第十七章 民国初年自流井至美国波士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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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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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年自流井至美国波士顿
1919年夏天,我去美国的旅程便这么开始了。沿着白牧师事先在地图上所描出的蓝线,蜿蜒东去,泸州、重庆、武汉、南京、上海。在船上,我常闭上眼睛,想象着那条蓝线:它指向海岸,犹如弯弓搭箭,而到了上海,这箭便要离弦而去了。
即使是在偏僻的乡野,上海的名声也为我所知。可船靠岸后,白牧师却是十分谨慎。他虽然曾在那里传教数年,却不只一次地提到那里并不是上帝的城市而是罪恶的城市。这罪恶的元凶却不是无神论者或是异教徒,而恰恰是来自西方的基督的信徒。
可能就是担心我被这罪恶所侵蚀,白牧师带我下了船,没有入住城中众多的大小旅馆,却径直去城北的布道所。那里已是租界之外,在中国的贫民之间,他好似更觉着有回家的感觉。那里也确是他的家,到处都有着他、白夫人和伊莎白的回忆。
我们在这布道所里住了两天,等着出海的船期。白牧师那边先去国际公墓祭扫自己的父母,又与日后颇负盛名的乐灵生牧师约了一起商议如何在新民国宣道,还要去看望几位教中的前辈。
白牧师出门后,我却是找不到人说话了。其他的牧师们此时都去了外省的山上避暑,这里便只剩下了中国的教友。虽然他们每一个因为白牧师的缘故对我都是满面的笑容,可那吴越乡音,却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墙,无论是多么努力,我们也只能用笑容交谈。
如此,便只剩下我自己与墙内的一方天地。绕过教堂,后面便是一条小径。顺着前行,穿过两进院子,迎面是一段青灰院墙。与前面的建筑不同,这院墙却是中国的风格,上覆黑色的薄瓦,内中镂空,也嵌着黑瓦。
透过瓦片中的缝隙,院子里的景色若隐若现。地面上铺着青色的方砖,房子不高,也是中国的式样,白墙黛瓦。院子的一角,一大丛绿竹下坐着一位年长的婆婆,捧着一幅粉色的缎料,做着针线。
我平日其实是害羞见人的,可那一刻,却是被婆婆娴熟的绣工所吸引,站定了,透过镂空瓦缝,注视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婆婆拎起缎料,冲着太阳光,左边看看,右边又看看,该是在检查针脚是否密实。
也许就是在查看之中,婆婆看到了墙外的我。她脸上掠过些许诧异,似是在询问我的来意。片刻后,婆婆脸上浮出了兴奋的笑容,冲着我边招手,边说着一串柔糯悠扬的吴语。
忽然,在那一串动听而又神秘的吴越之音中,我听见了reverend barrington,student,america,go,一个个单词。虽是这些词被她说出也带上了乡音,我毕竟可以听懂了。“我是白牧师的学生,”我兴奋地点点头,用英文说道,“我们一起去美国。”
婆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欣喜地看着我,又是一串短语,“去美国”,“白牧师”,“女儿”。我想了想,这怕是句问话,便重复到,“我们去美国看到白牧师的女儿?是的,我们会见着伊莎白。”
“看,这,伊莎白”,婆婆伸开双臂,迎着日光,将手中的衣料展开来。缎料是典雅的粉色,太阳一照,通体泛着一片淡柔的光。衣襟、袖口和下摆则是蓝地上缠绕着花草的绣片。
“喜欢?”婆婆示意我把衣服接过去。
缎料落入手中,细腻轻柔,一股清凉穿了过来。
“喜欢?”婆婆又接着问道。
我点点头,想象着伊莎白若是穿上这锦衣会是什么情景,“喜欢,”我喃喃地说道,“伊莎白也喜欢”。
一听着伊莎白的名字,婆婆脸上便满是怜爱。她拉着我坐下,开始讲伊莎白的故事。
“小时候,抱她,”婆婆把双臂圈成摇篮的形状,温柔地摇着,那故事由她用着一段段单词和短语讲出,便如梦幻中白纸上跳动的毛笔写意般描出片片墨色。
“她漂亮,很漂亮。眼睛,嗯,眼睛大,蓝的。抱她,玩,在这个院子里。你看,那树,我们玩。”
婆婆指的实是那丛绿竹,她眯起眼睛,凝望着片片竹叶,仿佛是在寻找着伊莎白的身影。
“小时候,我做衣服,伊莎白喜欢。喜欢,粉的。她穿上衣服,漂亮,在院子里跑。”
“后来,害病。躺在床上。我害怕,求上帝。”
婆婆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光低垂,抚摸着手里的锦衣:“病好了,她看不见。穿衣服,她还要粉的。她问我,还漂亮。我伤心,哭了。她的手,找我,找我的脸,她的眼睛,打开,想打开大大的,找我,可是看不见。她说:‘不哭,不哭,伊莎白不难过。’她说:‘我看见基督,看见基督就不害怕,好美。’”
讲到这儿,婆婆停了下来,眼睛又已湿润。她捧起手中的衣服,深情地说道:“伊莎白,看不到。我还做衣服,漂亮衣服,让她漂亮。你去美国,告诉伊莎白,我想她。我给她做衣服,很多漂亮衣服。”
那天,婆婆边缝着衣服,边给我讲着,讲了好多伊莎白小时的故事。曾经,就在这院子里,白牧师和白夫人带着伊莎白有过一段完美的天伦之乐。闭上眼睛,似乎还能看见她的身影,在此闪过。有些故事怕是连白牧师自己也不知晓。这些,或许是婆婆在年迈的记忆中想象出的也未可知。可我宁可相信那是真的,是唯我所知的回忆。
7月25日,我们从外滩的码头上了小船,再到吴淞口换海轮。吴淞口外,江面陡然宽阔,自此之后,直到船停靠日本的横滨,便不见了陆地,只是上下两片无尽的蓝色,下面是深蓝的海,上面是淡蓝的天。这两片蓝,在天际线上被缝为一体,蔚为壮观,正合了水色天光共蔚蓝的古意。
此前,父亲特地安排为白牧师和我买了头等舱的船票。这里的装饰,让我回想起了在清华园边的旅馆,沙发、铁架床、厚厚的窗帘,和屋顶缓缓转动的木风扇。头等舱有着金壁辉煌的大餐厅、阅读室和观赏海景的专用甲板。
不过白牧师也常带我去别处的甲板看看。因为是盛夏的时节,即便是在海上仍是闷热,顶层和下层的甲板上便满是人,借着海风透气。
船客里自然不少是中国人,看上去也有似是赴美的学生。各层甲板间能听到中华多地乡音,倒也觉着亲近。只是我跟着白牧师,可能是穿着有异,也可能是谈吐不同,总引来些诧异的目光。每每我们走过,这诧异的目光等到我们临近,便避了过去,不和我们相碰。
我想着或许是因为有白牧师在身边的缘故,便找着机会自己溜出去。这般虽是能和人接上目光,偶尔也会有个把年纪相仿的留学生模样的青年和我搭讪,但只要是一听出我在头等舱,或是与一位美国牧师同行,那短暂的友善便会终结。如是几次,我也没了兴致。本想问问白牧师这事情的缘由,可想想,问也于事无补,徒劳费心,还连带让白牧师也跟着不悦,便作罢了。
船行渐北,闷热的暑气被抛在身后,可身下的大海却也变得更是躁动不安。即便是晴朗的天气,在甲板站上片刻,风便把人吹得难得睁眼。一排浪过来,击在船舷,海水顷刻雾化,白色遮天蔽日。
若是风暴来了,原本上下无尽的蓝色变成了铅灰,上万吨的钢铁巨轮如玩物般被抛起抛落。船入浪谷之时,放眼望去,远处的浪尖竟是高过了乌黑的云端,而陡然间,驶上波峰之时,低垂的云絮似是就在触手可及之间。若是半晌就过去了,那倒也还能忍下,可最长的一次,连着三天都是如此。虽然此时餐厅中酒乐依然,可我却全然没了食欲。若说是因为晕船,还不如说是因为心中的恐惧,一种让人全无躲避的恐惧。
有几次,浪大得让船翘了起来,钢铁发出扭曲拉扯的低吼。我心里只是念叨着,这下子怕是没命了,满脑子竟是船覆人亡的图景,呼吸也变得困难。我躺在床上,只觉着四肢都没了起来的力量,连平躺着都难以支撑,只能蜷起来面对着墙壁,恨不得能找着一个箱子躲了进去。
白牧师看着我这样子,便道:“你就跟着我一起念主祷文吧。这是基督教给他的门徒,又传给我们的。”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小的时候,若是伊莎白害怕了,我们也会一起背诵的。”
一边说着,白牧师一边握住我的手,眼里满是鼓励的神情。我点点头,也握住他的手,一起低声吟诵起来:
我们在天之父,
愿人尊祢名为圣。
愿祢国降临,
愿祢旨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如此念了下去,在那古老的韵律中似是真的有种神秘的平静。耳中不断地回响着不变的音节,窗外轰鸣的海浪声也渐渐远去。此后,每当风浪骤起,我便会默默地念主祷文。虽说不能将恐惧完全赶走,但总是让心里好受了几分。
两个星期过去,船头终于开始调而转向东南。气温回暖,风浪也温和了许多。一日午后,白牧师带了我在头等舱的甲板等着看海上的落日。
便如往常一般,他带了相机,悠然自得地拍摄照片,而为了能摄取最佳的构图,有时把身子都探了出去。
“你不来看看吗,”他上半身倾在护栏之上,回过头,笑着召唤着我,“你看那边,有几头座头鲸和我们一起在游呢。”
虽说过了疾风骤浪,可我却似落下了病根,一临近护栏便觉着腿软眼晕。听见白牧师这话也只能面露难色。
“怎么,心里还是害怕?”白牧师双眉蹙起,不知是否已有些不悦。
我向前走上几步,来到了护栏的边上,可无论怎样都没法让自己也同样地探身子看出去。白牧师并没有再勉强我。他拉着我的手,退回了几米,让我在闲放的藤椅上坐下。
“太阳快落了,”他幽幽地说道,“这个景色也很好,在这儿坐着也能看到。”
“您从不害怕吗?”我好奇地问道。
白牧师则微笑着摇摇头,灰蓝色的眸子里闪动的是祥和与坚定。
“亲爱的孩子,真正的勇气来自于永恒和坚定的信仰。”
“可是虽然有信仰,却也不一定就能避免灾难,不是吗?记得您说过的,泰坦尼克号的沉船,我想罹难的人中也应该有真正的信徒啊。”
白牧师闭紧双唇,点了点头,随即叹道:“我说有了真正的信仰就没有了恐惧,可这并不是说就不会死亡。”
白牧师见我并没有露出领悟的神情,便转过话锋问道:“为什么惧怕死亡,你说说给我听。”
“父亲曾经教给过我,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现在还没有娶妻生子,便要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不可以涉险。”
“那结婚生子之后呢?你觉得自己还会害怕吗?”
这话问倒确实把我问得不知如何作答。白牧师看在眼里,便接着问道,“其实要紧的并非是令尊或是我说的。要紧的是你自己心里怎么想。害怕也好,不害怕也好,至少你要弄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郑重地点点头,答道:“我也说不大好。小时候记得家里的老婆婆讲,人死了,要进阴曹地府。人要从奈何桥上走过去,要是生前做过恶事,过桥的时候就有厉鬼拦住你。那些老故事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是很怕人的事。”
白牧师略略地撇下嘴角,问道:“你相信这事?”
我有些尴尬,忙着低下头,轻声回道:“我也是不大信的,只是小时候听过这故事,就觉得好怕人。其实说来说去,就是觉着人死好痛苦。阴曹地府去了就再也回不来。父亲,幺妹,还有像是您,也就都见不着了。这样想着就更觉着怕。”
“孩子,”白牧师握住了我的手,“对死亡的惧怕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你没有看出吗,人们最大的恐惧却是来自不知,不知灵魂是否能在身体毁灭后永存,即便灵魂永存,是否要受到阴间的煎熬。所以说,只有真正的信仰,只有确知灵魂的救赎,才能战胜恐惧。”
他抿紧嘴唇,望着远方离海平面愈来愈近的落日,坚毅地说道:“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一直十分为难。你还记着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我点点头,不知他为何会提起十多年前的往事。只是仔细端详间,猛然意识到白牧师的脸庞虽仍是俊朗,但和十几年前相比,岁月却也留下了去不掉的印痕。
“当初令尊捐了土地和银两给教会,我自然是十分感激的,特别是他能让我来设计和建设学校,这也是我一直的梦想。可他却给我出了一个难题,他请我教你,这个我自然觉着是责无旁贷,也是我喜欢的事情。可是,他却让我起誓,决不能带你入教。我先是和他说,作为基督徒,我是不能随意以主的名义起誓的。原本我希望这样说,能打消令尊的念头。可你知道他的,谈判起来绝对不会轻易妥协。他说不能对天起誓也不打紧,就算是朋友之间,只要向他保证就行了,日后自然还会有更多的捐赠给予教会。”
“我答应这事,你应该明白意味着什么。我是传教士,为了宣明主的圣音而去中国,我本是不该用一个灵魂去换十个,一百个哪怕是千万个灵魂的。可我却马上就答应了他,只是稍稍地修改了那条件。我可以教你读圣经,甚至是让你去看宗教的仪式,只要不主动劝你皈依,便不算违背我的保证。”
白牧师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那时我还有些年轻气盛,或是说还有一种内心深处的傲气,认为自己能够驾驭这事,既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又能轻而易举地在教你的过程中引导你自己走向基督。”
“可是日后,我却发现自己错了。你虽然熟读了圣经,可每到关键之刻,便与通向救赎之路擦肩而过。老实说,这事让我时常苦恼,而我们的友情愈是深厚,这苦恼也愈是弥漫。救你的灵魂,是我作为传教士,也是作为朋友的责任。”
“可是,从另一节上说,我对给令尊的承诺,也十分在心。若是违背了,我的良心也会不安。这几天,我其实也在想这事情。就快到美国了,那是一个—叫我怎么说好呢—一个虔诚和虚妄,神圣和罪恶共存的地方。”
“既然我已向你父亲保证,我就必须由你按照自己的自由的意志去行事。按理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对。主本就给了我们每一个人自由的意志。我们作为传教士,要做的是给没有听到福音的国度和人们送去福音,可我们也不能违背任何人的自由意志。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虽是点头,却不敢说自己真的明白。
“以后,你尽可凭着自己的良心和意志行事。当然,如果这选择是通向基督的救赎,我自然会非常、非常地欣慰。你要一直记住我的话,唯有永恒和真正的信仰才能给人不惧死亡的勇气。”
说完这些,白牧师转而沉默。他用手指了指船尾的方向。此时,夕阳已吻上了原本是灰蓝色的海面,水天霎时变成了葡萄美酒般深厚的绯红。我盯着那已不再灼目的太阳,心里却是一阵忧伤。那即将逝去的光明之后,说不准就是去了而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此后每过一天,日落的地方便会从船尾移向右舷一些,直到船头指向南天。我记着船是在八月二十号那天到的旧金山。过关之时,因有了白牧师的关照和哈佛的录取信件,倒是平安无事。
侧目望过去,几位同船的中国乘客,看上去也是赴美留洋的学生,却没有那么幸运。他们被哄进了一间小屋,每个人脸上都是焦虑和不安的神情。看见我顺利走过,那一双双黑色的眸子中却是没有祝福,滞留在我脸上的似都是不屑乃至一层淡淡的忿恨。我忙着避开了他们的眼光,匆匆地走向在远处等待的白牧师,却也不敢深想从那小屋传出的难以辨别的喧嚣是否也是在诅咒自己。
我和白牧师在旧金山住了两天,等跨越北美大陆的火车。从家去北京考试的那次,是我初识火车,可这跨越大陆的旅程却是几倍的距离,而此间所经过的山林草木、江河湖泊每一样都是我未曾见过的景色。
路上,白牧师问我是这里的景色还是故乡中国的景色更好看些。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是说,觉着这好如中国人说中国话,而美国人说英文,其实同是一句话,同是一个意思,可用不同的语言说出来,便有了不同的韵味。这景色也是一个道理,虽说都是山,这一路的内华达山和落基山饶是伟岸,而我家乡四川的巴山、巫山则尽显险峻。无论是旖旎的春光还是萧瑟的秋水,皆有感人至深之处。
我这番话让白牧师很是满意,可他那对我这思辨的夸奖却并不能让我把这两个国度,亦或是两个世界间的差距轻易地化为无形。说几句听似有些哲理的话固然轻松,可真的能做到兼收并蓄,中外和合却又不是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所能体味的了。
在火车上,我和白牧师坐了头等车的包厢。只我二人在一起,自然是让我一路紧张的神经稍事松弛。这包厢设备齐全,不仅有全套的寝具,更还有一间收拾精巧的盥洗室,一天也不用出去几次。
可用餐要去餐车,那时却难逃过钉在我身上的眼光。走过长长的甬道时,便能觉出身后跟来的好奇与不解的眼神。其实其他就餐的客人倒也罢了。我不久便看出头等车的客人不耻于在人前弄出纠纷,更何况我是和一位看上去完全属于这里的美国绅士一起就餐。可意想不到的尴尬总是会有的。
待我们在餐车的一端坐下,一位看似四十出头的侍者便快步上前。他面庞刮得光滑,亚麻色的头发上了蜡,梳得有笔直的侧缝。他身上穿着漂亮,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蓝色的制服,拿着墨绿色皮面的餐单过来,向着白牧师点头致意,恭敬地在他面前放下一份菜单,嘴里说着:“先生,晚上好,你需要些时间研究菜单吗?”
白牧师抬起头,微笑着拿起菜单。侍者躬身致意后,却没有转过来将另一份菜单给我,而是仰头走过,对我全然视而不见。走过我身边的那一刻,红彤的落日映在他金色的袖扣上,反射出夺目的光斑。
侍者对我的冷漠让我一阵不解,心里想着或许这只是一个善意的遗忘。
“对不起,”白牧师先于我有了反应,“你是否忘了什么?”他语调平静,言辞也极有修养和礼节。
侍者听见身后的召唤,优雅地转过身,轻快地走回我们的桌边,仍是款款地点头致意:“不好意思,你说我忘了什么?”
他用词虽然仍是谦恭,可语气中却有一丝微微的不屑。白牧师想必也听出了那细微的变化,上挑的眉间已露出不悦。
“你看,我们是两个人吃饭,你只留下了一份菜单,不是忘了什么吗?”
侍者脸上微微一笑,语气里更流露出了轻蔑:“啊,你是说这个。难道你不准备给他点吗。他是个中国佬,怎么会点菜呢?”
中国佬这个词在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听到,而我从白牧师那里学来的英文自然也不会涉及这样的低俗恶语。可从白牧师脸色的变化,我能觉出词中的羞辱和他的愠怒。
白牧师灰蓝的眸子里闪着冷峻的光,声音虽然不高,可语调却是绷紧着,满是压力:“先生,我请你把刚才的话收回去。我这位年轻的朋友刚刚被哈佛大学录取,他完全有权为自己点菜。”
谁知白牧师严厉的警告却没有带来他希望的反应。侍者并未就范,而是挺高了前胸,眼睛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不敢抬头的我说道:“先生,我不知我说错了什么。你这位朋友难道不是从中国来的吗。如果是从中国来的,那自然就是中国佬。我倒看不出这和上不上哈佛有什么关系。我是只上过中学,比不上你这位年轻的朋友那么有学问,可我也知道,来自美国的是美国人,就像你和我这样。来自中国的是中国佬,就像他这样。”
这侍者虽然嘴上把自己和白牧师算在了一起,可他眼里却渐渐露出了挑衅的凶光。此时,白牧师双唇紧闭,脸上的皱纹也变得更深。他将手中的菜单轻轻地放在桌上,站了起来。
白牧师的身材在六英尺二英寸,在那侍者面前便更显得巨人一般。他的脸虽然已经因为愤怒而变红,可他的声音仍是格外的平静:“先生,”他仍用着礼貌的词句,“我不能接受你这样的话,请你道歉。”
侍者因为身材上的差距,头微微扬起,与白牧师四目对视。此时,我只觉着四面已有不知多少眼睛在看着他们,也在看着我。如此的对视,时间也随之停滞。这沉默或许也就是几秒钟的光景,便听着另一阵急促的脚步。
“实在抱歉,”一个沉稳厚实的声音传来。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身上穿着泛着淡淡光晕的黑色晚礼服。在他身后,紧跟着个年轻人,看着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上也穿着侍者的制服。
“实在抱歉先生,我是这里的领班,”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适才挑衅的侍者拽到了身后,然后双手一晃,示意他快些离去。
“先生,我为刚才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向你和你的朋友道歉。不过,请接受我的一个建议。你的朋友确实应该小心行事。即使法律不是这样,习惯便是如此,你是不会,”他顿了顿,偷眼看了看眼睛呆视着窗外的我,接着说道:“我是说你是不会服务东方人的。不过,你们在我的火车上,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
说完这些话,他扭过头,向着身后的年轻侍者努了努嘴。那年轻人忙着上前,把菜单放在了我面前,一串夹杂着浓重喉音的词句从他舌尖滚动而出。
“这孩子刚从意大利过来,英文说不好,你们将就一些吧,好吗?”
这个年轻人怕是因为初来乍到,自己的英文又不熟练,整顿晚餐中极是尽心竭力。不仅是对白牧师,对我也是殷勤有加,“先生”一词总是挂在嘴边,脸上笑容也是不断,倒是让我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晚上,躺在包厢的床上,心里算计,这一路应该是五天,刨掉那天晚上,还有十几顿饭,也不知怎么才能挨过去。第二天一早,我只是和白牧师说身子有些不舒服,便不去吃早饭,而午饭时还是同样的说法。
白牧师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了我他带回的三明治充饥。如此,时间在车轮下分秒碾去。下午,我半倚半靠在包厢的一角,侧眼望去,太阳一度一度地在空中划过弧线,向着一片山顶的白雪缓缓驰去。
此时,腹中已是饥肠辘辘,一阵阵肠胃的蠕动更是催得自己心焦。饥饿加上雪山上反射出的夺目日光,又一次让我觉着到了晕厥的边缘。
一次腹中的饥鸣过去,终是让白牧师打破了沉默:“乔治,你知道你不能这么饿着一路,对吧?我不能,也不会每顿饭都给你拿三明治。”
我自然是明白他这话不错,可知道这话不错只能让自己更是心里纠结、无所适从。
白牧师见我不吭气,看起来也有些急了。他提高了声调说道:“坐起来,打起点精神。”
从小到大,白牧师绝少如此严厉地对我说话。而在那严厉背后,又有一层更让我难过的,对我的失望。无论自己此时心里如何不情愿,也只能俯首听命,规矩地坐起来。
“我不想给你布道,你知道吗?”他似是有意地用了这一语双关的词。“我也明白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可能也想不明白这一切。不过你既然来了美国,心里就要做好准备。这一路,我不仅是说这一路去波士顿,而是你今后在美国的路,是需要你的勇气。”
我顺从地点点头,可心里却并未明白他所说的勇气所指。
“你现在可能不明白,慢慢地你就会懂的,其实每天带着尊严生活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美国人为什么不喜欢我们呢?”我小心地问道。
他沉吟片刻,凝视着窗外,又缓缓地接着说道,“我们两国的人民间确实有很多误解。虽然大家都是上帝的子民,但我的同胞有时却因为自己早得到福音而有了不该有的骄傲。上帝其实是不会偏袒心存骄傲的人,可我们却并不明白这道理。”
“那您是说,如果我们也皈依了上帝,大家就不会有彼此的误解了,他们也不会那样看我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然后郑重地说道:“即使那样,只要有人心中存着骄傲,就难免仍然会有相互的仇恨。真正谦卑的人并非懦弱,而是有着更大的勇气。”
“我们都有原罪,”白牧师的声调变得低沉,甚至说是带着一丝痛苦,“每个人生到这世上便会有,而我们的国家,虽然生于自由,却也同样有她的原罪。”
“我们的祖先自己追寻自由,却去非洲抓了奴隶,贩卖到新大陆。这里面的虚伪尽人皆知的,我们的国父一边说着人生而平等、天赋人权,可另一边,却把同是上帝子民,同是我们的兄弟姐妹的黑人加以锁链。”
“不过,即使在那个时候,他们之中也有人已听到了上帝真正的召唤。他们是废奴主义的信徒。我的老家波士顿就有很多废奴主义者,我的祖先也是这样。可是我们南方的兄弟们并不这么想,或者说他们把自己家乡和传统的骄傲放在了上帝和自然法律之上。直到最后,同是生于自由的兄弟因为四百万的黑人奴隶而开了战。”
“我小的时候,我的父亲给我讲内战时,他在宾夕法尼亚、在西弗吉尼亚、在弗吉尼亚,然后一路打到佐治亚。他身边总是带着一部圣经,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在为上帝而战,为解放同是天父之子的奴隶而战。他给我讲故事,我自然能明白一些,可我真正明白的时候,是在哈佛上学以后。”
“那应该是在1890年的初夏,我刚上完一年级。90级的学生在毕业前几个月便传得轰动了,因为那年的演讲大奖第一名和第二名被两名黑人学生得到了。按照传统,他们二人会代表全体毕业生在毕业典礼上演讲。”
“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几位来自南方的学生私下联络,扬言要杯葛毕业典礼。艾略特老校长听到了,用他一贯高贵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随便’。只不过除了这两个字之外,他还让人传出话来,谁要是不来毕业典礼,那毕业证书也就拿不到了。”
“毕业典礼那天,桑德斯讲堂挤得水泄不通,所有的眼睛皆注视着台上,既有发自内心的喜悦,也不乏幸灾乐祸的期待。”
“第一个上台的是摩尔根,他用拉丁文演讲。他的拉丁文无论是用词还是发音,都美极了。你闭上眼睛听他,就好似回到了古罗马的元老院。可睁开眼睛,你真的会惊叹,在古罗马年代只能做奴隶的人,如今却是站在了荣誉的巅峰。只是可惜,在听众中,能欣赏这古老语言精辟之处的人已是寥寥无几。演讲结束之时,掌声虽然热烈,却更多出于礼节。”
“这之后是杜波伊斯,他用的是英文。他那时虽然年轻,却已经有着一副高贵的面容,清癯、俊朗,极富天然的神韵。他走上那一通橡木的台阶时,每一步都似是深思熟虑,脚下踩着一种坚毅和决绝。”
“此时,我身旁响起了轻声的低语和座椅启合的骚动。有人离开,甚至有人发出嘘声。已经在台上站好的杜波伊斯一定也是听到了这些骚动和嘘声,可他的面容没有丝毫的改变,高贵如初。”
“他的演讲精妙极了,把南方联邦的总统戴维斯和他所代表的一切批驳得体无完肤。‘以一个民族的奴役为代价而换取另一个民族的自由—我们国家的内战宣布了这所谓的文明代言的彻底失败’。”
“这句话说完,整个桑德斯讲堂变得寂静无声。嘘声和骚动被他全身的勇气震慑而变为沉默。最后雷鸣般的掌声在大厅中持久地回荡,少有几个人没有把手掌拍到麻木。”
“直到今天,我也猜不准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如他那样走上台。至少我还不觉着自己有那种勇气。这世上少不了偏见和仇恨。有时候他们会说出来,有时候他们只是会在眼神里显露出来,但不管是怎么样,我希望你能是一个勇敢的孩子,能让你的父亲,让我,让所有在乎你的人为你骄傲。”
白牧师不愧是优秀的传教士。无论是怎样的道理,他总能讲出寓言般的故事,在引人入胜的情节中让人渐悟。而在这个故事里,无论是主人公还是听众都是我之前的哈佛学长,内中的道理便由此更深了一层。虽说或许每转述一次,故事的力度便会淡了些许,而传到我这里,直到今天也没把我那胆怯的心病除去,但它毕竟给我打了气,那晚我便随着白牧师去了餐车。
到第五天吃过午饭的时候,火车徐徐驶入波士顿的郊外。那天是八月二十七号,时间虽已到了暮夏,可空气里仍是凝结着潮热的水气。不多大功夫,一大片乌云便聚了起来,新英格兰轻盈的建筑和茂密的针叶林在黑云下也泛出了淡铅的色调。
要说年轻人的心事和这夏末的天气也有几分相似,一场雨下过,天晴了,心事也没了。可到第二天,水气聚起来,黑云压城,心事便也跟着又回来了。几天前的不悦算是过去了,可眼看终点在即,心中又为新的事情忐忑起来。
车近波士顿南站,瓢泼的雨便落了下来。开始时落下的是大块的雨点,那种一遇着地面或是车窗便砸出铜钱大小水印的雨点。过不多久,雨点连成了线,随着火车的速度,在车窗的玻璃上对角地划过。
待得车进站停下,车窗上虽没了雨水,可站台上巨大的玻璃弧顶却满是珠玉落盘的声音。站台的一头,我们来的方向上,雨水下泻,已是一副水帘。
白牧师在车站的拱门下,雇了辆黑色的汽车,指挥着司机向西驶去。他对我说,这一路若是顺利,只要半个多小时便可到家。
听他这话,我心里思量着,自打从自流井出来,走了怕是有两万多里,时间也耗费了两月有余。如今只剩下半个小时的路,却也不知为何盼着这半个小时的路能走得再长些,哪怕走出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也好。
我心里清楚,在那条路的尽头,有着未来的母校,一片古老而新鲜的学术世界,有在美国全新的生活,当然还有一桩萦绕胸中已将近十年的心事。那是一个身影,伊莎白的身影。之前,她只存在于银板之上,而不久,她就会如神赐般出现在我面前。
那会是既让人激动也让人畏惧的一刻。时间消逝的越多,那畏惧似乎也就把我的心攥得越紧。心里一遍一遍地想着,念着自己知道的所有的问候。可说不准是因为砸在车窗上乒乓作响的雨滴声声,心总也是难得安下,仔细地遣词造句,却不那么容易,后一句话刚刚想好,偏偏发现前一句又已忘记。如此下去,前方却已见到那三株我在照片中便已熟悉的参天榆树。
车进入园中,徐徐驶过车道,在一栋鹅黄色的房子前停下。接下来的事情,似梦又似幻。上了台级,进了宽大敞开的门廊。门开了,我随着白牧师前行。先是白家的管家太太上前相迎,她身后跟着跑出来一前一后两个相貌不差一二的中国小姑娘,最终就在这客厅里,我第一次看见了伊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