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三九 丧钟
“张阁老……张阁老……”众人复杂的目光都聚集在张问的身上。张问没有下马，冷冷地扫视了一遍众官，目光在那几个披麻戴孝的人身上停留了一会，说道：“消息还没被确认，你们就这么着急披麻戴孝，是急着寻死？”
李芳便对着暖阁外面喊道：“太后叫你进来。”
张问的意思很明显，如果皇帝并没有驾崩，这些哭丧的官员就是大逆不道诅咒皇帝，其大罪诛灭九族都不为过……不过皇帝是真死了，张盈的心腹亲眼看了才去告诉张问的。
张问无语地看了一眼张盈，但对她那牛哄哄的话并不反感，反而觉得很中听。他说道：“太后下旨拟诏，诏信王从河南封地回京继承大位。”
张盈又说道：“咱们怕谁来着，从中央到地方无数的新浙党官员不还要听相公的？最精锐的铁军西大营不是相公的嫡系？谁他妈的把咱们惹急了，让这天下改姓张不就得了？”她的话中居然带着脏字，从这么一个清秀的女人口里说出来，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雨淅淅沥沥，紫禁城宫殿的飞檐上水流如线，让天地之间潮湿而阴冷。冷风灌进殿中，青色的幔维随风而舞，烛火摇曳不定，光线忽明忽暗。
张嫣一听愕然，心道宫里边肯定有外臣的眼线，她只是没有料到外臣会知道得这么快。张嫣握紧纤手，冷冷地说道：“先别动，等张阁老来了再说。”
“现在应该怎么办？”张嫣颤声问道。
张问点点头：“现在皇家最近的血脉，只有信王，如果不立信王，根本就说不过去。名不正言不顺，等于是承认我们操纵大明朝廷、擅自废立。”
突然暖阁内骤然变亮，闪电一闪，瞬间之后便“咔”地一声巨响，让张嫣和李芳二人全身都是一颤。
就在这时，外面一个太监尖声尖气的声音喊道：“太后，奴婢有事禀报。”
张嫣眉头一皱，抬起头来，刚要发作斥责，却见李芳一脸焦急，仿佛出了大事，张嫣便改口道：“李芳，发生了什么事儿？”
李芳走上前来，在先帝的灵前高声道：“太后懿旨：先帝驾崩未有遗诏，太后作主，立信王朱由检继承大统。”
就在这时，一个太监喊道：“太后驾到。”
穿着蟒袍的太监李芳气喘吁吁地向乾清宫天桥上急奔，他身体很胖，又缺乏锻炼，跑了一阵便大张着嘴，喘得嗓子眼发咸。他的脸色苍白，抓着拂尘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扶住天桥上栏杆歇了一口气，继续向西暖阁奔去。
不多一会，宫门便嘎吱一声沉重地打开，刚开了一条缝，张问便“驾”地喊了一声，和张盈一起奔进了午门。
李芳跑到西暖阁门口时，也不叫外边的太监通报，径直就跑了进去，“太后……”李芳一进去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李芳知道太后都会听张问的，既然是张问的意思，他也不用去请旨，随即便说道：“好，咱家这就去办。”
一个太监躬身疾步走进暖阁，跪倒道：“礼部侍郎周治学等几十个官员聚集在午门，大逆不道地说皇爷……皇爷仙去了，嚷嚷着说要进来哭丧！太后，是否要传旨锦衣卫将他们全部捉拿问罪？”
张嫣的嘴唇都发白了，她那张美丽的鹅蛋型俏脸就像遭霜的花朵一般憔悴。她战战兢兢地说道：“我害怕……”
“咚！”张嫣轻呼了一声，心神一茬，指甲套掉了，娇嫩的指尖触到了琴弦，顿时被又细又紧的琴弦割破了皮肤，娇艳的鲜血啪嗒一下滴在琴面上。
侍立一旁的宫女急忙跪倒，拿着白手巾为张嫣包扎手指，那手巾染上了鲜血，就像被画上了点点桃花。
众人顿时安静了一些。张问不再管他们，策马来到午门前，说道：“我奉太后懿旨进宫，开门！”
李芳吃了一惊，愕然道：“张阁老，是不是急了点？”
于是这哭丧哭得很有意思，时而奏哀乐，时而大哭，而且非常整齐有节奏感。哭时众人一起大哭，哭得死去活来，比死了亲爹还伤心；停时就一起停，没有一个人出声，简直做到了感情收放自如，达到了行云流水般的境界。
到了下午，朝廷百官都陆续来到了乾清宫，在哀乐中哭拜。张问也换了衣服，披麻戴孝去哭丧。
“嗯……”
跪在软塌下边的李芳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向旁边的宫女。张嫣见状挥了挥手，屏退左右。
太后和张盈都看着张问，太后不禁问道：“立信王继承帝位？”
任太后那悲惨的模样顿时浮现在张嫣的脑海中，让他全身发冷。任太后真不是一般的悲惨，她自己变成那样，现在连唯一的儿子也夭折了，不过朱慈炅的夭折和张太后一党没有关系。实际上最不愿意看见朱慈炅死去的人，就是张太后一党。
一个大臣说道：“老臣请太后尽快下诏册立新君，稳定社稷。”众人纷纷附议。
这时张问和张盈骑马奔到了午门，他眼见面前的情况，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些官员的消息比自己还快。
李芳脸色惨白，他不是为小皇帝伤心，而是对政权交替之际未知命运的恐慌，此时此刻李芳的心情就像窗前的幔维一般摇曳不定。
张问二人来到乾清宫前，从马上下来，正遇到太监李芳，张问便说道：“传令敲钟发丧。”
张问忙道：“太后不要担心，小心孩子……你放心，只要我张问还在人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人，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张嫣道：“传他进来。”
如此哭拜了一阵，突然一个老头大呼道：“皇上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什么没有人宣读遗诏？”
张嫣尽量用悲伤的语气说道：“李芳，宣旨。”
午门外面，一群王公大臣正聚集在城楼下，有的甚至已经披麻戴孝放声大哭，更多的人则围在那里持观望态度。宫门紧闭，外面的一队披甲侍卫严阵以待，自然不会随便放人进去。
张问道：“这种事儿瞒得住？大臣们早就知道了，如果不尽快发丧，别人还以为咱们有什么阴谋。先发丧，然后把先帝灵柩停放到乾清宫，一会大臣们来了要到先帝灵前哀悼。”
死去的皇帝不过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对于朝臣们来说，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发自内心悲伤的理由……恐怕对于三党大臣来说，面上在哭，心里不知道都乐成什么样了。
李芳道：“玄衣卫的人已经去报信了。奴婢派心腹守着皇爷的房间，里面的人都不准出来，消息暂时还没有泄漏出去。”
“你做得很好。”张嫣冷冷道。
众人顿时白眼相对，皇帝才两岁，话都说不了多少，有个毛的遗诏啊。
张嫣见到张问二人，忙从御榻上站起来，走到张问面前，怔怔地无言以对，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张问。
张嫣已经忘记了指尖的疼痛，她颤声道：“派人通知张问了没有？”
当张问刚刚走进西暖阁时，宫中就便响起了沉重的丧钟之声。只见御榻上的太后震惊了一下，她抬头看着屋顶，仿佛可以从空中看到声音似的。
张嫣听罢心里顿时一紧，她的肩膀在微微发颤，突然干呕了一阵，两颗晶莹的眼泪滑了下来。她害怕地说道：“要是信王登上大位，掌握了大权，发现我肚子里……他会怎么对我？”
他的冷静让张太后心里安定了不少。每当危急的时候，张问反而更加镇定，这是因为他有无数次的历练，他明白慌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心放淡一些反而成功几率越大。
“太后，丧钟是臣叫人敲响的。”张问说道。
这时候的张盈却完全和她的妹妹不同，张盈那模样，就像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似的，又像眼前发生的事儿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一样，依然松垮垮的毫不在意。张盈软软地说道：“妹妹要听相公的话，肚子里的孩子才是大事，什么阴谋阳谋别去管它。”
张问踱了两步，说道：“丧钟已响，满城都已知道皇上驾崩，一切都按照发丧的常例来，太后应该下旨在京的三品以上地方官、五品以上京官进宫哀悼先帝；稳定官府衙门的政令，顾阁老在内阁，他知道怎么办……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在先帝灵前拥立新君。”
只见张嫣在一众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来到了乾清宫，她穿着丧服，表情悲伤，但是没有眼泪……表情可以控制，可眼泪实在没法控制，张嫣并不善于表演，不过她依然拿着白手帕轻轻揩了揩眼角，反正没有盯着她看。表示一下丧子之痛是必须的，朱慈炅也算是张嫣的儿子，虽然不是她生的。
这时李芳才颤声道：“禀太后，皇爷……皇爷驾崩了！”
西暖阁内传出来叮咚的琴声，悠扬如春雨，只是这琴声和李芳的焦急心情实在不搭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