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望明月 第四十七章 往事今生
剑客微微昂首,瞥了一眼天外之后便收回目光,相看千年,彼此两厌。为了摆脱这种局面,张欣楠不得不自困于南海孤岛,甲子光阴之内,总算是寻到了一种能够遮挡彼此目光的方法。张欣楠先是以无上神通在天地之间点燃了一盏名为“烛龙”的油灯,然后再以灯中玄光笼罩自身,进而将一身剑气彻底遮盖。站在人间大地之上到时瞧不出任何端倪,可要是远在天外,俯瞰人间,纵使强大如这位“天上人”也是难以准确找到剑客。
此灯的原主人乃是万年前一位修为高深的散仙,据说他成道之时,如今三教各家的祖师爷尚且还是个牙牙学语婴孩。不过此人成道不足百年便遭逢大劫,意外兵解离世,未能在史书之上留下更多笔墨,如今后世之人大都不记得此人。这盏油灯便是出自他手,制作的材料还算普通,如今各家仙门的掌门手中大致都有这么一盏由东海鲛人骨制作而成的油灯。材料虽然烂大街,但是那位散仙为此灯付出的心血,以及灯成之后的用途绝不可同日而语。
在油灯底座,镌刻着一道极为古老的符箓,此符算是如今后世所有木法符箓以及半数火法符箓的老祖宗,而且后世如今使用最多的一道聚阴符也是托自于此符。这道远古符箓的最大用途便是颠倒五行,倒转阴阳,聚日月之光,而成星辰之象。
白骨燃烧成火,檀木助长火威,火焰燃烧殆尽,白骨归于尘土,尘土之中又生铜铁,铜铁再燃则生成尘土与水气,水气升腾,于上方聚少而成多,落则成雨,雨养檀木,此乃灯中之五行相生之理。
可此符虽是以木法符箓作为起始,火法参杂其中,边角收尾之处又以金水土三者相勾勒,内含五行,但却不遵五行相生相克之道,全然不顾阴阳之理。
灯中所燃灯油也非凡物,乃是钟山之神的鲜血。以血作灯油,燃烧之时可放出极为耀眼的光芒。灯光映身,本该更加容易被人找到,但其玄妙之处恰恰就在“反其道而行之”这六个字。
世间十境的大修行者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特元气,站在苍穹天幕之上,俯瞰人间,所见景象,便是山河万里,灯火点点,各人有各人独特的光。此灯可以拿日月之光,成星辰之象,简而言之便是灯光本无色,乃需借取他人之物。
张欣楠将灯光照映在自己身上,为的就是借助世间所有修行者的火光来遮盖住自己原本的光芒,从而挡住那位天上人目光。至于自己也看不到他,那就是因为自己头顶聚集的世人之光太多,他既然无非穿透层层光芒看到自己,那么自己同样也无法看到他。这世间再强大的人或事物,只要一旦那些被视为渺小的人或物聚集在一起,一样可以将那些强者推翻。万年前的天地之战如此,千年前的人妖之战,亦是如此。已然都如此,那么遮住一个人的眼睛也不是什么难事,况且彼此之间又是那么熟悉。
而这次之所以被发现,全因张欣楠自己出剑太多,剑气已然将那油灯之光尽数斩碎,故而也就彻底失了功效。此刻倒在张欣楠剑下之人方才之所以说是张欣楠输了,原因就在此处。
那位天上人,忽然说了一句话。
言语落在人间,顿时于苍穹之中响起一阵惊雷。倒不是他故意为之,只是因为他太强了,强大人间无法将其容纳。
天上之人,本是人间客,奈何万年不能归故乡。
他说的那句话没有任何遮掩,想听且有能力听到的人,自然能够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样的人,
朔方城有两人。
南海孤舟之中有一位。
东土大渎入海口处有一位。
西方有个僧人听得见。
总计天地间能够听见的人,不过五人而已。
白发白衣之人,闻言后,不禁轻笑道:“倒是符合你的脾气。也是也是,看之又有何意。”
那位天上人淡淡道:“既然相看两厌,那就不如不见。人间事若是还有留恋,那边去做完它。然后仗剑飞升,来天外与我分生死就是。”
剑客张欣楠点点头,沉声道:“如此最好。”
滚滚天雷响起,一阵真正的春雨,随后降临人间。
城内的白发白衣之人,忽然对着苍穹,郑重一拜,“多谢师兄慈悲。”
本该就此收回视线的天上人,忽然间又是看向人间,说了一句自己两人才能听见的话。此外的四人,听不见,因为这次言语是自家事,他不想让他们听见,所以他们便无论如何也听不见。
“原来你竟然在这里。万年嬉戏,可曾真正得道?也罢也罢,你能回来就好。这次辈分有些乱了,不过了也无妨,想来老头子不会计较。”
白衣白发之人,略微思索,随后道:“道?何为道,不知即为道。道不可言,能言者不是道。我知乃我知,我若能言一二三四,可他人未必能知五六七八。如此不如不说,不如不知道,如此道自然在。至于辈分之事,后世之事而已,与我何干?”
天上人不禁脸上多了些笑意,道:“这次忘记说九了,日后若有机会,记得加上。”
白衣白发之人也是笑道:“在此地说九,恐怕有些不合规矩,如此便不说了。”
良久无声,滚滚天雷也已消散,看样子,应该是那位天上之人已经收回了目光。
白衣白发之人忽然脚尖点地,随之跃起,缓缓升空,悬在整座朔方城的上空,淡淡道:“既然浮生如梦,不如就当做大梦一场吧,醒来之后,依旧是充满阳光与希望的一天。今夜的灾厄磨难,就权当从未发生过吧。”对于身边忽然出现的黄衫老人,这位白衣白发,不辨雌雄之人,并未转身相见,按照儒家见面作揖的规矩,那么不作揖自然就是没见面咯。“你不曾见过我,我也不曾见过你。百余条生灵性命还我可好?”
黄衫老者见他如此开门见山,不由得哑然失笑,自己先前准备一番措辞看来是用不上了。老人笑问道:“我为何要还给你?”
“既然从未发生,那便应该一切如常。”
黄衫老人反问道:“怎么个一切如常。”
白衣之人微微蹙眉道:“活了这么多年,怎么还不知道顺坡下驴的道理?非要逼着我取走河水你才乐意?”
对于面前之人言语间的那份威胁之意,老人并不在乎,依旧笑道:“你神通广大,想做什么自然就做什么,说这话与我听,适合道理吗?不会真以为我这山中人怕你?当年的你自然两说,可如今的你嘛,指不定是个什么‘东西’呢,这般也要我怕你,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张欣楠一只手拎着那个从天上之人看到自己那一刻起,便被自己一剑敲晕的男人,另一只手提着那柄尚未归鞘的长剑,缓缓来到两人身边,淡淡道:“若是再加上这把剑,就说的过去了吧。”
老人仍是笑道:“威胁鬼差,扰乱阴阳秩序的罪名,二位可能承担的起?若是老朽没记错的话,儒家还欠我们幽冥一个说法呢,二位,不会如此不知轻重吧?”
一道剑光顿时洞穿了老人的眉心。
黄衫老者站在原地,等到自己的身体彻底磨灭了剑气剑意之后,伤口这才开始缓缓愈合。等到恢复完毕,老人不禁伸手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无奈。修补剑伤,耗损些修为不算什么,吃一两只恶鬼也就弥补过来了,不过这被一剑洞穿的疼痛却是真疼啊,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啊。
白衣之人在一旁幸灾乐祸,不禁拍手叫好,“老虎的屁股可摸不得呦。”
剑客淡淡道:“老朽?装的久了,摆不正自己的身份了是吧?”
黄衫老者无奈作揖道:“是师弟错了,师兄教训的是。师弟日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也不会这般无礼了。”
“方才他看向这里的时候,为何不出来见一见?”
老人神色如常,言语听着极为真诚,道:“他?谁啊?师弟认识吗?不能够吧,师弟整日带在山中,哪里认识什么外人。”
听见外人两字,剑客脸上不禁多了些笑意。不过随后还是厉声说道:“东西拿来,牢笼留下,你可以走了。”
“这……师兄,”
老人的话还未说完,张欣楠倒持剑锋,打断道:“怎么了?还有事吗?”
黄衫老者指了指被张欣楠提在手中的昏厥男子,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硬着头皮,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显然是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后手。事后好凭此能够让他平安回到荒原金帐。”
张欣楠眼睛眯成一条缝,笑道:“后手?这么说你算帮凶咯?看样子要等八月十五那天,让他老人家亲自来一趟人间,顺道带你回去了?”
老人一副恨不得打死那个昏厥男子的模样,但到了张欣楠这边依旧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还望师兄顾忌同门之谊啊。”
张欣楠忽然看向那位白衣白发之人,问道:“你以为呢?”
只见这位白衣之人,眉眼微动,好似卧蚕蠕动,又好似山下桃花骤开。阴霾散去,月光映衬之下,不觉有些醉人心魄,朱唇轻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如常就好。毕竟朔方城大考在即,就莫要再横生枝节了。”
张欣楠收回视线,将手中男子推给黄衫老人,然后背对着白衣之人,淡淡说道:“长的还是那般令人作呕。”
“也不知是谁当初让我靠脸取胜来的,怎么如今就千般嫌弃起来了?”白衣之人轻笑道。
张欣楠像是忽然记起什么,猛然转头看向白衣白发之人以及黄衫老者。
前者笑而不语。
后者有些无可奈何。
张欣楠不禁哑然失笑,喃喃自语道:“世界事,难逃轮回二字。果然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谁说不是呢。纵使当年是为了世间大义,不得不做那薄情寡义的之事,可说到底还是伤害了无辜之人。今生今世还个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白衣之人唏嘘道。
很久很久以前的当年,有一个人站在万丈琼楼之巅,心灰意冷,纵身一跃,坠向了黑暗之渊,千百年不得挣脱。可那负心之人却早已将她忘却。
如今不过是跟他要一根红绳而已,不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