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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望明月 第三十八章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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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的朔方城格外宁静,月色正好。相处几日之后,竟是生出些相见恨晚之意的老人与少年,此刻正坐在朔方城北城门的高大城楼之上,两人各自提着一壶被老人称为“忘忧之物”的醉泥坊酒水。

    在朔方城宵禁之前,张麟轩与老王爷借了两壶酒,说是要借花献佛,款待款待贵客。镇北王府私库内本就为数不多的醇香美酒,如今愈发地有些入不敷出了,其余酒水暂且还算富裕,但唯独这醉泥坊的酒水如今是越来越来少,喝的太多,存入的太少。

    醉泥坊是位于北境南山城境内的一处极小酿酒作坊,曾隐于陋巷之中,籍籍无名,但最后却真是应了那句俗语,正所谓真金不怕红炉火,酒香不怕巷子深。酒水酿成之时,揭开泥封,酒香四溢,可叫天地沉醉。作坊的主人姓杜,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鳏寡老人,手艺极其精湛,只可惜面临着后继无人的下场,若是的等老人死后,恐怕就喝不上这样的美酒咯。

    老先生喝酒讲究个细细品味,故而每次喝酒,只是将壶中酒水缓缓倒入杯中,轻轻抿上那么一口,然后让酒水在口中打转,慢慢感受其中滋味,最后方才咽下喉咙,然后啧啧笑道:“酒为忘忧之物,饮之可解千般愁,烂醉如泥,忘却前世今生,只在此刻乐的逍遥。”

    张麟轩倒是没有那么讲究,揭开泥封,一口一口地灌自己罢了。喝酒有很多种喝法,有人喜欢细细品味,有人喜欢埋头痛饮,前者说酒是人间上佳之物,喝之可解千般愁,后者说借酒浇愁愁更愁,心中苦闷之时,照理不该喝酒,可仍是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去喝个不停。至于到底谁说的对,说不好,可能都对,也可能都不对。

    至于饮酒之人能在酒中喝到什么道理,那真是有一箩筐那么多。圣贤说过,凡夫说过,达官贵人说过,饥肠辘辘之人说过,老先生说过,懵懂稚童也说过。千般种种,琳琅满目,有的会喝酒,有的不会喝,前者在酒水之中品味人生,却不言一语,千般各种滋味,尽在酒水之中,不需与他人喋喋不休,而后者不外乎就是喝酒之人,借着酒水,要么装模作样,夸夸其谈,要么惺惺作态,令人作呕,亦或是糊里糊涂,但言语之言似乎又好像极有道理,然后义正言辞地去埋怨几句这个世道的不公,好像整个世界似乎都亏欠了他什么一样。

    相较于后者,张麟轩自然是极为喜欢前者,喝酒便是喝酒,没必要参杂太多的东西,酒桌上谈论女子,然后有人阿谀奉承地说一两句,汝当风流,或是酒桌上谈生意,往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处处为难他人,美酒沦为其附庸,这是张麟轩昔日所认为的最可惜的几件事。

    老先生放下酒壶,双手拢袖,躺在摇椅之上,优哉游哉的享受此间的绝美月色。忽然间,不觉便多了些凉意。春日虽好,但春寒料峭却不得不防,免得一个不小心便惹上了风寒,以至于错过踏青的最好时节。

    老人微微坐起身,对着一边张麟轩轻声道:“一个年轻人这么喜欢喝闷酒可不是什么好事。”

    张麟轩解释道:“晚辈只是喝酒时不愿多说话而已,并非是一个人喝闷酒。”

    “喝酒话不多,那便是不喜欢一起饮酒之人?”老先生打趣道。

    张麟轩摇摇头,笑道:“与老先生这样的人喝酒,晚辈是三生有幸,只不过总不好在前辈面前,夸夸其谈,说些纸上谈兵的无用之言吧。”

    老人亦是摇摇头道:“非也,非也。常言道,酒壮怂人胆,喝酒之前不说话,可一旦喝了酒,那便应该有与那天地放声,高声言语的胆气,偶尔骂他几句,又有何妨。怨天尤人不是好事,但也总不能什么都憋在心里吧。不愿因自己而去麻烦别人,故而只能将有些话埋在心中,不得说出口,长此以往,非要憋出事不可。须知这天地受世人尊敬的同时,亦当受尽世人的污言秽语,与别人唠叨不了,那便闲来无事与他唠叨唠叨呗。”

    张麟轩由衷地觉得老人说的在理,所以端起酒壶,与老人敬了一口酒。老人王禅欣然接受。

    “觉得你师父做事怎么样?”

    张麟轩忽然愣了一下,不知道老人为何有此问。

    “常言道,背后莫说他人是非,但你我这也不算论人是非吧,就是说说看法而已,他的行事风格可有你我能够借鉴的地方,然后让自己能与这个世间更好的相处?”

    张麟轩思索片刻后,说道:“师父行事,会让身边之人莫名的感到心安,这也许是他修为极高的缘故,再则师父行事虽然看似随心,但往往都在规矩之内,不过有时又真的是随心所欲。就比方说对那僧人暴怒出手之事,其实说道理也多少有些,但总会让人觉得很牵强,若是将之归结到剑修行事随心,不守规矩的世人默认常态来说,那便真的没什么好质疑的,但若说无错,那肯定是不行。正所谓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好人,若只是凭借某一个人,单纯流露出的一丝心田念头的话,师父便要以此评价善恶,那不知日后要打杀多少人了。”

    老人问道:“若是不看紧心念,一旦等到坏事发生,那不就为时已晚了?”

    “咱们儒家的祖师爷曾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无听,非礼勿动,但从没有说过,非礼勿思。法家的诸多流派中,也没有谁说过,要定心念之罪。老先生,请恕晚辈直言,若是真的连世人的心念都要以礼法约束的话,这个世间未免就有些太可悲了吧。”

    “确实如此。”老人有些唏嘘,道:“孟夫子说人性本善,荀夫子说人性本恶,两者在儒家争执多时,如今细细想来,倒真是作为后来者的荀夫子说的更对些。儒家的礼与法家的法其实都一样,在老夫看来,都是治世的好方法,只是因为如今的人啊,基本上没有什么礼仪,一些老规矩又有几人还知道呢。当然,我们不能悲观的看待世界,因为那些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依旧存在。我们不能以偏概全地去认为这个世界是好还是坏,世界很简单,复杂的是人心。礼仪二字如果摆在此处就会显得很脆弱了,而法家奉行的法治,便是极好,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皆是平等视之,违法者势必受到严厉的惩罚,若真的有一天,人人再不违法,那么这算不算太平盛世呢?”

    张麟轩皱眉沉思,显然老人的话对他有所触动。

    老人抿了一口酒,然后笑道:“这些都是老夫的酒后醉话,当不得真。小友听过就好,不必在意。”

    张麟轩轻声笑道:“老先生也是位忧天下之人啊。”

    “哪里哪里,一个穷酸的教书匠而已,算得忧虑天下,只是我们每个人啊,都该为这个世间做点什么,我这个在人间行走了几百年的老朽,更该如此。方才可在千年之后,身死道消之际,走的潇洒些。”

    张麟轩仰头灌了一口酒,目光呆呆地望向远方,“像老先生您这样的人啊,还是活到万年之后再走吧,多教教后世学子何为忧国忧民四字才好。”

    “小友也是个愿意为世俗忧心的人吗。”老先生此刻笑容欣慰。

    “心有余,而力不足。也仅仅只能是忧心了。”张麟轩苦笑道。

    “今日力不足,来日未必啊,一切总是希望来的更快。”

    “就是不知道,重新走这条路,能走出个什么来。”

    “少年郎,要相信自己啊。”

    张麟轩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不妨大胆点,反正我们注定都不能活着离开这个世界,既然如此,那么为何又不敢放手去做。人生最不怕的便是重头来过了,只要你有耐心和信心,总会走出一条充满着光明与希望的道路。”

    “晚辈莫敢不从啊。”

    “少年郎,多些朝气才好。江湖尚远,天地尚广,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去见识呢。”

    老先生在不知不觉间喝光了壶中酒水,然后站起身来,拉着张麟轩一同站在城头,任由清风拂面。

    苍穹之上,繁星璀璨。

    苍穹之下,灯火点点。

    这位一生都将胜负操之于己的老先生,忽然笑道:“胜负欣然,败亦可喜。胜负之心不可多,平常之心不可少。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好一个竹芒书院,好一个苏先生。也好也好,老夫放手就是,胜负几何,与我何干。前路慢慢,与君共勉。”

    “臭小子,人间还是有很多美好,值得我们去努力守护的呀,以后千万不可轻言放弃啊。”

    张麟轩忽然有些不适应老人的说话方式,仰着头,努力瞪大眼睛,轻笑道:“老先生,干嘛整的跟要分别了似的,您才来北境几天啊,日子长着呢。明个儿,小子便带您去吃朔方城上好的宴席,保证让您满意。”

    “书上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小友不必如此。此番来北境,缘分使然,与小友对弈,收麟泓为徒,皆是缘分天定之,如今缘分已尽,自当离别,不必做儿女姿态。”老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容和蔼。

    张麟轩有些哽咽道:“缘分这东西老先生也信?”

    “都遇见你这么有趣的晚辈了,能不信?”

    “老先生,书上可还说了,天下何处不相逢啊。”

    “那是自然。”

    “这次可不是棋盘上,偷子骗我了吧。”

    “常言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张麟轩忽然背过身去,“既然如此的话,那晚辈就不送您了,就当是还未离别,来日再见时,也不必说什么别来无恙。”

    老人望着少年的背影,心中感慨。相识不过短短数日,就能如此真心待人,实属难能可贵。眼中对人冷漠,可终究心还是炽热的啊。

    老人沉默了片刻,最后再居高临下地望了一眼整座朔方城,长舒一口气,轻声呢喃道:“这盘棋,老夫放手了。”

    一阵清风吹过后,老人的身形便就此消失不见了。

    张麟轩许是知道老人已经走了,但仍旧站在原地。不知从何时起,少年开始讨厌起了离别,生时相离,死时相别,这大概是最让人糟心不已的两件事了。

    前者较之后者的唯一安慰之处,也许就是来日方长,还有再见之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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