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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望明月 第十章 平平淡淡才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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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熹微,炊烟袅袅。

    朔方城以东有座观音庙,庙里住着一位黑衣僧人,瞧着模样,大概已有花甲之龄。老僧如往日一样,皆是在钟声响过三声后才开始用斋饭。吃过早饭后,老僧与一位昨夜间来此求佛的老妇人,又讲了一段佛法,妇人听后摇摇头,老僧却点了点头,低唱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妇人不禁叹气,告辞离去后,独自一人走向朔方城。临着镇北王府不远处,寻了一个早点铺子,买了一碗三文钱的清汤混沌,坐在木凳上,一边吃着饭,一边翻看着一本泛黄的古书。这位满头华发,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将手中拐杖横放于双膝之上,双眼距离那泛黄的书页很近,许是老人眼神不大好的原故。老人看得格外仔细,仿佛生怕遗漏了任何一个字眼。

    四月初三,宜嫁娶。

    老妇人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那座王府大门,注视良久后以手掌轻拍膝盖,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老人的嘴角微微扬起,轻声道:“好日子。”

    自妇人进朔方城开始,便一直跟在身后的中年男子随声应和道:“毕竟是儿子娶亲,做父亲的哪里会真不在意。”

    “你不用替那小子说话,他什么脾气我再清楚不过。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常常念叨,凡吾家子弟,忌身贫而损志,忌富贵而欺人,忌谄媚而祸主,忌慵懒而弃学。大丈夫生而立世,当心存远志,勤奋好学,不可忘本,不可为恶。这大概是老爷子一次性说过的最多的话了,也是那姓张的奉行了一辈子的东西。所以那怕别人瞧着很奇怪,但我却能理解,不过麻烦事终究还是少不了。”妇人一脸忧心,恪守老一辈的规矩没问题,但总该分个场合,分对谁吧。妇人随后摇摇头,无奈一笑,道理在他哪里,或许不该如此讲。

    一场令天下人瞩目的婚事,仿佛这位坐镇北境的王爷并未如何在乎,除去前两日朔方城的金色廊桥外,整个镇北王府好像便再也没有任何动作,原本有风声说要举办的盛大婚宴也是不见半点影子,北境各州官员皆是没有接到任何关于婚宴的请柬,就连那位被整个北境官场视为与王爷私交甚好的文官之首孙玄也是一样,哪怕就连口头上的通知也是一个都没有。

    “许是王爷心中自有较量。”

    老妇人没有答话,而是拄着拐,起身离去。

    身后的中年男人忍不住问道:“您,不进去看看?”

    “当年说好的,我来此已然不合规矩,若是还要进去讨杯茶吃,那让两家人的面子往哪放。”妇人摆摆手,示意那中年男子接下来的路就不要跟了。

    老妇人拄着拐杖,缓缓走在朔方城的长街上,人来人往的青砖道上,竟显得妇人多少有些落寞。

    年少时翻书,曾见形单影只四字,未解其深意,只知孤独二字,如今看来亦不过秋风萧瑟而已。晨钟依旧,炊烟依然,本是春光明媚的大好日子,可有些人却仍活在寒冬里。

    满头华发的妇人在长街之上缓缓踱步,周边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所视所闻不过是杖扣青砖,叮咚作响而已。

    途径一间打铁铺子,妇人忽然停步,盯着那铺子里的熔炉瞧了许久,最后付了三十两银子,打了一柄古朴长刀,但妇人却并未将其带走,说是留给一对新人。

    离开了铁匠铺子,妇人特地绕路去了趟那座距离惊鸿楼不远处的酒楼,但却醉翁之意不在酒。酒楼门外摆摊算命的年轻道士在瞧见来者之后,不由得皱了皱眉,随即又是一副笑脸迎客,摆正签筒,放好铜钱后,道人轻声笑问道:“老夫人可是要算上一卦?”

    妇人回以微笑,掏出一小袋子铜钱搁在桌子上,然后问道:“不知道长可否为我解惑?”

    道人拿起那钱袋子,放在手心中掂了掂分量,忽然面露喜色,道:“三十两银,三十两铜,老人家好大的手笔。就是不知这剩下三十两金打算用在何处?”

    “道长以为呢?”

    “三十两雪花银铸刀,三十两铜钱求卦,三十两黄金买命,黄泉路上的求生之道,以刀斩断气运牵连,以占卜之术投石问路,最后再拿钱买命。夫人所求似乎不小啊,可这凡事都讲究个顺序二字,若是贫道偏偏要当个恶人,不让你如愿,你又当如何?”道人笑容玩味。

    妇人也不恼,依旧面带微笑:“想来陆道长应该多半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被指出跟脚的道人一改先前的嬉笑模样,一只手搭在桌子上,眼神漠然,沉声道:“可我也不爱成人之美。”

    妇人不语,仍旧保持笑容。

    “拿着那个书生的亲笔手札果真是了不起。也罢,既然他开口,这个忙,我帮。”道人抓起桌上的卜卦铜钱,随手一抛,瞥了一眼,然后道:“巡守夜游,敕令百鬼。见山则生,遇水则亡。”

    道人刚说完话,妇人便送出一样东西,一块掌心大小的印章,却没有印文。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道人将其收入袖中,面露喜色的同时又不禁哀怨:“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妇人笑着离去后,道人抬脚便踹在桌边黄狗的脊背上,骂道:“狗东西,狗东西,混吃等死的狗东西。”

    那黄狗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般。

    道人瘫坐在椅子上,抬头望天,“忙处不乱性,须闭处心神养得清;死时不动心,须生时事物看得破。”

    道人以手指轻轻敲打脸颊,怔怔出神,先前的印章不由得让他想起了一个令人生厌的老头子,一个喜欢喝酒装醉,从不付钱的耄耋老人。记得老头子唯一一次自己付酒钱,还是因为大师兄带着师弟们一起坑了老头子一次。

    道人为数不多的欢乐时光,好像都是求学的那段日子。

    年少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往后余生大多身不由己。

    飞鸟掠过苍穹,留下一声嘶鸣。

    道人轻声呢喃道:“终究都会是手心里的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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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府内,一家人用过早膳后,留在府中的张麟轩随父亲一同在王府各处挂起了大红灯笼,并将母亲与两位姨娘昨日夜里熬了大半宿查阅,然后亲手写在红布面上的祝福语挂在了那株生长在王府东南角的石榴树上。

    三公子幼年极喜欢吃石榴,老王爷便亲自去南疆挖了一株回来,种在府内,亲自浇水施肥,好不容易养活后,本想着全家一起吃石榴,但树上结的果实真是有些少的可怜。

    父子二人忙完后,便坐在树下聊了会天。

    张麟轩其实不太明白父亲的用意,为何一场整个大旭都在关注的婚事,王府要办的如此简单。如果少年所料不差,北京各州的官员跟自己当下是一样的心情,或许还要更复杂些。谈不上人人自危,但总归会有些人坐立难安。

    知子莫若父,儿子的想法老王爷能猜个七七八八,便开口笑道:“轩儿,父王在你眼中可是个尖酸刻薄之人?”

    “自然不是。”

    老王爷轻轻拍了拍少脑年的袋,然后解释道:“其实不光是你三哥,以后你们几个谁结亲都是一样。吉时进门,燃香祭祖,入大堂拜了天地,就算礼成。等到了晚上,一家人围着吃顿饭就好。”

    “这样,好像有些……”张麟轩不知该说些什么,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一堆人闹哄哄的反而不美,一家人安安静静地一起吃顿饭,不求婚宴盛大,宾朋满座,只希望以后两个孩子能好好过日子。更何况咱们家也确实没什么亲戚了。”最后一句话说完,老王爷原本上扬的嘴角,不自觉地消失了。

    老王爷少年从军,十六岁时,便已是大旭史上最年轻的骠骑将军,特领一支亲军,军卒多为张氏子弟,每逢攻城掠阵,陷阵杀敌,这支自号虎骑的军卒,皆是第一。

    老王爷及冠便封王,领北境三州之地,不过坐镇北境这三十年真谈不上如何太平。起先十年,内有地方豪强,不遵法度,肆意妄为;外有荒原金帐,虎视眈眈,意图南下。内忧外患,不可不防。身为昔日镇北军帐下的第一谋臣,被所有镇北军将士尊称一声苏先生的瘦弱文人,不惜被以身死为代价,行以极端之法将三州之地所有豪族的脊背打弯,不得不与镇北王府俯首称臣。更在病危之际作行军策一十二篇,治政策一十三篇,终是在辞世之前促成了那场战于镇北城城前的旷世奇战。镇北军以极为惨痛的代价,歼灭荒原主力三十万人,老王爷更是披甲执刀,长驱直入荒原腹地,转战千里,亲手斩了那荒原之主的头颅。

    此战之后,镇北城前的鲜红血液,被大雨足足冲刷了数月,方才彻底消逝。

    京都城曾有好事者统计过双方战损,本想拿来用以诋毁镇北王府行事之狠厉,却反而帮助北境堵住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荒原号称南下五十万大军,三十万主力骑兵全部被歼灭于镇北城关之前,预计四十年内,南下无望;镇北城二十万步卒尽数战死,骑卒九营,十万人打到最后所剩者不过千人,凡张氏参战弟子全部战死,无一生还。

    除了明面的战报统计外,大旭皇帝的桌案上还有一封来自于许诺的亲笔信,信封上写着“陛下亲启,见后即毁”八个大字。

    这封信具体内容无人得知,但似有宫中流言,镇北王曾身中百箭,却依旧拖刀而战,斩杀荒原主之头,端坐尸山之上,生死不知。

    所以昭阳殿内曾有一个足以震惊天下人的推论,但却并未流传。算上如今的大旭天子,知道且活着的人不过一手之数而已。

    张麟轩神色肃穆,低头沉默不语。镇北王府并非没有什么亲戚,而是一场场大小战役,将人都打空了而已。如果那些战功赫赫的家族子弟没有战死沙场,如今的北境,或者说是如今的张家是何等光景还尚未可知,但无外乎是京都睡得愈发不安稳,北境睡得愈发香甜而已。

    张麟轩生于景和十年,正是那场战争刚刚拉开序幕之时,对于这场后世人口中的不义战,所知相对较少。王府后院的韩黎韩先生也只是大致与少年描述过那场战事,不过多是双方的军务调动,以做考校之用。关于此战的一应卷宗文案实在是少得可怜,北境各处军营皆无相关记载,就连收录北境所有案报的王府文渊楼也是一样毫无记载。

    这座号称人间酆都的镇北藏书楼,坐落于王府后院,平日里瞧上去不过就是一座二层小竹楼,但竹楼地下却另建一十八层,别有一番天地。其中一层专门收录着北境所有的密闻诡事,此处若是查不到,别处自然是绝无可能。

    昔日为少年讲解军法的韩先生,每每谈及此处即是心生向往,亦是落寞异常,常常驻足于窗边,望而长叹,叹那城关外的具具枯骨,叹那杀伐果决,手段残忍的潇洒文人,叹那尚在大好年华的张氏少年。

    自小便是众兄弟楷模的王府大公子曾这样评价过这场后世口中的不义战。于天下利,利在安定数十年,百姓可安养生息,万物皆可得其时;于我张氏弊,弊在独木难支,百年之后,孤苦无依。

    昔日的直白言语,韩黎与孙玄两人格外欣赏,反到有一些自诩胸中浩然正气长存的文士儒生,却对此大加批判,认为其毫无君子风度,以一家一门之荣辱换取天下利,何而有不为也。

    一生之中似乎从未与人动过怒的镇北城大公子,罕见地有些不快与恼怒,反倒是那不爱读书,整日偷懒的弟弟“略胜一筹”,幼年的张麟轩那时只是笑了笑,随口说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闻言后,蓦然而笑的昔日少年,打赏了弟弟一个板栗,轻轻敲在额头上,佯装怒道:“就你歪理多。”

    事后有传言说,年幼的七公子率着一众家奴,携带着重礼,挨家挨户地走了趟那些指点江山人士的所谓“芝兰之室”,以王府修缮北境各处水利工程为由,“募捐”了近百万两银子。之所以是传言说,是因为那些“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们”,谁也不敢承认真的被“拜访”过,毕竟鼻青脸肿的滋味搁谁身上,谁也不好受。至于张麟轩的道理,很简单,你不是要损一家而利天下吗,小爷我成全你就是。

    坐在石榴树下的父子二人,忽然都开始保持沉默,低头沉思,眉头微皱的样子如出一辙,二人仿佛都在回忆着某些陈年旧事。

    张麟轩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父王,您值得吗?”

    老王爷笑道:“轩儿,你要明白,人这一辈子总要做些什么。至于最后的结果,不要看的那么重,有好有坏,有希望有遗憾,这才是人生。”

    瞧着张麟轩欲言又止的模样,老王爷接着道:“张萧两家确实有很多恩怨,但这都是后来事。只说我与南安王马踏山河的那段日子,其实不过就是做到了一个将领该做的本分,不管牺牲了什么,总算是保得一国安康,如此便值得。坐镇北境,拒守荒人,也是为了护一地平安,如此便亦是值得。”

    坐在树下老王爷,忽然搂住少年的肩头,笑道:“臭小子,以后做事不要瞻前顾后,想做什么就去放心大胆的做,有事父亲给你兜着。”

    张麟轩起身,眼神坚毅,朝着自己父亲郑重一拜。有些事少年真的要开始做了。

    老王爷站起身,点点头道:“明天去趟竹楼,与那个人谈谈,谈好了,你就可以南下了。”

    张麟轩嗯了一声。

    老王爷笑道:“今天,先忙正事,去城南接亲吧。”

    少年离去,老王爷站在原地等一个人。片刻后,有位年轻将领走到老王爷身前,呈上一封密信。信封上只有一枚孤零零的朱红色“曹”字印章,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老王爷接过信件后,撕掉印泥,当即阅览,那信中白纸只写着寥寥四字,“风起,剑至。”

    老王爷点头道:“我已知晓。且回去告诉你家将军,不必故意拦他,客人携礼登门,主人见之,又有何妨。”

    “末将明白。”

    “你先退下吧。”

    “末将告退。”

    老王爷拍了拍身后的尘土,双手负后,略有些悠闲的缓步走着,打算回房喝杯茶。

    原本唯有风声的四周,忽然响起一道沙哑嗓音,“老奴愿意一试。”

    “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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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时将近,未时将至。

    京都城的送亲队伍已经走下了那座金色廊桥,朝着朔方城缓缓行来。临近城关南门,作为送亲使者的许诺忽然在城门外止步,由着身后的小童将椅子推到一旁。目送整个送亲队伍通过城门孔洞后,许诺微微仰起头,盯着城门上的那块金漆匾额,这位左眼异于常人的中年男子仿佛若有所思。许诺眉头微皱,嘴角不禁扬起一丝弧度,口中念念有词,好似在故意说与此地主人。对于这位来者不善的客人,主人家好像并不在意,根本未曾理会。

    许诺犹不死心,开口大笑道:“仇人恶意登门,难不成主人家还要敞开门扉,尽一尽地主之谊?”

    一道醇厚嗓音,突然在许诺耳畔响起,“请君入瓮,关门打狗。”

    “理该如此。”闻言之后,许诺笑着点头,仿佛得偿所愿一般。这个余生只能在轮椅上渡过的男人,好似忽然有些伤感,但这份情感转瞬即逝。许诺瞥了一眼那匾额上的朔方二字,眼神冷冽,轻轻摆手命身后小童推自己进城。

    先前过了城门孔洞的送亲队伍不知为何停下了行程。待许诺重新来到三公子身侧后,定睛瞧去,只见有一长相敦厚的中年男人,半赤膊着上身,手提一柄锋利长刀,孤身一人横在长街中央,正好挡住了送亲队伍的去路。

    那汉子身侧放着一柄铁锤,质式简单,取材是为最下等的兖州乌金,这种通体乌黑的铁矿曾一度被误认为是炼器的上等材料。数百年前,中州曾有一人以炼器闻名天下,在本该破境飞升的大道关头,却惨遭天雷之劫。原本为雷劫准备炼器法宝却在最为紧要的关头突然崩碎,雷劫降身,毁掉了此人体内所有的气海窍穴,就此飞升无望。事后墨家弟子公输城经过大量炼器实践之后,方才得出结论,那乌金乃是炼器最为下等之物,根本无法对抗雷劫。但至于为何此物曾一度被视为炼器上品,整个墨家却未能给出解释。事后山上仙门之间似有流言,作为昔日的墨家巨子因此事被儒家文庙罚去南海孤岛一甲子,甲子之内不得重返人间大地。

    那敦厚汉子横刀于身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道:“烦请大旭长公主试刀。”

    原本在马背闭目养神的大旭温侯,闻此大逆不道之言,猛然睁眼,怒目而视,厉声呵斥道:“放肆!”

    随行在队伍最后的十人中,有一白衣剑客腾空而出,落在队伍前方,望着眼前的粗糙汉子,白衣剑客满脸鄙夷,讥讽道:“乡野村夫,怎配让我大旭公主试刀?!”

    剑客拔剑,迎风而刺,剑光闪烁之际,那白衣身形已然不见踪影。白衣剑客再次现身之时,手中长剑的剑尖距离那汉子胸口已不足三寸。剑客握剑之手,轻轻抖动,打算在一瞬之间便勾勒出一道极为完美的弧线,以剑尖搅烂心肺,使之绽放出一道绚烂的血色莲花。

    不聊下一刻,那汉子的长刀已然率先一步,割破了他的脖颈,脖颈伤口处隐隐有寒光闪过。剑客愣在原地,手中剑不得再进一步。

    那轮椅之上的许诺忽然拍手叫好,大声笑道:“百炼千锤始成钢。这长门练物之术果然名不虚传,将一块废铜烂铁能练就出如此刀意,实在难得。”

    如许诺所言,刀确实很一般,但刀上的杀意很纯粹。

    许诺随后又道破此人跟脚,笑道:“长门炼器士,以善长锻造兵刃著称于世。不过自从前代门主离奇失踪后,长门光景倒是一日不一日。可笑这长门宋府义如今为了区区三十两白银,竟然做了别人的狗。实乃是长门之不幸,但确是我之幸事。我这一生独不忍见三件事,美人白头、英雄迟暮、久病无医,但唯独对这人变畜生一事,倒是喜闻乐见。”

    模样敦厚的汉子对于此番言语竟是丝毫不恼,反而流露出一股笑意,开口道:“小小一座朔方城竟然还能有人认识长门宋府义。瞧您左眼异瞳,双脚残疾,想来应该便是渝州许家子弟,许诺许文和吧。”

    “能让一条将死的老狗记下名字,属实有些可悲。”

    汉子仍是不恼,依旧笑道:“文和君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与一条老狗多费唇舌,岂不自找没趣?”

    “是狗,就好好趴着,出来乱叫,难免被人乱棍打死。”许诺眼神冷冽,阴沉至极。

    汉子不再言语,只是握紧刀柄,将原本在身前持剑的白衣剑客一脚踹到一旁,以原本的右手刀换为左手执刀,依旧是横刀于身前,右脚后跨一步,左腿微躬,作冲阵状。汉子以右手推动左手,再以左手推动长刀,双腿猛然用力,向前冲去,如铁骑凿阵,直指中军大营。

    马背之上的大旭温侯忽然双手握拳,由马背之上腾跃而起,双拳裹挟风雷之势,自上而下,右拳狠狠砸在那刀背之上,一身拳意气机流转而成的罡风,犹如沙场之上的锋利刀刃,一刀接着一刀,不断向前斩去。

    原本势如破竹,直指前方的长刀,突然间扭转锋刃,以迅雷之势向上方割去,刀刃所向,自然便是那位大旭温侯的心肺处。

    久经沙场的大旭温侯面对此番意在夺命的招式不但不闪躲,反而以左手再进一拳,拳落处,便是那执刀之人的方寸灵台。

    久经沙场,以命搏命的事,向来不在少数,但却绝无畏死收拳的狗屁道理。

    坐在轮椅上的许诺倒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懒散模样。这般纯粹武夫之间对垒,可比戏台上的武把式好看多了。

    这世上打架的方式分很多种,例如修士之间动辄术法狂轰,攻伐重宝频出的神仙打架;还有那剑修之间潇洒俊逸,干脆利落的拔剑出鞘与收剑归鞘;再有纯粹武夫之间酣畅淋漓的出拳再出拳;以及执棋两者之间相互的谋划算计。这四者之中又以武夫之间的厮杀最为惨烈,双方一旦对阵,拉开拳架,一出手往往便是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的刚猛打法,一招一式往往力求一击致命。

    交手二人互换一拳一刀,大旭温侯一拳将那长门宋府义砸的满面血污,而宋府义的长刀也是将温侯的心肺处搅得血肉模糊。温侯不退反进,一拳之后再递一拳,拳锋所指向正是那宋府义的心口,拳罡拳意暴增,一拳将其砸退数丈,宋府义以长刀插入地面,止住身形,一口鲜血随后自口中喷涌而出,不禁跪倒在地。

    反观这位大旭温侯,虽说心口处的血肉被绞得是一塌糊涂,但却未曾伤及五脏。其原因在于这位大旭温侯早年间曾凭借一次战事收获了一桩不小的机缘,竟然让其生生养出了一股足以媲美武庙七十二将的纯粹真气。早年间随军修行的一位老修士曾给出了八字评价,厚重如山,其势如雷。对于修行武道之人来说,能否养出一股品质不低的纯粹真气尤为重要,比读书人胸中的那股浩然气更为重要。

    宋府义有些惋惜道:“竟能养出如此品阶的纯粹真气,大旭温侯果然与众不同。不过武道一途终归是条死路,难证长生。”

    温侯不屑道:“我辈习武之人,自习武之日起,何曾怕死,又何曾贪生?!”

    宋府义摇头又点头,即是惋惜又是赞赏。可怜自己修行数百年,却始终看不破生死二字。苟且偷生,坠了心气,境界一泻千里,体魄亦是孱弱非常,到如今更是不如一个习武的后辈,这一辈子当真是可笑至极。

    许诺自行推动轮椅,来到宋府义身前。一只手攥住其衣领,向上一提,四目相对,许诺不由得讥笑道:“长门炼器讲究个断情绝欲,凡长门弟子此生皆需以铸器为念,心无旁骛。可上代门主却是个痴情种子,既不愿放弃修行,又不愿放弃与女子的恩爱缠绵。到头来落了个美人身死,大道断绝的下场,真是有趣。”

    “此生有负师门长辈,却不负她,有愧无憾。”

    闻言后,许诺讥笑之意更甚,道:“无憾?!你也敢说无憾二字?那女子因何而死,你当真不知?你宋府义为何失踪,这长门又为何败落,你当真不知?一宗门哪怕是门主无端失踪,但只要宗内战力仍在,也不至于百年之间便落得险些封闭山门的下场吧?”

    宋府义突然怒目而视,怒吼道:“闭嘴,闭嘴!”

    “蝼蚁尚且偷生,但怀着愧疚苟活于世,何其煎熬?宗门,女子,大义,私情究竟孰轻孰重,世人虽然多有定论,但……”许诺突然不语,反倒是松开手,与一个死人无需再多说什么。

    言语之际,宋府义突然握住长刀,捅向了自己的心肺,一代长门门主,最终落幕,竟是死在了自己手上。

    许诺懒得再多看一眼,摇摇头,满是鄙夷神色。小童上前重归将许诺推回送亲队伍。镇北城的三公子,今日的新郎官好像正在瞪着许诺,后者不禁哑然失笑,这位公子现在表情有些……有些古怪。张麟熙轻轻摆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行,方才的这场闹剧,他很不高兴。

    许诺收回目光,对着随行的军卒漠然道:“开路。”

    许诺归队,随行在前的大旭军卒去清扫障碍,片刻之后便继续前行,去往那座坐落于朔方城北街的镇北王府。

    张麟熙忽然笑问道:“许大人,方才那人您认识?”

    “一个逃亡之人而已,驸马爷不必忧心。”许诺笑道。

    “为何逃亡?”

    “妻女被人践踏杀害,做男人的自然要杀人报仇。”许诺笑容诚挚,轻描淡写地说道。

    “许大人一句话便是一个人的悲惨人生啊。”

    许诺笑而不语,神色自然。

    一句话,两种意思,许诺听得懂,但没必要答复。

    “许大人何时这般厚脸皮了?”

    “一向如此。”

    临近镇北王府,众人眼前出现老人,老人身后站着三位年轻人。老人双手负于身后,手中提着一壶酒,鬓角的发丝被风吹乱,不禁露出几缕斑白。

    老人缓缓开口,嗓音醇厚,道:“进门吧。”

    简单处理伤口后便继续坐在马背上闭目养神的温候闻言后,竟直接坠落于马下,爬起身后,急忙叩首,“末将温恒,参见王爷。”

    凡大旭军卒此刻皆是跪拜在地,齐声参见老王爷。

    在场众人,除了即将嫁入王府的大旭长公主萧若君不宜下轿跪拜以及抬轿之人不宜落轿外,便只有一人保持原状,未行大礼,此人便是那京都许诺,许文和。

    许诺神色肃穆,望着前方府门之外的那个老人,心情复杂,既有敬畏之心又有讥讽之意,既有向往之愿又含失落之感。

    北境王府的主人,缓缓走向人群,扶起自己的儿子,笑容温馨,道:“璟儿,起来吧。大婚的日子,可要跟为父多喝几杯。”

    眼角湿润的孩子,点了点头,亦是笑道:“自然。”

    老王爷一挥手,笑道:“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后,神色拘谨,都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来自大旭京都的这群人,除少数之外,都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北境藩王。

    与传闻中的拿杀人不眨眼,狠厉凶残的恶人模样相差甚远。老人模样很普通,身材修长,一身长衫,略显得有些清瘦,瞧着倒不像是一位军权在握的王公大臣,反倒像是一个寻常富贵人家的老叟,话不多,但却让人感觉到高山仰止,天然令人敬畏。

    三公子转过身,身后的抬轿之人便落下花轿。张麟熙来到轿门前,柔声道:“晚柠,随我入府吧。”

    轿中女子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走出花轿,手掌轻轻拉住自己夫君的手,稍落后于他半个身位,一同向王府走去。

    在场众人一时间皆是神色疑惑,镇北王府的公子娶亲,吹拉弹唱的乐师何在,怎会如此寒酸?

    老王爷满脸笑容,站到一旁,为儿子儿媳让开入府的道路。镇北王府没有讲究任何俗礼,由着三公子与长公主俩人拾阶而上。张麟轩等兄弟三人站在王府正门的两侧,当兄长与嫂嫂走入府门时,一同低身见礼。张麟熙与萧若君经过王府长道,穿过王府正堂,过廊道,最后达到那栋位于王府最深处的古旧老楼,一座供奉着张家所有先祖的祠堂。

    老王爷在儿子儿媳跪好之后,方才缓缓走入祠堂,开始燃香祭祖,三拜之后,由儿子再行祭拜,今日成婚之女子却不得起身敬香。

    祭祖结束,方才返回正堂,新人开始拜堂成亲。观礼之人只有王爷王妃,以及几位公子。礼成之后各归各处,等到了晚饭时间再一家人吃顿饭就好。

    一座藩王府邸的婚事简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张麟轩按照父亲的吩咐,拿着大把的雪花银,去给外面的送亲,迎亲之人发喜钱,每人足足有百余两银子之多。

    不过却有一人是个例外,京都许诺只收到了区区五两银子,不用猜都知道,自然是张麟轩自行扣下了。毕竟当年的事如果不出意外,许诺绝对脱不了干系。

    除了喜钱之外,王府还给一干人等安排了住处饮食,但所有人的心头都有一个疑问,天子嫁女何时这般“寒酸”?心中有问,却不知该问何人,或许温侯和许大人知道,但却又无人敢去寻问,毕竟二人的脾气谁也吃不准不是。

    坐在轮椅上的许诺,神色如常,用手上仅有的五两银子着人去买了两壶酒。许诺忽然间心生涟漪,朝着某一处猛然望去,但却什么也没有看见。许诺微微皱眉,轻声呢喃道:“畏惧?好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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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渐晚,烛火渐熄。镇北王府的内堂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晚饭。

    久在前线边关的四公子也是在晚饭之前赶了回来,在拜见父王母妃后,归院卸掉一身盔甲,然后便急匆匆地去了厨房。这位被誉为在同龄人中“陷阵无敌”的年轻将领,其实在他自己心里极为讨厌打仗,这个年轻人不喜欢舞刀弄棒,也不喜欢歌舞诗词,唯一热爱的只有做饭二字。今日的一大桌子美味佳肴,有一半皆是出自他手。

    老王爷动筷后,家里的其它人才开始吃饭。

    挨着四公子坐的张麟轩,忽然用脚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四哥,四公子转过头,朝着自己的弟弟眨了眨眼睛,少年心中了然。老规矩,好吃的留一份,带回去给求凰吃。

    老王爷悄悄放下筷子,在王妃耳边轻声道:“王府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王妃轻声答道:“孩子们都长大了,一个个成家后,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热闹。”

    老王爷十指相扣,两只胳膊搭在桌子上,满脸笑容,目光扫过每一个孩子的脸颊。

    老三与自家媳妇夹菜,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眉眼间皆是欢喜。

    老四看着家里人吃着自己做的菜,满脸的得意。

    老五难得摘下面具,清秀的面容,流露着各种笑意,父母安康开怀,哥哥娶亲开怀,兄弟团聚开怀。

    老六的脸色依旧不太好,许是多喝了几杯酒的缘故,腮间竟多了些许绯红。

    老七嘛,吃着桌上的,想着后厨的,想着那两个极好极好的姑娘。

    一家子和和美美,喜乐安康,平平淡淡的生活,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清风徐徐,寂静无声,月光皎洁,洒落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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