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箭阵
“敌袭!”于安惠在愣了半息之后高声叫道,顺手抓起弓箭,吆喝着队中军士一起下车迎战。
左右都迟疑不敢妄动,丞相董突俯首谏道:“大可汗万万不可暴露了方位,免得汉人军队垂死挣扎,威胁您的万金之体!”随侍的甘州回鹘各部贵人一起拜伏到了地上。回鹘部族当中贵人之间的猜忌比中原尤甚,此时若不表白忠心,引起大可汗怀疑,日后定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这王旗高达三丈,方形的白色大旗长宽有各七尺,上面描绘着药罗葛部族的图腾神物和众星捧月图形,大旗下面还飘荡着九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豹尾。往常甘州回鹘大可汗巡行各方,只要竖起王旗,方圆数百里内的部落头人都要觐见称臣。这杆旗帜的威势,整个甘州回鹘诸部,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岚州轻骑列阵放箭,便如同步军弓箭手一般,三队轮番发射,箭雨持续不断的向冲锋的回鹘骑兵前阵倾泻,这也叫骑兵么?石休屠嘴里骂着娘,一边努力伏低着身子,这白白骑了一匹战马的汉人骑兵,回鹘勇士只须冲到百步之内,个个都是骑马放箭的好手,到时候叫你们死得难看。三百步的距离,对冲击步军阵的回鹘骑兵来说,就是一条死亡和胜利的分界线,所有的回鹘勇士都坚信,只要冲过了这一段,剩下来的战斗将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确实是屠杀。当石休屠再次集中精神寻找汉人车阵的薄弱之处,准备引领骑兵突进的时候,发现迎面而来的箭矢似乎瞬时密集了许多,好些冲到百步之内的回鹘勇士刚刚挺起身子,还来不及发出第一支箭,就被重弩射落马下,被接连而至的战马踏得血肉模糊。
河西这段狭长的平原东起乌鞘岭,西至玉门关,因为位置在黄河以西,所以叫“河西走廊”。南面终年积雪不化的祁连山和阿尔金山挡住了青唐吐蕃健儿北上的去路,北面漠北诸部难以翻越的马鬃山、合黎山和龙首山,合围着这段长约两千里,最窄处仅二十里不到,宽至两百里,西北—东南走向的狭长平地,囊括凉、甘、肃、沙数州之地,气候温和,水草丰美,宜农宜牧,若是没有战乱侵扰,在南北高山的拱卫下,乃是难得的世外桃源,但若是遇到了兵灾,百姓逃无可逃,河西走廊也成人间地狱。
药罗葛景琼见状哈哈大笑,他年轻时也是回鹘部落中一员勇将,和归义军打过仗,也和吐蕃人打过仗,如今年迈体衰,这才不亲自上阵,眼下众臣僚如此着急他的安危,方才体现出当年冲锋陷阵的价值来,他手抚着自己的长须,高声喝道:“勇士们在前方浴血奋战,我这当王上的怎可学那缩头乌龟一般。来人,掌起王旗!”随身亲卫不敢怠慢,当即撑起了王旗。
此刻药罗葛景琼头戴着五叉朝天冠,身穿白色黄纹章的回鹘王袍立于旗下,拔出弯刀向正在冲锋的勇士致意,他的身边四面大鼓一字排开,各有两个力士运起全身力气猛力敲打,激起了南北两面正在竭力冲向汉人行军纵队的回鹘勇士的大声欢呼回应,一时间,狭窄的官道两侧,回鹘人的喊杀声,欢呼声,轰隆隆的马蹄声,回鹘各部镇将,达干统兵管指示冲锋射箭的鸣墒声响成一片,回鹘人的士气高涨到了极限。
九千岚州军裹挟着回鹘贵族眷属从甘州出发,沿着狭长的河西走廊平原,一路行军。
承影营营百夫长于安惠斜靠在岚州行军大车的栏杆上,眼望着河西走廊两侧如墙壁般高耸逼戾的山势,心中暗暗叫了一声好,叹道,这般险要的地势遮挡,方能抵挡漠北和青唐的部族骑兵,让汉人在这西北边陲之地也有一个安居乐业的所在。
在某些方面,回鹘人是存在共识的,景琼可汗对石休屠的伏击计划相当满意,当即命另一都督高克恭率领一千军兵扮作大军屯住在玉门关前,自领了七千兵马星夜回师,并集合了肃州兵马共计万余余骑兵,埋伏在了甘州通往肃州的必经之路,这南北宽度仅五十余里的一段河西走廊两侧。
与此同时,回鹘骑兵都督石休屠正率领手下千余骑如同排山倒海一般朝着汉人的行军纵队冲去,心中充满了战胜的快意和激|情。石休屠乃是甘州回鹘十位统兵都督之一,这半道设伏之计正是他献给景琼可汗的。出身草原部落的回鹘人不比汉人那般崇尚堂堂之阵,伏击迁移中的敌对部落是草原骑兵的拿手好戏,后来演变成为伏击商队,伏击行进中的汉人军队,如同狂飙突进一般的草原骑兵最善于制造出排山倒海一般的威势,震慑敌人,趁敌人慌乱不及结阵之时,避免以轻骑兵冲击严整阵势的巨大伤亡,一举击溃数量相仿,甚至远远超过自身数量的汉人军队。
更令承影营这伙唯力为尊的悍卒心服口服的,是岚州普通营头所展现出来的战斗能力,岚州虽然不拒绝出奇制胜,例如此次千里奔袭甘州就是典范,但全军上下更注重结坚阵,打死仗,最崇尚勇力,指挥使陈德说过:“阴谋诡计只适合对付那些软蛋军队,我岚州勇敢之士结堂堂之阵,敌人越是玩弄诡诈,越是不堪一击。”这句话集中说明了岚州军队对于战役和战术动作的态度,辎重、行军、作战环环相扣,如果行军中的各营不能够在轻骑迫近五里之内完成结阵,那么侦骑就必然前出道更远的地方搜索。
汪四海一边摩挲着自己那口鲨皮刀鞘,这是夺自一个辽军中渤海族贵人的佩刀,冷笑一声道:“吾虽然投岚州不久,却觑得各营军士皆令行禁止,平日操练有素,即便是轻骑奔驰五里之地的时间,足够各营结阵自保,随意扩大侦骑的搜索范围,平白耗费马力,招惹那些骑军耻笑而已。”他看着那连绵的群山,沉声道:“若是等闲军队,被草原骑军潜伏在五里地之内这么一冲,少不得要乱了阵脚,可要若是我岚州军,他们却是打错算盘。”话语之间,这个加入岚州军系统不过三个月的悍卒,竟流露出一股以岚州军为傲的情绪,这也是岚州军士普遍的心态,军士们在岚州这个体系中,有最高的社会地位和最好的待遇,这两样东西,无论是嚣张跋扈的藩镇悍卒还是供养丰厚的朝廷禁军都不曾同时拥有。
闲极无聊之际,一堆军士受了岚州军中大兴军略讲习之风的影响,开始七嘴八舌地谋划此番去向肃州的行军方略,出身关南的承影营军士仲潼首先道:“吾看这两边山势高耸,深谷幽邃,乃是绝佳的伏兵之地,这打前站的白羽营侦骑只向南北两面张开五里地,光搜索些官道旁边的临近山坳,只怕不行。”仲潼乃是一名神箭手,生的手长脚长,却稍显单薄,面皮白皙,嘴唇微薄,唇上一缕短须,在关南军中有个“小由基”的名声,他面相斯文,虽然只是一个十夫长,这般指手画脚,却有指挥使的气质。
岚州军各营却似完全没有中伏的自觉,侦骑发出警报之后,前卫白羽营不慌不忙地往队列中间收缩,行走在岚州军纵队中间的恰是陌刀、横阵和射雕三个步军营,横阵营当即将随行的一百辆行军大车首尾相连成为车阵,刀盾们取出大盾横刀,在车阵前面严阵以待,而陌刀营和射雕营一南一北,二百多辆行军大车,一百辆弩车和四百多辆囚车散布在横阵营车阵的南北两侧,构成两道有无数空隙的弧形纺线,正好对着南北两面冲杀而来的回鹘骑兵。
仲潼被王四海抢白一句,见众军士似乎都赞同王四海,心中忿忿,他也是靠武勇上位的十夫长,倒没往阴谋诡计方面想,岚州军中规矩也不容军官挟嫌报复手下,只得将随身的一张硬弓拿出来拉着,对着群山掩映的山谷瞄准,暗道,你再多见识,也不过是个大头兵,待会儿若真有不识好歹的贼人,且让你看看小由基的手段。忽然,仲潼的眼神一凛,北面六里开外,幽邃的山谷之中,居然当真转出了一队回鹘轻骑,正拼命打马朝绵长的岚州行军纵队冲来。
射雕营的连弩车在六十步以内的杀伤力是惊人的。因为此次出塞弓弩手过少,而辎重营在上次草原战斗中对连弩车的测试结果很好,陈德便给射雕营配置了一百辆连弩车。弩在近距离瞄准比用弓箭瞄准容易太多,而射雕营中的神箭手使用连弩车,更是达到了惊人的准确性,连弩的发射速度更是普通弩箭的五倍,这就造成了回鹘骑兵在车阵六十步的距离内恐怖的死伤,甚至超过了此前三百步距离死伤的总和。
于安惠心中微哂,步营百夫长本来也有马,他不舍得骑乘自己的战马,便厚着脸皮轮流搭乘各十人队,号称同甘共苦,却不能在十人队中落了十夫长的面子,是以忍住了没有反驳仲潼。但这十人队中另一悍卒汪四海却忍不住,他近身搏斗不输于仲潼,在承影营比武决出十夫长时,仲潼却只顾四处游斗,释放冷箭杀伤同袍,得了这个十夫长之位,若是寻常营头,十夫长勇力过人,在队中自然有说一不二的权威,可承影营军士哪个不是死人堆里面跑出来的刺头,虽然军规压着,但口舌上却不见得唯唯诺诺。
从岚州军所在的官道中间望去,目力所及之处,漫山遍野皆是不断从山谷中涌现出来的回鹘骑兵的身影,数不清有多少。若是普通军队,只怕早已惊慌失措,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奔。
此时,回鹘骑兵已经冲入到了岚州车阵三百步之内的距离,石休屠心中警兆顿起,这些汉人军队不但没有慌乱,反而如同一场演习似地完成了行军队形像作战队形的转换,“如果打败了,只好退守肃州。”这个荒唐的念头突然浮现在石休屠的脑海之中,他奋力将它甩在了脑后,本能似地从身后的箭壶中拈出一支雕翎箭,正待搭弦,呼的一声,一支利箭插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石休屠身后的一个亲卫惨叫一声,摔下马来。立马待敌的岚州弓骑兵发出了第一轮箭羽,他们硬弓的射程,足足比回鹘骑兵所用的骑弓长了一半。
眼看回鹘骑军如同下山猛虎一般,挥舞着弯刀,吆喝着各种各样的各个部族的护佑神灵之名冲出山谷,药罗葛景琼大可汗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登上王帐所在的一座马鬃山脉的山峰顶上,高声喝道:“将我的王旗竖起来,让勇士看看,甘州回鹘各部的大可汗和他们在一起!”
行军大车摇摇晃晃,于安惠颇为惬意,他乃朝廷控鹤军都头出身,却贪图边军健儿的赏赐,到了边镇,老节度使去世后,无处安身,恰好张仲曜代表岚州商队招兵买卖,便将他收了。岚州军虽然极耐劳苦,上下却都一种能够坐着就绝不站着的作风,与赵宋朝廷无事时也要将各部军队调来调去疲于奔命的习性全然不同。“他们就是看不惯军汉过得安逸日子。”到了岚州军后的于安惠曾经回顾道。就拿行军来说,岚州步军营十人队各配有两辆四轮马车,其中一辆装载着全队军士的辎重,另一辆则乘坐四名军士,总有一半军士在车上休息,即便是长途行军,军士们的体力也保持得极好。
在步军忙着构筑车阵防线的时候,善用弓弩的白羽、驰猎、踏燕三个游骑营在依靠着外围的弧形阵线勒马而立,训练有素的列好了两条各有三排骑射手的新月形军阵,游骑兵取出了专门适合静止状态下发射箭矢的硬弓,静静的等待敌骑的接近,在游骑营的身后,高蹄营和解烦营一千骠骑猬集在车阵之内蓄势待发,而重骑营黑云都那些人高马大的重骑兵还在不慌不忙的披挂全身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