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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竞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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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这授田之法一出来,岚州城里的民户可没有睡得好觉的,每个人早上望望都是黑眼圈,有些心思的每日里都要到城外去晃晃,暗暗记下哪些田土肥沃、离城近,哪些田土地块大,养熟之后就是上等好地。

    前佃户孙狗子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画在手心里的记号,他不识字,但是脑子却很灵光,前几日在城外漫山遍野的转。他知道东山下面的田土其实是人家抛荒的,只要去除杂草当年怕就是上等田的产量,西城门外有块地地势低洼,旁边山上泉水充沛,那地方只需挖下二十尺定然就是一口好井,旱地便成了上等水浇地,南面拢头上一大片地块虽说不咋样,可胜在地方大,几乎足足有半个山坡了,狗日的养上一群羊都够够的。孙狗子详细的看着这几天在手掌里记下的记号,痛苦地做着思想斗争,到底是先上东边呢,还是先上西边,东边的地虽好,但看上的人肯定多,自己未必有人家腿脚利索,到头来别那头都不占,最后分到一块荒地,一年到头白白流汗还没个好收成,西边的地虽然要费些事,但旁的人未必看得出那是块好地,孙狗子紧紧拧着眉头,神情比汴梁官家和宰相们计议北伐大事还要严肃认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望着城门后面汹涌澎湃的人群,李斯感慨道。他站在陈德身后,和辛古一起监控城门内外的情况。为了防止民户们在争夺田土的时候械斗,除了牙军营、锦帆营、骠骑营外,几乎所有的岚州军军卒都在昨夜派了出去,撒胡椒面似地分布在丈量切割好的田土四周,眼下城里民户这般群情踊跃的情势,让李斯真的有点担心城内这千余军卒弹压不住。

    天老爷,这唐朝授田之法,已经快两百年没见过了,对视土地若生命的民户来说,这不啻是天上掉金子的大好事。和前朝由官府分配田土的法子不同,岚州授田选在霜降这天,辰时三刻,岚州城将四门大开,各民户自行出城选地,每人限选一块,先到先得,以拔下插在田土上的记号小旗为准。这个法子再公平不过,若是有人想要从中做手脚,或者强行抢夺小旗那可不成,听说十个营足足五千军爷早已在夜里开出城去,守在每块田土周围做见证,防的便是那狼心狗肺贪得无厌的东西。

    “总算让这些民户在我岚州生根。”陈德长吁了一口气,转头对李斯道:“从速需要置办一批上好的种子,让军卒分发下去。”

    朱惠兰裹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一块破布头巾,咬牙挤在城门口的男人堆里,为防被坏心眼占便宜,今天她特意把用黄土和稻草灰把脸涂得很气质,反正所有的田土都是先到先得,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有什么用,这些该死的男人也不会让你。想到这里,朱惠兰紧咬银牙,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往城门方向挤去,却只如巨浪中的扁舟一样毫无办法,不知何时几个民户瞧破她女子装扮,感觉翘臀被人摸了几把,朱惠兰气呼呼往后望去,只见人头涌涌,哪里分得清谁是谁,只得暗骂哪个杀千刀的回去手上长烂疮。都是男人,那天在街上撞着个军汉,多老实一人,幸亏自己慧眼识人,赶紧下手,当即拉着他去官府办了托萌的手续,还按了手印,这个人也真傻,连自己住在哪儿都没问就自顾自地走了,好人啊,要是明年秋天的时候他忘记来收租子就更好了。

    朱惠兰正身不由己地随着人群拥挤,也这样被踹了一脚,差点摔倒在地上给人踩死,她知道这些军卒得罪不起,只得随着人潮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后退,忽然看见辛古大咧咧的率领军卒沿街把民户又踢又打的,简直跟个恶鬼一样,吃了一惊,心头暗暗懊悔,真想不到平常看来像个老实人的那个军汉,原来这般凶神恶煞,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想到这里,朱惠兰强忍住泪花,小心翼翼的躲闪着不要再被踢打。

    “狗子,有什么好想的。”原铁匠李十八重重的拍在孙狗子肩膀上,“我说你也别挑三拣四的,待会儿开城门赶紧往外跑,看到哪块地还插着旗就拔了回来。”他的语气很轻松,李十八是祖传三代的铁匠,有膀子力气,契丹人占了朔州,有年南北交兵,他糊里糊涂地被拉了夫子,没日没夜的被鞭子抽着打造兵器,仗打完了,李十八又糊里糊涂地变成了奴隶,好在他身材健棒几乎抵得上半个大牲口使,主子也不太虐待他,最后一任契丹主子把他捐给了佛寺,佛寺的和尚听说南面要赎人便干脆把这大胃口的奴隶换成了香油钱。万余汉户到岚州之后,陈德第一件事就是让牙军营将汉户中的各色工匠甄别出来,暂时挂在辎重营底下,预备将来还要成立匠作营。可李十八实在是被契丹军队折腾怕了,牙兵让工匠们报名的时候,他愣是搓着一手的硬茧子没有吭声。

    旬日前指挥使下令军卒与民户自相匹配,全城军民鸡飞狗跳了十日,好容易所有民户都托庇在军卒治下,才安生下来没有两天,又传出一个晴天霹雳,当真没让这些民户欢喜得一跟头栽倒。自唐末以来,岚州受契丹、党项等胡族轮番骚扰,边民早已逃散,城外抛荒了大片田地,这些时日陈德命牙军营将城外所有抛弃的田地丈量分块,登记造册,宣喻每个民户将无偿获得一块土地,其中离城近的地块由牙军营划出界限,大小从二十亩到八十亩不等,按照离城墙远近肥瘦区分,离城远的地块大,贫瘠的土地地块大,只需更持续耕作三年以上,岚州官府便发给地契。

    辛古领命点起五十骠骑军士卒下去,这些人都是他亲手训练的,分作两队开下城楼,个个脸上凶神恶煞,手拿着横刀不住的拍打还在拥挤向前的人群,高声叫道:“闪开,闪开,不要阻碍开城。”有的口中还骂骂咧咧道:“妈的,还想不想出去了。”“再往前挤,信不信老子一刀劈了你。”这些军卒都跟着辛古一身马贼习气,陈德的以军治民之策又让他们在民户面前格外自我感觉高人一等,说趾高气扬那是谦虚了。

    “尚有三刻。”他看着底下越来越密集的人群,好像有几个民户已经被挤得面红耳赤地喘不过起气来,怕再挤下去就要出人命了,犹豫半晌,低头秉道:“大人,民户们如此拥挤,不如提前打开城门放他们出去,以防生乱。”

    不错,对岚州城所有民户来说,眼前确是有金子在地上的。

    “狗子啊,十八哥不是害你。”李十八压低声音道;“这些日子你在城外东张西望,十八哥都瞧在眼里,可是你想想看,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保不齐那天又要交兵见仗,离城墙越近,就越容易躲进来避祸,田土再好,还是命更金贵不是?”李十八抬头望着岚州城厚厚的城墙,为自己隐瞒了祖传三代的打铁功夫略微感到有些歉然。

    眼看打开城门的时间将近,而民户推推搡搡地挤作一团,居然连城门向内打开的空间都没有了,陈德皱皱眉头,对辛古道:“辛校尉,且去驱赶一下,腾出那紧挨着城门的空地,以防城门不得按时开启。”

    “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农民对土地的渴望,居然如此强烈。大意了啊,早知如此就该多安排士卒维持秩序。”看着城楼下面的人群,陈德心里暗暗道,他也有些担心这么多民户聚集在城门内侧闹出乱子,转头问李斯道:“还有多久打开城门?”

    “提前开城么?”陈德沉吟半晌,摇摇头,沉声道:“既然已经公开城门的时辰,便要取信于民,虽然绝大部分民户早以聚集在此等候出城,哪怕还有一个百姓相信官府是准时开城而留在家里,或是临时走开,我等提前打开城门便是失信于他们。信之一字,得之甚难,失之甚易,李斯,你要谨记。”

    不过民户们还就吃这一套,你若是让牙军营那些按照军官种子培养的士卒客客气气的去跟他们解释,任你说干喉咙磨破嘴唇,人家只当听戏,开玩笑,这可是争地啊,早些年大家族争地,死个把人都是小事。可这帮骠骑营的大爷兵一通刀鞘外加臭骂下来,民户骨子里那种惧怕官府的记忆和习惯顿时被召唤了出来,挨了打挨了骂也只有畏畏缩缩往后躲,辛古看前面的民户已经开始往后让,后面的民户还在推推搡搡往前机,不禁心头火气上涌,率领十个士卒举着刀鞘一路拍打过去,口中大叫:“退后,退后!”有民户满脸不情愿的站在当地的,军卒就一脚揣在小腿上,那些人腿一软,便不由自主地被前面的人往后推动,整个人群就自然后退了。

    丙子年,深秋,清晨,天还未放亮,乳白色的晨霭弥漫开来,透着刺骨寒气,恰逢晚刮了一宿北风,好些人被冻得鼻涕直流。此刻岚州城四门之内的街道上,挤满熙熙攘攘的民户,好些人早在此熬了整夜,眼睛红得跟兔子样,大声打着哈欠,不过精神却十分健旺,眸子里亮闪闪地,仿佛面前放着一堆金子。

    从城楼往外望去,这时节秋风凛冽,草木渐渐凋零,大地反而显得格外广阔,无边无尽的土地,展露出片片苍黄的土色,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带给人无限的希望。从城门洞里涌出来的人群,宛如在劲吹的秋风里四处飘散的草籽,乘风而起,随风飘散,直到落在一块属于它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李斯躬身道:“是。”

    辛古等人好不容易将城门口清出一片空地,恰好辰时三刻。牙军营的士卒吱吱呀呀的打开大门,辛古也率骠骑营士卒大摇大摆地回到城楼之上,那些刚才被迫退后的民户一时间居然还是不敢靠近城门,直到李斯在城楼之上高喊:“辰时三刻已到,城外田土听凭拣选!”民户们才回过神来,一声发喊,后面的人拼命往前挤,只一出城门洞,便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往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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