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夜宴
赵光义脸色微微一变,和赵匡胤长子、滕王德秀一起拱手点头。
晋阳宫城乃是数十代君王营建而成,十分高大雄伟,周长达四千五百二十步,高四丈八尺,城墙以米浆泥土夯筑而成,兵刃斫刺难入,宫城城墙上每隔百步有木质箭楼上安置着威力巨大的床弩,每个箭楼上都高挑着连成数串的灯笼,将宫城城墙内外照得恍如白昼,箭楼之间不断的有禁军士卒来回巡视,戒备极其严密。
“阿兄!”眼见兄长驾崩,赵光义双膝跪地放声大恸。
刘继元闻言微微点头,他不甘心投降赵宋,陈德这样的悍将劲卒,他是从心底里想收为己用的,只不过一直怕触怒大宋而犹豫而已。眼下宋人国殇,新君即位不动刀兵,倒是个吃下这股实力的好时机。当即摆手制止了还待说话的丞相郭无为,传旨命陈德前来太原晋见,他要亲自任命他为吐浑军指挥使,顺便见一见这个据说连曹彬侄儿都敢杀掉的莽夫。
大宋开宝九年,年逾五十的赵匡胤在集英殿设宴款待“来朝”的前江南国主,违命候李煜。
赵匡胤却不想把气氛搞得如此糟糕,他请李煜等人不过是做个陪客,高兴了逗逗,不高兴了拍拍,今天还有些要紧话要点拨某人,便不和他计较,想到这里温颜抬手道:“李卿快请起,你在汴梁的言行,朕都看在眼里,安心住下去则可,所需诸般物事,可以向朕禀明,也可以向晋王光义、滕王德秀索要。”
“竟是这么个软蛋糊涂虫。”赵匡胤心里不满地嘟囔,脸上却仍然和颜悦色道:“李卿,这些舞姬皆是江南进贡的,曲舞也都来自江南,可以为卿聊解思乡之意。”
十几日后,正是隆冬十月,开封城中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赵匡胤忆起贫贱时与幼弟光义赏雪之乐,便传召光义入宫一起饮酒赏雪,兄弟不欲外人打扰,乐融融地暖酒烤肉,半酣时,武人出身的光胤随手拿起玉斧在雪地挥舞,高声笑道:“自古以来,以白身而帝王,汉高第一,吾可追随其后。这大好江山得来,真是太容易,太容易了!”
大内都点检宦官卫德贵本来对陈德所部如何安排持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但他与郭无为明争暗斗多年,郭无为反对什么,卫德贵必定支持,反之亦然。因此阴测测道:“眼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郭相要陷陛下于不义,令天下英雄对大汉寒心么?”
哪想大臣们各怀心思,这一耽搁便是三个月之久,卫倜已然不在,更无人为陈德等人出头,唯有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不断上书,请求朝廷妥善安置陈德等人,不管是北拒胡人,西防党项还是东抗大宋,北汉军力捉襟见肘,太需要这只精兵了。
上代汉皇乃是被刺客所杀,现在晋阳宫禁分外森严,众汉皇亲信大臣在城门口也得让禁军士卒检视一番,方能移步入内。
不过能催动赵匡胤食欲与兴趣的不是这些天天都能见到的美食,而是呆呆的坐在下首的李煜。
晋王光义听到“季札让国”四字之时,脸色微变,虽然从容自若的举起杯子将酒喝了,手却狠狠的捏着酒杯,原本白皙瘦长的手指上骨节暴起。
见光义如此形状,赵匡胤更坐实心中猜测,原本湛然的眼睛顿时失去光芒,抬头看他道:“吾知汝素有大志,果不其然,汝好,自为之……”话音未落便已逝去。
次日,晋王赵光义继承大统。新君即位,朝中大臣皆有封赏,连降国之君李煜,也由违命候进位陇西郡公,只是实际待遇却更差,赵光义看不惯他,连善待降臣的样子都懒得做。朝中重臣商议,敬先皇庙号太祖,谥号英武圣文神德皇帝,改元太平兴国。
卫德贵难得被范超支持一回,哪能不投桃报李,嗤笑一声道:“丞相此言谬矣,吐浑军虽然强悍,不过三千骑兵,那陈德所率部属也不过四千,总共才得七千兵马,能做得什么大乱,再说了,岚州地方贫瘠,北接契丹,西接府州折氏和夏州党项拓跋氏,乃四战之地,啃沙土,打苦仗,只怕哪个月粮饷不济都会激起兵变,他拿什么叛乱?”
看着这文文弱弱的李煜,赵匡胤就怒从心起,都是民脂民膏,汝家保不住还要逞强,最后一把火焚之,当真该杀。不过当了这些年皇帝,赵匡胤也知道对李煜越好,就越能体现自己的宽厚仁慈,才强忍住怒意,还时不时宴请他,不过话里话外的敲打奚落是少不了的。
“国主万万不可收留此等叛降之臣,激怒宋室来伐啊!”丞相郭无为大声谏言,他向来主张对宋议和,岂能同意此等触怒天朝的行动。
大汉天广运三年,丞相郭无为、大内都点检宦官卫德贵、宣徽使范超受大汉国主相召入宫议事。
赵光义早已安排心腹控制了禁宫大内甚至整个汴梁,数年谋划等的便是这一夜,闻召便匆匆赶到兄长寝殿之中。此时赵光胤已是面如金纸,见到光义前来不由怒喝:“汝做的好啊!”他行伍出身,又做了多年天子,虽然已在弥留之际,话语间自有非凡威势,光义心虚,侧过头去不敢与他直视。
李煜这才从霓裳羽衣的追思中惊醒过,有些仓皇而不明所以的仰头看着赵匡胤。
汉皇刘继元身形不高,显得颇为敦实,嘴唇和下巴上留着浓密的棕色胡须,眼眶深陷,目光犀利如鹰隼一般,一见众位大臣在殿中落座,便开声道:“领侍卫亲军都虞侯,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又来上书,为投效的陈德说项。诸卿可有计议?”
一队队身姿曼妙的舞娘宛如花间蝴蝶一般穿梭于中庭,李煜只恍然未见,只端着酒杯发愣,甚至没有听清赵匡胤的问话,引起大宋皇帝以鼻音不满地重重哼了一声,对面陪坐的晋王光义更是眼中闪过一末寒光。
赵匡胤温颜点头道:“立嫡立长乃百王不易之制,卿谦谦君子,有季札让国之风,朕甚嘉许。”说完举杯示意,与李煜共饮一杯,两旁陪坐的晋王赵光义、滕王赵德秀、秦惠王赵德芳,以及南唐降臣徐弦、张洎一起举杯陪饮。
赵光义在旁吟诗相和,二人均酣醉一场,夜深,赵光胤于梦中被痛醒,直觉腹如刀绞,他心思之巧不让文臣,不然也不会黄袍加身,一思量便大概推究出前因后果,命人立刻传召长子滕王赵德秀进宫即位,等待许久,德秀未至,宫人禀报晋王光义前来觐见。赵匡胤是过来人,见此情形哪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传旨屏退众人,轻纱烛影之中只留兄弟二人见这最后一面。
此时距离金陵陷落已快一年,周后在赴金陵途中投河自尽,押送李煜的曹彬停船命军卒河工在冰冷的河水里捞出尸体,由仵作验明身亡后交由地方官府焚化,如今只剩一捧香灰而已。
金陵被一把大火焚毁,未能取得计划中的南唐积储,开封府库中存粮吃紧,原来计划在去年秋天讨伐北汉的计划只得推迟了。这李煜看样子斯斯文文的,却没想到有这般玉石俱焚的勇气。
“糊涂,陈德勇过潘曹,所率士卒皆是精悍猛士,再让他收服吐浑,将来谁能制之?”丞相郭无为双目圆睁,大声反对。
“李卿,汴梁安住,朕为卿备下的侯府还习惯否?”赵匡胤有些骄傲地看着低头喝酒的李煜。
李煜唯唯称是,赵匡胤点点头,转过话头道:“听闻卿本来无意继承江南一方,只因长兄弘毅早亡,才以嫡长子接掌国祚。”
郭无为被他抢白,勃然作色,正待发怒,向来游走于郭无为与卫德贵之间,从不表明态度的侍卫亲军都虞候范超却拱手道:“陈德原是故卫倜将军麾下吐浑军都虞侯,吐浑军均是桀骜不驯的亡命之徒,卫将军故去后,失了压制,已经赶走了好几任朝廷任命指挥使。眼下朝廷无力讨伐,陈德所部千里行军,汰弱留强,皆是精悍之卒,不如命他接任吐浑军指挥使,若是他压服不了吐浑军那帮悍卒,是他没本事,就算他能收服吐浑军,也总好过让那帮亡命之徒自己推举军指挥使。”
虽然王侁在密奏中将曹彬称病,潘美曹翰二将纵兵抢掠,烧毁金陵之事交待得清清楚楚。但是眼下北汉未灭,正是用人之际,对南征诸将只能斥责了事。
丁香、龙脑、桂花、橄榄等各种香料和花瓣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宫殿,几案上堆满荔枝、龙眼各色干果,雕花梅球儿、红消儿、雕花笋、蜜冬瓜鱼儿等雕花蜜饯玲珑剔透叫人不忍下箸,一道道宫庭美食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奶房签、三脆羹、羊舌签、萌芽肚胘、肫掌签、鹌子羹、肚胘脍、鸳鸯炸肚流水一般送上前来,香气四溢。
李煜不知他为何发问,点头恭敬道:“正是。”
大宋朝廷忙着操办太祖丧事与新君登基之事,一直担心宋国皇帝兴兵攻打的太原君臣也松了一口气,如何处置滞留在汉境长达三个月之久的陈德所部,摆上了北汉君臣的议事日程。
他这般仓皇样子,落在一旁陪坐的江南臣子徐弦、张洎,还有那些李煜曾经指点训练的江南舞姬,哪怕再没心肝的人见此情景都心中恻然。
原来吐浑军指挥使卫倜自从出使南方受伤归来后,伤势一直没有好转,反而日渐严重,虽然强撑着等到陈德等人率军来投,但没有多久便与世长辞。因为北汉上下都担忧宋庭扫灭南唐后兵锋北转,害怕如果明目张胆的收留南唐大将会激怒宋庭,但如果将陈德等人交给宋庭又寒了将士之心,失了锐气,君臣上下计议不决,便让陈德和他的四千士卒暂时停留边境,照着四千人头按月接济粮食衣物等补给。
李煜闻言大惊失色,连忙离座叩首道:“罪臣曾经忤逆陛下,现在早已痛改前非,安居汴梁,绝无异心,还望圣意垂怜。”
来到汴梁后,李煜常常自责最后还是没有在城破当日殉国而死,江南抵抗北朝,可谓壮烈,金陵城破,陈乔殉国、胡则殉国、裴约殉国、呙彦殉国,宋人让自己写信招降昭武节度使卢绛,结果出尔反尔,将卢绛诛杀,卢家长子同时殉难,二子不知所终,三子据说与一些凌波军旧部沦落为洞庭水寇。就连周后一介女子,也不欲受辱而自尽,而自己却苟活了下来,是以日日借酒消愁,只当自己已然不在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