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王权和人心
过了许久,李隆业终于开口,语调里带着七八分的醉意,却不回答问题:“我年长太子两岁,他从小就跟着我,只听我的话!”
“你是在忏悔么?阴曹地府,阿鼻地狱,太子会等着你亲自跟他说!”江风轻蔑地看着李隆业,冰冷地回道。
李隆业在女孩充满敌意和戒备的眼神,继续喃喃道:“我杀了他!”
江风睁大了眼睛,一时不知道他是杀了太子还是杀了沈顾行。
她心惊肉跳,两腿发软,抑制胃部的翻涌,嘶哑着问:“你杀了谁?太子吗!”
李隆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说自话:“侍卫里有我的人,我让人砍了他的头,再由那人献给陛下,对外只说他被部将杀死。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只有死了,我们兄弟才能高枕无忧!”
李隆业情绪混乱,又喝了酒,江风一时问不出来什么,她心里仿佛漏了一处,什么别的心思都放不下。
她四周望去,李赞在远处,便丢下李隆业快步跑过去。
李赞正擦拭佩剑,见江风找她便还刀入鞘,恭敬道:“江姑娘。”
江风单刀直入:“沈顾行呢?他怎么样了?”
李赞向远处的李隆业看了一眼,口气并不和善:“他好好的。王爷早下令,不能伤你二人分毫!”
江风长出一口气,回头望向李隆业。暮霭沉沉之中,他半躺在地上,正大口地喝酒,喝得太快呛住了,猛地咳起来。
李赞不明白,自己主子哪点不如沈顾行呢?他张嘴要说点什么,可终究还是沉默了。
江风向李赞微笑致谢,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地回到李隆业身边,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
李隆业不作声,江风却见一滴泪顺着眼角滴下。男儿有泪不轻弹,李重俊的死对他的冲击属实不小。
“太子身死,万事皆空。武三思父子被诛杀,皇后先痛失爪牙,后遭逼宫,必然恨透了太子。若他被俘,一定会惨遭折辱,这样一了百了也算解脱了。”江风想到一面之缘的太子,安慰道。
李隆业疑惑地看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武三思被诛杀了?”
江风倒吸一口凉气,以为说漏嘴,便赶紧解释道:“太子担心我和宜业泄露他的行踪,便将政变之事告知宜业,要宜业同他共赴均州。”
李隆业审视着她,半晌才说:“在凉州时,你就担心太子造反祸及讷之,又断言太子政变之心不够坚韧,没有勇气直面陛下,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江风心中忐忑道:“我因忧虑姐姐姐夫,看事情难免悲观,不想竟全猜中。”
“真的只是这样吗?李多祚、李思冲、李承况、独孤祎之、沙吒忠义身死,王千喜倒戈,我的人混在里面伺机刺杀太子……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李隆业问道。
他已经看不破她了。他原来只觉得她是天真无害的小白兔,可这只小白兔穿上狐狸的外衣就狡猾无比,装扮成老虎便又凶又狠。
江风如何挑拨太子和部下相互猜忌,如何一步一步逼反平贞慎,他一清二楚。可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
“不许再骗我!”李隆业补上一句。
不骗你?怎么能不骗你呢?
“生死之间,脑袋一下子就灵光了。其实那些人并不难猜,或是李氏宗室或是与武氏有嫌隙,或是东宫死党,但大都是有勇无谋之辈。我本来还想说太平公主、相王李旦和你们兄弟五人来着,但又担心攀咬你们,但凡露出一点口风,即使逃过了太子的屠刀,也躲不过你们的。”
见李隆业并没有打断她,江风继续扯谎:“平贞慎不是你的人吧?我编那些谎话时,真正要杀太子的人绝不会出头,冲在最前面的反而是最赤胆忠心的。但是为了活命,只能冤死他了。”
李隆业不用判断,也知道是假话,漏洞百出的假话。他气极了,狠狠地钳住她的胳膊,拽过来压在膝上,她下他上。
女孩呼气如兰,像惊慌失措的小鹿。
“为什么不说真话?”男人看着她的红唇,是质问,是威胁,是情动。
江风怕李隆业胡来,赶紧五指并拢起誓道:“我保证,接下来说的都是真话。如有半句假话,生无扎根处,死无葬身地,死后……”
李隆业手指覆上她的唇,阻止继续说下去。
江风非常识时务地闭嘴,又巧妙地搬开李隆业,离了他的怀。
安全距离!安全距离!这厮现在绝逼危险!
李隆业心中荒凉,假话真话有什么要紧,他也并非一片赤诚啊,对她不也是利用多过欢喜吗?
他还利用了他亲如手足的兄弟,以至于他身首异处,不得善终。他又猛地喝了一大口酒,说:“我知道,太子一定是这样的结果。也只能是这样的结果!”
江风讶异地看向李隆业,他面容悲苦,凝视远方,喃喃道出那皇权之下深渊般的算计和人心。
李旦对九五至尊的宝座没有兴趣,可他的儿子们却不这么想。中宗李显复辟之后,李旦一脉处处被打击,他的五个儿子悉数外放,只做了州县别驾之类的散官,远离了权力中心。
血气方刚的青年们当然不甘心,父亲的懦弱不争已成事实,难道亲眼看着李氏江山再度落入武氏之手吗?难道要牝鸡司晨的戏码再度重演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于是,李宪兄弟几人便开始筹谋,其中的一件就是接触太子李重俊,私下不断激化太子和李显、武家父子及韦后母女的矛盾。
安乐公主奏请立为皇太女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逼迫太子不得不反!
太子在凉州肃军,原本要发展一拨属于自己的军事力量,但奈何郭老将军聪明谨慎,坚决不上贼船。
太子无功而返,这才又重新拉拢李千里等人。
“武三思一死,韦后如猛虎失去爪牙,再也不足为惧。”李隆业总结道。
韦后的野心同能力完全不匹配,如果她只想做说一不二的皇后,那很容易。可君临天下却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可武三思不一样,他浸淫政治争斗多年,经验、人脉、能力、谋略都不容小觑。如今又与韦后强强联合,眼瞅着天下要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
所以,只要除掉武三思,韦后这只老虎就失去了最锋利的爪牙,最锐利的眼睛,只是看着吓人,收拾起来并不困难。
“所以,你们的初衷,也只是为了杀武三思父子?”江风发问,李隆业点头。
“可如果太子兵临城下,杀入太极宫逼陛下退位呢?”江风追问。
毕竟李唐皇室擅长政变起家,太子李重俊大可以效仿先人,逼迫李显退位,自己坐上那把宝座。
那时候,李隆业兄弟又将如何?江风不信他们没有b方案。
李隆业再一次认真地端详起江风来,她着一件天水蓝的长裙,在无边的夜色中像一朵娇弱的兰花,但为什么……
江风迎着他的目光,等着他的回答。
“那样的话,我们父子就会起兵勤王,诛杀太子!”李隆业掷地有声!
江风终于明白了李隆业的筹谋,不禁心惊肉跳:在这一场政变中,有两个人一定要死!那就是已经往生的武三思和太子李重俊!
只不过,太子的死法有两种,一种是现如今的死法,杀了武三思,然后兵败被部下砍杀!他没有机会面见皇帝,因为捕蝉的“黄雀”绝对不允许一丝一毫泄露秘密的可能。
而如果李重俊一旦兵变成功,就会迎来他的第二种死法:李隆基兄弟会以平乱勤王的名义诛杀太子。
接下来,李重俊会不会对他的父皇痛下杀手已经不重要,“弑君弑父弑母”的罪名他背定了。到那时,中宗李显和韦后被太子诛杀,太子大逆不道被赐死,谯王李重福已被治罪逐出长安,四子重茂年幼无知,李唐宗室唯一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只剩李旦一脉。
好个二桃杀三仕!好一场惊心动魄的阴谋阳谋!
两人一时默然无语。
良久,李隆业才惨然道:“太子一直信重我,我却一手将他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江风平复着心情,面对一身权谋的李隆业,只能安慰道:“生于帝王之家,不见得承担多大的荣耀,却一定要遭受非人之苦痛。太子生前举步维艰,从未享东宫之尊,处处遭人诋毁践踏,揭竿而起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也不能全都怪在你身上。”
她见李隆业神色凄苦,又试探着说:“太子死后必然不能为陛下和皇后宽恕,恐怕会连累妻儿。王爷这样顾念手足之情,倒不如关照太子家小吧!”
李隆业又喝了一大口,双眼猩红:“若连妻小也保不住呢?”
李重俊的儿子只有三四岁,稚子何辜?江风想到曲江池上拘谨无助的太子妃,想到李重俊穷途末路也不愿轻易屠戮,便道:“王爷若想,就一定救得下来!也许会无比困难,也可能招致猜忌!但总会有办法的。”
李隆业一怔,她对毫不相干人的悲悯和救赎之心让他惊讶。
江风看着李隆业,“有朝一日,王爷兄弟定会成就大业。想起这桩旧事,总得想办法让自己好过些!”
李隆业对李重俊之死不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情感宣泄,而是因为对兄弟痛下杀手产生的悲痛、内疚和自责。这种情愫会随着他们父子的成功变得更加清晰和尖锐。他会在午夜梦回见到李重俊滚落的头颅,会在醉生梦死中听见幼子无助的啼哭。
与其说是救赎别人,不如看作自渡。
李隆业惊讶于江风的洞察人心,也于混沌的虚妄中捕获一丝光亮,如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的稻草。
他的罪过一分不少,但是至少可以让他喘口气,沉重的良心枷锁不会再如影随形。
太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山顶。她和沈顾行突遭横祸,赏月赏了个寂寞。
她感慨满怀,又想到李隆业素日推崇大哥李宪,便鬼使神差道:“王爷,若相王殿下登大宝,您猜会立哪位王爷为储君?”
李隆业许是醉酒的缘故,并未生疑,回答道:“大哥是嫡长子,当然该为储君。”
江风继续说:“可自我大唐立朝以来,从未按序位即位。太宗皇帝是嫡二子,高宗皇帝是嫡九子,当今陛下是嫡三子。”
李隆业酒醒了大半,愈发迷惑,她有时胆小如鼠,一点风吹草动便战战兢兢,有时又胆大包天,连这样诛九族的话也敢说,当下骂道:“不知死活!这样口无遮拦迟早脑袋搬家!”
江风不为所动,直切要义:“寿春郡王守成,临淄郡王开拓。王爷,您站临淄王吧。”
她的眼睛明亮,态度真挚。李隆业甚至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他唯一想到的是,她怕吉安跟她抢沈顾行。
他便那样说了。
江风嫣然一笑,似听了天大的笑话:“不管她是公主还是县主,我都争不过她。可宜业喜欢我,所以不管她是公主还是县主,我都无所谓。”
“追随临淄王,他会匡扶李唐社稷,他会是千古一帝。”江风转到正题,接着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些。”李隆业问。
“因为我刚刚发了誓呀。”江风眉眼含笑,轻飘飘地说,还带着一丝调皮。
李隆业愣住了,今日的女孩不同于以往,如妖如魅。
他本不该信,可他竟然全信了。
他中了她的蛊惑,只能听她的。
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醉眼朦胧,只见中秋之夜,四野雾凝,月轮被恶云拥蔽。他又怅然起来,喃喃道:“天不遂人愿,一轮明月也不肯给我。”
江风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王爷别再执着了。”
李隆业听出了女孩话外音,三分清醒七分醉,“我一直想,如果在丘山上我强要了你呢?如果在黄河之滨抢了你,然后直接求到陛下跟前呢?会是怎样的结果?”
江风听得脊背发凉,他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如果换做今晚呢?
李隆业眼睛里杂糅着欲望、克制、清醒、沉沦、愤怒和无奈。
江风不答话,微笑地看着他,心里想着,你当时不会,现在也不会。
他血液里奔涌着吞噬一切的欲望,情感里深藏着手足相残的无奈,胸腔中激荡着浓浓的爱意和不舍,只能拿起酒囊又喝了起来。
最终在深深的酒意中醉倒在女孩的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