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楚寒今一掌拍他胸口, 将人推了出去。
越临被推上棺材时,轻轻磕着木板,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推完, 楚寒今霜雪似的眼睛就看着他, 目光非常复杂。像是满含着是什么,但又带点儿恼怒。
越临自然懂他的意思,略感疑惑:“怎么了?”
“哼。”
先听到一声嗤。
光听见越临就笑了, 接着, 楚寒今揉了下眉心, 抿着唇道:“没事。”
果然是这么冷漠疏远的一句。越临试探道:“我刚才看你好像吓坏了?”
“……”
楚寒今杀气腾腾、冷若冰霜地看他一眼。
不知道怎么还生上气了。可能是小菩萨傲娇,被自己无意发现还有脆弱的一面, 因此破大防了。
越临示意:“好了没事的话可以继续睡,我不问了。”边将旁边的火堆捅得更旺盛。
一阵沉默后, 墓穴内重新响起低低的呼吸声。
楚寒今默了一会儿, 回想梦里的种种, 再感受到躺在身侧的越临。失忆来失忆去, 好多事情越来越说不清楚了。
又是一天清晨。
阳光明媚, 春风送暖, 越临叫他:“今天再出去找找出路吧。”
楚寒今低头从墓穴台阶走上来, 四下扫望。
这一次他俩是往山上走的。看到走上这条路线, 越临心里说了声不好,恐怕这边的人迹会被发现, 他之前碰到还没来得及细究。
绕过一道斜坡和水沟, 前面显出几面被砍断的圆形树桩。
楚寒今垂眼看了一会儿,转头目视越临:“这树被砍断的时间不会超过四个月。”
越临只好点头:“是。”
“说明四个月内这里有其他人——”说到这儿时, 楚寒今话里卡了一下。
四个月内, 按照自己入关、出关和遇到越临的时间来算, 那差不多就是他和越临住在这里的时间,加上前两天看到的萤火虫花田,时间便形成了闭环。
这树有可能是曾经的他和越临砍的……
思及此,楚寒今眉眼复杂了一些,侧头看向越临。
越临抬了抬眉:“怎么了?”
他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楚寒今不置可否,将白袍袖子往身后一背,淡淡道:“沿着砍树的痕迹找找吧。”
材质良好的松木和檀木分部较为广泛,沿着丛林走来走去,翻过了一座山头,便再也看不到圆形的伐木痕迹。
呼吸着丛林间的水汽,楚寒今问他:“如果让你修房子,你会修在哪儿?”
“正所谓‘人之居所,宜以大地山河为主’,肯定选明堂,风水好的地方。”越临望了望山下,“最好靠近水源,周围地质坚硬。”
楚寒今抬眉:“你指个方向。”
越临扫了一圈,抬起手,指向半山腰上一处被林子挡住的平地,说:“那个地方吧。”
楚寒今笑着往那个方向走。
越临见他笑了,有些意外,莫名也笑了下:“为什么让我指?”
“到了你就知道了。”
一句话藏着一半的信息,他俩沿着土坡往山下走时,发现脚下的道与别处不同,似乎经过短暂的整理,虽然又覆上了一层短短的草茬,但明显更为平整。
楚寒今:“看来找对了。”
他话里忍不住有点小得意。
这么高兴?
越临目光落在他身上,唇角浅浅勾起,等沿着斜坡上的石板小路步入林间的院落时,他终于明白楚寒今为什么笑得开心了。
眼前是一座竹编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柴门朝东,里侧是一间木头搭建的房屋。
飞檐翘角,木屋没有道宫那么华丽,但也修得比一般的农舍好,同时还出现在这样的荒郊野岭,让越临眼前微微一亮。
楚寒今看着这房子,心想心中的猜测果然对了。
他和越临回到了刚认识时的地方,而越临的记忆回到了刚从墓穴出来时。
这间小院子,是他和越临一起修的。
越临走到柴门旁,抬手拊掌,往前一推。
“嘎吱——”门打开了。
院子里没有名贵的器具,但陈设比较考究和雅致,左手边垂着一笼兰草,右手边开辟过一片平地,种了一株枝繁叶茂的菩提树,其下一张石桌,桌上刻着围棋的棋盘。
光看着这幅场景,就能想象院子主人在树下对弈的模样。
越临目光微动:“谁修的?”
楚寒今又浅笑了一下:“你猜。”
越临走到回廊边,这里用木板撑出来很大一片空白,头顶是飞扬的檐角,排水沟做的精心,大雨天肯定垂落如珠帘,方便在回廊下听雨。
依然修的这么好看。
越临起了疑心:“没有人住?”
楚寒今:“没人住。”
他俩推开门扉。
屋里的一切收拾停当,主人离开时特意清扫过,将暂时用不上的笤帚放在门后,桌面铺了层白布,衣服也叠码整齐放在衣柜里,还放了防虫的灵香草,似乎只是短暂地离开一阵子,以后又会回来。
这一幕,楚寒今忽然涌起一阵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越临左看看,右看看,拉开一把松木椅坐下:“总觉得这地方看着面熟。”
房屋在深山里显得特别安静。
可这座房子修的清新雅致,似乎又发生过无穷无尽的故事。
楚寒今转向越临,掠起眼皮:“想起什么了吗?”
越临正在找茶碗,抬头:“怎么?”
他眼前的白衣仙尊飘然若雪,静静地垂眸看他,一身衣裳穿得皎洁如月华,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就这样简单的一幕,猛地撞入脑海之中。
“……”
脑子里短暂地疼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一跳一跳的。
那股突然涌来的熟悉感让他有点儿怔。
楚寒今也坐下:“想不起来就算了,反正现在不用住墓穴了。”
越临四处检查了一番,发现米缸里有米,地窖有酒,茶罐有茶,室内还置着一把琴,一切备得极其熨帖。
他瞳孔微微散大,看着楚寒今:“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楚寒今点头:“当然。”
越临围着桌子走了两转,直勾勾目视楚寒今:“你是我妻子?”
“……”
他推测出一点,跟楚寒今的认知有些偏差。
这能叫妻子吗?只能算一起搭伙过过日子。
楚寒今义正辞严地否认了:“不是。”
越临神色略为有一点遗憾。
不过他想起什么,视线落到楚寒今的小腹,沉思了几秒问:“那你腹中的小孩儿,是我的?”
这个楚寒今没办法否认了。
他耳颈微微泛红,抬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憋了半晌才说出句:“你知道了就好。”
“……”
死寂。
彻底的死寂。
现在一觉醒来喜当爹的换了另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越临颇感意外的眉眼,楚寒今隐约有了解气的想法。
他面无表情,心说,知道突然有个孩子多离谱了吧?
越临当真怔了会儿。
他死的时候也很年轻,也就二十多岁,之前一直沉迷修真从来没考虑过结婚生子,可没想到现在,竟然真的有孩子了。
孩子,便是之一种很小很小,会哭会闹,多少让人有些心烦的小玩意儿。
还会流鼻涕,拉着他的衣襟擦拭,并且要抱抱。
不抱的话,又要哭了。
所以……他和楚寒今,即将诞生这么一个小恶魔?
其实诞生也就罢了,关键是怀孕最精彩的前戏,他竟然毫无记忆。
越临眼皮缓缓垂下,目光停留在楚寒今雪白衣襟下的小腹,反复摩挲之后,才道:“原来把你肚子搞大那个畜生是我么?”
“……”
楚寒今眼皮一敛,静静看他。
越临坐下了,勾着一只茶杯玩:“确实有些突然,我完全没想到。”
可是,虽然很意外,他目光再次扫过楚寒今的小腹,却有种异样的情绪。
并不是感知到了小孩儿。
这个还没出生的生命,并没有引起他非常大的震动。
反而是这段时间楚寒今怎么辛苦地孕吐,怎么小心翼翼安着胎,有时候不舒服得不行,只能极力忍耐的模样,让越临心里突然感觉软了起来。
也是第一次有了实感,认为怀了小孩儿这事是真的,不至于那么悬浮。
不管什么事情,最初的错愕之后,要做的还是接受。
越临掌心逐渐缓和下来了,低声问:“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楚寒今垂头没吭声,沉默了会儿,越临指尖轻轻点着下颌,自言自语:“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
连楚寒今都吓了一跳,神色艰深地看了他一会儿:“取名字,应该还早吧。”
“现在想,早做准备。”越临道,“你想一个男孩儿的名字,我想一个女孩儿的名字。”
还真就规划安排起来了是吧。
没想到越临答应得比他想象干脆,也没有开任何玩笑,没有任何推诿的表现,这么一句话让他感觉安心了很多。
楚寒今开始想小孩儿的名字。
那天梦里看到的崽崽,生得粉雕玉琢,白白嫩嫩,声音也奶唧唧的,一时有些看不出性别。
男孩子想一个,女孩子一个,那跟谁姓呢……
想的有点远了。
越临起身:“我去烧一壶开水,弄点水喝,时间也还早,咱们慢慢想。”
他起身到了摆放物件的柜子。
揭开盖子一看,分门别类什么都有,晒干的蜜饯,果片,还有坚果,以及采摘下来的茶叶。越临放到鼻尖嗅了一嗅,是山里的一种灌木,晒干了放着,闻起来有茶叶的清香微苦味。
……这得是一双多么精妙的手,才能将山里的一切变废为宝。
越临抬了下眉。
这一片地,下有地极和阵法,大部分花果树木都不能吃,深夜有夜煞出没,就是要将人活活困死在这个牢笼,可他俩居然能把生活过得这么细致。
那个将他们送来的人,估计看了也会直皱眉头。
越临烧好了水,单手拎着壶先将饮具浇了一遍,拣出晒干的果片丢在开水里,渐渐闻到一股微酸的果木清香。
送到楚寒今身旁时,他果然还挺喜欢,待稍微凉了一些后浅饮了一口。
越临将房间一切摸了个透,走到书桌旁时,发现上面摆了几页纸。大概也是自己浆的,纸质粗厚,但上面的字迹却秀拔俊逸。
记录的内容,是:“忌重活,忌同房,忌盆浴,忌辛辣刺激,忌……”
显然是写着怀孕之后的禁忌之事。
对着日光照了照,越临认出这并不是自己的字。
他走到楚寒今跟前,将纸页递到他面前:“原来我们这么早就在备孕。”
“……”
楚寒今随意地瞟了一眼,随即,目光定格。
这是他的字迹。
脑子里好像有一根弦轰然断裂了。他一直以为怀孕是越临单方面的行为,没想到……自己也参与为了?虽然平时的梦境中隐约能窥见事实,但真看到这张纸页,楚寒今长眉忍不住狠狠跳了一下。
越临没意识到他的异常:“原来怀孕这么多禁忌,”他将全文上下通读一遍,随即放下,“我记住了。”
他微笑着表示:“我会好好照顾你和我们的孩子的。”
说完,还补充了句:“辛苦你了。”
楚寒今转着眸子神色阴晴不定。
虽然有点奇怪……但怀孕这几天,受尽了各种苦楚和折磨,重新听到孩子他爹满含深情的告白,总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比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憋着强。
楚寒今拂袖:“无碍。”
“你好好休息,我去院子看看柴火。”越临说完出了房门。
单剩下楚寒今坐在室内,环视四周,觉得每一道屋梁都无比熟悉。这就是他和越临曾经生活的地方,也是他记忆缺失的那一段。
失去记忆是一件奇妙的事,明明是陌生的东西,却一刹那间感觉异常熟悉,游离于真实和虚幻之中,每一步都是重逢。
还没到吃饭的时间,楚寒今站起身走到回廊下,见越临坐在菩提树旁的石桌,单手拿着一只矬子,长发紧紧地束起,垂下几缕头发,正在把玩一块木头。
他面相俊朗,是一种恣意的明快,手指正在打磨,片刻将看不出形状的木块打磨成了……一只小鸟。
注入微弱的灵气,木鸟启开尖喙,啾啾啾地唱起了歌。
音调悦耳,楚寒今驻足欣赏时,越临抬头看他:“这送给咱孩子当玩具,你觉得怎么样?”
楚寒今:“……”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越临雕完往树上一扔,拿起剩下的木料又雕,还没多久,菩提树上便站满了木头做的鸟,抖擞羽毛东张西望。
越临想了想,道:“你最喜欢的调子,《杂花生树》,来唱一个。”
树叶间的鸟叽叽喳喳吟,争前恐后张开嘴鸣叫,声音婉转,百转千回,错落有致十分悦耳。
楚寒今站在屋檐下的回廊,白衣如雪,仰脸看着绿树枝叶间跳动的飞禽。而越临忙着雕更多的木鸟,往菩提树上放,低头忙碌。
这一刻,日光正好。
这还是楚寒今第一次觉得,原来在山里的日子,也可以这样合意。
-
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
这几天都在下雨。
雨水飞溅,楚寒今刚在棋盘敲下一子,响起越临的声音:“我回来了。”
他浑身湿淋淋的,穿了一件黑色的蓑衣,当他把蓑衣解下来时,有什么东西从他怀里掉了下来。
腿似乎站不稳,歪了两歪,才站直。
是一只小羊羔。
楚寒今怔了下:“哪儿弄来的?”
“路上捡的。”越临头发也湿透了,找了件干布擦拭,“出去找路没找到,但在河边看见这只小羊被冲到水里,随手拎出来,今晚烤小羊肉串。”
“……”
这。
楚寒今微微伸出手指。
这只小羊可小了,估计刚断奶那种水平,鼻子黑黑,身体卷毛是灰黑色,唯独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因为寒冷正在不停地发抖。
完全不能把它跟一会儿的小羊肉串联想起来。
楚寒今一边探手拂过小羊的颈部,边问:“还是找不到出去的路?”
“找不到,群山之外还是山。”
“……”
楚寒今刚碰上小羊羔的鼻尖,就被蹭了蹭,沾上一身湿水。
小羊浑身冒着热气,生机勃勃的,就要往楚寒今的身上跳。
越临一把拎住它的脖颈提起:“拿去杀了。”
“……”
其实看这只小羊羔还挺可爱。
这段时间天天下雨,山里经常滑坡泥石流,楚寒今几乎不出门,变得踩一脚滑到,伤到腹中的小孩儿。
他垂眼再看了看这只小羊,粉白的指尖抚过它头顶,道:“留下来吧?”
越临:“嗯?”
知道说出来有些奇怪,但楚寒今稍微放大了点声音,说:“这只羊太小,就不吃了,养着行不行?”
越临抬了抬眉。
最近的山峦都走遍后,为了寻找出路,只有不断地翻过一座又一座山,有时候会走的很远。于是他中午偶尔带顿饭,清晨出门,到傍晚才折返回来。
他出门这段时间呢,楚寒今因为养胎不好乱走,只能看菩提树上的鸟儿唱歌,或者自己跟自己下棋玩儿。
或许多多少少有些孤单。
越临应声:“好,留下来。不过它身上太脏了,我先给它洗一下。”
楚寒今走在他身旁,看他将热水倒进盆里,抿了一下唇道:“别太烫。会把它毛烫掉,直接成羊肉汤。”
越临好笑:“行。”他边给小黑羊洗澡,边说,“这地方真奇怪啊,阵法影响灵气使用,御剑御不起来,法术施展不了,还有雷电天天劈冒出灵气的地方,这地方怎么出去?”
楚寒今也稍微有点忧愁:“还要被困多久?”
越临将小羊清洗干净,道:“如果地下有阵法,那找到阵眼,应该就能破解。先不急,你再跟我多待一会儿,我就陪你找阵眼。”
楚寒今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愿意出去了?”
越临:“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你怀了我的孩子,那我肯定要对你负责。”
“……”
这几天楚寒今跟越临讲明了他失忆前的事,勉强互相填补了缺失的记忆,但对楚寒今失忆那两个月还是空白一片一无所知。
越临将小羊洗刷干净,正在吹毛,又问:“上次你讲到哪儿了?”
楚寒今:“讲到我们在幻境,经过了一个村落,看见满村人被屠杀后你突然说了些奇怪的话。”
越临露出思索的神色。
楚寒今补充:“你说全村人都是你害死的。”
他抬眉,一点头:“还有呢?”
“还有?你还说自己害死了很多人,都向你讨债来了。”
什么风雪城被围困深陷数日,弹尽粮绝,但坚持巩固结界拒不投降,被召来剑阵连击三天三夜,连地面的土都削薄了几层,举城殉身……
张王氏在院中逗弄女儿,火爆弹从天而降,全城烧为灰土,战后拣出的尸骸残骨是她拼命搂着孩子的姿态……”
山南常氏,阵法失利,害怕被斩首率先自尽……
这些楚寒今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越临身后的院子里的雨帘,他垂头站着,静默不语。
似乎在回忆,似乎又有些茫然,像是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楚寒今不再逼迫他,低头看已清洗干净的小羊。比刚才看着蓬松可爱了很多,就是浑身黑,眼珠子都是黑的,只有张开嘴时能看见白色的牙齿和粉色的舌苔。
它甩了甩头,撒着蹄子到楚寒今身旁,将头轻轻蹭他的腿。
越临转而问:“今晚吃什么?”
他们发现这里不仅有麦子,还有米饭。楚寒今只会蒸饭,这会儿要去炒菜。
越临道:“养身子,给你煮几个蛋。”
他去了厨房。
楚寒今慢慢将小黑抱到了膝盖上,小羊有些害怕似的,双脚直发软,不过站着倒也很乖巧,颤抖几下就停下了动作,将脑袋搭着他的小腹。
小腹暖洋洋的。
一想到肚子里还有个小生命,此时说不定正跟小羊羔头对着头,楚寒今突然觉得有点可爱。
他缓缓地抚摸小黑的额头,再顺顺它身上的毛,当成另一个小毛孩子。
小黑也很喜欢他,不停地蹭着他,往他怀里钻。
也就在这时,楚寒今手指顿住。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小腹内,似乎轻轻踢了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