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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事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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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是一个人:信封里是一张粉红票子,还有一股她的淡谈的香水味。这是她,她要来,要到我这儿来。快些看信,要亲自看过信才能真信……

    我只记得讲到了儿童和儿童学。我像照相感光板似的,把一些不相干的、别人的、没有意义的东西极其准确地照了下来:一把金色的镰刀(那是扩音机上的反光),镰刀下面是一个孩子(是实物教具),他正朝听众们挪动着。嘴里塞着小制服的衣角,小拳头捏得紧紧的,大拇指(应该说是很小的指头)朝里按着,淡淡的一道胖乎乎的黑道道,是手腕上的肉褶。我像一块感光板那样照着相:孩子一条裸露的腿伸到了桌子外边,粉红色的脚趾像扇子似撑开来,它往下踩着……眼看就要摔下来了……

    古宅……一提到它,思绪一下予全都涌上了脑子,就像喷泉似的。我需要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喊叫起来,否则会把整个讲演厅都淹没。软绵绵、毛茸茸的声音从左耳进,右耳出。

    “这无所谓。嗯,是她的。”

    她坐在我左边稍稍靠后一些。我回过头去。她顺从地把眼光从桌上孩子身上移开,投向我,注视着我。于是她、我和台上的桌子又形成三个点,通过三点连成三条线,它是某些难以避免的、还无人知晓的事件的投影。

    “怎么啦?快点……”我粗鲁地重重地捏了她的手腕,在那道孩子般胖乎乎的肉褶旁,现出几个红印——明天会变成青紫斑。

    我耸了耸肩。我颇为自得地望着她满眶的蓝色的眼睛,好像她什么都错了似的。我拖延着不马上回答她。后来,我得意地,一个字一个字把话送进她的耳朵里:“答复?有什么可说的……您说对了。毫无疑问,您说的都是对的。”

    她靠着桌子挂在那儿。眼睛、手和脚都垂着。桌上还放着那个女人的揉皱了的粉红票子。我赶紧打开《我们》的手稿,遮住了粉红票子(也许主要是不想让我自己看见,而不是o)。“瞧,我不停地在写。已经写了170页了……这有些出乎意料……”

    她说,不,是声音的影子在说:“还记得吗……那时我在您的第7页上……洒了个墨渍——您还……”

    剩我一个人。

    提要:第三级数的无限小。蹙额的人。越过栏墙。

    “您甘愿这样?您明明知道……”

    我沿着绿色的、暮色浓重的街道回家,路灯像一只只盯着你的眼睛。我听到自己整个人都像钟表似的在滴答作响。我身上的指针,现在马上就要越过某个数字,再走下去,将无法回头。她需要让人以为她在我这儿。而我需要她,至于她的“需要”,与我又有何相干!我不愿去当别人的窗帘——我不愿意,很简单。

    火箭发动机口下面,有十来个飞船站工作人员站在那儿——他们太粗心大意了。当响起第一声轰鸣时,他们立即化为乌有,只剩下一些渣子和黑焦炭。此刻,不无骄傲地指出:我们的工作并没有因此而有分秒的停顿,没有一个人为此感到震惊。我们和我们的机器继续着自己直线和圆周运动,没有些微的偏差,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十个号码只不过是大一统王国人口的一亿分之一。如果用应用数学计算,这不过是三级数的无限小。

    “这就是说……(她微笑了一下,想以此掩饰轻微的颤动,但是我看出来了)。很好!我这就……我这就走。”

    记得我小的时候,我们被带去参观电塔。当爬到最高杆距的时候,我俯身探出玻璃栏墙,只见下面的人都成了小点点儿。我心里一阵发紧,但又很兴奋,我想:“要是我跳下去怎么样?”可是我两只手却把扶手抓得更紧,如果现在——我就跳下去了。

    “她请您一定一切都按信中说的去做。”

    是个女人的声音,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女人的模样,她弯腰驼背,矮个头,就象古宅门口的老妇人。

    有个东西喀嚓一声断裂了。大概是o身子动了一下。她坐着,两只手挤在膝盖中间,一声不响。

    三个点:她、我,还有桌上那带着胖乎乎肉褶的小拳头……

    她坐在床沿儿上,两只手紧紧地夹在膝盖中间。

    我——玻璃大楼里几乎可说是一人。透过洒满阳光的玻璃,我可以向左、向右、向下看得很远;到处都是一个个悬在空中的空荡无人的、像镜子照出来那般一模一样的房间。只有在浅蓝色的投射着太阳阴影的灰暗楼梯上,一个单薄的灰色影子正慢慢往上走着。听,脚步声都听见了。我透过门往外看:我感到—个膏药似的微笑朝我贴了过来。过一会儿,这影子走过去了,从另一条楼梯下去了……

    他,护卫局的天使,已拿走主意。我也已决定不这么干。我决心已定。

    这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喊声。一件制服扇动着透明的翅膀飞到了台上,抱起了孩子,嘴唇吻着孩子手腕上的胖乎乎的肉褶,把孩子挪到桌子当中,然后又从台上下来。我照下了粉红的、耷拉着嘴角的月牙儿和满眶蓝色的眼睛。这是o。突然,我感到这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像我遇到的某个逻辑严密的公式那样合理和必要。

    我的手软了下来,手指松开了。票子落到了桌子上。她比我强,看来我会按照她说的去做。不过……不过还不好说,再看看吧,因为晚上还早……票子留在了桌上。

    他紧蹙眉头,从帽遮下向四周扫了一眼。没有人,什么人也没有,快点给我吧!他又打量了一下四周,把信塞给了我,走了。

    可是这时我应该大声喊叫,应该使劲跺脚……

    什么?不可能!我又看一遍,简直一目十行:“这儿有票子……并请您一定放下窗帘,好像我真的在您屋里……必须让他们以为我……我感到非常非常遗憾……”

    只见她制服底下全身都在发抖,我感到自己马上也要……

    我觉得自己也很可笑:昨天我居然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灰溜溜的污点,为一个墨水渍而伤神(甚至还写进了记事)。这都是平面软化的表现,而平面应该像钻石般坚硬,像我们的墙一样,“豆子蹦上去也要弹回来”,也即“毫不生效”——古人谚语。

    我上楼进了房间,打开灯。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桌旁站着o,确切说是挂在那儿。她就像一件脱下来挂在那儿的空荡荡的衣服。衣服里面仿佛已没有一根发条,手脚也都没了发条,头发也直直地、无力地垂着。

    显示机喀嚓响了。我紧张地奔到机器前,那白色狭长的显示屏上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号码(是辅音字母开头)。电梯嗡嗡响了,门啪地关上了。我眼前是一个人的额头——一顶不在意地歪戴着压得低低的帽子,而眼睛……他给人的印象好奇怪:仿佛紧蹙的眉头下的那双眼睛在说话:“这是她给您的信(声音从紧蹙的眉头,从帽沿下发出的)……她请您一定……一切按信中说的去做。”

    在那儿我必须牢牢控制自己,还要一动不动坐上两个小时……

    16点。第二次补充散步我没有去:她会不会突然心血来潮正好这时候想来呢,因为这时候太阳光下的一切都铮铮地在作响……

    背后又响起了我熟悉的踩水洼的啪哒啪哒的声音。我已经用不着回头看,我知道这是 s。他会一直跟到大门口,然后大概就在下边人行道上站着,往上放出一根根芒刺,钻进我的房间,直到我放下那遮掩他人罪恶的窗帘。

    “这……这是她的票子?”

    她对我说过“后天见”。这句话她是在哪说的?是在那亮着一串颤悠悠的黯淡小灯的奇怪的长廊?……也许不是那儿?不对,不是那儿。是后来,在古宅院子一个荒凉的角落里。这“后天”就是今天。一切都长上了翅膀,时间在飞,我们的一统号也已经插上了翅膀,火箭发动机的安装工程已经结束,今天已经无负载地作了试验运转。那隆隆的轰鸣是多么美妙动听,多么雄壮威武!对我来说,每一声轰鸣都是对我的唯一的她的敬礼,是对今天的敬礼。

    我从手稿底下拿出那张粉红票子——那个女人的票子。我跑下楼去找值班员。o抓住我的手,喊了一声,但我当时没听清楚,等我回来后才明白过来。

    “对,是的!我愿意!”

    满碟的蓝色溢出了碟沿,急匆匆的泪水无声地从脸颊上淌下,急促的话也满得往外溢淌:“我受不了了,我马上就走……我以后再也不来了,就这样吧。但是我只希望——我应该有您的孩子。您给我留下一个孩子,我就走,我马上就走!”

    由于缺乏数学概念而产生的怜悯和同情心,只有古代人才有,我们认为这是很可笑的。

    她的话像决堤的洪水又向我冲来:“随便吧!可是我会感觉到,感觉到我腹中的他,哪怕只有几天……只要能看到,哪怕只看到一次他手上的皱褶,就像那天桌上的那个孩子。哪怕只有一天!”

    这是最后的记忆……接着,熄了灯,思想也熄灭了,黑漆漆的一片,飞溅着火星——我从栏墙上跳了下去……

    我把手背到后面,笑了笑说:“怎么?难道想尝尝大恩主机器的威力?”

    正在讲课。非常奇怪,今天那台闪闪发亮的机器发出来的不是平时的金属声音,而是软绵绵的、毛茸茸的像青苔般的声音。

    我把信撕得粉碎。我在镜子里瞥见了自己那皱起的、折断了的剑眉。我拿起票子,也想把它撕碎,就像她的信那样……

    好像面对着阳光,她闭上了眼睛,脸上漾起一个满是泪水的欣慰的微笑。

    镜子里是我的两道紧锁的愁眉。怎么今天我又没有医生证明呢。要不然就可以出去走走,沿着绿色大墙不停地散步,然后往床上一倒——就沉沉睡去……可是,我应该去13号讲演厅。

    “我来是想谈谈我的那封信。您收到了吧?收到了?我需要知道您的答复,我今天就需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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