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夜色幽美,月光戏浪,帆船顺着轻风缓缓航行莉迪亚小姐毫无睡意只是一位凡夫俗子的冒然出现,一下子冲走了她品味海上风光的激情,其实,只要心中有两个诗歌细胞,面对这片夜海月色,任何人都会萌发诗情画意她断定,那个年轻的中尉,不过一个傻大兵而已,早该高枕呼呼大睡了,于是起了床,披上裘皮大衣,叫醒女仆,上了甲板甲板上除了一个掌舵的水手空荡荡没有他人,只听那水手用科西嘉土语吟唱一种哀歌,音调粗野凄凉,平淡无奇但在这宁静的夜晚里,这种古怪的音乐自有迷人的魅力可惜的是,莉迪亚小姐并不完全明白水手歌唱的内容许多章节大同小异,但其中有一首壮怀激烈,引起她的强烈好奇心;然而,刚到最精采的时候,忽然冒出几句土话,令她莫名其妙不过,她听出与一桩凶杀案有关,对凶手的诅咒,报仇雪恨的威胁,对死难者的赞颂,统统混合交织在一起她记住了几段歌词,我不妨试译如下:
不论是槍是炮,或是刺刀,
都不曾使他神色紧张,
战场上他泰然自若,
犹如<u>夏天</u>的长空爽朗
他是鹫,<u>老鹰</u>的<u>朋友</u>,
对朋友,他好像蜂蜜一样甜美,
对敌人,他好比怒海一样凌厉
比太陽高明,
比<u>月亮</u>温和
法兰西的敌人对他无可奈何,
没想到自己<u>家乡</u>的凶手
却从背后把他打倒,
就像维多罗杀害桑皮埃尔高索(桑皮埃尔高索是科西嘉十六世纪反抗热那亚统治的爱国志士,其妻瓦尼娜多尔纳诺为营救丈夫,私自到热那亚与敌人谈判高索认为妻子通敌叛国,便大义灭亲,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但他自己也被科西嘉人维多罗所杀害,维多罗遂成为卖国贼的代名词)
他们从来不敢正面与他较量
在墙上,在我床前挂上,
我出生入死得来的荣誉十字勋章
它的饰带多么鲜红
我的衬衣更加鲜红
告诉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在远地,
保留好我的勋章和我的那件血衣
他会看到衬衫上的两个弹孔
每一个弹孔,要从凶手的衬衣上找到对应
难道这就算是报仇雪恨
我还 要那只开槍打我的手,
我还 要那只瞄准我的眼睛,
我还 要那颗想杀害我的心
水手突然停止了歌唱
"为什么您不继续唱下去,我的朋友"内维尔小姐问
水手动头示意,告诉她有一个人从大船舱走出来原来是奥索出来赏月 "请您把您的哀歌唱完吧,"莉迪亚小姐说,"我听得很过瘾"
水手俯身对她低声耳语:"我不给任何人兰贝科(意大利文"rimbeccare",意为排斥,反击,拒绝,在科西嘉方言里,此语作"当众给予羞辱"解一个人如果有杀父之仇而不图报复,人们则群起攻之:"给他兰贝科(lerimbecco)"此语实际上是催人雪耻热那亚法律对制造兰贝科事端者严惩不贷原注)"
"什么兰"
水手没有回答,开始吹口哨
"您又被我撞见了,原来您也在观赏我们的地中海呀,内维尔小姐,"奥索说着,走到她身边"您无法否认,这样的月色,别处是无论如何看不到的"
"我不是在看月我刚才一门心思在研究科西嘉语这位水手刚才正唱着一首悲壮的哀歌,却在最精采的时刻不唱了"
水手低下头,好像要仔细看看指南针,并暗暗用力拽了一下内维尔小姐的裘皮大衣,显然,那首哀歌是不能当着中尉的面唱的
"你刚才唱什么呀,包罗法朗塞,"奥索问,"是一首巴拉塔一首沃瑟罗(如果一个人死了,特别是被谋杀身亡,其遗体被安放在一张桌子上,妇女家属或妇女亲友,抑或外界知名的善歌妇女,面对前来吊唁的众多宾客,用土语即编即唱吊丧的哀歌当地人称这些啼唱妇女为"沃瑟拉特里奇"(voceratrici),或根据科西嘉语的发音为"布瑟拉特里奇"(buceratrici)哀歌在东海岸叫"沃瑟罗"(vosero)"布瑟茹"(buceru)"布瑟拉图"(buceratu);而在西海岸,则叫"巴拉塔"(ballata)这些名词均源自拉丁语有时,由好几个妇女轮流即情啼唱,但大都由死者的妻子或女儿亲自哭灵原注)小姐听得懂你的歌,想听个水落石出"
"我忘了,奥斯安东,"水手答道他灵机一动,竟然放开嗓子唱起圣母赞美诗
莉迪亚小姐心不在焉地听着,不再强人所难了,不过,她已打定主意,过后非弄清楚个中奥秘不可她的贴身女仆虽是佛罗伦萨人,但对科西嘉方言,并不比主人懂多少,也迫不及待想知道究竟,女主人尚来不及用肘警告,她已经开口问奥索了:
"中尉先生,给兰贝科是怎么回事"
"兰贝科!"奥索惊叫起来,"这可是对一个科西嘉人狗血喷头的臭骂,责备他没有报仇雪恨谁对您说起兰贝科的"
"是昨天,在马赛,"莉迪亚小姐连忙抢着回答,"船主提到这个说法"
"他说的是谁"奥索问,口气很不自在
"噢!他给我们讲了一个古老的故事时间是对了,大概是关于瓦尼娜多尔纳诺的故事吧"
"我想,小姐,因为瓦尼娜之死,您可能不太喜欢我们的英雄,勇敢的桑皮埃尔吧"
"难道您觉得这是英雄壮举"
"当时野蛮成风,他的杀妻之罪可以原谅再说,当时桑皮埃尔正同热那亚人决一死战,他的妻子却设法与热那亚人和谈,倘若他不惩罚自己的妻子,同胞们怎么能信任他"
"瓦尼娜走时没有得到桑皮埃尔的批准,"水手说,"桑皮埃尔干得好,拧断了她的脖子"
"可是,"莉迪亚小姐说,"她去向热那亚人求情,是为了营救自己的丈夫呀,是出于对丈夫的爱呀"
"替他求饶,这是对他的侮辱,"奥索嚷了起来
"于是就亲手杀了她!"内维尔小姐不肯罢休"简直是杀人魔王!"
"您知道,她求他赐予她恩典,死就死在他的手里小姐,难道您也会把奥赛罗看作杀人魔王"
"风马牛不相及!他是嫉妒;桑皮埃尔不过是虚荣"
"就说嫉妒,不也是虚荣吗那是爱情的虚荣,也许您偏袒动机而原谅他吧"
莉迪亚小姐神圣不可侵犯地瞪了他一眼,回头同水手谈话,问船何时到岸
"如果继续风顺,后天即可到达"他说
"我恨不得马上看到阿雅克修,这船使我烦透了"
她起身,挽起女仆的手臂,在走道上踱了几步;奥索木然立在舵旁,不知是去陪伴她散步好,还 是终止谈话好,这席话显然使她心烦
"绝代的美人,圣母的血统!"水手说,"如果我床上的臭虫长得像她一样美丽,我让她们随便咬好了,保证毫无怨言"
莉迪亚小姐可能听见了对她美貌的天真誉美之辞,不禁惊慌起来,连忙转身回舱去了不久,奥索也退了下去待奥索一离开甲板,女仆便立刻重上甲板,好生盘问了水手一番,然后向女主人报告情况:那首因奥索的出场而中断的巴拉塔,是两年前奥索的<u>父亲</u>戴拉雷比阿上校被暗杀后才编出来的水手肯定,奥索此次回科西嘉就是为了报仇,这是他的说法,他宣称,比埃特拉那拉村不久便可看到新鲜肉上市将这句科西嘉流行的话翻译过来,就是说,奥索老爷对谋害他<u>父亲</u>的嫌疑凶手,准备开二三个杀戒;实际上这几个嫌疑分子曾被司法部门追究过,但结果却赢得个雪一般清白无辜,说到底是因为法官律师省长宪兵都是他们裙带上的人物
"科西嘉没有法律,"水手补充道,"与其相信王家法院的一个推事,我还 不如相信一支好槍当你有一个仇敌,就要从三个s(这是科西嘉的惯用语,三"s"指槍刀逃(schiopetto,stiletto,strada)原注)中作出选择"
这些有意思的情报使莉迪亚小姐对中尉戴拉雷比阿刮目相看,从态度到心绪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在这位想入非非的英国小姐眼里,他顿时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了他那逍遥自得的神态,他那坦城豪爽的口气以及和颜悦色的谈吐,开始确给她带来几分反感,而现在,在她眼里却一下子变成了优点,因为一个坚强不屈的人,往往喜怒不形于色,深藏的城府是轻易不肯打开的她觉得奥索大志若闲,有菲埃斯克家族(菲埃斯克家族,十三至十六世纪称霸热那亚的意大利贵族该家族出了两个教皇,三个红衣主教,还 有众多军事将领)的气派;尽管杀死几个坏蛋不如救国壮丽,然而,一桩壮烈的复仇也堪称美谈也就在这个时候,内维尔小姐发现,年轻的中尉眼睛很大,满口白牙,身材高雅,富有教养,言谈举止颇合上流社会的风范第二天,她不时同他谈话,越发觉得他的言辞很有味道她一再询问他<u>故乡</u>的情况,他侃侃而谈,津津乐道科西嘉,虽然他很小就离开了她,开始是为了上中学,而后是上军校,但在他的心目中,始终充满诗情画意他兴致勃勃,谈到科西嘉的深山老林,民情风俗可想而知,他介绍之间,不止一次提到复仇两字,科西嘉人的情感尽人皆知,谈论科西嘉人,就不可能没有褒贬但奥索使内维尔小姐颇为惊讶,他对自己的同胞无休止的仇恨情绪,基本上持谴责态度不过,在村民之间有仇杀传统,他并不以为怪,多方加以谅解,说血亲复仇是穷人的决斗
"这是千真万确的,"他说,"仇杀之前照例得提出挑战"你千万小心,我自有防备!,这掷地有声的话,就是敌对双方在互相暗算之前非说不可的神圣语言"
"在我们老家,谋杀<u>事件</u>屡有发生,的确比别处多,"他又补充道:"但您绝对找不出一个卑鄙的犯罪动机不错,我们有许多杀人凶手,但却没有一个小偷"
每当他提到复仇和凶杀的字眼时,莉迪亚小姐便仔细察言观色,却未曾发现他有动情的丝毫痕迹既然她已认定,他有肉眼凡胎(她的眼睛除外)看不透的非凡魄力,她当然坚信不移,戴拉雷比阿上校的在天之灵,很快就会如愿以偿,心满意足
一帆风顺,科西嘉岛已遥遥在望船主把沿岸重要地名一一加以介绍,莉迪亚小姐虽然人生地不熟,但对了解地名颇有兴致最杀<u>风景</u>是无名<u>风景</u>有时,凭借上校的望远镜,可以看见一个岛民,身穿棕色呢服,手持一支长槍,骑上一匹小马,在陡峭的山坡上奔驰在莉迪亚小姐眼里,那人不是一个土匪,便是去报杀父仇的儿子;可奥索却保证,那只不过是附近村镇的良民百姓,正在跑生意罢了;他带槍并非出于需要,而是为了抖威风,赶时髦,犹如花花公子出门,非持漂亮的手杖不可作为武器,虽然长槍不如匕首高贵,也不如匕首富有诗意,但莉迪亚小姐觉得,作为男子汉,带槍比带手杖更气派,她记得拜伦勋爵笔下的所有英雄,都是死于子弹,而不是死于传统的匕首
经过三天的航行,对面已是桑吉内尔群岛,阿雅克修湾绮丽全景逐渐在游客眼前展开将它与那不勒斯湾景观相提并论,确有几分道理;帆船进港时,一座山林正着火,滚滚浓烟笼罩着吉拉托山峰,不由令人联想到维苏威火山,更增添几分相似若要两地平分秋色,只需派一支阿提拉(阿提拉(约四○六四五三),匈奴王,曾率领匈奴骑兵横扫西南欧,加速了西罗马帝国的灭亡)的军队到那不勒斯郊区扫荡一番,因为在阿雅克修周围满目荒凉,毫无生气不像那不勒斯,从塔斯比亚海堡到米泽纳海岬,新奇别致的建筑物鳞次栉比,一路可见;可在阿雅克修湾周围,一眼望去,除了陰森森的丛林,便是丛林背后光秃秃的高山不见一座别墅,不见一间民居只有,在城市周围的高岗上,几幢白色建筑物,孤孤零零,映照在莽莽绿幕上;那是超度亡灵的教堂和家族的陵墓在这风景线上,所有景物无不具有萧杀悲凉之美
郊区的荒僻给人造成的印象,再看看城容市貌,特别在这个时候,就更加深刻了街道上没有任何车马走动,偶尔遇见几个闲人,来回还 是那几张老面孔没有一个像样的女人,只有几个进城卖粮的农妇一点听不到大声喧哗,欢笑,歌唱,与意大利城市大不相同偶尔,在一棵供人乘凉的大树荫下,十几个武装的农民在玩牌或者观战他们既不大叫大嚷,也绝不你争我夺;如果赌上火了,只听见手槍的声响,发出威胁的警告科西嘉人天生威严寡语傍晚时分,有几个人出来乘凉,但街上散步的几乎都是外来客当地岛民都守在自己的家门口,人人自危,好像老鹰守卫着自己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