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百里挑一
百叶窗缝隙里钻进的阳光格外狡黠，似乎专门挑选了方漠的眼睛直刺其中，晃得他睁不开眼。
他不禁举起细的能戳死人的手肘挡在额前，狭长的眉眼跟随着紧蹙的眉头团在一处，嘴角也斜斜向下，呈现一个厌恶的角度。
“你这可是百里挑一的病症，我从医十几年，也是头一回见。”
方漠勉强眯缝着眼睛望向面前说话的人。
四十多岁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额头上那颗硕大的痤疮竟意外抢眼。
显然，这是一位医生。
“嘎嘣——嘎嘣——”
医生右手的大拇指在那支按动式中性笔的顶端止不住地快速起伏着，跟随着这恼人的嘎嘣声，还有他左手粗糙指纹摩擦着病例的“沙沙”声。
方漠在这诡异的交响乐中显得异常颓丧。
“您就直说吧，我这病还有没有的治？”
他倒也爽快，问的清楚，也想死的明白。
对面的医生先是一愣，随后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
显然，他错愕于方漠的淡定从容，没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孩子，却如此不畏生死。
“倒也不是不能治，但你现在还是未成年人，按规定我不能在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同你说太多。”
“鉴于你的病情比较特殊，还是请你尽快联系父母来一下。”
医生终于停下了两手合奏的交响乐，转而仰在身后的椅背上，两臂环抱，拿出一个成年人的架势，凝视着眼前这个身形瘦削，皮肤惨白的少年。
“我没有父母，您只需要告诉我，如果这个病我不治，还能活多久。”
长长的刘海挡住了少年的双眼，无法洞察他眼神中的神色是否有变化，但单听语气来判断，他有一种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淡然。
“哎——”
医生长叹一声，默默把病例往方漠眼前推了推。
“你这病已经是晚期，治疗意义其实并不大了。”
医生说罢顿了顿，佯装不在意地看了看对面的男孩。
见他依然冷静，才又接着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放弃治疗，寿命延续的时间与个体有着差异，多则两年，少的话……”
“半年。”
虽然见惯了生死，但医生面对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在告知诊断结果时还是不免有些迟疑。
然而这个结果的宣布，对于方漠而言却是一种解脱。
方漠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那是一种早有预感的畅快，更是一种千呼万唤的释然。
要知道，在他这短短十五年的人生里，经历的痛和苦，早已经让他对活着心灰意冷。
方漠拿起面前的病历，最后仔细的审视了一遍。
“乳腺癌晚期。”
神tm乳腺癌，还晚期……
果真就如同那医生所说的一般无二。
男性患乳腺癌的几率只有女性的百分之一，真就是百里挑一。
方漠抿了抿唇，从座位上站起，头也不回地出了诊室。
尽管医生不断地喊着他的名字，他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终于就要死了，也算来之不易，就是这病说出去有些难以启齿。”
他嘴里呢喃着，身体在并不合体的灰黑色西装当中摇晃着，仿佛真正的自我随时就要从身体里破壳而出。
是啊，人活着太难了。
在方漠的记忆里，小学五年级之前，他还是个同学羡慕的小少爷，过着车接车送脚不沾地的生活。
可一切随着父亲不知从何沾染的赌博陋习开始都发生了改变。
先是坐车改成了骑车，后来又变成了徒步。
家里的房子也被拍卖，父亲变成了老赖，隐姓埋名浪迹天涯。
母亲依靠在海鲜市场杀鱼的微薄收入一边扛起父亲甩下的巨额债务，一边捉襟见肘地抚养了他两年。
母亲是个爱美的人，一辈子也没干过什么苦活儿，可自从卖鱼之后，整天鱼腥味缠身，她的眉头从没有再解开过。
方漠初一那年，母亲终是不堪重负，从租住的天台一跃而下。
他清楚的记得，母亲跳下去之前，嘴角那一抹释然的笑意。
也是从那时起，他意识到了，人活着远比死去难得多。
在十三岁的尴尬年龄里，方漠找不到工作养活自己，只能靠着捡拾些破烂糊口。
长长的头发和陷满黑泥的指甲，配上父亲唯一留下的灰黑色西装，以及母亲临死前买给他的已经穿烂了的白色布鞋，成为他出入校园的伴生皮肤。
同学总是人前对他视而不见，人后对他指指点点，那种被人戳着脊梁骨的窥伺，他早就受够了。
现在也好，终于不用再担心初中毕业之后，高中学费的来源问题。
更不用再一次去到新的环境里，被一群新的同学用更为冰冷的眼神重新审视一番。
还有半年，他将获得体面。
返回住处之后，方漠脑子里一直在盘算着为自己的死找一处风水宝地。
“要干净的，远离人群，不愁吃喝……”
躺在天桥下的硬纸箱子里，耳边传来流浪歌手的歌唱：“曲水流觞，生命中的人都是匆匆的过客……”
对面led广告大屏幕上是青城山的宣传广告，“幽谷秀峰水色仙，画栋雕梁道观宽，殿前烟火千年旺，自古问道青城山。”
“要是半年之后死了，至少那里山清水秀，还有人常年给我上香供奉，想那道观的童子也不忍心看我活活饿死，这半年的口粮当是有着落了。”
方漠如是想着，若是一定要给自己找一处魂归之所，他不介意那是青城山。
不知怎的，他的神经像是突然被拨弄了一般，他清点了自己少得可怜的家当，立马就起身前往青城山。
奔走了一夜，胸前的两点一线隐隐作痛，甚至连带着呼吸也撕裂般的扎心。
所幸青城山本就距离方漠所在的地方不远，再有半日，应当就能到山脚下。
暮鼓晨钟，天蒙蒙亮的时候，雾气萦绕间已然能看到青城山的倩影。
满目苍翠之间，方漠的胸似乎也不那般疼痛了，取而代之的是肚肠发出的饥饿抗争。
方漠翻了翻比脸干净许多的口袋，又将少得可怜的家当从背包当中悉数倒在了地上，一通翻找。
半个干硬的馒头和三分之一瓶没有厂名的矿泉水，这是他所有的储备粮。
他倒也不抵触，毕竟再惨的日子也过过，这就算不错了。
他顺着一棵粗壮的树木滑坐下去，左手捏着馒头，右手握着水瓶，小心翼翼地将水缓慢倒在干硬的馒头表面。
这操作是有讲究的，不能倒得太快，太快了，水来不及渗入馒头，水就浪费了。也不能太慢，太慢了馒头容易泡浮囊，口感不好。
果然，在生存这方面，方漠是有一套的。
吃饱喝足，方漠眼皮逐渐沉重，眼瞅着目的地就要到了，他却困顿的不想多迈进一步了，遂靠着大树美美睡去。
人生往往也就是这样吧，谋定一个目标出发的时候，往往干劲满满。
可越是到了近在咫尺之时，反而就不那么急着伸手触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