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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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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quot;香市&quot;里的把戏班子一同来的是&quot;桑秧客人&quot;。

    为什么叫做&quot;客人&quot;呢?孩子们自伙淘里私下议论。睁大了小眼睛躲在大人身背后,孩子们像看把戏似的望着这些&quot;客人&quot;。说话听不懂;他们全是外路口音。装束也有点不顺眼:他们大半穿一件土蓝布的,说它是长衫就太短,说是马褂又太长,镇上没人穿的褂子;他们又有满身全是袋的,又长又大,看上去又挺厚的土蓝布做的背心;年纪大一点的,脚上是一双土布鞋,浅浅的鞋帮面,双梁,配着白布的袜子,裤管塞在袜统里。镇上只有几个老和尚是这么打扮的。

    他们卖&quot;桑秧&quot;。什么叫&quot;桑秧&quot;,孩子们有点懂。这是小小的桑树,大桑树有桑果。孩子们大都爬上过大桑树,他们不稀罕这么魔1的小家伙,可是他们依然欢迎这些外路的&quot;桑秧客人&quot;,为的是&quot;桑秧客人&quot;来了,“香市&quot;也就快到,戏班子船跟桑秧船停在一处。

    1么魔湖、嘉一带方言。小而丑的意思。

    就同变把戏的先要看定场子一样,“桑秧客人&quot;也租定了镇上人家的一两间空屋,摆出货来了。他们那桑秧的种类真多!一人高,两叉儿的,通常是一棵一棵散放着,直挺挺靠在墙壁上,好比是已经能够自立的小伙子。差不多同样高,然而头上没有两叉儿的,那就四棵或者六棵并成一组,并且是躺在地上了;它们头碰脚的一组一组叠起来高到廊檐口。它们是桑秧一家子里边的老二。还有老三,老四,老五……自然也只有躺在泥地上叠&quot;人&quot;堆的份儿了,通常是二十棵,三十棵乃至五十棵扎成一组。

    最末了的&quot;老么&quot;们竟有百来棵挤成一把儿的。你远看去总以为是一把扫帚。&quot;桑秧客人&quot;也当它们扫帚似的随随便便在门槛边一放。

    有时候,门槛边挤的人多了,什么草鞋脚,赤脚或者竟是“桑秧客人&quot;他们自己的土布双梁鞋,也许会踹在&quot;老么&quot;们那一部大胡子似的细根上。有时碰到好晴天,太阳光晒进屋子里来了,“桑秧客人&quot;得给&quot;老大&quot;它们的根上洒点水或者拿芦席盖在它们身上;可是门槛边的&quot;老么&quot;们就没有那份福来享。顶巴结的&quot;客人&quot;至多隔一天拿它们到河里去浸一浸,就算了。

    因为百来棵一把的&quot;老么&quot;们的代价还赶不上它们&quot;大哥&quot;一棵的小半儿呵!

    逛&quot;香市&quot;的乡下人就是&quot;桑秧客人&quot;作买卖的对象。

    乡下人总要先看那些疏疏落落靠在墙壁上的一人高两叉儿的&quot;老大&quot;。他们好像&quot;看媳妇&quot;似的相了又相,问价钱,扪一下自己的荷包,还了价钱,再扪一下自己的荷包。

    两叉儿的&quot;老大&quot;它们都是已经&quot;接过&quot;的,就好比发育完全的大姑娘;种到地里,顶多两年工夫就给你很好的桑叶了。“老二&quot;以下那一班小兄弟,即使个儿跟&quot;老大&quot;差不多,天分却差得远了。它们种到地里,第二年还得&quot;接&quot;;不&quot;接&quot;么,大片来就是野桑,叶儿又小又瘦,不能作蚕宝宝的食粮。“接过&quot;后,也还得三年四年,——有时要这么五年,才能生叶,才像一棵桑树。

    然而乡下人还了价钱,扪着自己的荷包,算来算去不够交结&quot;老大&quot;的时候,也只好买&quot;老二&quot;,&quot;老三&quot;它们了。这好比“领&quot;一个八九十来岁的女孩子作&quot;童养媳&quot;,几时可以生儿子,扳指头算得到。只有那门槛边的&quot;老么&quot;们,谁的眼光不会特地去看一下。乡下人把&quot;老二&quot;,“老三&quot;它们都看过,问价而且还价以后,也许有意无意地拿起扫帚样的&quot;老么&quot;们看一眼,但是只看一眼,就又放下了。可不是,要把这些&quot;老么&quot;调理到能够派正用,少说也得十年呀!谁有这么一份耐心呢?便算有耐心,谁又有那么一块空地搁上十年再收利呢!

    有时候,讨价还价闹了半天,交易看看要不成了,“桑秧客人&quot;抓抓头皮,就会拿起门槛边那些扫帚样的&quot;老么&quot;们掷在乡下人面前说:“算了罢,这一把当做饶头罢!&quot;乡下人也摸着下巴,用他的草鞋脚去拨动&quot;老么&quot;们那一部大胡子似的细根。交易成功了。乡下人掮着两三组&quot;老二&quot;或是&quot;老三&quot;,手里拎着扫帚似的&quot;老么&quot;。

    “老么&quot;就常常这样&quot;赔嫁丫头&quot;似的跟着到了乡下。

    特地去买&quot;老么&quot;来种的,恐怕就只有黄财发。

    他是个会打&quot;远算盘&quot;的人。他的老婆养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到镇上育婴堂里&quot;抱&quot;了个八个月大的女孩子来给他三岁大的儿子作老婆。他买那些&quot;老么&quot;辈份的桑秧,也跟“抱&quot;八个月大的童养媳同样的&quot;政策&quot;。他有一块地,据说是用得半枯,非要让它醒一醒不可了;他花三毛钱买了两把&quot;老么&quot;桑秧来,就种在那块地上。

    这就密密麻麻种得满满的了,总数有两百四十多。当年冬天冻死了一小半。第二年春,他也得了&quot;赔嫁&quot;的一把,就又补足了上年的数目。到第四年上,他请了人来&quot;接&quot;;那时他的童养媳也会挑野菜了。小桑树&quot;接&quot;过后,只剩下一百多棵像个样儿,然而黄财发已经满足。他这块地至多也不过挤下百来棵大桑树。

    可是这是十年前的旧事。现在呢,黄财发的新桑地已经出过两次叶了。够吃一张&quot;蚕种&quot;。黄财发的童养媳也长成个大姑娘,说不定肚子里已经有儿子。

    八个月大的女孩子长成了人,倒还不知不觉并没操多少心。么细的桑秧也种得那么大,可就不同。黄财发会背给你听:这十来年里头,他在那些小桑树身上灌了多少心血;不但是心血,还花了钱呢!他有两次买了河泥来壅肥这块用枯了的地。十年来,他和两个儿子轮换着到镇上去给人家挑水换来的灰,也几乎全都用在这块桑地。

    现在好了,新桑地就像一个壮健的女人似的,去年已经给了他三四十担叶,就可惜茧价太贱,叶价更贱得不成话儿。

    这是日本兵打上海那一年的事。

    这一年,黄财发的邻舍李老四养蚕亏本,发狠把十来棵老桑树都砍掉了,空出地面来改种烟片。虽则是别人的桑树,黄财发看着也很心痛。他自然知道烟片一担卖得好时就有二三十块,这跟一块钱三担的叶价真是不能比。然而他看见好好的桑树砍做柴烧,忍不住要连声说:“罪过!罪过!&quot;

    接连又是一年&quot;蚕熟&quot;,那时候,黄财发的新桑地却变成了他的&quot;命根&quot;:人家买贵叶给蚕吃,黄家是自吃自。但是茧子卖不起钱,黄财发只扯了个够本。

    “早晓得这样,自家不养蚕,卖卖叶,多么好呢!&quot;黄财发懊悔得什么似的;这笔损失帐,算来算去算不清。

    下一年就发狠不养蚕了,专想卖叶。然而作怪,叶价开头就贱到不成话儿。四五十人家的一个村坊,只有五六家养蚕,而且都是自己有叶的。邻村也是如此。镇上的&quot;叶行&quot;是周圆二三百里范围内桑叶&quot;买”“卖&quot;的总机关,但这一年叫做&quot;有秤无市&quot;。最初一元两担的时候,黄财发舍不得卖,后来跌到一元四担,黄财发想卖也卖不脱手。

    十多年来的&quot;如意算盘&quot;一朝打翻了!

    要是拿这块桑地改种了烟叶,一年该有多少好处呢?四担的收成是有的罢?一担只算二十块钱,也有这些……黄财发时常转着这样的念头。一空下来,他就去巡视他的新桑地。他像一个顶可恶的收租米人似的,居心挑剔那些新桑树。他摇动每一棵桑树的矮身子,他仔细看那些皱皮上有没有虫蛀;末了他只有摇头叹气。这些正在壮年的新桑树一点&quot;败相&quot;也没有!要是它们有点&quot;败相&quot;,黄财发那改种烟叶的念头就会决定。

    他又恨这些新桑树,又爱这些新桑树。他看着这些变不出钱来的新桑树,真比逃走了一个养大到十八九岁的童养媳还要生气!

    而况他现在的光景也比不上十年前了。十年前他还能够“白搁着&quot;这块地,等它过了十年再生利。现在他却等不及。他负了债,他要钱来完粮缴捐呢!

    但是烟叶在村坊里的地盘却一天一天扩大了。等到黄财发一旦下了决心,那烟片的价钱也会贱到不像话儿罢?不过黄财发是想不到那么远的。如果他能想到那么远,他就会知道,现在是无论什么巧法儿,都不能将他的生活再&quot;绷补&quot;下去1了。

    1&quot;绷补&quot;江浙方言。勉能维持的意思。

    最后还得交代一句:像黄财发那样的“身家&quot;,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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