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3)
崔家小姐正忙着抓猫呢。
那猫真肥啊,肥头肥脑肥爪,跑起来肚子肉雪堆似的颠啊颠。黄白一大坨蹲在光秃秃的墙头快掉下去了,被根长杆子撵得喵喵叫。
杆子还没碰着它呢,叫得忒惨。
崔家小姐站在墙下指挥仆役挥杆,一叠声轻点慢点别打到,边朝上头骂:“……又给我夜不归宿,你怎么不去外头再找个家呢?哈?还跑回来干什么……”
话是狠的,无奈中气不足,夹杂一两声咳嗽。她骂一句,墙上喵一句。
就这么吵起来了。
吵半天不知道谁赢了,肥橘猫磨磨蹭蹭,溜下墙根回到了主人怀抱。崔家小姐那双手臂瘦得袖子空荡荡的,轻易就能压折了,却是稳稳当当地接住那一大坨猫,半点不晃悠,还颠了两下。
弱柳扶风而又神力非凡的崔家小姐抱着猫,就近找了个树荫底下的台阶坐下。
嫩黄裙摆堆成蓬蓬的太阳花,伴着轻声细语的笑骂,橘猫趴在她膝上,大脸盘子被捏来揉去,龇牙咧嘴,不一会儿,喉咙呼噜呼噜响。
光斑树影沙沙摇动。
忽然,橘猫猛一扭头,看过来。
云歇看着铜币一般溜圆的漆黑猫瞳,瞬间缩成针尖。
撸到猫尾巴根的人见它弓背炸毛,下意识松手拍哄,发觉不对,也回头看了过来。
她这一回头,头顶上方,一大片如风如雾如旗帜的东西飒然展开,扬进云歇眼帘。
——晋国醴县乌折陵,崔家女,名朝归。仲乙十一年亥月十九,生。仲乙廿七年辰月初三,卒。人寿已尽,屡召不回。遣,招魂幡。
凄凄白幡,惨惨墨钩。幡布边缘破破烂烂,拖风拽雾,当空大展,遮得此间天地骤暗。
鬼气遍布之森然,骇人气绝当场。
遗憾的是,现下无人能与云歇分享这一幕。
在场其他人看来,此处风和日丽,十分惬意,是个和猫猫一起打滚小憩的好天气。
崔朝归被日头晒得昏昏欲睡,一回头看到垂花门旁两张生面孔,顿时就精神了。唉呀呀,长得真好看,都好看。
她歪了歪脑袋,笑问:“是客人吗?”
云歇目光从波潮翻涌的招魂幡移开,挪到她脸上,定定看了好一会儿。
招魂幡不算稀罕物。
举凡游荡在河桥外的孤魂野鬼,头顶上都插着这么一面。十殿阎罗查生死簿时,碰上不对数目的漏网之鱼,见一个插一面。插秧似的,遍地都是。
刚离窍不小心走岔路的,白幡一招,就能回到正道上了。怨气重些不肯回的,白幡化绳化网,绑也给绑回去。遇上能与之对抗的厉鬼之流,招魂幡便只做追踪之用,等阴差甩镣铐去锁。阴差镣铐也锁不住的,就已然成为祸害一方的大凶煞。直至最后需鬼判官化身亲临抓捕的,也不是没有。
有没有能彻底逃过的呢?
自然有,道行高到把招魂幡毁了便是。而一旦毁了招魂幡彻底脱逃轮回之外,再被抓捕,押到阎罗殿生前死后新帐旧帐一起算,轻则灰飞烟灭,重则灰飞烟灭。
此等猖獗鬼万里无一。忌惮下场为其一,二则,阎罗不会允许鬼煞修炼到如此道行。
而云歇看见的这一面招魂幡,刀劈斧砍的痕迹交错纵横其上。
有人曾多次试图毁了它。
然而这也不算太要命的事。
要命的是,几步远,那张稚嫩脸上,薄如蝉翼的皮肤下,密如江河支脉的血气,在流动。
游莲察觉云歇的心不在焉,低声问道:“有什么不妥?”
云歇说:“我想知道,乌折陵现在是划入哪一国?”
游莲答:“晋国。”
“哪一位君王?”
“仲乙王,在位迄今二十七载。”
“二十七啊。”
说话间,抱猫的小姑娘仰脖看二人走近,面上带了郝然:“梨花压得我起不来,实在不好意思,能不能帮帮我……”
猫淹到她尖尖的下巴,随时要压垮了她,可怜极了。云歇俯身去抱猫。
橘猫惊恐万状,一脸毛都盖不住扭曲,不断哈气,挣来扭去,把小姑娘衣衫勾出线。一个没摁住,它跳下地跑了。
崔朝归:“梨花,梨花——”唤不回来。
云歇目送那团胖黄球灵活异常,攀梁蹿上屋顶——遇上她的飞禽走兽都是如此,旺财大黑才是例外。摇一摇头,改搀小姑娘起身。
小姑娘拿在手里真是轻,只到云歇下巴高,骨头跟纸一样薄,衣裳都怕压垮她。不知道是怎么抱得动猫的。小姑娘哎哟哎哟地边抻腿边道谢,一瘸一拐瘸到屋檐外,仰头找猫。
屋顶瓦片乱成一条,碎了好几块,猫又没影了。
“个没出息的,平日里皮得很……”崔朝归没好气嘟囔,转头对上云歇,小小哇了一声,“你可真好看。”探头看后面的游莲,“你也好看。”目光黏回云歇脸上,“没你好看。”
一颗头扭个来回三四趟,转陀螺似的。
游莲眉尾一挑,赞道:“你很有眼光。”
“那是,”崔朝归得意洋洋,“我与娘亲插的瓶花,年年都是花市竞出来的魁首。”
云歇轻握她手腕,牵到亭中石凳坐下。
掌心碰到的皮肤冰凉,血流滞缓,脉跳间久而无力。一点点聊胜于无的生机,可撑不起这样生动的嬉笑怒骂。
云歇落座在石桌对面,饶有兴趣道:“花市?”
“对呀对呀,每逢谷雨前后,百花齐放,各家各户都要拿出最漂亮的瓶子插上最漂亮的花,拿去花市竞魁首。”崔朝归小脸枕着胳膊,圆眼弯成月牙,兴高采烈道,“年年魁首都是我家拿的。”
环亭内侧设有长木凳,游莲挥袖扫了扫灰尘,坐下,轻倚挡风挡日光的竹席,道:“听起来好热闹。”
“当然了,我们乌折花市,四国独有,江南一绝。之前许多年你们都没有来看吧,今年可不能再错过啦。我还要担心大美人姐姐走在路上,会让人拿花砸得满头包呢哈哈哈……”小姑娘明眸皓齿,笑得双颊酡红,好似刚抹了胭脂。
身体里那一丁点血气,全盛放在这张巴掌大的小脸上。
云歇目视她双眼,极其专注,仿佛听入了神。
摈弃阳光照耀,事物还原本真。亭盖下,崔朝归脸颊以外的肤色苍白发青,云歇并不意外。云歇要看的,是她的魂火和命线。
人活在世,灵台明魂火,脊骨系命线。
魂火撑着皮囊走过生老病死,命线则系满嗔痴贪七情六欲。经历过什么,想要什么,将来去哪儿。也在身后蛛丝盘网般的根根命线上,写清楚,指明白。
如蜃楼那个吊死鬼与昨夜暗巷的女鬼,多年前死透了,线断得干干净净,已与人世间毫无瓜葛,仅凭执念傍身。当然,游莲身后也是干干净净,因为云歇看不到。至于是什么问题,反正是他的问题。
如眉是青、旺财等,命线十倍百倍繁杂于常人,则揭示着灵窍开后,他们已经享用过的或将来临的浩瀚岁月。连大黑那个丁点大的小崽子,都天天被根线戳得团团转,嚎着要吃饱肚子呢。
而这个崔朝归,灵台灰暗,魂火已熄。
死人相。
背上命线几乎全断。
几乎。
差错,就出在“几乎”。
剩一线。仅剩一线。还剩一线。
要知道濒死之人,命线都要比她多得多。直等到人咽下最后一口气,胸腔彻底瘪下,魂火熄灭,命线才会瞬间全部断裂。
崔朝归背上指向虚空的这一线,显然是断开后又强行系起。细若游丝,风大一点,就会被绞断。颤颤巍巍,惊险万分,承载了她一切挂念重量。也是这么一线,决定了她是躺床上,还是躺棺材板。
极有可能,她就是掀了棺材板,爬出来的。
究竟是何等强大的执念,能驱使这么一具羸弱至极、毫无起死回生可能的躯壳,仍然行走在人世间。
“……我讲的话是不是太多了?”小姑娘苦恼捧腮,“怪我,除了娘亲爹爹和梨花,已经很久没有人和我说这么多话了,一时忘形,美人姐姐可不要嫌我烦。”
云歇自然道:“怎么会。”
“那太好了!美人姐姐你真好。”崔朝归脸上的惆怅愁绪来得快去得更快,一下烟消云散,酒窝淌蜜,“对了,你们来乌折是做什么来了,有没有我能帮帮忙的呢?我帮不了的,我就去求娘亲爹爹,一定能办好的。美人姐姐可不要皱眉头啦。”
云歇张口,又闭上。
奇怪,方才对着崔家夫妇张口就来的一大通胡诌瞎扯,现下梗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了。真是奇怪。
云歇开始算,是不是自己今天打的诳语太多,遭了报应。
却听游莲在后头接道:“我们这回,正是慕名已久,为观赏乌折花市而来。”
崔朝归眼前一亮,来回求证:“真的?”
游莲对着云歇粲然一笑:“当然是真的。”
云歇只好点头:“当然。”
个屁。
今早她连南边乌折陵在哪儿都分不清,谈什么为观赏花市而来。
小姑娘浑似天真无邪,说什么信什么,欢呼:“很快的,很快就到了。到时我领你们去,赏它个三天三夜,定叫你们不虚此行。”
云歇:“好。”
又打一诳语。
唯恐她报应不够多的那位闲得自在,拨开条竹帘缝瞧外头:“有人来了。”
不知有意无意,他在“人”字上格外念得顿挫。
竹帘大掀,来的是个头扎双髻的小丫鬟,请崔朝归回去喝药。
小丫鬟红颊圆腮,笑起来喜气洋洋,任崔朝归如何撒娇耍赖都不退步,一径只说到时辰喝药,语气笑容变也未变。崔朝归只好不情不愿地起身离开,连连回头和云歇说明天见。
云歇远目:“好。”
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