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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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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将军神勇无敌,而终究死于小商河的乱箭之中。小夜直觉地知道这是一个悲壮惨烈的故事。江才人为什么要收藏这样一幅画?

    小夜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

    江才人在太后那儿时,心里一直惦记着匆匆而来时不曾收好的锦盒,宴会一散立刻赶回来。书房中只有负责打扫的一个宫女和小夜会来。那宫女不识字,一向不关心这些书画。她想到多半会是小夜打开这锦盒。果然如此。

    小夜打开锦盒,盒中果然是两幅绢画,已经有些发黄。一幅是江才人少年时的画像。小夜从没听江才人提过她入宫之前的事,但是画上的少女娇美华贵,不识愁滋味,斜倚妆台,握一卷书,含笑沉吟,很显然不是寻常人家。左上角的空白处题了一首小令,小夜识字有限,连猜带拼的,只能约略凑出一份惆怅的心情。寻好梦,梦难寻,几回魂梦到花荫。她喃喃地念着这一句。江才人入宫之前也是生活在一个梦境里吗?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呢?

    小夜不知道这个故事。她只能看出来,身中无数箭枝仍跃马举枪的年轻战将是宋人,一大群围攻他的人从衣装来看就是异族。

    江才人轻声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读书、写字、画画。我这儿是官家从不会来的地方。如果没有消磨时间的东西,日子是很难过的。而且学些书画对你的绣艺也大有好处。”

    小夜在书房中流连。这是一个她不了解而感到敬畏的世界。据说池州李家有一幢很大的藏书楼。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能回到李应玄身边,长相厮伴,他是否会因为自己的无知而失望?小夜不无沮丧地想着。她的灵性,只在那绣架之上。

    只是因为思念故土和亲人吗?小夜的身上有一种深沉的、无望的悲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

    江才人在心中苦笑,暗暗地叹息。七年后小夜会像自己一样戴着温和宁静的面具麻木地活着吗?

    冬去春来,小夜要开始绣百鸟朝凤图。江才人的画像已经绣好。杨将军的画像一时无法开始。百鸟图需要太多的精力。她的后颈有时仍会因低头太久而微微酸疼。这时她更无法忘怀李应玄温暖坚定的手。江才人的博闻广见,使她知道了许多有关襄阳和蒙古人的事情。蒙古人正在围攻襄阳,而李应玄就在那座被围困的城中。江才人细细地对她叙说四川钓鱼城下的激战,鄂州之围,忽必烈的登基称帝,襄阳之围,大理国的灭亡。小夜因为襄阳而仔细地听着这些离她如此遥远、如此难以想象的故事。江才人在太后那儿常能见到一些宫外来的人,一点点消息便足以让她推断出许多事情,回来后便对似懂非懂的小夜讲述。小夜不忍心让江才人失望,总是认真地倾听。她知道无人可以诉说的滋味。

    可怜的孩子,你可知道,好梦由来最易醒,多情自古空遗恨?

    小夜抬起头,触到江才人的目光,倏地脸上飞红,仿佛被当场抓住的小偷。江才人这才看到小夜的美丽。她的美丽不是为别人而显现的。只有襄阳城中的那个人才能让小夜在一瞬间蜕去阴暗的尘色,似突然跳出匣中的夜光之珠一样光彩夺目。

    小夜幸而不需要过这种日子,江才人心想。

    小夜又拿起下面一幅。

    小夜在好奇地打量着一旁那巨大的书房。

    江才人看着她,小夜是这样善解人意。她不觉又微微一笑,道:“小夜,是谁有这个福份?”

    这是江才人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杨再兴将军大战小商河图。

    小夜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窘得说不出话来。江才人叹息一声,道:“我会尽力帮助你的,小夜。但是不要让别人发现。”

    她教小夜绘工笔花鸟,带她到御苑看要绣的九十九种鸟儿。小夜感激地看着她,却总是郁郁寡欢,勉强地笑一笑。阴雨的日子,她们在书房度过。小夜慢慢知道了襄阳。她很小心地掩饰自己,但提到襄阳时她的眼里会突然闪耀出两朵小小的火花。江才人在心中叹息,有意无意地告诉她更多有关襄阳的事情。那是汉水中游的重镇,是江南的门户。江才人铺开地图,告诉她如何看地图,如何找到襄阳城。小夜将手指按在“襄阳”两个字上,微微地笑起来。江才人也微笑,心中疑惑着小夜究竟有没有觉察到自己已识破了她的秘密。也许她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才变得反常的迟钝。

    深宫似海,小夜在锦绣丛中夜夜梦见的是故乡那条简陋的小巷,她会在梦中再次坐到窗下的绣架前,听母亲的絮絮叨叨,妹妹不满的嘟哝;弟弟和父亲回家来,带给她画样;小黄猫在暖洋洋的阳光下仰天躺着,满足地搔着自己的小肚皮,连飞过头顶的蝴蝶也懒得去抓。小夜常常在听见马蹄声、奔去开门的那一刹那醒来。再闭上眼,便已无眠,只有在黑暗中回忆那个月明之夜的每一个细节,反复咀嚼,直到天亮时才能勉强再睡一会。

    江才人一怔,便笑起来:“难得你有这份心。明儿个我叫人送白绸和丝线来。这是我们两个的事,知道吗?”

    自那一天后,小夜和江才人之间有了无形的默契,更深一层的和谐,相视一笑间,暖意融融。小夜在自己的睡房的后窗前绷起了一个绣架。平时她仍是在前窗下绣宫中交下来的汗巾、手绢,只有在心情平和、风和日丽时,她才走到后窗前,揭开蒙在架上的青色绸缎,开始绣江才人少年时的画像。她的感激与挚爱都绣在这画中。

    那果真是一个悲壮的故事。江才人也只说了这个故事,别的一概不提。小夜非常想问她为什么要珍藏这百年前名将的画像,而且和她少年时的画像放在一处,可是看着江才人凄绝的脸,竟不敢开口。江才人凝视着这两幅画,眼里隐约闪烁着泪光。小夜鼓足勇气说道:“我将它们绣出来可好?这样可以保存得久一些。你看这绢面已经有些儿黄了,笔墨也浸润了。”

    就像是七年前初入宫时的江才人。

    小夜看着她。江才人是这样洒脱大方,又是这样孤独与寂寞。小夜熟悉这种宁静沉寂后的寂寞。江才人刻意变幻的笑容只为了掩饰这寂寞,就像她在最空虚的时候显得最勤奋一样。她不知道自己眼里已经流露出由衷的同情。江才人轻轻地笑起来。是谁有这个福份得到小夜纯真温柔的心?

    江才人也不无讶异地打量着小夜。

    江才人决定明年送给太后的寿礼中,应当有一幅百鸟朝凤的绣幅。她不能不注意到小夜眼底的阴影。她要给小夜找到一个方法排遣她的满怀愁绪,否则,小夜捱不过几年。

    她抽出书架最深处的一个长长的锦盒。是一幅画吗?她不记得江才人给她看过。这锦盒像是仓促间来不及放回原处、顺手搁在那儿的。

    初次见到江才人时,小夜吃惊又迷惑。美人如云的后宫中,江才人算不上明艳绝世,也不算太年轻,或许有二十五、六了吧?白净纤巧,是那种常见的苏杭姑娘。小夜一路上见到了不少这样的姑娘。可是江才人的轻颦浅笑,流动变幻得就如那滟滟的水波,不容逼视,连小夜都为之目眩,舍不得移开视线。

    小夜又低下头去,开始寻找池州。江才人看出什么了吗?为什么会有那样似笑非笑、又有些哀怨的眼神?

    江才人不由得轻轻抚了一下小夜的鬓发,觉得小夜因她的这个动作而全身一紧。曾经有人这样做过吗?自己无意间唤起了她的记忆。江才人几乎可以肯定小夜深藏着一个怎样的悲哀的秘密。

    为了要给太后一个小小的惊奇,小夜的绣艺暂时不能让太后看见,交给她的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活。冬季的长夜里,她绣了几十幅不同的手绢。江才人时常要去太后处侍宴。近来太后宠溺一个同姓谢的琴师,江才人不能不事先写好有关这七弦古琴种种妙处韵事的诗词,悄悄地让太后过目,选取一些记下来,在欢宴时念出,然后妃嫔宫人齐齐赞颂太后的诗才敏捷。这时江才人便在阴暗处微笑。她的生命活在别人的面具下。

    小夜有一种想倾诉一切的冲动;可是,她害怕。她没有权利向别人说起李应玄的承诺,说起那个月明之夜的笛声。她害怕自己一说出来,震怒的上天会收回她最后一点希望。幸福是不容拿来炫耀的。

    她靠着那巨大的书房维持自己日复一日的生命。宫人来了又去了,她们无法安于这儿浸透的萧索与冷清。江才人也习惯了。可是她很想留下小夜。小夜的眼里有着其他人所没有的温柔与理解,这是她脸上的晦暗所不能抹去的东西。

    小夜分在谢太后极为宠爱的江才人院中。

    小夜吓得失手将锦盒掉在了地上,两幅画都掉了出来。

    小夜分到她院中,是因为她们都是专门侍奉太后的宫人。她见过那幅晨露牡丹,原以为绣者会是言笑晏晏、周身都洋溢着光彩的模样。她没料到小夜整个人似蒙了一层看不见的尘土似的,晦暗而无生气,仿佛被剪下枝头的花朵。很难将眼前这个小夜同那幅生意盎然的牡丹联系在一起。

    小夜:“我知道。”

    仿佛过了许久,江才人才轻声道:“想听一听杨将军的故事吗,小夜?”

    怔了好半天,小夜才叹一口气,小心地收好画,放回原处时忽然觉到身后有人,一回头,江才人就站在书架的尽头,脸色古怪地看着她。

    她凝视着画上英武的杨将军。李应玄若著上战袍,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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