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又一个残冬过去,春暖花开,小夜已经十七岁了。母亲笑着说她该为自己绣嫁妆了。小夜低着头一声不响地挑选着丝线,心里有微微的慌乱。她太专注于绣架和自己的心事,以至于完全没有想到每个女儿都得面临的命运。
小夜不知道一根细细的马鞭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将自己拉住。李应玄已经收起马鞭,微微一笑:“好险啦,小姑娘。”
在无数细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有着最温馨的幸福和最深沉的悲哀。
小夜无力地倚在门上,任泪流满面,无视妹妹惊恐、怪异的目光。夜色慢慢地笼下来,一阵风过,海棠花瓣落了一地。
小夜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的世界因为母亲的这一句话而不复完整。
知道了这一切,小夜仍固执地不愿相信,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李应玄的目光只是在施舍他的怜惜。她不能忘记那目光中隐含的不自觉的爱抚,以及掩饰不住的惊奇与错愕。
小夜日日坐在绣架前。无言的等待是让她痛苦又欢乐的秘密。所有青春的热情都绣进了那一幅幅丝帛中。她不知道自己的刺绣已成了池州府的一件奇迹。老一辈的绣匠说,叶家的那个大女儿是让她家院里的海棠附了身,才绣得出花鸟的魂儿来。那是他们不了解也拒绝了解的谜。他们是用手、用娴熟的技艺在刺绣,小夜用的却是她在孤独、沉默中凝聚起来的所有热情与心血。弟弟从外面带回来的一张张画儿,成了她的摹本。她不只绣花鸟,也绣人物,绣亭台楼阁。唯一遗憾的是,她不能绣出自己模糊的梦境。
尤其令她暗自里骄傲与满足的是,在小巷众多的孩子中,李应玄唯一对她说过话。
秋高草枯,李家兄弟几乎每天都要出去骑马打猎。李家兄弟的马蹄声一响起,小巷里的孩子们便都扔下活计跑了出来。看这些天之骄子们跃马扬鞭、谈笑风生,是他们宝贵的欢娱。小夜痴痴倚门,望着李家兄弟们带醉自夕阳中归来,肩上栖着鹰,鞍边挂着弓箭和猎物,秋阳亦如醉。最幼小的十一郎李应龙醉眼迷蒙地从马上摔了下来,而且正好摔在小夜的门前,小夜猝不及防地往后一退,绊着了门槛倒栽下去。但是一条马鞭灵蛇似地挥出卷住了她的腰,将她拉住,免了她摔在门内青石板上、头破血流的厄运。
从那以后,她不再跟着弟妹们倚门而待,等着李家兄弟经过。母亲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她不希望女儿有非份的妄想,只希望她能像自己一样过着虽然辛苦了些但是稳妥平安的日子。小夜异常的沉默一向让她担心,特别是小夜长大以后。
看见小夜时,李应玄的眉扬了一扬,似乎想告诉她一些什么事情,随即又不同寻常地向她微笑。小夜的脸涨红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嘴边也漾起了温柔的微笑。这让李应玄又怔了一怔。这一刻小夜不再像一个羞怯又勇敢的孩子,而是像——他下意识地扰乱了自己的思绪,不让自己再想下去。他可以关照一个孤独的、可怜的孩子,但不能关照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小夜也是这群孩子中的一个;虽然她是这样沉默,从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兴奋地诉说,在她的心中,依然充满了这种自豪。
当听到李家年长的四郎、五郎和六郎赴京读书的消息时,小夜明白了李应玄那异乎寻常的笑容和暗示。他是在向小夜告别。她暗暗地失望,同时又感到莫大的欢喜。李应玄会记得向她告别,是因为她已经在他的心上。小夜唯一的愿望,也不过如此。只要李应玄总是能记得她,有时会想起她,小夜便已觉得满足。
在浴佛节上,李应玄成了整个池州的骄傲。小巷中的孩子,仅仅因为经常能够见到李应玄和他的兄弟们经过,也有了一种能够对其他同伴夸耀的自豪。
后来,小夜慢慢地发现,李应玄对每一个人都是亲切又温和的,他像他信佛的母亲一样怜弱惜小,总是不自觉地从眼神举止中流露出他的怜惜与抚慰。
——可是,她已经不再是个孩子。
一连几天,李应龙都没有再见到那隐藏在暗中的身影,心中不由得十分歉疚。他只是为了好玩,可是没想到会让那个小姑娘气得不愿意再出来。他试着回想小夜的面容,可是想不起来,只觉得似乎不像这一条阴暗的巷子里的女儿。她脸上有时会有一层明亮的光彩,使得她整个人就如一颗闪光的珍珠;这是他过去偶然间瞥到的。他开始挂念那个奇特的小姑娘。她身上有一些东西,他说不出是什么,但是让他好奇。这个不再出现的小姑娘,究竟是什么模样?
自那以后,小夜退到了门槛的后面。她怀着那混乱、灼痛又甜美如梦的秘密,半掩在门后,渴求地望着那飞驰而过的身影。李应玄在经过时会不由自主地用目光搜寻她纤巧的身影,在迎上他的目光那一瞬间,小夜脸上焕发的光彩让他感到一阵无名的快乐。他是照亮小夜生命的阳光。这可怜的孩子,她平时一定很不快乐吧?他想我只是在小心翼翼地、用一点儿时间和心情来照看一个生命,就像母亲照看扑火的飞蛾一样,到天亮时,就要将那小小的飞蛾放生到外面的天地去。
母亲说这话后没几天,夕阳西下时,人声马嘶又来了,但是不同寻常的欢乐。小夜的心猛然一跳,针刺了手,血滴染红了素绢,急忙起身时带翻了凳子。她奔到庭院中,猛地一拉门。
深藏门后的小夜,那亭亭的身影仍然引起了李家兄弟们的注意。他们大多还是些心志飞扬的少年,李应龙更是个大男孩子。有一天当小夜凝视着他的背影时,他忽然回过头来对小夜咧嘴一笑,做了个大大的鬼脸。他的兄长们都哈哈大笑。小夜狠狠地一跺脚跑回自己房中,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泪珠控制不住地滚下来。他们是这样不屑地取笑她!
在等待的日子里,小夜的针下慢慢地多了一些让母亲担心的东西。母亲默默地看着小夜长高,长大,出水的荷箭似地日日绽放出不同的美丽,眼里清亮得如汪着水,绣出的花鸟暗藏着无限生机。她仍会为了马蹄声而放下针线跑出去,但已经不再那么热切。她将自己深深地藏在门后,悄悄地望着李家兄弟扬鞭而过。李府是一个大家族,十一个兄弟里只有李应龙与李应玄是亲兄弟,其他都是堂兄弟,因此只有李应龙最像李应玄。小夜喜欢看李应龙的背影,背影能让她在恍惚中当成是李应玄;但这是不可替代的,她也知道这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可是她只能从这幻觉中偷得一点儿快乐。
十一郎的兄长们正在大笑,谁也没有伸手去帮他,都带着那种有趣好玩的笑容看着他,让他自己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爬上鞍去。李应玄也在笑,转过头来又看了小夜一眼,仿佛要确定她的确没有受伤也没有受到惊吓。小夜的脸涨得通红,却鼓足勇气要好好地正视神一般的六郎。李应玄的笑容亲切又温和,春阳一般的目光仿佛包容了她的整个身心。小夜全身忽地一热,那一刹那她忘记了自己周围的一切,只有一种眩晕的幸福。
李应龙每次经过小夜家的庭院,总不由自主地要向院里看一眼。但小夜一直不再出现。他只看到那株海棠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可他只能策马而过。
这一刹那的变化是如此明显,仿佛是上苍慈爱的手指轻抚过一株小草,让它瞬息间幻化成一朵娇艳欲滴的小花,以至于李应玄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
她的技艺越来越精熟。卸任回京的池州知府将她的绣品作为礼物赠送给京中的同僚,其中有一个是池州人,李应玄的父执辈。那日他们兄弟三人刚从太学出来,拜谒这位长辈,商议今年的进士考试之事。座中客人恭维池州山灵水秀,连民间绣女都这样心灵手巧,无怪乎李家兄弟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了。李应玄笑而不语。池州府的绣户都集中在李府后面的那一条小巷中,这幅娇艳如出浴杨妃的晨露牡丹,应当是出自那条阴暗的小巷。是那家有海棠花的庭院、那个会在看见他时整个人都光亮起来的小姑娘吗?也许只有她才能绣出这样有生气、有热情的牡丹。他不觉暗自里有些骄傲,很奇怪地为小夜的技艺而高兴。
可那是怎样的一句话啊!
小夜仍是日复一日地坐在绣架前。
李应玄只看到门缝里那双含泪的、绝望又炽热的眼睛。为什么要上锁?踏入小巷,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渴望见到小夜脸上为他而闪耀的光辉,见到那羞怯又勇敢的微笑,感受到那道紧紧追随着他的目光。那是一种不希冀回报、无怨无悔的温情,令他感动而想念。重门深锁,海棠花开今在否?他渴望见到小夜无恙,仍是当年的模样,仍然可以让他自然而然地关怀和怜惜。
当马蹄声远去、暮色初起时,小夜才如梦初醒般地感到周身的凉意。
日复一日,心情如此沉淀,在他不自觉间积聚。
院门从外面锁住了!她忘记了这是她自己的要求。父母和弟弟出去时,总是将她和初长成的妹妹反锁在家里,免得歹人窥伺。
只有她还站在门边,其他的孩子们都回去了。
小夜知道自己在作茧自缚。可是她怎能舍弃那一刹那令她死而无憾的幸福?他们现在每每会在心中相视一笑。李应玄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吗?他满足于那一刹那心中温柔的快乐。这是他所未曾有过的一种快乐。而他又是这样洒脱不拘小节,不吝于让自己拥有这似乎不合乎常理的奇异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