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赵可心中诧异。唐廷玉是想将丹药留下来给云梦服用吗？
赵鹏说他放弃选择的机会，将来可不要后悔。
唐廷玉默然片刻，忽然也是一笑：“五姑娘你认为呢？”
赵鹏摇着头道：“不是不想要，而是换一种方式要。林夫人无儿无女，虽然为飞鱼岛训练了不少人手，却只有云梦这么一个宝贝弟子，神女遗书自然会留给云梦做嫁妆，我这样拿过来，多不伤和气。你还要将云梦留到几时？不会是——”他笑嘻嘻地看着唐廷玉，“当真有那么回事，正好被人说中了，你才恼羞成怒吧？”
赵可站在石桌旁，含笑说道：“唐公子请坐，这是胡嬷嬷下厨弄的几道菜，我听侯大总管说胡嬷嬷的手艺很合你的口味，所以这一次特地将她带来服侍。”
唐廷玉终于说道：“我相信谷岛主的诚意。不过，云梦的去留，要由宣王爷出关之后再决定。”
赵可无法回答。
凭他如何善察人意，也无法看出端倪。
唐廷玉道：“四月十五，是太乙观三年一次的讲武大会，王爷会在那之前出关，亲临太乙观主持。”
赵可轻声问道：“云梦姑娘的情形如何？”
他示意弟子放赵鹏的信使进来，却是那圆圆脸儿、娇憨可爱的小侍女宝儿。她笑盈盈地道：“我家公子爷问唐公子好。还有些衣服用具，要送给云梦小姐的，唐公子要不要先检查一下？”
谷川随即问道：“那么唐公子是否同意让我们接走云梦？”
赵鹏笑道：“请坐请坐，这船上除了我那三个温酒上菜的侍儿，还有谷兄手下的两名船夫，别无外人，尽管放开来喝不妨。”
唐廷玉喟然叹道：“我明白。”
唐廷玉立刻看了赵可一眼，赵可意识到他怀疑是自己在华阳真人处说了什么，华阳真人才想起要避男女之嫌，心中倍感委屈，却又无从辩驳，只咬了咬唇没有做声。
他暗自思忖了片刻才答道：“大王在日，曾经命令飞鱼岛在海神娘娘跟前立下血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忠于云梦。至于东海各岛，战败之后也都对海神娘娘立下了忠于云梦的誓言。在海上，没有人敢欺骗海神娘娘。”
他的眼中闪亮，嘴角含着奇特的笑意。
唐廷玉打量一下谷川，说道：“我从未听人说过云梦的母亲。谷岛主是否知道一二？”
唐廷玉不自觉地看看石室：“只有要合适的药物，对症施针，她会很快复原。”停一停，他又道：“为王爷配的三十六枚碧心丹，我已用掉十二枚，还想再留下十二枚来。还请五姑娘回去之后转告侯大总管一声。”
待到唐廷玉出来时，已是暮色苍茫。
赵可起身送他离去，怔怔地皱起了眉。
唐廷玉暗自皱了皱眉。
谷川沉思一会，说道：“宣王爷何时出关？”
赵鹏的目光停在虚空之中，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从和云梦交手之初，我便感到一种危机正在逼近我，就好像是有经验的水手，会本能地感觉到飓风来临的气息一般。家母突然提起这门婚事，我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如释重负，只因我不用再与云梦拼死拼活，在这之前，一想起这种拼个两败俱伤的可能，我便觉得心中极其不安。”他回过目光看着唐廷玉：“唐兄可知道，家母坐禅二十年，已渐有灵机触动的妙悟？她老人家之所以会有和亲的想法，或许其中便有天机暗示。”
虽然她可能付出极大的代价。
唐廷玉与宝儿一行到陵阳镇时，已是下午。
那么他是否希望有这个机会？
唐廷玉上前见过师父。华阳真人拈着长须慢慢说道：“既然云梦姑娘已无大碍，这儿就交给五姑娘照管吧。毕竟男女有别，你在这儿还是不大方便。”
唐廷玉随即压下了这一时的感触。即使是让他自己来选择，也必定会选像赵可这样能够从容主持宣王府大小事务的姑娘。
饶是谷川如何沉着，神色也是微微一变，镇定一会才答道：“并不是所有事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赵可示意侍立一旁的荷衣斟酒。
也许只不过因为赵鹏习惯了这种做派。
唐廷玉默然片刻，说道：“我明白了。明晚子时，我会将云梦送到我们方才上船的地方。”
唐廷玉喃喃地道：“在那个时候，也只能冒险一搏。”
谷川不无怅然地说道：“也正是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云梦已经不再需要我在一旁随时辅佐。”他随即转过头望着唐廷玉道：“现在唐公子可明白我的意思？”
唐廷玉蓦地抬起头来，警惕地看着她。
云梦坐在小仙居的窗台上仰望空中飞鹰的神情历历如在眼前。
然而他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唐廷玉上下打量着他：“哦，神女遗书你不想要了？”
赵鹏一笑带过。
这么说赵鹏的求婚至少已经得到谷川的赞同？
更何况这还只是他的猜测。
谷川说道：“那一年云梦才十五岁。我刚刚接管雷神岛，正忙于岛上事务，为了稳定局势，还从飞鱼岛带走了三分之一的精锐人手；林夫人负责的那批人又尚未完成训练，黑龙岛就是趁这个机会率领南方十三岛进攻飞鱼岛。林夫人和其他头领都赞成弃岛暂避，云梦坚持认为，一旦弃岛，飞鱼岛将威望尽失、再无统领东海的机会；况且黑龙岛来势虽凶，飞鱼岛也不是没有一战求生的实力与可能。她将岛上所有妇孺集中到地势最高的海神娘娘庙，其余人手分为两路，一路两百人，由她率领坚守娘娘庙；一路五百人，撤往鬼礁作为伏兵，一见娘娘庙举火便从背后进攻黑龙岛的人马。黑龙岛的两千人马围攻娘娘庙一天一夜，死伤数百，始终未能攻入。飞鱼岛守庙的两百人只剩下五六十人，云梦自己也受了伤，但终于熬到黑龙岛的人马锐气尽失、筋疲力尽，鬼礁的伏兵一出，黑龙岛只有仓皇败走，自那以后，再不敢贸然进攻飞鱼岛。”
赵鹏笑吟吟地道：“我倒也想这样做来着，只不过有人比我动作更快。而且老实说我也不敢得罪你。哎，你扣住云梦到底想干什么？五禽门已经将方心愚送回了天机府，梅山先生也已经解开了黄大家所中之毒，你能用云梦从东海各岛那儿交换什么？”
是了，这就是赵可来太乙观的真正目的。
唐廷玉默然。
唐廷玉心中震动，良久才道：“我明白你的感受。”
唐廷玉默然不语。赵鹏这样大费周章地送这些衣服用具来，是否预备着云梦会在太乙观长住、他并无就此接走云梦的打算？
她已经试过一次逃亡，绝不惮于再试第二次。唐廷玉锁住她的经脉，但并不能锁住她的意志。
他凑到唐廷玉耳边低声说道：“史清和清拂道长已经平安躲到某一艘海船上去了。”
赵可微笑着说道：“江东各家，大多已经知道云梦姑娘师承于巫山门。历来传说，巫山门的女弟子，最是聪明俊秀，每每都有颠倒众生的魔力，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也难怪不知内情的人胡乱猜测。”
他突然想起去年与赵鹏在赵府海船上所说的一番话。
唐廷玉紧跟着道：“但是在江东土地上并没有海神娘娘。”
谷川凝视着船窗外日落之处的九华山，慢慢说道：“我是看着云梦长大的，她绝不是可以困在牢笼中的那种人，也绝不是会被对手吓倒、不敢再反抗的那种人。你们可知道，飞鱼岛曾经差一点被黑龙岛攻灭？”
唐廷玉与赵鹏互相看看，唐廷玉说道：“我们也听说过一点，不过黑龙岛没有成功。”
唐廷玉心知赵鹏必定宴无好宴，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在船上等着自己的，会是谷川。
唐廷玉坐下来，微笑道：“难得侯大总管还记得这种小事，也多谢五姑娘费心了。”
他举杯先向唐廷玉说道：“这些天来，有劳唐兄多多照顾云梦姑娘，这杯酒一定得先敬唐兄！”
略一思忖，他淡淡地道：“是吗？都有些什么误会？”
唐廷玉早已走到一边，转头看华阳真人，华阳真人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笑，摇头说道：“赵鹏不会是打算将老唐天师生前的住处布置成那位云梦姑娘的闺房吧？”
宝儿向院外一声招呼，早有赵府的家仆一箱箱地抬进来，宝儿叽叽喳喳地道：“这箱里是胭脂水粉，这箱里是内裙，这箱是外裙，这箱是首饰，这箱是鞋袜……”
唐廷玉哭笑不得，赵鹏言语之间，俨然这门婚事已成定局，所以他才有资格代云梦谢过自己。
宣王已经选定了赵可？
谷川毫不避让地迎着他的注视。
谷川震惊地望着唐廷玉，唐廷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认为东海各岛甚至包括飞鱼岛都有背叛、暗算云梦的嫌疑？
唐廷玉注视着谷川的眼睛。
云梦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
唐廷玉已匆匆吃完，站起身来道：“世人如何说，由他去说，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什么。”
谷川皱起了眉：“今天才三月初五。你认为云梦能够在太乙观中安安静静地呆到那个时候吗？”
赵鹏笑吟吟地拍着他的肩头道：“如此我可真要多谢唐兄成全了。至于宣王爷和华阳真人那儿，就要请唐兄你多多担待，容我日后再亲自上门赔礼道谢。为免唐兄你回去后不好交待，我还有一件大礼要送给你。”
唐廷玉悄然退了出来。
唐廷玉一听完，诧异地看着赵鹏，赵鹏肯定地点点头，唐廷玉这才微笑道：“这样的大礼，我们如何谢你才是。不过你可千万当心，别漏出风声去。”
赵鹏仰靠在椅背上，笑着说道：“我的理由很多，说得冠冕堂皇一点呢，是为了与东海各岛化干戈为玉帛；说得老实一点呢，是为了大家不要两败俱伤甚至于同归于尽；说得不负责任一些，是因为家母看过云梦的画像之后很喜欢她，我不过是谨遵母命。但是——”他坐直了身子，向唐廷玉道：“对于唐兄，我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唐兄是否也曾有过这种感觉，你不知道危险在哪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危险，但是你本能地知道该怎么去躲避这危险？”
唐廷玉审视着谷川，过一会说道：“云梦姑娘身边驱使的人，除了在一年限期之内会绝对忠诚于她的伊贺忍者，其他好像都是东海各岛的人吧。谷岛主觉得这其中会不会再出现吴婆婆这样的人？”
唐廷玉止住她：“不必了，我还得赶快回去配药。”
赵鹏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笑道：“唐兄，久违久违。我在桃花潭上摆了一桌好宴，专等唐兄前来赏光。桃花潭两岸，风光如画，还要有劳唐兄多多为我介绍了！”
赵鹏暗自纳闷，这两人似乎在打什么哑谜？
一边说着，一边心中暗自忖度，赵可说话的口气，隐约之间，似乎有如妻子关心服侍丈夫一般细致周到。
第三天清晨，云梦已经苏醒，唐廷玉看得出她内心的挫败与沮丧，当下说道：“你最好不要再尝试强行冲开被锁的经脉。下一次就不会有这样幸运，仅仅是受了我一点掌伤而已。”
谷川道：“所以我们要尽快回到东海去。”停一停，他又道：“我竭力促成这桩婚事，并不仅仅是为了东海，也为了云梦可以不必与江东武林甚至宣王再争斗下去。我们都知道这一战的结果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她心中几经转折，终于忍不住说道：“唐公子，你这样尽心救治那位云梦姑娘，知道的人倒也罢了，不知道的人，只怕多有误会。”
华阳真人正在小院中等他。赵可站在一旁。
无疑赵可的大方练达正是宣王府所需要的主妇。
唐廷玉寻思一会，说道：“这就是你真正的理由？”
云梦仍然被安置在那石室中。
她不会忘记，唐廷玉抓着药叉抛下的长绳将昏迷的云梦带回崖上时，脸上异样紧张的神情。
华阳真人又道：“赵鹏已经到了山下的陵阳镇，派人来请你去见个面。来人也想见一见云梦姑娘，正等在院外，现在想必可以进来了。”
她从来不知道唐廷玉还有这样洒脱得近于狂傲的一面，反显得她的忧虑是小人之心了。
荷衣看看赵可，放下酒壶悄然退了下去。
他将酒挡了回去，没好气地道：“谈不上什么照顾。外面那些有关我和云梦如何如何的流言，是不是你叫人放出去的？好让太乙观为了避嫌尽快将云梦送走或者是干脆送到你手中去？”
唐廷玉疑惑地看着赵鹏：“你知道我是什么人，用不着对我使激将法。你为什么对这门婚事这样热心？”
唐廷玉只好道：“都交给五姑娘吧。”
赵鹏听得倒吸了一口气：“云梦倘若不能坚持到最后，飞鱼岛就会全军覆灭。这个仗打得可真够险的！”
一直静静旁观的谷川这时才道：“既然如此，唐公子是否可以让我们接走云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