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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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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一时间又无法说出那是什么。

    红姑的面容宁静而肃穆,一字一字地道:“我是风家的媳妇,但今天只为朱家而来。请——”

    云梦不由震惊于侯大总管的博闻多识。传说宣王府有一个巨大的资料库,百年来武林中的种种人事,只要稍有价值,都能在其中找到有关记载。而侯大总管的头脑,却能装下整个宝库里的资料,随时加以利用。许多时候,他都是因此而取胜,很少亲自动手。现在梅园中的人们总算见识了侯大总管的可怕之处,开始明白他为什么能掌管宣王府了。

    经由赵鹏的宣扬,江东武林早已经得知云梦的身份与即将踏上江东的消息。

    小青横他一眼:“要你管?”随即疾步至小舟前跪下:“回小姐,小青幸不辱命。”云梦轻轻“唔”了一声。

    侯大总管看着云梦。当年东海一役,恰逢东海王五十大寿,众多邪魔之士聚会为他祝寿,闻得赵府船队经过,自恃人多艺高,倾巢而出,意欲为东海王送一份大大的寿礼,岂料就此丧命,想必蛇岛上的制药人也在其中。经此一战,海疆靖宁十余年,却结下了更深的仇怨。云梦俨然又是一个东海王,统领旧日剩存的与事之人,寻仇来了。他说道:“你要求的是公平,可是你事先挟持了方心愚为人质,给天机老人以心理上的莫大威胁;又点明红姑是朱家唯一的后人,利用天机老人的恻隐之心,让他迟迟不愿下杀手,反至受害。你自问这公平吗?”

    小青退立到红衣少妇身旁。

    他们都寄希望于侯大总管的干预。

    史清认出了那黄衫侍儿,蓦地里记起先前忽视的日出沧海的大旗,脱口叫道:“你们是挂着东海王的旗帜来的,你们和东海王有什么关系?”

    春光明媚有如图画,风过处白梅残雪纷落如雨,一叶轻舟自梅林水道中冉冉而来,泊在石坪边缘,蒙着面纱的云梦立在舟中,朗朗寒星似的眼睛令人不敢正视;船尾的两名婢女,生得一模一样,亭亭玉立,宛如清晨阳光里两株嫩绿的小树。划船的是一个漆黑粗壮的昆仑奴,赤足,脚前放一个三尺来长、铁锈斑斑的铁盒。云梦身后随着那面容冰冷的黄衫侍儿,持一管翡翠绿的玉箫,长袖低垂,半掩着箫尾坠的明珠和碧色流苏。身前则是个人艳如花的红衣少妇。

    史清忍不住叫道:“方老太爷一生行得正坐得正,你凭什么说‘讨还公道’!”

    红姑眉一竖,蓦地大吼一声,震得树头梅花残雪簌簌而落,左掌去势如箭,劈面击向老人。老人只觉脚下迟迈,闪避不及,只得扬手飞斧,红姑竟不避不让,飞斧直嵌入她胸口,却阻不住她的去势,左掌砰然击中了老人的右胸,老人竟然被掌力击得向后飞撞,跌入了梅池。红姑僵立片刻,倒在了地上,红润的脸颊迅速变得苍白、死灰,而嘴角兀自噙着笑意。

    僮儿替天机老人除下外袍,递上一把同样黝暗的、毫不起眼的小铁斧。

    云梦没有再理会他,静静地说道:“我原非可以理喻的道义中英雄。方老太爷,你是否还记得原本住在这儿的朱家?”

    云梦的目光不觉转向赵鹏,赵鹏含笑欠一欠身,礼貌周全。阿苏轻轻地道:“公子爷,她今日只怕又是冲着咱们来的。”

    云梦冷冷地道:“朱家并没有灭绝。当时长房的一个外室已有了身孕,火焰阵发动时,她正好在东山娘家居丧,一看见火光冲天,便驾舟逃入了太湖。你们后来查出有这么一个妇人,派人去暗杀,错杀了她的妹妹。她后来生下一个儿子。四十年来,母子俩相继含恨而逝,只遗下了孙女儿红姑,拜在我的座下,请我帮助她与方老太爷公平一战,以了却祖母与父亲的遗愿。”

    云梦淡淡地道:“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僮儿收拾走红线毯与几案,客人都退到一边。红衣少妇自倭奴手中的铁盒内取出一根三尺来长的短棒,待要下船,却又跪在云梦面前低声说道:“小姐,多谢你成全红姑一生的心愿。”

    天机老人也合上了眼。方才入池救家主的小僮倒没有大碍,梅池的水也毫无异样。

    云梦:“习武之人,谁未曾举过屠刀?”

    天机老人斜身,挥斧格挡,棒上细小的蓝色火星飞溅在两人脸上手上。风雷棒在斧头上一压,借力跃起,自空中飞扑而下,直取老人天灵;老人回首,弯弓射天狼,格开铁棒,左手自蓝火中扣向红姑的琵琶骨。

    史清几乎又要跳起来,天机老人止住他,道:“好,我答应你。”

    老人默然,过一会才道:“那时老夫年轻气盛,激于义愤,设下这绝户计,过后想起,的确有伤天和,朱家上下并非全是十恶不赦之辈。所以从那以后我从未用火。”

    云梦:“是的,我当然知道。”

    云梦:“不行。我们都别无选择,你只有放手一搏。”

    赵鹏暗自叹息了一声。现在他知道红姑出战之前为什么要向云梦跪那一跪、说那一句话了;只因红姑已知自己必死的结局。

    云梦:“今天只为了替我一个侍儿来讨还公道。如果在座各位能做公平的见证人,我保证不以方公子来要挟。”

    侯大总管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倏地张开,令小青她们心中都为之一凛。他随即又眯起了眼,道:“出手的虽是小青与红姑,指使的却是你。我既然在座,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风雷棒?你是东海风家的什么人?”天机老人有些吃惊地问。

    云梦:“当年方老太爷召集群雄,设下火焰阵,一夜之间将朱家上下七十余口葬于火海,邓尉山上万树梅花尽成焦炭,百里之外犹见火光冲天。这是方老太爷平生最得意的一件杰作吧?”

    云梦悠然道:“我明白侯大总管的意思。不过我想,以侯大总管的身份,还不至于向我的奴婢挑战吧?红姑已死,我手下还有五人。但兰儿蕙儿自小便是联手对敌,无论一人,还是千百人,都是同进同退,所以我只能让他们出战四局,连同方才,共是五局。五局若分不出胜负,我再向侯大总管请教。”

    红姑走到石坪地中站定。棒身黝暗,但铁锈在春阳里闪烁着微微的蓝光。

    云梦只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东海风家世代为盗,后被异军突起的东海王收服,成为他的得力干将,又随着东海王的被剿灭而销声匿迹。

    史清:“杀该杀之人,问心无愧!”

    天机老人叹息道:“我似乎别无选择。但我还是希望,无论胜负,都放过心愚,他与此事无关。”

    天机老人耸然动容:“记得。”

    云梦的眼中浮起一抹微笑:“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世人眼中,方公子是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但我知道他的真正价值。如果红姑胜了,天机府这块宝地物归原主,方家不得携走一丝半纸;如果红姑输了,我立即为方公子解毒,连带当年东海一役的恩怨也一笔勾销,永不相犯。方老太爷认为这公平吗?”

    僮儿忙入池救出天机老人,让侯大总管救治。那黄衫侍儿将红姑抱到小舟中,云梦将左手搭在红姑腕上。过一会,轻轻收回。红姑在中斧之际已然无救。

    见云梦不回答,侯大总管又说道:“你应知道,以天机老人的身手,垂死前的反击是很少有人接得下的,红姑纵有奇药可恃,也难以全身而退。这一局无论输赢,红姑只怕都必死无疑。”

    可见智者千虑,也终有一失。

    赵鹏忍不住暗自摇一摇头;以侯大总管的缜密,的确应该早想到既然渤海蛇岛插手帮飞鱼岛,对付东海来人时就应时时警惕这一点。

    天机老人望着云梦:“你就是东海王的女儿吧?你今天是为东海王而来?”

    侯大总管暗暗摇头,又道:“红姑中斧后还能击中天机老人,是不是因为她事先服过某种能将体内潜能发挥到极限的药物、飞斧砍入胸口时药力尚未失效?据我所知,蛇鳞粉的解毒丸便是这样一种药物。事后若不用另一种药丸及时加以解救,服用者便会因真元耗尽、脱力而死。”

    何况方心愚的父亲又是在东海之役中为救护天机老人而死。

    在她们的神情中,藏着某些令赵鹏不安的东西。

    云梦:“兵不厌诈。万事皆在因果。方天机在设计那绝户计的时候,便已注定了今天的结果。”

    那么她是存心安排了这样一个结局?史清不由得愤怒地道:“你明知红姑是朱家唯一的后代!”

    天机老人:“那么你今天是为什么而来?”

    侯大总管又道:“天机老人中的是朱家的开山掌吧?六丁开山,聚力成一,无坚不摧。但此时全身真力聚于一点而空门大开,且一击之后再无余力,所以实战中若对手不止一人,或没有同伴回护,又或对手功力远过于自己,都不可轻用。若非天机老人先已中毒,行动不便,断不至于中掌。倘若不中这开山掌,蛇鳞粉纵然奇毒,有我在此,只怕也难以致命。”

    赵鹏心中颇为异样。今日的云梦,冷静镇定,与她在东海之上的锐气飞扬大不相同,很显然也更难以应付。

    大凡毒药之类,总须内服,或者见血,才能有效,蛇鳞粉却大不相同,只有粘上血行很快的皮肤、自毛孔中渗入体内时方才有毒,否则便是吃入肚中也无碍。据说一旦中毒,除了蛇岛的解毒丸,无药可救。当年关东虎李赤豹豪勇不可一世,却在一次格斗中血脉贲张、毒粉沾肤而死。幸亏这种药炼制起来极是麻烦,数量一直不多。

    云梦:“正因为此,她更应该舍生取义。而且,蛇岛上唯一能炼制侯大总管所说的那种药丸的人,已死在当年东海一战中。红姑明知无药可解,仍然坚持这样做,只求与方天机一战。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侯大总管洗净了双手,用丝巾仔细拭净,一边吩咐让那两名小僮下去用凉水净身换衣,切切不可用热水。之后才向云梦说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们,没想到风雷棒上不是锈蚀的铁粉,而是蛇鳞粉。”

    史清早已按捺不住,提刀跳了出来:“好,我算第一个。小青出来!”

    方家子弟都感激地望一望侯大总管。他们自知只凭方家,对付云梦,委实是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且在天机府中虽有机关可恃,但对方手中却捏着方心愚。天机老人一死,方心愚便是天机府当然的继承人;他的叔父和堂兄弟们,谁也不敢冒险做这个主来对付东海王的女儿,以免落下存心陷害方心愚、窥伺天机府主人宝座的恶名。在这种世家之中,道统是极为严格的,就如王侯人家的嫡庶之分。

    侯大总管:“那么你以如此歹毒的手段行事,又是否想过日后的报应?”

    云梦:“毒也是武学的一种。”

    红姑咬紧了牙,揉身重上,雷动一线天;老人一连几个铁板桥后翻,让过自胸腹上方呼啸而过的风雷棒,衣襟却仍被劲风割裂。受伤之后的红姑蛮勇得如一头负伤的猛虎,落地后回身一点红,反棒击在横削过来的铁斧上,棒头蓝火几乎溅入了老人眼中。老人左手抢攻,二龙戏珠;红姑回棒护定双目,飞足踢老人下盘;老人纵身让过,斧柄一横,敲在红姑右小臂上,骨折之声清脆可闻,风雷棒脱手,被铁斧横击,飞向梅池。

    云梦却已转过目光,说道:“今天不是。”

    云梦没有说话,只伸手扶起了她。

    史清立刻插|进来道:“老太爷别听她的!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救天下者不惜小命。何况朱家号为灭绝门,凡得罪他们的人,都合家甚至合族灭绝。朱家灭门,是天理报应!”

    方心愚的中毒,以及今日之局而,小青是罪魁祸首;他必定要替方心愚好好地教训一下小青。

    红姑扭肩避开,棒挟风雷,回头一笑,几乎点上了老人的眉心。老人仰身让过,举斧一架,斧棒交击,又是一片磷火四溅。铁棒疾收,红姑跃落在老人身侧,一伏身,风雷棒刺向老人右腋之下。铁斧猛力回击,红姑把持不住,棒脱手飞出,虎口震裂出血。她人亦飞起,抓住风雷棒,回棒缠住铁斧,踢起鸳鸯腿。老人竖掌为刀,阻住飞腿。红姑屈身伏地,一鹤冲天,风雷棒刺中了老人左腋。老人吃痛,火焰掌下意识地击出,红姑横棒一挡,仍被推出丈余,铁斧划过左肩,血流染衣,铁棒上也留下了一道赤红的掌印。

    他们在石坪地中对峙着。红姑绕着天机老人缓缓游走。日光微斜,炫丽的红衣映着日光,令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红姑即刻叱咤跃起,人棒合一,一箭裂日,直取他咽喉,竟将辽东摩天岭的一字剑式化入了棒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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