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晋王
裴潜凌空挺直身躯,平复微喘的呼吸,他开始迅速清理战场,将四具尸体和所有不该留下的东西收集到一起,又把这些和尚的兵刃就地掩埋。
夜很黑,但并不妨碍裴潜认出这四名僧人,在几天前的雄远大师火化仪式上,这四个人就站在了洞山寺高原方丈的身后,好像叫做什么高德、高慈、高远和高静,都是智藏教的五花法师。
裴潜无法判定暗处是否有人正在窥觑,但轻易显露自己的真正实力无疑后患无穷,身躯后仰避开了缠向脖子的软鞭,双腿一紧已被高远挥出的软鞭锁住。
裴潜不以为意地瞥了眼左臂被扯碎衣衫下的肌肤,那里添了一道殷红的伤痕,将目光转向硕果仅存的高德大师,声音像从齿缝间流淌出的寒泉:“谁派你们来杀我的?”
晋王独自一人坐在桌案后,翻看着来自云中兵院的军情急报,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正是那个图谋刺杀的二等绣衣使。
裴潜上前两步,望了眼笔墨未干的文书,愕然道:“委任状,我又升官了?”
趁着高远急忙变招,左掌荡开毒针时,裴潜趁机挣开软鞭急速下坠,同时高静大师的降龙棍扫过他的头顶。
四名身穿大红袈裟的僧人,如同火云般从左侧的林子里掠出,最先到的是个高个和尚,手中的方便连环铲横扫裴潜腰腹。
“你来了?”晋王露出欣慰一笑,却掩饰不住眉宇间的忧色,用目光示意了一眼地上的尸首,问道:“看得出这个人是怎么死的么?”
四僧站定身形,多年的同门修炼令他们达成了常人间难以企及的默契,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换,四个人立即散成扇状,缓缓向林深处推进。
他必须尽快善后,绝不能让自己真实的实力彻底暴露出来。
假如不是晋王错估了自己的实力,假如不是那四个和尚太自负,此刻的他应该是像条野狗般被抛尸在路边了吧!
望着慢慢变大的火势,裴潜明白到自己的处境无比险恶,敌人一个比一个强大,而且在无形中汇聚成一股可怖的力量,稍有差错自己就会粉身碎骨。
面对同门的遗体,高慈不假思索地伸手来接,耳畔却听到高远大师的惊叫道:“快躲!”
现场除了这个死鬼外,没有晋王的心腹肱骨,也没有形影不离的风云八骑,只有陪同裴潜进屋的菡叶。
这绝不是一个只有炼神境界的年轻人所能达到的水平,只能说他们四个人收到的资料并不准确,段悯至少具备了和他们同一层次的金丹级修为。
“到现在你还想维护唐胤伯、黄炜么,即使他们出卖了你?”晋王决定不玩虚的了,直接拿这小子的命门开刀。“本王遇刺,军械所被炸,总需有人出来承担责任,你以为这个人会是谁?”
高德大师舞动方便连环铲,想把裴潜甩飞,而裴潜拔出紫金匕首将铲柄一切为二,紫金匕首抵住对方的胸口,再次问道:“你们替谁干活?”
高远大师和他死去的同伴一起醒悟到裴潜的可怕,他不由自主地刹住了身势,开始犹豫这场截杀是否还要进行下去。
裴潜一惊,往后仰身,高德大师的身躯从上方飞掠而过,紫金匕首无坚不摧的锋芒从对方的胸口直至腰胯,划开了一道深深血槽。
裴潜心一凛,无暇去想这四个贼秃为什么截杀自己,掣出神棍砸在扫来的铲头上,同时身子借力横移,遁向右面的树林。
裴潜义愤填膺道:“他们是谁?居然敢将殿下独自置于险地不顾,只管自己保命,若教卑职查了出来,一个个抓进绣衣使大牢里,先定他个临阵脱逃之罪!”
在高慈身侧的高远大师看得清楚,裴潜在踹飞尸首的同时,右手悄然投出了一把短刀,遵循着同样的飞行线路隐藏于高静大师的躯体后,成功躲过高慈大师的视线,完成了致命一击。
晋王一字一顿道:“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本王,你要想明白了,唐胤伯是如何委罪于你的,你跟着他越陷越深,值得么?”
高慈大师瞪圆了双眼,望着正利用飞虎爪往远处遁走的裴潜,兀自想不通这一刀是怎么插|进自己咽喉的。
裴潜身子一闪,方便连环铲将他身后的一株大树劈成两段,裴潜左手在铲柄上一搭,飞起一脚踹向高德大师面门。
裴潜落在山道上顺势一滚,逃向右侧的山林,四僧在后穷追不舍,然而三晃两晃,裴潜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里。
他们听不到风声,更没有满地落叶被人踩响的动静,这说明裴潜并没有走远,躲藏在附近的某一个地方,也许是树后,也许是树上。
裴潜的眼睛眨了眨,很明白晋王已经开始对唐胤伯、黄炜这伙儿人动刀了。
“呼——”从高慈和高远的袖口里,激射出两条银闪闪的软鞭,分别套向裴潜的脖子和双腿。
裴潜在来时路上,已经把该说的话和不该说的话在脑子里反反复覆过了三遍,他弯身仔细审视死者面门上那个碗口大的血窟窿,回答道:“像是被什么东西轰开的。”
裴潜心里一点儿不怕,晓得晋王声严色厉不过是在吓唬人,可裴潜不是被吓大的,他委委屈屈道:“殿下英明,那是有人存心想嫁祸给卑职,让我替他背黑锅。”
今夜的会面,是晋王对裴潜作出的最后一次拉拢努力,而在同一时刻,小松坡的密林里,高德四僧已在静候回程的自己。
角度、火候、力量,手法,还有对人性的把握,山林地形的利用……
裴潜也晓得自己糊弄不了这个精明之极的当今三皇子,索性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于是裴潜将四僧的首级切下,用树枝串了起来,然后取出火折子将尸体和枯叶点燃。
他恭恭敬敬地收起委任状,离开了晋王的临时行辕,骑上大黑马回返泰阳府城,这时候才察觉到,在自己和晋王交谈的时候,菡叶一句话都没有说。
软鞭从裴潜的左臂上无力松落,高远的身躯重重摔跌在松软的泥地里。
可并非每个人都会有像高远大师这样思虑周详的大脑,稍慢一线的高德大师迅速超越了他,单枪匹马追向了裴潜。
突然,裴潜的心头生出一缕极不舒服的感觉,就像被针扎了下一样,那是种极度危险正向他迫近的警兆,他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身子从马鞍上腾空而起。
高远大师忙向旁边躲闪,高德大师的身影从眼前飘飞而过。
更令裴潜感到可怕的是,在晋王已决意除掉自己的时候,竟然还送给他一份委任状。
风吹过飘散着血腥气息的树林,裴潜眸中的狠色渐渐在褪淡,他清醒地意识到,不论从哪个方面比拼,现在的自己都远远不是晋王的对手。
“段悯”当然不是落款,而是猎杀的对象,裴潜望着这张字条,从脚到头冒起一股彻骨的寒意,因为同样的字迹,他怀里也有一份,不是暗杀密令,而是一张正四品绣衣使主办的升任状。
裴潜慌忙道:“殿下,这纯属巧合,卑职怎么晓得山中贼哪天会炸军械所?”
既然是抢手货,那就得待价而沽,最后捞钱走人。
裴潜模棱两可道:“启禀殿下,这死鬼卑职从未见过。不过卑职到任也只有十来天,泰阳府绣衣使足有几百号人,也难保还有我没见过的。”
“呜”地一声,犹如鬼魅般,裴潜的身形从那株横飞的树后冒出,向着他高速冲来。
这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谈话,或者更确切的说,是皇子与痞子之间的讨价还价。
字条上的内容是:子夜后,城北二十里小松坡,段悯。
裴潜就藏在了适才发出声响的那株树上,他的身影和夜色中的山林完美地融为一体,以至于近在咫尺的高静大师没有丝毫觉察。
不能不承认晋王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好看得裴潜很想一拳打上去,在这笑容之上添加一朵鲜艳娇红的花儿。
从四品往上变成了正四品,乌纱帽是越戴越高,但裴潜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叹了口气道:“殿下,您这不是把卑职摆炭炉上烤吗?”
他当然知道晋王又打又拉,是为了降住自己为其效命,进而掉转矛头对付唐胤伯和黄炜等人,其实这和裴潜心里想的不谋而合,问题在于裴潜不能把自己给贱卖了。
“是山中贼一伙儿的吧?”裴潜有了装傻的机会,“上午这伙儿不就是假扮成官兵混进泰阳军械所,伺机行刺殿下的么?”
“正四品绣衣使主办。”晋王道:“我奉圣旨总督云中山战事,有青阳郡大小官员将领提升罢黜之权,这份委任状,从本王落笔的一刻起,即已生效。”
裴潜尤其不能原谅,菡叶竟然也参与到了这场阴谋中。
然而在暗夜里,他就是这片山林的主宰。
晋王道:“事情发生时,威山营统领樊晓杰,不正被你关在绣衣使衙门大牢里么?”
大黑马骤然失去了主人的控制,仍向前疾驰而去。
“我查过了,是裘院主。”晋王悠悠说道:“我找你来,是要确认一下,这个人是不是你的手下?”
裴潜心道孙子才想跟着唐胤伯,但此话不可说,于是他道:“殿下明鉴,如果没有唐将军,卑职早就被镇南将军费德乐和报国寺的和尚给害死了。”
听到裴潜的解释,晋王笑了起来。
高静大师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的距离最近速度也最快,腾身挥棍跃上三丈多高的树梢,像一束游动过林间的火蛇奋起直追。
裴潜点到为止,接着扮迷糊道:“当然是那些跟卑职有仇的人,譬如说山中贼又或红盟的人,他们一直视卑职为叛徒,总想置我于死地,这点殿下也是清楚的。”
晋王淡淡道:“他的修为很不错,起码也是金丹级的高手。”
“师兄!”高远大师急忙追赶,意识到剩下的两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单了。
裴潜清楚如果正面交手,自己能够在二十个回合内击败三僧中的任何一个,但对方不会蠢到恪守公平决斗的规矩,一个个上来送死,即使在失去高静大师后,他们连手的威力仍然强过了自己。
晋王眼睛闪闪发光注视着裴潜,追问道:“你觉得是什么东西能把他轰成这样?”
“哧哧哧!”从左侧的密林里激射出一蓬绿莹莹的寒光,从马背上走空。
裴潜很想告诉晋王,自己确实有句心里话——老子就是想借你的刀砍黄炜的头。
“哧哧哧!”又是一蓬铁蒺藜在裴潜的背后走空,他听见了高德的怒喝,灵台清晰映射出后方的景状——三僧迅速迫近,他们每个人的修为都要强过那个数日前被自己杀死的雄远大师。
晋王发现裴潜还真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摇摇头道:“我再提醒你一下:就在这奸徒掷出云中雷的前一刻,有些人有意无意躲到一旁,这是巧合么?”
这一句话轻描淡写,却一针见血地点指在要害上,裴潜眨巴眨巴眼睛,苦笑道:“如果每个二等绣衣使都有这样的修为,卑职晚上睡觉都会笑出声来。”
这么做不仅能够成功消除裴潜的戒心,更会让事后从他身上发现委任状的人,做梦都想不到这一切会是出自晋王的安排,而唐胤伯也会以为自己卖主求荣,死后还要遭人讥笑唾弃。
高德大师的回答是一记怒吼,外加方便连环铲的劈击。
这是高静大师临死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然后就看到裴潜吊着飞虎爪飞了出去。
回答裴潜的是高德大师一声狂吼,抛开断铲身躯迎着紫金匕首往前扑击,双掌撞向裴潜。
“啊——”的一声惨叫,他惊惧地眼睛被一片血红色的光吞噬,紧跟着软鞭被什么东西缠住,身前门户洞开。他拼命睁眼,一根铁棍在视野里无限放大,砸碎了自己的脑壳。
在高远大师的身上,裴潜还搜出了张一指长的字条,看来智藏教的和尚都有保留凭证的习惯。
裴潜的左脚将高静大师的尸首踹向紧随而至的高慈和高远,相比起手握方便连环铲的高德大师,他们的身形要显得更轻盈些,也更迅捷些。
裴潜心里暗骂,嘴上却说道:“军械所是由威山营驻守的。”
高德大师听到了师弟的呼喊,下意识地侧目回望,身旁一株大树轰然侧倒,粗壮的树干上缠绕着一条细链,高德大师本能地挥出方便连环铲将断木打飞,身躯向后疾退卸力,撞向了迎头赶上的高远大师。
裴潜想装傻,但晋王不给他装傻的机会,自问自答道:“火龙铳,我也有一支。”想到自己身上也藏了支云中兵院院主裘火晟送的火龙铳,裴潜连忙撇清道:“他可不是我杀的,卑职的枪法那是指东打西神乎其神。”
“簌——”极轻的一声微响从距离高静大师左侧不到五丈的地方传来,像是有什么物事触动到了茂密的枝叶,并且正飞快地向东飞逝。
裴潜的左手亮起了一团绚烂的光焰,那是一支连天虹在爆绽后所释放出的红色烟花,这蓬盛放的烟火是如此的刺目,高远大师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皮往下垂落。
当然辛苦了一场,裴潜也不会忘记犒劳自己,他欣喜地发现,这四名僧人的身上还真有不少好东西:合计五两的青玛瑙和三两绿玛瑙,一张风灵符,四两多质地呈淡黄色的稀金,以及一大把淬毒的铁蒺藜和其他一些散碎物事。
晋王又笑了,似乎发觉和裴潜谈话是件很愉快的事,他继续问道:“既然不是你的人,那他为何装扮成绣衣使趁乱刺杀本王?”
晋王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徐徐道:“如果不是今天上午你托菡叶师妹警告本王有人意图行刺,仅凭这具尸体,我就可以先将你打入大牢,定个谋逆之罪!”
这张字条,也印证了裴潜的猜测——晋王要弄死段悯。
蓦然他的瞳孔无限放大,察觉到自己所追的,竟是一只用细链连接的飞虎爪,当高静大师的脑海里泛起一丝疑惑时,他的脖颈右侧已被一柄淬毒的匕首无声无息地割开。
晋王似笑非笑盯着裴潜,久久没说话,裴潜被盯得心里长毛,咳嗽声道:“就怕卑职的庙太小,容不下那么多大和尚。”
晋王不笑了。他叹了口气道:“段兄,看来你对本王有所保留啊。”
高德大师的脑袋重重撞在一株古木上,竟将树干一下撞折,自己也跌落在血泊里。
高慈还没有闹明白高远叫出的这两个字的确切含意,一柄短刀从高静的心口透射出来,扎进了他的咽喉。
如果不是她,自己绝不可能夜会晋王,也就不必遭遇小松坡的刺杀。
冤有头债有主,如今泰阳府绣衣使的大当家正是裴潜。
高远运劲回带,裴潜与他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正当高远准备举起左掌结果这个年轻人时,却骇然发现对方的袖口里飞射出三根淬毒的逍遥神针,直袭自己的面门。
三十六计走为上,裴潜从来不是拿鸡蛋碰石头的主儿,反正黄炜迟早要被晋王收拾了,也不缺自己煽风点火,干嘛还要留在泰阳府等着挨刀。
晋王一下笑了,语气温和道:“终于说实话了,那个想让你替他背黑锅的人是谁?”
晋王微微一笑道:“你连本王都不怕,又为何要怕个小小的唐胤伯?”
想着在家里等着自己的花灵瑶和水灵月,还有这些天搜刮来的大把银票,裴潜的心又热了起来,喃喃道:“老子不陪你们玩儿了,该是脚底抹油跑路的时候了。”
高远大师大吃一惊,软鞭在身前筑起一道屏障,奇怪的是,他看到裴潜的眼睛突然闭了起来。
果然晋王拿起毛笔刷刷写了一封文书,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裴潜尚未开口,晋王已将委任状递给他道:“收好了,什么时候想拿出来,由你自己决定,今晚我特意在书房里接见你,而且除了菡叶师妹,更无第四人在场,就是为了表明本王的诚意,同时,也是想听一听你的心里话。”
接过委任状,裴潜又听晋王道:“那么职责所在,我希望你尽快查清楚,这名刺客究竟是受什么人的指使妄图刺杀本王,顺便告诉你,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本王刚召见过黄炜,已让他停职回家听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