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老北京的精神
或许有一天,基于零碎的认识,人们认为那是一种生活方式。
那种方式属于整个世界,千年万代。
它是成熟的,异教的,欢乐的,强大的,
预示着对所有价值的重新估价——是出自人类灵魂的一种独特创造。
故都的风景太美了!不但颐和园、景山、太庙、中南海、北海、中山公园、故宫博物院、天坛、地坛……这些历史上的古迹名胜又伟大又壮观,使每个游客心胸开朗,流连忘返;而且整个的北平市,就像一所大公园,遍地有树,处处有花;每一家院子里,不论贫的富的,总栽得有几棵树,几盆花。房子的排列又是那么整齐,小巧。那些四合院的房子看来似乎很简单,其实很复杂;房子里面还有套房,大院子里面还有小院子,小院的后面还有花园。比较讲究点的院子,里面有假山,有回廊,有奇花异木;再加上几套古色古香的家具,点缀得客厅里特别幽静,古雅,所以谁都说北平最适宜住家。在胡同里的小院子里,你和孩子们一家过得很清静,很舒服,绝对没有人来打扰你;即使住在闹市附近,也没有那么多的车马声,传进你的耳鼓。
——冰心·《北平之恋》
在一九四九年中国共产党掌握中央政权之前,北京曾经是世界上最大的开放性的都城之一。它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巴黎和北京被人们公认为世界上两个最美的城市,有些人认为北京比巴黎更美。几乎所有到过北京的人都会渐渐喜欢上它。它的难以抵御的魅力恰如其难以理解和描绘的奥秘。事实上所有古老的大城市都像宽厚的老祖母,她们向孩子们展示出一个让人难以探寻净尽的大世界,孩子们只是高高兴兴地在她们慈爱的怀抱里成长。像北京这样的城市,人们每年都在对其增进了解。在巴黎生活了十年后,只有那些勇敢之士才会宣称他们已经了解了那个城市。北京也是如此。这是一个有待探寻的城市,绝不是周游几日就能了解的。要真正了解它,非长住其中不可。民国初期,我见到许多来北京作十天半月游的欧洲人,结果却是决定在此定居。
每个城市都有其自身的个性。一位毫无个性的女士也可能很迷人,但一个城市却不同。所有古老的城市都是经历若干世纪成长演变的产物。它们饱经战争的创伤,蕴涵历史的积淀。它们是已逝的人们的梦想的见证。就像拿破仑和奥斯芒在巴黎留下了他们的痕迹,玛利亚·特利莎女王和弗朗茨·约瑟夫一世在维也纳记载着他们的历史一样,永乐,乾隆皇帝也将他们的历史载入了北京城的史册。特别是乾隆,在六十年的和平、繁荣统治期内,重建、缮饰、美化了每一个历史性建筑物,使北京成为富丽堂皇的城市。
然而,一个城市绝不是某个人的创造。多少代人通过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创造成就给这个城市留下宝贵遗产,并把自己的性格融于整个城市。朝代兴替,江山易主,可北京老百姓的生活依然如故。十六世纪,宦官们在文武百官头上布下一片恐怖气氛。宦官魏忠贤尤其嚣张,他将自己的画像悬挂于全国各地,迫使人们向其鞠躬示敬。他还出资修缮西山碧云寺,以使自己在北京留些痕迹,但同样是匆匆过客,与别人并无二致。城市永在,而他们的人生岁月转瞬即逝。可见任何城市都要比一时主宰它的人伟大。
有三个重要因素,结合起来便赋予了北京独有的个性:自然、艺术,以及人们的生活。大自然提供了良好的自然环境;人类艺术体现于装饰北京的那些塔楼、宫殿;人们的生活方式、贫富状况、风俗习惯和节庆活动决定了城市生活是舒适、闲逸、富有朝气,还是充满了斤斤计较的、赚钱狂似的商贩们的喧嚣与粗俗。幸运的是北京的自然环境、艺术与人们的生活协调地结合在一起。北京的魅力不仅体现于金碧辉煌的皇朝宫殿,还体现于宁静得有时令人难以置信的乡村田园景象。就是从这样的城市中,人们既为它的艺术格调,建筑风格和节日风采而兴奋不已,同时也会享受到一种宁静的乡村生活。
我们将在此书中依次讨论以上三方面因素。北京的建筑为数众多,本书将用很大篇幅来作介绍,介绍其中的宫殿、寺庙和皇帝陵墓。可以说并不是埃菲尔铁塔代表了巴黎,而是蒙玛特区的咖啡馆生活和圣日耳曼林阴大道赋予巴黎以特殊的情调。北京同样如此,那些宫殿的确可以吸引游客,而北京的真正魅力却在于普通百姓,在于街头巷尾的生活。人们永远也不会理解究竟是什么使北京的穷苦百姓如此乐天而自信,原来这是他们的天性使然。
对北京的第一印象是它的气候。冬季,天蓝得让人无法置信,阳光灿烂,却又干燥寒冷;夏季,雨水充足,凉爽。其次是鳞次栉比,蔚然壮观的建筑群。再其次就是在传统习俗影响下的北京人所独具的幽默感,耐性和彬彬有礼。天空澄澈,令人心旷神怡。殿阁错落,飞檐宇脊纵横。黄包车夫们滔滔不绝地说着笑话,幸灾乐祸地拿人开心。宽厚作为北京的品格,溶于其建筑风格及北京人的性情之中。人们生活简朴,无奢求,易满足——大约在几百年前就是如此。这种朴素的品质源于北方人快乐的天性和粗犷的品格,快乐的天性又源于对生命所持的根本且较现实的认识,即生命是美好而又短暂的,人们应尽情享受它。现代商业活动的喧嚣吵嚷对北京的影响却很小。在这种简朴的生活与朴素的思想的熏陶下,人们给精神以自由,创造出了伟大的艺术。
城市的自然特征主要取决于它的地理位置和气候,还有起着色作用的太阳光,起反射作用的天空以及我们周围的大气层。北京的气候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一成不变,通常它总是阳光明媚。冬季干燥,夏季湿润。雷雨在七、八月份来临,要到十月初方可停歇;只是春天的雷雨来得较迟。天气变化界线分明。雨一下起来,就相当急骤,天晴起来,又是万里无云。在北京,人们体会不到那熟悉的四月小雨的滋味。(“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如这著名诗句所云。)一夜小雨过后,干燥的气候会使潮湿的地面很快地蒸干,树木又开始焕发精神,耀眼的绿装在清新的空气中更显明亮。玉泉山上的白塔在清朗的空气中清晰可见,似乎离我们更近了。
在北京,人们既得享碧蓝的天空,又不得不吸食尘土。俗话说:无风三寸土,雨天满地泥。北京的确如此,但这主要说的是人行道。宽阔的哈德门车马大街,宽达十五英尺左右,延伸在中央大道两旁。柏油马路没有尘土,在风天骑车经过总理衙门前铺好的柏油路时,你会明显地感觉到这种好处。此外,北京洛克菲勒医院的研究结果证明,由于北京有强烈的日光照射,尘土中细菌的百分比大大降低。太阳光将尘土晒至黯淡的深黄色和灰色。一色黄灰的房屋墙壁,被寺庙赤褐色的古墙点缀着,地衣覆盖的屋脊呈黑色或灰蓝色,如此单一凝重的色彩只有在阳光灿烂的大晴天,才会闪烁夺目,显出特色。
一个城市即便尚未臻于完美,人们也依旧会喜欢它,还要留恋其旁的山峦、河流。即使人们很少去游览,有关那些胜地的古老故事也会使整个城市生活充满活力。北京城距西山十至十五里,西山越向远处越显高峻,上有数百年的古庙,从汩汩山泉中流出的清澈溪水,一直流淌进城中的太液池。香山狩猎公园占地面积广大,以其白塔、古树和岩石而著名,据说是乾隆皇帝的猎鹿场所,其中还建有许多富家别墅。如今要到此处,从西直门乘车只需半小时。玉泉山上用白色大理石建成的白塔,在阳光下灿烂夺目。颐和园中的万寿山也总是遥遥相对,依稀可见。北京城内的小溪都源于西边山中,其中有一些虽污浊滞缓,但玉泉山的泉水却清得令人难以置信,凉得让人无法入浴,在阳光的照耀下如玉石般翠绿晶莹,因而其山得名为玉泉山。
站在西山卧佛寺或碧云寺,人们得以鸟瞰这一辉煌的城市。五里长厚重的灰墙清晰可见,若在晴天,远处门楼看起来如同灰色大斑点。惊人的大片绿色呈现于闪烁的金黄色殿脊间,那就是远处的太液池。
许多世纪以来,由于北京一直作为中国的首都,南北方人口都聚集于此。他们大多数为北方人,身材高大,精力充沛,体质健壮。没有南方人的那种懒惰样子,不似白脸的苏州小伙子和纤细腰肢的上海小姐。人群衣服的主要颜色似乎多是暗灰色和蓝色,随处可见着蓝装的人们,与那些身着长袍的蒙古人、西藏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头发修剪得干干净净,高大的身躯骑在弱小的毛驴或蒙古小马上,模样可笑。暗红褐色或黄色的喇嘛教徒的长袍也对比鲜明,颜色区分了该宗教的两个主要的派别。节假日和春天来临时,女人们,尤其是郊区的女人们,出门都穿上颜色鲜艳明快的服装,诸如红、紫、绿等色。
我们将用单独一章介绍北京人的生活。但在此先要简单聊聊作为北京特点之一的北方人的品质。他们基本上很保守,具有保守派所有的好、坏两方面特点。他们不愿意接受现代新观念,更偏爱千百年来在宗教信仰影响下形成的礼仪和行为准则,诸如长长的送葬队伍,古老的摇篮曲,男女间的相亲仪式,在院子里种石榴树。现代的、受过教育的中国人感到面对老北京人的准则,他们为之骄傲的价值观受到骤然的抵制。再来看看旅居北京的外国人,他们迷恋北京的艺术,同时却对它幽默的谚语和风俗感到困惑。他们中有些人也过上北京式的生活,只是不要用庭院将正房与东厢房分开,电灯要明亮些,电话服务好一些。另一些人成了学者,学习汉语文字,钻研历史与古典文学。这些人被他们的同胞们称为“怪人”,是企图动摇公众对“白人声望”的信任的人。他们的妻子则发誓不愿意离开北京,也离不开那些待他们的孩子如同己出的保姆。
不论在哪个城市,对于旅游者与居住者来说,真正要紧的是与之接触的人:家中的仆人,餐馆里的服务员,黄包车夫和出租车司机。他们可能偶尔会由于芝麻小事或无缘无故地找你的麻烦,但平时他们循规蹈矩,温和有礼,无偿地创造快乐的生活。黄包车夫们一路上总是说个不停,若是遇到一位能听懂的人,他们一路上会和你做一次漫长而愉快的谈话。他们更多时候是喜欢给予而不是接受他人的建议。北京的保姆多是温柔、朴素、极富自尊心的人。北京的服务员远近闻名,他们发明了既不失尊严,又周到热情为顾客服务的秘诀。东兴楼的服务员,身着蓝色的礼服,胳膊上搭着条白毛巾,站立一旁几乎是喊着而不是说出对顾客的亲切问候,似乎你就是最伟大的人物,他尽最大努力将你服侍得舒舒服服的,用坦率的眼神望着你,用淳厚的语调与你谈话。他心里明白,你同他一样也在努力谋生,而他却为自己的职业而骄傲。他们温和热情的天性为城市日常生活的运转添加了润滑油。当然还有些喜欢装腔作势、哗众取宠的狡诈政客和暴发户,但如果他们久居于此,甚至也会变得随和起来,并吸收城市古老生活方式中的朴素与庄重。北京就如同一位老妇人,教会人们如何去创造一种舒适、平和的生活。
什么东西最能体现老北京的精神?是它宏伟、辉煌的宫殿和古老寺庙吗?是它的大庭院和大公园吗?还是那些带着老年人独有的庄重天性站立在售货摊旁的卖花生的长胡子老人?人们不知道。人们也难以用语言去表达。它是许多世纪以来形成的不可名状的魅力。或许有一天,基于零碎的认识,人们认为那是一种生活方式。那种方式属于整个世界,千年万代。它是成熟的,异教的,欢快的,强大的,预示着对所有价值的重新估价——是出自人类灵魂的一种独特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