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托孤（二）

    夜晚静悄悄的，就连平时惹人烦的知了叫声，此刻都荡然无存。但现在，令孔昇最头疼的问题出现了，怎么去哄小棉袄。

    自古以来，男生哄女生，一直是一个世纪难题。更别说孔昇这个从母胎就开始单身的“童子”了。

    这个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性格更为羞涩和腼腆。而面对自己刚刚粗鲁的举动，孔昇也不知该怎么办。

    在看到小棉袄正躲在一旁哭泣，孔昇更是难受。他小心翼翼走过去，想要跟小棉袄说声对不起。

    可等他走近后，小棉袄立刻装出凶神恶煞的模样，警告孔昇道:

    “别过来，我可不是好惹的。”

    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让孔昇不由得一惊。跟小棉袄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差点忘记，她也是在战乱时代生活下来的。

    他一直将小棉袄当成小女孩，可她太早熟了。用恶毒的的话语与暴躁的外表，掩饰着自己柔弱的内心。

    “对，对不起。我刚刚，太激动了。”，孔昇羞愧的说道。可小棉袄就是不肯转过身来。孔昇只好接着哄道：

    “棉袄，你不知道，那块怀表对我太重要了。以至于，我···唉，我错了，原谅我，好吗。”，孔昇说完，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棉袄的动作。

    当听到孔昇说出这一番话时，小棉袄的气其实已经消失了一大半了，但还是想要给孔昇一个教训，更想要一个保障。

    孔昇缓缓走了过去，蹑手蹑脚的拍了拍小棉袄，可小棉袄却又将身子扭到另一边。但这滑稽的动作属实把孔昇整笑了。

    “抱歉，我以后，再也不对你发脾气了，如果再犯一次，就天打····呜呜···”，孔昇话还没说完，小棉袄一下子就扑到孔昇身上，将他的嘴巴捂上了。

    “行了，别说这个，不吉利呢。我原谅你了。”，小棉袄泪眼婆娑的看向孔昇，哽咽的说道：

    “哥，你刚刚，真的吓到我了。”

    孔昇下意识的将小棉袄裹进怀中，轻轻哄道：“抱歉，我以后再也不会对你生气了。”，紧接着，小棉袄一把就将孔昇手里的怀表抢走，死死的搂在怀中。

    “就是这个东西让哥变坏的，以后就由棉袄拿着了，不能再让哥见着它了。”，小棉袄认真的说道。孔昇倒也没生气，笑眯眯的看着小棉袄这副可爱的模样。

    小棉袄蹲在河边，用一个陶瓷碗接水，孔昇蹲在一旁，不断抚摸着小棉袄的头。

    “看见了吗？胖子，我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唉···”，孔昇眼中闪过一丝惋惜，可等小棉袄扭过头，开心的看着孔昇的时候，他又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行了，喝完就回去吧，老头子还等着呢。”，孔昇说道。

    “嗯，爷爷还等着喝水呢。”，小棉袄小心翼翼的舀起一碗，就跟着孔昇往回走。一大一小欢快的走在路上。

    孔昇不断给小棉袄讲未来的事情，说未来发展怎么怎么样，那时候人人都能吃起肉，有房子住，还有手机，互联网等等······

    说的小棉袄一阵迷糊。她都怀疑，哥是不是又在骗她。不过，未来如果真的跟哥说的一样，那该多幸福啊。

    周围静悄悄的，除了这俩人的交谈声，再也没有其他的声响。风掠过树枝，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孔昇却愈发感觉不对劲，太安静了。安静的让孔昇的汗毛都耸立了起来，他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发现这路确实是回去的路。

    可那群难民不应该一点动静都没有啊。一想到这里，孔昇立刻蹲下，抱住了小棉袄，趴在一旁的草丛，顺手捂住了小棉袄的嘴。

    孔昇，这个在大山里出来的孩子，对林子还是熟悉的。他知道，有时候林子安静了，不一定是好事。

    哪怕是虚惊一场，可自己还带着孩子，不得不提防。可刚刚孔昇抱住她的时候，碗里的水洒了。这让小棉袄一阵无奈。

    她觉得哥有点小题大做了，以前自己和爷爷跑的时候，半夜都不会发出声音，就怕把敌人招过来。

    随后，小棉袄在黑暗中摸索着陶瓷碗。好大一会，终于摸到了。就在她拿起碗时，却发现碗摸起来滑滑的。

    小棉袄还以为是水呢，下意识就用手擦拭，可等着拿近眼前，才发现，碗上一片红彤彤的。小棉袄凑近鼻子一闻，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直击小棉袄的脑门。

    “血？哪里来的血？我受伤了？不对啊，我不疼啊。”，小棉袄惊吓之余，还往一旁草丛看去，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一个人瞪着双眼，张着大嘴，直勾勾的盯着小棉袄。小棉袄刚要惊呼，却被孔昇捂住了嘴巴。尖叫声变成了呜呜声。

    “嘿，哥们，你在哪干啥？”，孔昇也害怕，壮着胆子问道。那人也不回话，就那么看着。孔昇被看着发毛，走了过去。

    伸手拨弄草丛，没料到，那人的脑袋竟然直接滚了出来。孔昇的动作定住了。可小棉袄却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这是孔昇第一次看见死人，还是尸首分离的死人。他强忍着恶心，别过头去，以极其僵硬的动作，缓缓走到一旁，便开始哇哇吐了起来。

    小棉袄也看清了尸体的惨状，小脸吓的煞白。可却没有像孔昇那样吐，她见过不少死人，接受能力自然比孔昇强。

    她现在脑子里唯一想的是，爷爷怎么样了。难民不会无缘无故的死在这里。经过短暂调整后，小棉袄便开始拽着孔昇往回走。

    可怜的孔昇，此时还没有反过劲来。就在二人往回走的路上，周围终于有了声音。这让小棉袄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可伴随二人越走越近，那声音变得越来越不对劲。那不是平常的喧闹声，那更像是，嚎叫声。终于，小棉袄带着孔昇来到一处灌木丛旁。

    随后，一束束火光照到小棉袄和孔昇的脸上，这时，二人终于看清，一队穿着黄色衣服，拿着枪的人。

    这些人身后有好几辆三蹦子，上面还挂着一个旗，一张白布配上一个红点。在火光的映衬下，宛如恶犬的眼睛，盯着二人看。

    小棉袄看到这面旗，吓得一哆嗦，直直往孔昇怀里钻。孔昇也认出来了，那是日本的旗子。可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里。

    在火光的照耀下，孔昇这才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日本人围坐在篝火旁，开心的唱着歌。他们身后，在阴暗的角落，叠着一座座由尸体垒起来的小山丘。

    不高，也不矮。安安静静的。和那群兴高采烈，载歌载舞的日本人形成强烈对比。孔昇死死的捂着小棉袄的眼睛，不让她看到这恐怖的一幕。

    可连他自己也没发现，此时的他，抖得比小棉袄还要厉害。 然而，令孔昇更加害怕的是，老头子在哪里？

    他强压着心头的恐惧，到处寻找，可却迟迟未见到老头子的身影。他不敢往那堆尸体里看去，他害怕，真的在那里看到老头子。

    就在这时，一个日本兵说话了，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堆，随后剩下的人开始欢呼。孔昇和小棉袄离得太远，只能隐约听到日本人的呼喊。

    随后，孔昇就注意到，一个日本兵拿着两个火把，往一棵大树走去。有了光源的照亮下，孔昇这才看清。

    一个衣服上全是血，奄奄一息的人被捆在树上。那不是老头子又是谁？随后，那个日本兵将两个火把分别插到树的两边。

    火焰忽明忽暗，让孔昇看不清，老头子是死是活。然后，那个日本兵来到老头子面前，拍了拍他。可老头子仿佛咽气般，一动不动。

    “八嘎！！！”

    日本兵急得破口大骂，随后掏出刺刀，狠狠的插进老头子的大腿。眨眼间，老头子便醒了过来。

    “啊~”

    老头的惨叫回荡在树林中，而那名日本兵见老头还活着，又笑嘻嘻的往回走。他的队友纷纷朝他竖起大拇指，示意他干得好。

    随后，几名日本兵排队站好，举起枪，就对着老头射击。老爷子这时缓缓抬起头，看了看面前的鬼子。

    然后便开始大声的叫唤起来：

    “棉袄，躲好，别回来···躲好，跟你哥···”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枪响打断，可那颗子弹却并未打到老爷子的身上，而是打到一旁的树干。

    日本兵起哄的笑了起来。老爷子知道自己活不了，便扯着他那破锣嗓子，嘶哑的喊道：

    “别回来，鬼子，有鬼···”

    又是一声枪响，可这次，子弹却是实打实的打到了老头子的身上。乌黑的鲜血不断从老爷子的嘴里冒出。

    那是内脏受损的症状。之后，一阵此起彼伏的枪声在林子里响起。孔昇拼命的低下头，仿佛要把头扎进土里，这样就听不见老爷子的惨叫了。

    小棉袄虽然全程被孔昇捂着，可她不聋。她听出来，那是爷爷的嘶吼。她想要喊叫，想要痛哭。可嘴巴被孔昇捂着，只有低哑的呜呜声环绕在两人身旁。

    孔昇开始恍惚，他想起第一次见老爷子。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孔昇仿佛在这悲惨的时代找到一个幸福的家。

    可现在，这个家破碎了。一张如蜘蛛网般，精致却飘渺的梦，被这群该死的畜生撕碎了。孔昇听着枪声，不由得联想起，以前自己上坟的时候，父亲总是在最后的时候放一卦鞭炮。

    他那时不晓得，为什么要放鞭，但现在，这阵枪声让孔昇明白。人，诞生时是轰轰烈烈的，怎么可能，在离开时，安安静静的呢。

    人的一生，说白了，只有两件大事，一个是来的时候，风风光光。一个是走的时候，坦坦荡荡。

    想到这里，孔昇便不怕了。肾上腺素不断刺激他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注视着老爷子。此时，老爷子只剩下一口气了。

    可紧接着，他如同感受到什么，用力的抬起头，往孔昇躲藏的地方看去。此时的爷孙俩仿佛有心灵感应般。

    老爷子微微一笑，张了张嘴，可声音却发不出来。最后，无力的低下了头，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道：

    “爷们，躲好···小棉袄，交给你了···”

    就在这时，一道光照亮在老爷子脸上。老爷子抬头看去，那是死去多时的老婆子。

    “守正，你怎么了？怎么浑身这么脏？”，老婆子看了一眼，嗔怪道。

    老爷子一恍惚。对了，自己有名字的，叫张守正。可是，老婆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在这时，张守正身上的绳子开始脱落。

    他轻飘飘的站在地上，看了看周围，那群日本人不见了。只有老婆子，慈祥的看着他。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张守正怔怔的回道。

    老婆子微微一笑，随即说道：

    “没事，想不到，就不想了。”

    张守正摇了摇头，他的心里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可他想不起来了。老婆子见状，急忙拉住他的手，对他说道：

    “走吧，离开这，咱们，回家···”

    “家，对了，回家···”，张守正眼睛一亮，整个人轻松了不少。他已经预想到，小棉袄此时，正在家里等着自己呢。

    “也不知道，孔昇那小子，能不能看好棉袄···”，张守正笑了笑。

    “谁知道呢，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管不着了···”，老婆子回应道。

    随后，一束光刺破了乌云，照映在二人身上，他们伴随着光明，缓缓升空，消失在天际······

    老爷子死了，子弹打在他的尸体上，可他再也叫不出来。一个日本兵见状，连忙下令停止射击，跑过去查看。

    他用刀插进老头的尸体，可他再也无法喊叫了。日本人有点生气，他们今天晚上唯一的乐趣没了。

    就在此时，两旁的火把突然被冷风吹灭了。同时也吹向日本人的后背。日本兵浑身发抖。连忙跑开了。

    孔昇抱着小棉袄，死死的趴在草丛里。他注视着这群鬼子的一举一动。血丝布满了他的眼睛，可他仍旧盯着，不知疲倦。

    小棉袄死死的搂住孔昇，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她没有办法承受这么巨大的悲伤，昏睡了过去。

    “别哭，别怕，我在···”

    孔昇小声却坚定的说道，不过，这句话，是对棉袄说的，还是对自己说道，可能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