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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卷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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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鬳斋林希逸

    说符第八

    《庄子》曰《德充符》,此曰《说符》,字虽同,而义不同。符者,合也,谓至言、天人自相符合,故曰《说符》。《列子》共八篇,只首尾二篇立此名字,中间六篇只掇其首二字名之。恐其本书亦不然。

    子列子学於壶丘子林。壶丘子林曰:子知持后,则可言持身矣,列子曰:愿闻持后。曰:顾若影,则知之。列子顾而观影,形枉射影曲,形直则影正。然则枉直随形而不在影,屈伸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谓持后而处先。关尹谓子列子曰:言美则响美,言恶则响恶;身长则影长,身短则影短。名也者,响也;身也者,影也。故曰:慎尔言,将有和之;慎尔行,将有随之。是故圣人见出以知人,观往以知来,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度在身,稽在人。人爱我,我必爱之;人恶我,我必恶之。汤、武爱天下,故王;桀、纣恶天下,故亡。此所稽也。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出不由门,行不从径也。以是求利,不亦难乎?尝观之神农、有炎之德,稽之虞、夏、商、周之书,度诸法士贤人之言,所以存亡废兴,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

    持后者,不为物先之意。能持后则可以持身,盖以谦下自处而后能自存也。若影者,汝影也。影随形而曲直,我随物而屈伸。影不先形,我不先物,能持此意则常处万物之先矣。此亦不争善胜之义也。言,声也。响之应声,亦犹影之瞳形。不求名而名自至,不贵身而身自先,以影响而不以形声,则得其道矣。圣人之道惟其如此,故言以不言而人自和之,行以不行而人自随之,此理之必然者。如出则必入,往则必来,人不知而圣人知之,此圣人之先知也,犹曰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也。度,尺度也。以尺度而量物,稽也。度在身者,言以身为度而稽考於人也。人之所爱於我者,我亦必爱之;人之所恶於我者,我亦必恶之,此言人心所同者爱恶也。汤武以此而见爱於天下;故能王天下,桀纣不由此道以见恶於天下,故亡其国。已然之事,可以稽考?稽者,稽之汤武桀纣而可见也。可稽可度者甚明如此,而人有不由其道者,是不由门而出,不由径而行,欲有利而无害,难矣。神农、炎帝、虞、夏、商、周,已验之事也,自古法士贤人,其言皆如此。欲求废兴存亡之故而不由此道,未之有也。此一段其文亦粹,其论亦正,但与此书前后之言殊不相合,岂前为诡说而此为庄语乎?抑彼此错杂非一家之书乎?

    严恢曰:所为问道者为富。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子列子曰:桀、纣唯重利而轻道,是以亡。幸哉余未汝语也。人而无义,唯食而已,是鸡狗也。强食靡角,胜者为制,是禽兽也。为鸡狗禽兽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人不尊己,则危辱及之矣。

    强食,争而食也。靡角者,以角相触也。力之胜者制其弱者,禽兽之事也,若人而不知,但求食而已,则是为禽兽之行,必自取危辱。此一段亦似非出於本书,其义理却甚正也。

    列子学射中矣,请於关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对曰:弗知也。关尹子曰:未可。退而习之。三年,又以报关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关尹子曰:可以守而勿失也。非独射也,为国与身亦皆如之。故圣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

    始者问之以中,曰不知,未得其所以中之道也。再问之以中,曰知之,已得其所以中之道也。关尹子以守勿失告,使其守此道而勿忘也。然中而知其中,则非所谓不知之知矣;守而勿失,则非化道之论矣。存亡者,可见者也。所以然者,理也。据此等议论,皆非庄列之学,却近於吾儒,所以疑其非全书也。

    列子曰;色盛者骄,力盛者奋,未可以语道也。故不班白语道失,而况行之乎?故自奋,则人莫之告。人莫之告,则孤而无辅矣。贤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尽而不乱。故治国之难,在於知贤,而不在自贤。

    色盛者,骄矜见於颜面也。力盛者,恃勇力以取胜也。不班白者,涉世浅,未老於世故也。涉世浅,岂知道之有是非得失?欲语且未可,而况欲行之乎?自奋,自用也。有自用之心,则谁肯以善道告之?人不我告,则我孤立而无所辅佐矣。年老而不衰,言我力虽竭而任人以代之,我智虽尽而任人以谋之,则处事而不乱。人不贵於自贤而贵於知贤,《公羊》曰:能贤贤也,使贤亦贤也。与此意同。此论甚正,未知果出於《列子》否?

    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楮叶者,三年而成。锋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国。子列子闻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故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锋者,叶之有锋棱也。杀,裁剪减削处也。毫芒,叶上之文理也。繁,文理之多也。泽,其色润泽也。道化,无为也。智巧,人力也。此一喻甚好。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出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1,皆使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以人言而知我,则必以人言而罪我,言其本不相知,徒信他人之言,安可保也?卫鞅曰:君不能以子之言而用我,亦必不能以子之言而杀我。亦此类也。此似战国间人之语,亦是一件好说话。君过而遗先生食,谓君以失士为过而馈粟也。

    鲁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学,其一好兵。好学者以术干齐侯,齐侯纳之,以为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悦之,以为军正。禄富其家,爵荣其亲。施氏之邻人孟氏。同有二子,所业亦同,而窘於贫。羡施氏之有,固2从请进趣之方。二子以实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术干秦王。秦王曰:当今诸侯力争,所务兵食而已。若用仁义治吾国,是灭亡之道。遂宫而放之。其一子之卫,以法干卫侯。卫侯曰:吾弱国也,而摄乎大国之间。大国吾事之,小国吾抚之,是求安之道。若赖兵权,灭亡可待矣。若全而归之,适於他国,为吾之患不轻矣。遂刖之,而还诸鲁。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让施氏。施氏曰:凡得时者昌,失时者亡。子道与吾同,而功与吾异,失时者也,非行之谬也。且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此用与不用,无定是非也。投隙抵时,应事无方,属乎智。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丘,术如吕尚,焉往而不穷哉?孟氏父子舍然无愠容,曰:吾知之矣,子勿重言。

    学术虽同,而所遭或异。时有得失,命也。先日,前日也。投隙抵时,视时之间隙而乘其机以应之,初无定所,此智巧之事也。故曰:应事无方,属乎智。其意盖谓汝虽知好学好兵之可以干说,而不能随时通变以取官刖之刑,是汝无智巧也。此又与恃道化而不恃智巧之意稍相戾矣。重言者,不必再拈起也。

    晋文公出会,欲伐卫,公子锄仰天而笑。公问何笑。曰:臣笑邻之人有送其妻适私家者,道见桑妇,悦而与言。然顾视其妻,亦有招之者矣。臣窃笑此也。公寤其言,乃止。引师而还,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

    此章与《史记□滑稽传》有相似处。其意盖谓己所不欢,勿施诸人。我能以加诸人,则人亦能以加诸我也。

    晋国苦盗。有郄乞逆切。雍者,能视盗之貌,察其眉睫之间,而得其情。晋侯使视盗,千百无遗一焉。晋侯喜,告赵文子曰:吾得一人,而一国盗为尽矣,奚用多为?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盗,盗不尽矣,且郄雍必不得其死焉。俄而群盗谋曰:吾所穷者郄雍也。遂共盗而残之。晋侯闻而大骇,立召文子而告之曰:果如子言,郄雍死矣。然取盗何方?文子曰:周谚有言: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且君欲无盗,莫若举贤而任之,使教明於上,化行於下,民有耻心,则何盗之为?於是用随会知政,而群盗奔秦焉。

    此章盖言擿奸发伏反以启民之争心。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又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便是此意。

    孔子自卫反鲁,息驾乎河梁而观焉。有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弗能游,鼋鼉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将厉之。孔子使人并涯止之,曰:此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不能游,鼋鼉弗能居也,意者难可以济乎?丈夫不以错意,遂度而出。孔子问之曰:巧乎?有道术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对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从以忠信。忠信错吾躯於波流,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复出者,以此也。孔子谓弟子曰:二三子识之。水且犹可以忠信诚身亲之,而况人乎?

    方将厉之,厉,渡水也。《诗》曰:深则厉,浅则揭。意者难可以济,言其难可渡也。不以措意者,不以波涛之险为意也。忠信,诚实也。以忠信而措吾身於波流之中,一毫私意无之,所以可出入於水问也。此忠信二字之义,不可以吾书之忠信求之,大抵只谓诚实而已。但此章前一半与《黄帝》篇吕梁一段全同,列子全书决不应尔,以此愈知其杂。况先以忠信,又从以忠信,此两以字下得与庄列之书全别。以则未化矣,存而未化,岂能涉此境界乎?

    白公问孔子曰:人可与微言乎?孔子不应。白公问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吴之善没者能取之。日: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日:淄渑之合,易牙尝而知之。白公日:人固不可与微言乎?孔子曰:何为不可?唯知言之谓者乎。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争鱼者濡,逐兽者趋,非乐之也。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夫浅知之所争者末矣。白公不得已,遂死於浴室。

    微言者,隐语也。白公欲为乱,而不敢显言以求决於孔子。孔子知其意,故不答之。以石投水,没者取之,言易得也。以水投水,似若难矣,而易牙亦知之。其意盖谓言无可隐之理,未有言之隐而人不知者。白公未悟,又有不可微言之问。何为不可者,谓微言岂有不可知者乎?知其理者则知之,知言之理不在於言而在於言之外,故曰:不以言言也。争鱼者必入水,岂不濡其身?逐兽者必入山,岂不趋走而伤气?逐物而害我,则不足以为乐。此意已隐然讥其非理之谋矣。至言者,道也,言不足以尽道,去言则为道。至为者,道也,有为不足以尽道,必无为而后为道。若以蹇浅之智而求与世争,此非知本者也。大意盖谓争心之不可萌也。白公虽知此言不能3自已,所以终於作乱而杀其身。不得已者,不能自已也。此一章与《淮南□道应》篇全同。若《列子》已出於景帝时,淮南不应全用之,以此知非列子之本书也必矣。

    赵襄子使新穉穆子攻翟,胜之,取左人、中人,使遽人来谒之。襄子方食而有忧色,左右曰:一朝而两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忧色,何也?襄子曰:夫江河之大也,不过三日;飘风暴雨不终朝,日中不须臾。今赵氏之德行,无所施於积,一朝而两城下,亡其及我哉。孔子闻之曰:赵氏其昌乎。夫忧者所以为昌也,喜者所以为亡也。胜,非其难者也,持之,其难者也。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齐、楚、吴、越皆常胜矣,然卒取亡焉,不达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主,为能持胜。

    新穉穆子者,赵襄子之家臣也。翟,即狄也。左人、中人,二邑名也。遽人,邮卒也。飘风,暴雨不终朝,老子之语也。日中不须臾,日中必昃也。德行之积,未有施及於人,故曰:德行无所施於积。子产曰:无文德而有武功。即此意也。亡其及我者,恐骄以致败也。能忧者必安,自喜者必祸4,故战胜非难而持胜者为难。此论甚正。

    孔子之劲,能拓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而不肯以兵知。故善持胜者,以强为弱。

    拓,举也。不以力闻,是称其德,不称其力也。公输般之为攻器最精者也,而不能攻墨子之守,至於自屈服,而墨子不以知兵名。以此二者为藏勇於怯,持胜如负者之喻。

    宋人有好行仁义者,三世不懈,家无故黑牛生白犊,以问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以荐上帝。居一年,其父无故而盲,其牛又复生白犊,其父又复令其子问孔子。其子曰:前问之而失明,又何问乎?父曰:圣人之言,先迕后合。其事未究,姑复问之。其子又复问孔子。孔子曰:吉祥也。复教以祭,其子归致命,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无故而盲。其后楚攻宋,围其城。民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丁壮者皆乘城而战,死者太半,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及围解,而疾俱复。

    此章与塞翁得马失马意伺,言吉未必不为凶,凶未必不为吉也。先迕后合者,言不验於前必验於后也。未究者,未知其要终如何也。

    宋有兰子者,以技干宋元。宋元召而使见其技。以双枝长倍其身,属其胫,并趋并驰,弄七剑迭而跃之,五剑常在空中。元君大惊,立赐金帛。又有兰子又能燕戏者,闻之,复以干元君。元君大怒曰:昔有异技干寡人者,技无庸,适值寡人有欢心,故赐金帛。彼必闻此而进,复望吾赏。拘而拟戮之,经月乃放。

    双枝属於胫,今人所为接脚之戏是也。双枝者,双木也。弄七剑而五剑在空中,今人亦有此戏。燕戏者,燕饮之间杂弄之技也。技无庸者,言本无用於此,偶喜而赏之。拘而拟戮者,拘系而欲罪之也。技同而所遭异,时不可必也。

    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伯乐对曰:良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马者,若灭若没,若亡若失。若此者,绝尘弭缴。臣之子皆下5才也,可告以良马,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臣有所与共檐缠薪菜者,有九方皋,此其於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穆公见之,使行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己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牝而黄。使人往取之,牡而骊。穆公不说,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於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者,乃有贵乎马者也。马至,果天下之马也。

    子姓者,问其所生之子也。姓,生也。天下之马,马之绝出於天下者也。灭没亡失者,言恍惚而不定,不可以形求也。绝尘,雕尘埃而去也。弭辙者,无迹也。檐缠者,负索也。千万臣无数者,言胜於臣者踰千万数而不可穷也。天机者,得其天而遗其形也。所见者,天所见也。内所不见者,毛色牝牡之在外者也。败矣,子所使求马者,句法与何哉,汝所谓达者同。

    楚庄王问詹何曰:治国奈何?詹何对曰:臣明於治身,而不明於治国也。楚庄王曰:寡人得奉宗庙社稷,愿学所以守之,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又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对以末。楚王曰:善。

    此天下国家本在身之论,撰得来甚佳。

    狐丘丈人谓孙叔放曰: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孙叔放6曰:何谓也?对曰:爵高者,人妬之;官大者,主恶之;禄厚者,怨逮之。孙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於三怨,可乎?孙叔敖疾,将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吾不受也。为我死,王则封汝,汝必无受利地,楚越之间有寝丘者,此地不利,而名甚恶。楚人鬼,而越人机,可长有者唯此也。孙叔敖死,王7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辞而不受,请寝丘。与之,至今不失。

    寝丘之邑,其名近於葬地,故曰:甚恶。不利者,不利於地主也。楚人信鬼神,越人好机祥,占卜而多忌讳者必恶此地,而不欲无复争之者庶可以长有之。此意盖谓取人之所弃,得人之所不争,则可以自安。

    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下之邯郸,遇盗於耦沙之中,尽取其衣装车。牛步而去,视之欢然亡忧吝之色,盗追而问其故。曰:君子不以所养害其所养。盗曰:嘻,贤矣夫。既而相谓曰:以彼之贤,往见赵君,使以我为,必困我。不如杀之。乃相与追而杀之。燕人闻之,聚族相戒,曰:遇盗,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俄而其弟适秦,至关下,果遇盗,忆其兄之戒,因与盗力争。既而不如,又追而以卑辞请物。盗怒曰:吾活汝,弘矣,而追吾不已,迹将着焉。既为盗矣,仁将焉在?遂杀之,又傍害其党四五人焉。

    下之邯郸者,上地高而邯郸地卑也。耦沙,地名也。使以我为者,使其得用於时,必以我为芥蒂也。此章盖谓人之遇祸不在贤愚,或免或不免,皆有自然之数,非人所能知也。

    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钱帛无量,财货无訾。登高楼,临大路,设乐陈酒,击博楼上。侠客相随而行,楼上博者射,明琼张中。反两木翕托盍切。鱼而笑,飞鸢适坠其腐鼠而中之。侠客相与言曰:虞氏富乐之日久矣,而常有轻易人之志,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鼠。此而不报,无以立慬渠客、臣斩二切。於天下。请与若等戮力一志,率徒属,必灭其家为等伦。皆许诺。至期日之夜,聚众积兵,以攻虞氏,大灭其家。

    明琼,今骰子之类也。张中,张其具8以射中否为胜负也。木翕鱼者,骰采之名也,於五白之中反其两者以为木翕鱼之采。刘毅之争枭卢,是此类也。楼上方笑,而空中之飞鸢适坠腐鼠而中楼外同行之侠客。本不相干,侠客怒而仇其家,此鲁酒薄而邯郸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之意,言祸福出於意料之外也。立慬,立勇名也。等伦,侠客之同辈也。

    东方有人焉,曰爰旌目,将有适也,而饿於道。狐父之盗曰丘,见而下壶餐以餔之。爰旌目三餔而后能视,曰:子何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爰旌目曰:嘻,汝非盗邪?胡为而餐我?吾义不食子之食也。两手据地而欧之,不出喀喀乞格切。呕也。然,遂伏而死。狐父之人则盗矣,而食非盗也。以人之盗,因谓食为盗而不敢食,是失名实者也。

    爰旌目,人名也。此章即是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之意。於陵仲子哇其兄之鹅,孟子所讥亦此意也。

    柱厉叔事莒敖公,自为不知已,去,居海上。夏日则食菱芰,冬日则食橡栗。莒敖公有难,柱厉叔辞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为不知已,故去。今往死之,是知与不知无辩也。柱厉叔曰:不然。自以为不知,故去。今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将死之,以丑后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凡知则死之,不知则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柱厉叔可谓怼以忘其身者也。

    《左传》狼瞫之事亦是此意。怼其君不知己而至,於杀其身,此非直道也。吾以丑后世之不知臣者,此意亦佳。

    杨朱曰:利出者实及,怨往者害来。

    发於此而应於外者唯请,是故贤者慎所出。

    我能出而利人,则利之实亦有及我者;我以非道而往加於人,使其衔怨於我,,则人亦有来害我者。此言施报之理也。唯,诺也。人请於我而唯之,则我请於人人亦唯我。发於此,施也。应於外,报也。慎所出者,其出於我者无以加於人也。即出乎尔,反乎尔之意。

    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岐路。既反,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岐路之中又有岐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杨子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不笑者竟日。门人怪之请曰:羊,贱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损言笑者,何哉?杨子不答,门人不获所命。弟子孟孙阳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与孟孙阳偕入,而问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齐鲁之间,同师而学,进仁义之道而归。其父曰:仁义之道若何?伯曰:仁义使我爱身而后名。仲曰:仁义使我杀身以成名。叔曰:仁义使我身名并全。彼三术相反,而同出於儒,孰是孰非邪?杨子曰:人有滨河而居者,习於水,勇於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粮就学者成徒,而溺死者几半。本学泅,不学溺,而利害如此。若以为孰是孰非?心都子默然而出。孟孙阳让之曰:何吾子问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岐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学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异若是。唯归同反一,为亡得丧。子长先生之门,习先生之道,而不达先生之况也,哀哉。

    心都子之问与子贡问夷齐语脉同。岐,路分也。岐路之中又有岐路,谓分而又分也,以喻学术之不一。杨子戚然而不言笑者,有感也。儒一也,而有三术,即多岐也。成徒,众也,成徒犹曰成聚也。因学泅而得溺,喻学之末流,多违其初,失其本真。心都子嘿然而出,悟其言外之意。大道,大路也。大道本一,至於多岐则亡羊;至学本同,至於多方则丧生,此本同而末异也。归同反一者,同归於至道而反於至一之理,则无得无丧矣。况,情也。未达先生之情,何以习先生之道?此章展转譬喻以为问答,今禅家答话亦有此风。

    杨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杨布怒,将扑之。杨朱曰:子无扑矣。子亦犹是也。向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来,岂能无怪哉?

    此章盖谓人不知至一之理,鲜有不为外物所变者。狗见素衣而变黑,安得不吠?人若见白狗而为黑,亦安能无怪?见外不见内,人人皆然也。

    杨朱曰;行善不以为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为善。

    此《庄子》为善无近名之意。名出则利必随之,利至则必争,故为善者必忘己去名而后可也。

    昔人有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将加诛焉。幸臣谏曰:人所忧者莫急乎死,己所重者莫过乎生。彼自丧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诛。有齐子亦欲学其道,闻言者之死,乃抚膺而恨,富子闻而笑之曰:夫所欲学不死,其人已死而犹恨之,是不知所以为学。胡子曰:富子之言非也。凡人有术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无其术者亦有矣。卫人有善数者,临死以诀喻其子。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问之,以其父所言告之。问者用其言而行其术,与其父无差焉。若然,死者奚为不能言生术哉?

    受之不捷者,捷,速也,使人之行不速,遂不及见其人也。善数者,善为数学也,此章之意,盖谓学不难而行之为难,知之不如行之。不死之学,其喻甚佳。死者奚为不能言生术者,谓其人虽死,而所言长生不死之术自是,但人不能行之尔。

    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鸠於简子,简子大悦,厚赏之。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竞而捕之,死者众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过不相补矣。简子曰:然。

    此一喻甚近人情。今世蹈此失者甚众,如孤山湖中之放鱼鳖,有一日而卖数次者。

    齐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曰:天之於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於次,进曰: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9蚊蚋噆肤,虎狼食肉,非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此章乃释氏吞啖世界,大虫食小虫之论。其说亦有理,人食鸡,鸡食虫蚁之类是也。非相为而生之也,天非为人而生百物也。蚊蚋虎狼之喻亦佳。食肉下非字,合作岂字。

    齐有贫者,常乞於城市。城市患其亟也,众莫之与。遂适田氏之厩,从马医作役而假食。郭中人戏之曰:从马医而食,不以辱乎?乞儿曰:天下之辱,莫过於乞。乞犹不辱,岂辱马医哉?

    此意盖谓人有数等,彼此皆辱而人不自知,即《庄子》以隶相尊之意,此中亦有孟子所言墦间之意,但不露耳。

    宋人有游於道,得人遗契者,归而藏之,密数其齿。告邻人曰:吾富可待矣。

    齿者,契上所载名物之数也。得虚契而自喜,虚名无实之喻也。坡诗所用瓮算亦此意。

    人有枯梧树者,其邻父言枯梧之树不祥,其邻人遽而伐之。邻人父因请以为薪,其人乃不悦,曰:邻人之父徒欲为薪,而教吾伐之也。与我邻,若此其险,岂可哉?

    不祥之告,初意本善也,因求为薪而反启其疑近於私也。此言世情之难必、公私之难明也。其喻亦甚美。若此其险,是句绝,岂可哉,三字一句。

    人有亡铁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铁也,颜色,窃铁也;言语,窃铁也;动作态度10无为而不窃铁也。俄而抇音掘其谷而得其铁。他日复见其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铁者。

    此章犹诊言疑心生暗鬼也。心有所疑,其人虽不窃铁,而我以疑心视之,则其件件皆可疑。此喻甚得世情之微。

    白公胜虑乱,罢朝而立,倒杖策,錣张剖切,策端有铁也上贯颐,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郑人闻之曰:颐之忘,将何不忘哉?意之所属者,其行足踬株埳,头抵粗木,而不自知也。

    心有所着,头伤而不知,亦人情也。倒杖策者,以其杖倒转而自策也。錣,杖末之锐也。株,木也。埳,陷也。意有所属着,则於其行也。虽抵触而不自知,即《大学》心不在焉,视不见,听不闻之意。

    昔齐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适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对曰:取金之时、不见人;徒见金。

    志在攫金而不见其人,是逐兽不见太山也,言心有所迷故至此。此篇议论皆正,皆与儒书合。末后数件设喻俱佳,文字亦异於他篇。大抵此书八篇之中,其为本书者亦自可辩。就中数段全似盗跖说剑文字,决非列子所作明矣。若此篇议论虽正,实非列子家数。通诸家之学者铃能辩之。

    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卷之八竟

    #1 妻:原本作『妻子』,据明本改。

    #2 固:原作『因』,据明本改。

    #3 能:原作『得』,据明本改。

    #4 祸:原作『骄』,据明本改。

    #5 下:原作『不』,据明本改。

    #6 孙叔敖:原作『叔孙敖』,据明本改。下同。

    #7 王:原本无,据明本增。

    #8 具:原作『且』,据明本改。

    #9 且:原作『是』,据明本改。

    #10 动作态度:原作『作动态度』,据明本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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