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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各有因缘莫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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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水码头上,住到三十天之后,丁古云带的几百元钞票,已经花光 了。而在这三十天之内,他虽昼夜的想着解救之法,也正和他收着的钞票一 般,越想越少,因为在报上看到,朋友已经在重庆和他开过追悼会了。在他 用到最后五十元钞票的时候,他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就离开了这水码头,走 到邻近一座大县城去。那时,拍卖行之开设,已传染到外县,他把身上这件 大衣,现价卖给拍卖行,按着当年的行市,得了八百元。拿了这八百元,再 离开了这个县城。因为这里到重庆太近,下江人太多,识出本来面目,是老 大的不便。但这时生活程度,已经在逐日的增涨,八百元的旅费,在一个月 后,又用光了。他身上作的那套西服,还不破烂,又向所到的城市拍卖行里, 将西装卖掉,买了一件青布夹袍子穿着。而身上残留下的,却只有二百元了。 他住在一家鸡鸣早看天式的小客店里,吃着最简单的两顿饭,加上旅店费和 坐茶馆费,每天还要十五元开销。他终日想着,这二百元又能用几时呢?用 完了,就不能再向拍卖行想法了。这一日,他徒步到河边,在一家小茶馆的 茶座上,独捧了一碗茶,向着河岸上出神。他看到码头上的运夫,光着肩膀, 流着汗,抗抬着货担来去。其中有两个年老的,头发一半白了。他忽然想着, 赚钱不一定要资本,智慧可以换到钱,劳力也可以换到钱。那种年老的运夫, 还在把他将尽的气力去为生活而奋斗。我不是那样老,气力虽没有,智慧是 有的,我不能拿出我的智慧来换钱吗?丁古云死了,我只是一个穿青布夹袍 的流浪者,已没有了缙绅身份。没有了缙绅身份,什么赚钱的事不能干?以 前穿了那套西装,深受它的累,蒙人家叫一声先生。既为先生,作那下层阶 级的营生,就会引起人家惊奇,只得罢了。于今人家客气相称,在这件青布 夹袍上,至多叫一声老板。开银行的是老板,挑破铜烂铁担子的也是老板。 既是老板,干任何下层营生,也不会引人注意,那就放手去作吧。十分钟的 工夫,他把两三个月来所未能解决的问题,突然解决了。于是回到小客店里, 向老板商量了,包住了他一间屋子。拿出几十元资本来,买了一些竹箩削刀 颜料之类。在野田里选择了一块好泥地,搬了一箩黄泥回店,关起房门来, 将黄泥用水调和得合宜,大大小小,做了几十个泥偶像胚子,放在窗户边, 让它们阴干。另外做些飞机坦克车的小模型。然后就用简单的颜料,涂抹着, 分出了衣冠面目,与翅膀车轮。在一个星期之后,第一批偶像,完全成功, 就在十字街头,找个隙地,把来陈列了。为了是内地的县城,怕没有识货者。 每个偶像下,用纸条标着价钱,至多是五元钱一具。少的却只要一元钱。自 己买了顶草帽子戴在头上,席地坐在人家墙阴下,守着这堆偶像与模型。事 有出乎意料,第一日的生意就很好,所有做的飞机坦克车,一元一具,被小 孩子买光。其次是做的几个摩登女子像,五元钱一具的高价,被首先经过的 几个西装朋友买去。此外是空军偶像,与将官偶像,也被人买去了四五具。 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收拾偶像回家,就卖得了七八十元。这一种情形,给予 了他莫大的鼓励,连夜点起油灯,就加工做起飞机坦克车模型来。这样作了 两三天生意,索性带了黄土坯子和颜料,就一面陈设摊子卖偶像,一面坐在 墙阴下工作。引着好奇的人,成群的围了他看。只要有人看,就不愁没生意。 又这样继续有十天上下,生意慢慢平淡下来,他就学得了小贩赶场的办法, 用竹箩挑着偶像,四处赶场。把近处的场赶完,再走远些。好在黄土是随处 可得的东西,而配合的材料,如颜料彩纸竹片之类,也不难在城市里买得, 就索兴以此为业,游历着内地大小城镇,生意好,一个城镇多住几天,生意 不好,再走一处。倒也自由。为了生意经,自己也起了个字号,用条白布作 了长旗,写着偶像专家邓万发七个字,在陈设偶像的地摊前,用一根竹竿挑 起。这种生意,虽不能有大发展,每天总可卖三四十元,除了每日的房饭, 还可略有剩余,作为阴雨天不能摆摊子的补救。这样混过了十四个月,熬过 了一个夏天,又到了秋深。先是由重庆慢慢的走远了去,现在却又慢慢的走 了回来。

    这日到了一个县城,看到一家像馆,猛然想起,自己在下层社会里混了 这样久,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样子,那门口正有一块镜子,且去看看。于是 自己走向前,对了镜子一看,却见一个穿破蓝布夹袍的白发老人,瞪了一双 大眼向人望着。他脸腮向下瘦削着,围绕了下巴,毛茸茸地,长了大半圈白 胡子,左边脸上,长了一块巴掌大的顽癣,右边脸上,夏天长了两个疖子, 兀自留着两个大疮疤。究因为这十个月来,住的始终是下等客店,一切起居 饮食,都讲不到卫生,把一张脸,弄成这个样子。这头发和胡鬓,却不成问 题,是忧虑的成绩。他对这镜子出了一会神,叹着一口气,挑了他身后的担 子,便走去了。原来他在流浪的一年中,也治了些私产。一条竹子扁担,配 了两个竹篓子。竹篓子,一头放了小铺盖卷儿。也有两只碗和一把壶,另是 几件衣裤,一头放着了偶像和一些制造偶像的材料。他一路走着,他一路暗 想。假使我这个样子,向重庆走去,也不会有人认识我的,谁会在须发皓然 的小贩里面,去找艺术界权威丁古云呢?这样的想着,他也就坦然的在这个 县城里混下去。究竟这是离首都较近的一个大县。他这些小偶像拿出来在地 摊上陈列的时候,颇能得着识货的。这事传到教育界的耳朵里去了,竟有人 找到他摊上来,向他买偶像的。丁古云也因偶像销路太好,便在这城市滞留 住了不曾走开。约在一个月之后,却有个穿西装的人,找到这地摊子上来。 丁古云一抬头,便认识他,乃是自己一个得意的学生。他得了丁先生一些师 传,已经在中学里当美术教员。在这个县城,中学不少,他必然是在这里当 先生了。丁古云心虚,便将头来低了,不去正眼看他。那人将地面上陈列的 偶像,轮流的拿起来看着,因点点头道:“这些东西,果然不错,你在哪里 学来的这项手艺?”丁古云手揉着眼睛向他微笑了一笑。那人把小偶像仔细 的在手上看了一看。笑道:“形像做得可以,比例也很合,只是有一个毛病, 缺少书卷气。做手艺买卖人和雕塑家的出品,有着大不同之处,原因就在这 里。假使你们把这些匠气去掉,那就可以走进艺术之宫了。”丁古云听了这 话,他怎样禁得住大笑?然而他能够开口来,只说出了一个哈字,立刻将声 音来止住。弯下腰去,咳嗽了一阵。那人见他这样子,如何不知道他是嘲笑 自己。便正色道:“你手艺做到这样子,当然你很自负。可是你仔细想想, 假使你这副手艺,没有可以批评的地方,你还会挑了个担子,在街上摆摊子 吗?你不妨到重庆去看一个塑像展览会。那都是塑像大家丁古云先生的遗 作。他儿子丁执戈和他举办的。你看过这个展览会之后,保证你的手艺有进 步。实不相瞒,我也是个学塑像的。丁古云就是我的老师。我正是站在艺术 的立场上,才肯和你说这些话。”丁古云颇也能说几个地方的方言。他就操 了湖南音问道:“我也知道丁古云这个人的。有人要替他的遗作开展览会, 怎么报上还没有登广告呢?”那人道:“快要登广告了。他的儿子还在华北, 等他的儿子回到重庆来了,才可以决定日期。”丁古云自言自语的道:“他 又要来?”那人拿起一只偶像,放在一边,在身上掏着钞票,正要照着他标 的定价来给钱。听了这话,忽然省悟。因道:“这样说来,你倒是很注意丁 先生的事,你都知他的儿子来过了?”丁古云道:“也无非因我懂得这一点 手艺的原故。”那人笑着将钞票交给他。丁古云摇了手没有接受,笑道:“我 的东西,怎么敢卖艺术家的钱,你先生愿意要那个玩意儿,你拿去就是了。 有不好的地方,请多多指教。”那人听了,很是欢喜,丢了钞票在地上,把 那一尊小泥人拿走了。丁古云望着他的后影子走了,呆了很久,心想这就是 我得意的学生。我的作品放在地摊上,他就认为不是艺术,那罢了,老师坐 在街头摆小偶像摊子,也就不是老师了。这样看来,也许我这个人是太不像 以前的我了。经过这番试验,倒解除了我的忧虑。自今以后,尽管在外面当 小贩子,大概就是自己儿子看到了,也不会相识的。他如此想着了,越发大 胆的在这县城里摆下摊子去。过了几天,那人又带了别人来买泥人,顺便交 了一张报纸给他。因道:“这是今天到的重庆报纸,你看,这上面已经登着 展览会的广告了。”丁古云向他道谢了一声,接过报来一看,果然登了双行 大字广告:丁古云先生塑像遗作展览会预告。日期是这个星期五起,至星期 日止。另有几行小字是:“丁先生塑像。冠绝一时,其艺术精妙,不让唐代 杨惠之;且兼取西洋雕塑技巧,于筋肉眉宇之间,象征各种情绪,实为含有 时代性之艺术结晶。先生在日,原拟制造大批作品,送欧美展览出售,以其 所得,作劳军之用。不幸壮志未成,身罹火难。今其哲嗣丁执戈师长,欲完 成乃翁遗志,除将先生遗留作品,大小八十余件,胥以展览外,并得各友好 之赞助,将先生送赠各校及机关团体或私人之作品,一律随同展览,藉增赏 鉴者之兴趣。此项展览,在国中尚属鲜见。爱好艺术诸公,幸勿失之交臂。” 下面是王美今十几个朋友出名同启。丁古云心想,原来我的儿子当了师长, 现在不是带游击队,是正式军官了。且不问他是在哪种部队里服役。可是像 他这样年轻轻的,作到这个阶级,这实在是我丁古云一种荣耀。少年人总是 好面子的。他自己作了一个民族英雄还嫌不够,又要把他已死的父亲拉了出 来,捧成一位艺术大家。才觉得父是英雄儿好汉。那么,他要完成我的未竟 之志,我也必须顾全到他十分风光的颜面。我这个人更只有永远地活着死下 去,不要再露面了。他拿着报在手上,这样的出神了一会,才想到面前还站 着一个送报的人。然而抬头看时,那个得意门生已经走去了。他又将报看了 一遍,心想,果然把我的作品,开了展览会,我倒要去看。反正我这副面目, 已经没有人认得的,何妨去试上一次。倘若借了这个机会,能把我儿子看到, 却不是好?这样想了,自这日起,就开始准备到重庆去。除了他那满头白发, 满腮白胡须,已帮着他一个大忙,把面目改换了以外。而他左脸颊上一块顽 癣,右颊两个疖疤,也掩饰了他不少的原来面目。他自己是个塑像圣手,他 自然会化妆。因之买了一些枯荷叶熬出汁水来,将脸涂抹过几次。让脸上发 着惨黄色。再剪一块大橡皮膏药,横贴在鼻梁上,借得街头百货摊贩的小镜 子照过两次,他绝对相信自己不认识自己。到了星期五,他买了一张轮船票, 便回到了重庆。这次来,他没有挑着那个出卖小偶像的担子。身穿一件短平 膝盖青布旧棉衣。下面是长筒粗布袜子,套了一双麻鞋。他肩上背着一只大 的蓝布的旅行袋。随着登岸的旅客,一齐爬上坡来,这样让他发生了一个欣 慰而又凄惨的感想,不料今生今世,居然还有到重庆来的一日。他首先找到 一家小客店,安顿了背着的那个大旅行袋。又在附近公共食堂吃了一顿便宜 饭,街上的电灯,便发着光亮了。但时间并不晚,看看人家店铺里陈设的时 钟,方才只交四点。

    原来今天的阴雾特别浓厚,仿佛是遮上了夜幕。他的计划,原来也就是 如此,越是阴暗的天气越好,这又可以代他脸上装了一层暗影。他将荒货摊 上买来的一副接脚眼镜,自衣袋里取出。向眼上罩着,自己鼓了十二分的勇 气,向那塑像展览会走来。远远看到那高耸的楼房之外,有一幅长可两三丈 的红布。横列广场的上空。上面写着白字:丁古云先生遗作展览会。会场门 口,交叉着国旗。其下又横了一幅红布,写着展览会场四个字。也不知是丁 古云号召的力量,也不知道是丁执戈号召的力量,那进会场去的人,正是三 三两两,牵连不断。他走到门口,见拦门廊放了一张长桌子,上面放了笔砚 和签名簿。两个穿着西服的年轻人,散坐在旁边椅子上,正照料入场的人。 丁古云悄悄地由椅子边擦过去。偏是一个年轻人看到,用了很粗暴的声音问 道:“干什么的?”丁古云看他时,站起来瞪了两只眼,颇不客气。因道: “我要到会场里去参观参观,要入场券的吗?”那人翻了眼向他周身望着, 因道:“你也要参观?”丁古云笑道:“先生,你不要看我穿这一身破旧, 我也是个艺术信徒。”正说到这里,出来一位黑胖面庞的青年,穿着一套青 呢中山服。在毕挺的腰干上,透着壮健,丁古云虽罩在黑眼镜里,然而会场 里,四处电灯通明,他已看出了那是他儿子丁执戈。他不觉得周身麻木一阵, 像触了电似的,立刻把头一低。丁执戈笑问那人道:“什么事有了争执?” 那人笑道:“这个白胡老头子,他也要进去参观。他自己还说是艺术的信徒 呢?你看他脸上,又是疤,又是癣,又是橡皮膏药,弄得怕死人的。”丁执 戈笑道:“那倒不然,好艺术的人,也不一定每个人的脸上都擦着雪花膏。” 便向丁古云点个头道:“老人家,你多大年纪了?”丁古云依然不敢抬头, 右手伸出大拇指,中指,食指,分了叉伸着,比着一比。丁执戈道:“呵! 七十岁了。难得难得!请进请进。”说着,便在前面引路,将他引进会场来。 丁古云看时,这展览场在一个极大的礼堂里,布置的人,却也煞费匠心,用 了许多高低方圆的桌案茶几,在四周间杂的陈列着。每一张桌子和茶几,都 陈列着一项作品,作品旁边,或配上一个小盆景,或配上一小瓶花,使每个 这作品,陈列得不至单调。在那正中的礼堂台上,正摆了一张长桌子,用雪 白的桌布将桌面罩了,上面大小陈设了两尊偶像。这偶像便是丁古云得意之 作,塑着自己的半身像。那一尊大的,是放在自己工作室里的。旁边配着一 只大瓷盘子,里面放了六七个大佛手,那一尊小的,是自己送给某大学陈列 的,也是那几位不满意自己的学生,演了一幕迎神喜剧,送回寄宿舍的。旁 边配了个瓷瓶子,里面插了一束红梅花。丁先生对于这种香花供奉的待遇, 一见之下,心里实在受着极大的冲动,在丁执戈的引导后,身子耸了两耸, 更向后退了而走。丁执戈一回头,看到他更退得远些,便点了个头道:“老 人家,你过来看,这两尊偶像,就是这位丁老先生自己的塑像,是多么慈祥, 是多么庄严?又是多么静穆?”丁古云在他这每一句夸张中,都觉得身子颤 动一下。但他极不愿这种震动,在形态上表现出来。因之在脸上极力的放出 一种钦敬那偶像的微笑。但他相距着丁执戈,总还有五六步路。丁执戈很可 怜这位老头的畏缩情绪,近前一步,向他点了头道:“老人家,我告诉你, 这偶像就是我的……”这话未曾说完,忽见一个穿西服的人,老远的走了过 来,昂着头道:“丁先生,丁先生,这里有人要和你谈话。”这一句丁先生 已是吓得丁古云心里乱跳。而偏偏这个人,却向自己面前直奔过来,这更让 他心慌意乱,不知道怎样是好。随在这个西装之后的,乃是一个艳装少妇。 这天气还不算十分冷,她已穿了一件海勃龙的大衣。在那大衣下面,露出一 截桃红色的绸袍子,用白色的漏花辫子滚了边,头发前半截,蓬松了个螺峰, 后半截烫了几绺长的螺旋纽披在肩上。她手上提了一只朱漆皮的大手提包, 镀银锁口与镀银链子,明晃晃地。那鹅蛋脸上的胭脂,抹得很浓,越衬出一 双睫毛簇拥的点漆眼珠。丁老先生虽然已变为了活死人,然而他的记忆力, 还依然存在。在展览室的灯光下,他认得这个女人,正是骗去自己三十余万 元公款的蓝田玉小姐。他一见之下,心里头一股股怒火,由体腔直奔上了脑 门子。两只被眼镜挡住了的眼珠,几乎由眼眶里突出来。遍身的肌肉,都在 发抖,他有一句话,在胸口里要碰出来,暗下喊着,这就是女骗子蓝田玉呀! 然而他同时看到自己的儿子正站在那里和她说话。若把她的真面目揭破了, 自己的真面目,也必然揭破。一个挂有民族英雄名誉的师长,就在他老子的 遗作展览会上,也就在那庄严慈祥的偶像下,发现了他老子还活着,而且是 个伪君子,这给予这军人神圣的荣誉上,要涂上一层腥臭的黑墨。这个遗作 展览会,也必然成了笑话制造所。正想到了这里,抬头见对面白粉壁上,有 两张偶像的标语。一副上写着:民族至上,国家至上,一副上写着:有钱出 钱,有力出力。他继续的想着,这个展览会,是丁执戈要完成他父亲之志, 卖了这些作品,作劳军献金之用的。把自己当个死人,由负着声誉的师长来 举行,这成绩一定很好的。若是戳穿了这个纸老虎,丁古云的作品会不值一 文,那就是把这个很有意义的展览会,也根本取消,而伤透丁执戈的心。为 公为私,那是都不许自己和蓝田玉一拼的。在这样几分钟的工夫,他心里翻 来覆去,转了好些个念头。而丁执戈已引着那个西装少年和蓝田玉走到偶像 台前来。他指了那偶像道:“这就是丁老先生的塑像,他在这像上,表现出 了他内心的思想。”那个西装汉子问道:“这两尊偶像,原来是非卖品。但 有哪个看得中意,愿出一万元的时候,我就让一尊给他。为了献金的数目, 可以更多一点,我是可以牺牲成见的。柴经理,你可以……”蓝田玉插嘴道: “可以的,我们愿意出一万元买那一尊大的偶像。既帮助了丁师长,我们也 得着一项超等的艺术品。”丁执戈笑着向她点了个头道:“柴夫人这样慷慨, 我感激之至。”那西装汉子笑道:“我原来没有这个力量。但是我太太这样 说了,那我就勉力从事。我身上没有许多现款,开一张支票,可以吗?”丁 执戈道:“当然可以,就是柴经理先付一些定钱,也可以。”柴经理笑道: “反正迟早两三日就付清的,又何必费两次手脚,我就来开支票给你。”说 着,他就走向定作品的桌案边去。他和蓝田玉由丁古云身边,绕了路走向那 边,丁古云将身子退后了一步,不敢去看她,把头低了。但觉得一阵浓厚的 香气留在身子周围。丁执戈对这个凑成义举的柴夫人,是不能不跟了去敷衍 一下,也随着走了去。走时,还向丁古云点个头道:“老人家,你自由的参 观吧。”丁古云是什么也不能说,只睁眼遥遥的看了他们在那边签支票。心 想,这个家伙,支票带在身上跑,真有钱。就在这时,只见田艺夫陈东圃王 美今三个人,由旁边休息室里走出来。田艺夫先呵哟了一声道:“蓝小姐, 蓝小姐,久违啊!”于是他们在那桌子边一一的握着手。田艺夫笑道:“我 听说有人出一万元定了这尊偶像,特意出来看看,原来是你。好吗?”蓝田 玉笑道:“托福!我们在仰光,有所颇好的房子,外子他要买些艺术品去点 缀点缀。啊!田先生,我正在昆明看到夏小姐的。我们结婚,她还是来宾呢。” 田艺夫摇着头笑道:“不必提她了。我们一个穷画匠,她早已忘了我了,应 该结了婚吧!”蓝田玉道:“听说和一个汽车公司的经理很好。”说着,她 向陈王两人望着笑道:“陈先生王先生好?”陈东圃淡笑了一笑。王美今道: “总算没有像丁先生一样饮恨千古。”蓝田玉笑道:“客气客气。”她扭过 头去向丁执戈道:“我们也许明天一早要飞昆明。假如我们走了的话,闭会 以后,就请把作品送到航空公司,我们会收到的。”丁执戈答应了一声好。 她向在面前的人,点头说了一声再见,挽着那西装汉子的手臂就走出去了。 田艺夫叫起来道:“她嫁了这个有钱的。门口那辆漂亮的蓝色汽车,是她的 了。她有这样的好结果,也就怪不得姓夏的那个女人和汽车公司经理很好 了。”丁执戈道:“她是什么人?”陈东圃道:“不相干,是王先生一个穷 学生罢了。”丁执戈笑道:“作晚辈的要说一句老气横秋的话了。有道是‘各 有因缘莫羡人’。各位的精神,寄托在艺术上,纯洁高尚,比寄托在女人身 上,那就好的多。有钱算什么,人死了钱都是人家的。只有建功立业的人, 可以千秋。先父一生,他就是把精神寄托在艺术上,有许多人欣慕他呢。” 丁古云在屋子那边听了这些话,他又觉得心里有一阵酸痛。正因为陈东圃几 个人都把眼光看了自己,不敢再留恋了,低了头,悄悄的由出场门溜了出去。 他一路想着,是啊!“各有因缘莫羡人”。我恨她干什么?我又欣慕干什么? 她死了,不过是一堆黄土。我死了,我是个大艺术家,这展览会就是个老大 证据。我儿子是个抗战英雄,我是抗战军人之父。我虽完了,我成就了我的 儿子,我的儿子那样年轻光明的前途,正不可限量呢。我也许还不至于名随 人亡。我儿子呢?他有那个志气,他可以千秋。我的举动没有错!他照此想 着,心里坦然了,走到街上,觉得所见的东西比来的时候,都分外的有生气。 越发是坦然的看看重庆之夜。转了两个弯,走到一所新开的大酒家门首,有 两个穷老儿在争吵,一推一让,碰了他一下,他一个不留神,向后倒坐着, 落在水泥路面上,只听到哗啦一声,站起来看时,那件旧棉袍下半截,横短 了一条大缝。丁古云不曾开口,第一个老儿叫道:“好,你把人家衣服撕烂 了。你要赔人家。”第二个老儿道:“管我什么事!是他自己跌烂的。”丁 古云扯过衣后襟,抖了两抖,惨笑道:“听你二位说话,都是下江口音,那 境遇也和我差不多。我自认倒霉,不必吵了。”第一个老儿道:“你不吵, 我还要和他吵呢,我们要打官司。”正说着,一辆蓝色汽车停在面前,车门 开了,柴经理牵着蓝田玉的手走下车来。柴经理站着望了道:“三个穷老头 子吵什么?”第一个老儿指了第二个老儿道:“我捡了一张十元的钞票,这 个穷疯了的老家伙眼红,要分我的。”指了丁古云道:“他自己跌破了衣服。 这个老家伙叫我赔他。”蓝田玉笑道:“十块钱,小事一件,吵什么呢。说 着,将手提包由胁下取出,刷的一声,扯开皮包口上的银锁链。取了几张十 元钞票在手。向第二个老头子问道:“钞票分了没有?”他道:“我捡的钱, 分什么?”她笑道:“就算你的。你拿去吧。”向第一个老头子道:“各有 各的命运,你不必分他的。我送你十块钱。”说着,掀了一张钞票交给他。 又指了丁古云道:“这个白胡子老头,满脸是伤,衣服又破了,怪可怜的。 喂!老头,我送你二十元。”在一阵香风中,走向了丁古云面前,她左手夹 了皮包,右手将拿着的钞票,向丁古云的手里一塞。笑道:“这老头子发楞 干什么?”丁老先生垂了两手站着,正是呆了作不得声,钞票塞在他手上, 他始而还没有感觉到。及至蓝田玉转身走了,他才醒悟过来。望了她时,她 正挽着那柴经理的手,笑嘻嘻地,同走进大酒家。他拿了钞票在手上看了一 看,自言自语的笑道:“她很慷慨,也很慈悲。”正说着,街上哄然一声, 原来是停了电,街上人一阵喧嚷。满街正不曾预备其他灯烛,立刻眼前一片 漆黑。他就在这黑暗中,摸索的走回了旅馆。第二日在鸡叫声中,他提着小 包裹离开了小旅馆。走到江边,天色已经微明,上下游的山影,在薄雾中露 出了几带黑影。抬头看时,一架巨型邮航机,飞入天空,钻入山头上的云雾 丛里。心想,这是蓝田玉和她新的丈夫回仰光去了吧!再看看江滩码头边, 停着一只小轮船,离开重庆的人,纷纷向那船上走。便向天空点个头道:“再 见吧,蓝小姐!我也有我的出路。仰光不一定是天堂,我去的城市,也不一 定是地狱。”说毕,他提了包裹,一步一步,走向水边,去登那走上水的轮 船,到他所要到的地方去了。

    (1944 年,重庆,新民报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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