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盗僧
池郡章太史道鸿,原籍泾县。未第时,与泾邑诸生章图珊,同赴秋闱,卸装聚宝门外,赁寓雨花寺。精舍宏敞,阇黎数十人,禅房数十所,长老方丈居最后。僧戒 章等日唯下帷外厢,长老厌嚣尘,蒲团僻静地,乞毋纵步,致碍老僧入定。约划佛殿为界,越畔者为犯戒。章等虽面从而心窃疑之。
一日,两人窃窥殿后,落落不遇一人。深入之,回廊曲巷,直达方丈。翘瞩层楼,见髢发露疏棂间,不觉失声,为楼僧所觉,乃玎玎出铗作响,恶声烈烈如鸱鸣。章图珊膂力雄悍,胆勇不畏僧,因连声呼:“秃奴下楼,一角胜负l”僧亦声喝呼章上,谓:“送死鬼,是自投罗网也!”
图珊思欲用武,而苦无器械。觅僧厨有巨刃,键环卧板上,盖截芦苇以资爨者。抽键取刀,踏梯飞奔以上。僧不虞其骤至,仓卒不知所御,急闪藏窗槛下。图珊举刀,用力猛砍,断僧臂如削瓜,而臂与窗扇俱堕。僧只手益不能支,跃身透北牖以遁。
二章搜秘室,得四丽人。众阇黎环跪请命,章曰:“苟听吾教,建功以赎罪,不鸣官可也。今孽僧窜走,亦遗患也。汝等急往觅市廛,凡泾人之贾于建邺者,悉延请偕来,同捕贼渠,无俾漏网焉,斯可矣。”僧众受命出,号召通衢。集泾商数十人,追僧至江上,讵僧已铁锁郎当而回。
盖僧方慌窜江滨,觅舟求渡,而舟有干捕在焉。时因龙津巨案发,图绘盗形状,踩缉綦严。及见僧一臂折,疑而察之,即逸盗之披剃以图免者。乃械送县庭,鞫而置之法。所匿四丽人,各询其里居而遣之。
箨园氏曰:儒服之中,往往力不举雏,然亦未尝执此以受厄于人。章图珊之强有力,其杰出者也;而卒获此不时之需,岂真“天生我材必有用”乎?惟是贼秃奴之 为盗杀人,罪坐枭示,若杀于章图珊之手,只立决耳。观于此,似觉天报之果有间不容发者焉。盗僧住持处,至今犹在。癸卯岁赴试白门,见其寺僧为邻人诬奸吓 诈,耗费数十金,方得无事。强弱之不同,不能无今昔之感也。
赵南中
邑人赵南中,生明末时。少读书,颇负才名。屡试童子不售,因而放诞不羁。拥中人之产,出入烟花中,挥金如土,积私券盈尺。渐与无赖子相识,多攫取倘来物,以供冶游费。
赵有舅氏,邑之富人也。一日,收债券数千金,积于家。为赵侦知,与诸无赖谋,各握兵,夜入其室劫取之。舅被盗,鸣官踩缉,而察知赵为盗内应,以告赵父。 赵父曰:“固久知畜产之非人矣!今所为若此,安可再事优容哉?”于是,设谋定计,将杀之以绝后患。赵有寡婶,素笃爱赵,每有大杖,辄为袒覆。及知赵父谋, 遽泄之于赵,使速窜,赵乃与群盗俱遁。
风尘浪迹,转徙至闽。浮家南台江,纵意挥霍,瞬息将告瓶罄。闻某村富翁家,赀财充牣,比迹石崇;绵亘室庐,俨然金谷。其宅四面洼水环绕,东西南朔,各启一门。昼日架长板桥通出入路,夜则断桥以绝人往来。健奴善械者数十人,专司逻守。
赵欲劫其家,而不敢轻发。乃广结土人之能盗者,伺得其便,编竹为筏,相率夜渡。分半与健奴对仗,半则持刃裂扉,闯入内室,分头搜括,燃火燧如昼。适赵之 所入,乃富家女公子妆阁也,洞房整洁,陈设精良。赵此时意不在物,启绣帏,见丽人乱头残粉,裹锦衾怯坐,娇惰若西施病态,惭怖不敢仰视。赵惑其貌,乱之。
时赵假髭须,涂粉墨,人面不知何处,然两手兜罗锦软,指爪纤若春葱,甲长寸许。女曰:“君非盗也,必士人之落拓误从盗来者。”赵问何由知为非盗,女曰: “以手知之也。实告我根柢,死尚可救;不然者,无生矣。”赵以籍贯告,且言身本书生,落魄无所归,寄迹绿林,情非得已也。女曰:“君分不死。是宅四围皆 水,来者不可复脱。汝党虽众,终必不支。来时鼓锐涌进,故不虞过涉之凶;至怀金求遁,则力倦神昏,就深就浅,无不成擒矣。妾身既为汝污,义不可以更字。汝 其净脸易装,吾父且至矣。”赵从其言。
俄顷,富翁至。知女已失身于赵,所言悉与女同。遂以锦帆兴霸,作东床右军。而巡夜健奴,以盗势甚猛,急举火烧毁盗筏。盗以归路绝,投水乱窜,逻者就而擒之,无一漏网者。赵以儒雅,得岳翁欢,遂尽赦诸盗而降之,授以杖,养为水门监者。
未几,值崇祯甲申之变。盗贼蜂起,四郊多垒。赵藉富家资,团集数千人,建义旗,为保乡计。一时失业者,皆相率来投,日益繁盛。赵部分措置,各尽其宜。军 行整暇,纪律严明,器械精良,刍粮足备。乡闾土寇,无不望尘敛迹。赵南中之名,赫然噪于一时。王师入闽,赵以投诚授陕西按察副使,分巡宁夏兵备道。
箨园氏曰:古来以盗投诚,卒为名将者,代不乏人。明末盗起,所至皆是。赵南中以文艺不售,弃正习邪,遂称雄于绿林,卒之时平世定,投诚为显宦,赵诚无负 于父矣。乃父以其不材而放之,富翁以其可用而收之,非乃父之明不及富翁也。义方之训,固当如是耳。苟行不义,虽为显宦,犹当屏为弃子,况其为盗乎!
张百顺
张百顺,永安人。携其子小宝,旅居江左,贩匙锁刀剪为业。张年五十有奇,子亦弱冠,勤慎悭吝,未有锱铼浪费。蓄积二百馀缗,将归永安为小宝完姻。父子生长水乡,习惯篙橹业,因买得一小舟,捆载所有,刻期解缆,父子驾运以行。
沿途戒备甚严,舟近大通界,斜日犹红,风不甚利。诚恐晚行吃险,因而未晡先停。就小港内芦苇丛杂处,钉橛束蕝,以待后至者。讵意诸船锐进,尽赶大通停泊。暝色已上,烟水凄清,孤影彷徨,别无邻舫。父子挑灯相对,促坐含愁,夜半不敢就枕。
忽闻水声拍拍,有桨板驱波进港。父子惊惶,面无人色。方议杜门加键,而长臂汉已提大砍刀立船头,自称“老阿爷”,呼:“无头鬼速出舱受刃!”张父子无所 为计,惟有弯双膝,跪船头,叩首连连,何啻百捣。盗曰:“姑宽寸晷,容汝寄头项上。但须自运箱笼,过船奉献。苟匿寸缕,是自干不赦矣l”张奉命惟谨,罄舱 归盗,又叩首谢活命恩以退。
父子涟涟对泣,空手无以言归。幸扁舟尚在,计将鸣榔击楫,欸乃山水间,以糊两人之口。小宝曰:“似此琐琐,何时发 轫?世间富家翁,田连阡而金塞库,非有人饷金而天雨粟也。昨者之所以被掳,乃为其所诈耳。使儿仗三尺剑,于黑暗中取巨金,亦易如反掌。何似徒守一桨板,永 无展足之日哉l”于是父子遂相谋为盗。顾无所得利器而用之,觅船中,获一短柄斧,淬厉而新之。
是夕,荡桨江滨,淡月朦胧,连延数百艘,无从插 足。望隔江烟景中,一星幽火,不绝如豆,挂席西驶,瞬息而至。执斧越船,声喝一如前盗状。舟人子皆俯伏请命,遂尽得其所有以归。验之,即前所被劫物也。乃 慨然曰:“以人面取富,积之十年而不足;以鬼面取富,收之一旦而有馀。今而知取富之道,唯暮夜中有捷径也。天下岂有真技哉?尺寸之刃,其在人手,则我畏 人;其在我手,则人畏我耳。”
自新铏一试后,每日夕辄为之技养。然而桅樯林立,灯火俱明,徘徊观望,无隙可乘。唯丛船半里许,有满江红遥舣其 后,并非别港孤另处,特与众船不相鳞次耳。夜尽三漏,窥伺者久之。舱内银釭不灿,声息俱无。小宝撩袖先登,以斧扣舷作响,厉声呼舟中人出纳命,并无应者。 百顺随登,父子汹汹,备诸狠状,而舟人之不应如故。探首舱间,双扉仅虚掩,黝黑无所睹。两人俱入,伏兵猝起,并为所缚。
盖其船乃捕盗兵船也。当小宝扣舷时,俱已四伏暗陬,絙索交备。二张自冒昧,适堕于术。明日,械送省垣,鞫其情,业系再犯;且喧扬声喝,意无顾忌;持斧闯入,有劫取情。虽未得财,仍当律以江洋大盗,父子皆论死。
王祚
邑人王祚,挟重资行贩颍、亳间。过巢湖遇盗,旅橐荡然,仅以不死。落薄不得归。
偶一日坐哭路隅,有老人过而问之曰:“吾视子春秋正盛,强干有馀。何事不可任,乃徒作楚囚之泣,胡馁丧至此?”祚曰:“巢湖之上,业商者再世矣,从无劫 掠之患。昨由庐江挂帆过此,朱提百镒被掳一空。流离琐尾,吊影凄然。资本非所敢计,但得无丐窜异乡,则当烧斗大香,谢神灵之援救也。”
老人 曰:“子何姓?”曰:“王氏子也。”老人曰:“得毋为王祚乎?”曰:“然,抑何自识之?”老人曰:“五年前寿春旅中,有醉叟失足堕冰下。子拯其溺,而又解 衣衣之者,即我是也!”祚乃悟。老人曰:“可无虑也。”探怀中,出香一炷,授之曰:“来日四鼓后,燃香插篷背上,鼓枻南驶。向行三十里,有相呼以姓者,则 应之曰「诺」,当效绵薄也。”王如所教以往,得赆仪百镒,吴棉百包。
既归,或市棉一包去。迨夜且复来,求市甚切。祚心疑之,谓棉非紧急之需,夜半而至,必有异也。解而视之,白镪满中,祚于是称巨富云。
董世球
太邑乡民董世球,与其弟均并舍而处。居无村落,惟一兰若曰普济庵,相去不半里,即比邻矣。二董俱采山货煤为业,勤于所事。恒以五更出,以昏暮归,家道仅堪自给。
惟世球妻郭氏,私于庵之住持僧福海,藉香火资,颇有蓄积。均妻施氏,其姑于襁褓时抱而乳养者也。年甫七龄而翁姑俱逝,郭实抚之,通头缠足,固未尝不费心计。然而唤饭呼茶,役使若婢,亦非真能以儿女心待施也。
施年十六,均已及冠,因而略具床帐,俾谐花烛。施既成人,笞骂渐以不受;况心薄郭氏之行,以故妯娌间积不相能。有田数亩,相与析而二之,各立门户,自为生活,但田舍家室庐浅隘,炉灶虽云另立,而耳目切近,指桑骂槐,彼此葛藤,仍所不免。
郭氏以施执不附己,日短于世球前。世球教弟黜施而更择良匹,均第口诺之。时或偶加鞭楚,无过为兄谢责,果非有怨于施也。球每见施,辄生嗔怒。施或声辩,则杵石交加,日以为常。海阇黎垂涎于施,屡次挑之,每为施所痛诋。以故海于世球前,亦多簧鼓。
一日,均以货煤远出,施方铮铮弹棉于中庭,世球受郭教,谓施脱略世故,乖隔人情,以致衣食不丰,家计多累,两家同此祖业,何独不如大姆。施曰:“妾乖姆 训,拙于妆饰,盖亦生性不敏,非梗化也。尝中夜自愧恨,不能博一绿头巾,为乃弟作封诰,致使缩缩无以步伯氏后尘。然亦乃弟左性,普泽庵海师父喜周恤贫人。 伯氏工于媚世,善窥慈悲人君睫,颐指气使,乃心贴然。故得常沾法雨,坐享温饱。穷饿汉与伯氏同胞,偏别具一付肺肝,不第自失逢迎,兼不喜妾结识高雅。其所 以忝祖宗而堕家声者,乃弟实多乖缪,其故岂专在妾哉?”舌锋锐厉,大为世球所不耐。愤焰中燃,火星迸裂,索杖无所得,视施手所执棉锤,亦利器也。夺而还击 之,不中;再击之,颠,犹满口喃喃,攘臂挣起。球又逆而连击之,头破脑裂,登时毙命。
深山穷谷,人迹隔绝,施氏之冤,迄未有知者。因火化其 尸,以其灰烬杂煤屑中,货于远村,为熟识之无赖子杨汝明所买。杨炽炭围炉,于煤屑中得焦骨一片,亦姑弃之,不以为意。施氏外家零落,一弱弟仅存,名曰兴 儿。球既焚尸灭迹,乃托言施以反目之故,昏夜窜出,缪捏虚词,往访于兴。兴第言姊未来归,亦不解更究其它。
兴有从叔某,与杨汝明有葭莩谊。偶踏雪过其家,促膝煤炉,谈及均妇夜窜事。杨曰:“昨董世球来货煤,未言均妇窜也。但其神色沮丧,辞气惰慢,是有心疾者。”某曰:“均妇乃吾先兄之女,父母双亡,久不归宁。但两小无猜,婚后亦甚和顺。女非刁悍者,夜窜之事不无可怪。”
时方携箸拨火,忽得弓底半钩,虽焙炙黝黑,而莲瓣分明。杨曰:“是何纤瘦乃尔?”某曰:“人唯自爱。吾兄只有此女,乞养于董。其姑早丧,少小无人经理, 乃能自紧足缠,凤头之瘦,工于伯氏多矣。虽然,煤火于林莽,闺阁中物抑何由而至哉?”杨曰:“是则可疑矣!昨于煤屑中,获有焦骨,既弃之矣。”乃踪迹得 之,检视滋惑,益穷索煤中,复得大小骨三四枚。某曰:“均妇之死必冤!此即王婆谋杀武大之术也,请留骨与煤,以为他日干证。”杨曰:“施兴少不更事,君当 首之。”乃召施兴,告之故而鸣于官。
郭惧,密与世球谋。招均至,绐之曰:“施氏不良死,不足惜也。第死者已不可复活,案若实承,法当论抵,虽 罄产不足供缧绁之用,于弟亦何所利?不如弟因以杀妻自任,义系亲夫,无干法纪。案获搪塞,当为弟更择才貌并佳者,以为改弦之张。我夫妇并无子女,专待汝生 男,以延两家祧祀。则凡兄有一丝寸缕,皆弟物也。弟其熟思而审处之,切勿为无赖子所蛊惑,则获福多矣。”均信之。
及邑宰检骨鞫问凶手,均遂锐意自承。按以无故杀妻,又复毁尸货骨,惨毒已极,均遂论死,嗣是,世球兼收均产,而家益肥饶,不复货煤矣。
星霜凡七易,有霍辉卿者,徽郡富家子,以擅风鉴、觅牛眠,投趾世球家。旅居半月,与郭氏通。流连缱绻,久不言归。僧海格于耳目,足迹多疏。时或瞰霍他 出,一续鸳盟,不复公然敲月下门矣。论郭马齿加长,纵使修饰精工,趋承加意,要是残春花柳,何遽惑人之深?只以孽缘前定,冤债当尝。霍既情人眼底,真果西 施;郭亦觉天下自有男子,若球、海辈直狗彘耳。
两情愈久愈密,郭常唧唧语霍,有从而终焉之志。霍曰:“有世球在,去留岂汝自主?”郭曰:“球 或不从,将遂已耶?”时海阇黎购一雏僧,号智能,极颖慧,日盘桓于郭氏处。郭与霍皆钟爱之,以其善希人意且戒于口。故即闺房衾枕之私,亦无所避忌焉。球知 郭氏有琵琶别抱之志,而郭亦数以其意明告球以求去。球方以郭为奇贷之居,一诺更重于千金。所由好合之期,迟迟未决。
计均夫妇之死,至此已及八载,兴尝梦均谓己曰:“八年后,余夫妇之冤,当获报复。”因以告其叔。叔曰:“若妖梦可凭,则今兹其时矣。吾当往观其变。”乃假觅生计,投僧海庵中,贳为佣工焉,亦时往来于世球家。
世球以霍生之谋夺其妻也,怨之。尝谇语于僧海前,而泄郭氏请嫁之意。海忿霍甚,亦恨不得其皮而寝处之,遂教球曰:“子盍以不文辞,而使霍生创立婚稿?因挟其笔据,以为涎色夺妻之证,则霍之黄白,可要而取也。苟梗而不与,则以奸撤讼,其罪亦无可逭矣。”球韪其言。
一日,郭又请去。球即以所教应,果得霍生手稿,乃执而索其金。霍知为球所卖,姑佯诺之,而阴与郭谋。郭曰:“事急矣l不有胜算,二人之肉,尚足为世球食 乎?然世球非能为此谋,必僧海教之也。智能其知之矣。”抵夕,智能至,啖之饼而问之。智能曰:“所谋非所能知,但日来世球与吾师甚昵,喁喁耳语,必有所 作。”郭曰:“信非僧海,莫予毒也已!”是夜,郭与霍饮世球酒醉,而缢杀之。因匿其尸,谋欲移诸庵中,而嫁其祸于僧海。
明日,招庵之佣工施某 来。郭问之曰:“施妇之死,有怨我者乎?”某曰:“何于大姆事?虽然,董大伯安能辞咎哉?”郭曰:“世球之杀弟妇,抑僧海谮之耳。”某曰:“知之,而恨不 能报也!”郭曰:“世球已遭天谴,昨晚投缳矣。然而人言可畏,不敢泄也。今有可以报僧海者,而有求于子,子其许我乎?”某曰:“仇怨相寻,但有用某处,无 不效命也!”郭以移尸之谋告,约夜静时,山门外有咳者,则咳而应之,因启关焉以纳我。某曰:“诺!”是夜,两人将球尸至庵,某即开门接入,相与觅佛座下, 发砖坎地而瘗焉。
明日,传世球夜出,已再日不归,遍戚友而踪迹之,未有音耗。世球经营财货,多与僧海合手;郭遂架词控海,称世球挈金百镒,夜诣海庵,遂以不反。而阴教智能供,谓他日诣公庭,当言僧海杀世球,而埋尸于佛座下。
牒上,邑宰拘海,以智能稚齿有直言,乃并及智能。智能所供,一如郭氏教。宰掘佛座下,果得世球尸。及鞫佣工施某,某言:“杀人所不知,而海与世球金帛往 来,其事固常见之。”宰以尸与干证俱实,遂刑逼僧海成招。海不能恝然于霍,乃并扳霍以奸。卒科海以妒奸杀命,而郭氏以导奸为致杀亲夫之由,罪亦论死。唯霍 生上下夤缘,得薄惩以杖。
案结,霍德智能之袒己也,且系髫龄,尚未披剃,因纳以为己子,而择陈氏女为之配。考其生庚,则智能之生,即均死之日;陈女之生,即施死之日也。噫,轮回之说,其果有之欤?
箨园氏曰:天下非尽无气男子也,乃一顶绿头巾,反洋洋得意,以为此其中有富道焉。不知夫诲淫之祸,颠倒百出,身且不保,富于何有哉?或者曰:“郭氏以淫 见杀,施氏以不淫而亦见杀,安在妇道之贵不淫乎?”非也l淫之所以祸人,有邻于淫妇者而亦无不见杀焉,则莫非淫之为祸烈矣l
蓬头婢
鸠兹地有陈某者,家徒四壁,以采山度日。一日,薪已得售,从买薪者诣钱肆取值。适肆主方持铗剪截一银锭,用力猛激,半锭飞落肘后。遍地搜寻,不省弹落何处。陈归,于裋褐破裂处败絮中检得之。秤重二两有奇,因而买绵装祆,衣履顿新,无知其金之所由来者,佥以为获窖金矣。
其舅氏王某闻之,戒陈曰:“窑金,吉物也。迟动一月,多延一代。慎毋以薪米之故,便挥霍也。晨夕所需,吾当助汝。”遽出青蚨十贯,令且将去作用度:“后有缺乏,便即来告,无不汝济也。”又以甥年当婚,乃为倩媒议聘,将选婚于富翁刘某家。
刘家侍婢十数辈,有蓬头婢以貌寝,屡为择妇者所摒弃,而已年逾廿五,当嫁。婢因勤于厥职,为主母所信任,零星攒积,得白镪一囊,约可五六斤。闻有获窑金 者来相妇,自知难于入选,思欲行赇,乃谋代司阍者守关。伺陈至,举囊金以献曰:“子能婚我,则受此金焉。”陈曰:“诺!”因怀金以入。王先待于室,翁为尽 出诸婢,粉白黛绿,几使目迷五色。陈悉弃之不顾,至蓬头婢,则曰:“此固宜家之妇也,真吾妻矣!”遂定盟下聘,谐凤卜焉。
陈得婢金,事事无忧 拮据,则俨然富有窑金者。居数月,未见金藏何处,婢疑其秘也。叩之,陈笑而不言。婢思掘金处虽重加掩盖,其土不坚,沃水易入者必其地也,因伺陈出,遍索房 中,以水试之。惟卧榻下,水至趣涸。掘土未及数尺,灿灿然见朱提焉,复封志之。俟陈归,迎而笑曰:“藏金之密,子不泄于我,而我已掘得之矣。”陈曰:“汝 知其金,固安在耶?”婢曰:“卧榻下耳。夫妇之好,有事当相告,谁盗汝金者,而小心乃尔?”
于是出金营运,多设坊典,置膏沃。第宅宏启,婢仆满前,蓬头婢居然富家主母,心广体胖,翠绕珠围,气象为之一变。遂认刘翁为假父,庆吊往来,亲如骨肉。婢尝语人曰:“笞骂之时,吾岂望有今日哉!”或谓鸠江鸡窝里之名,即婢之所由来也。盖以婢之蓬头,状如鸡窝焉,故名。
箨园氏曰:蓬头婢之得夫,夤缘得之也;蓬头婢之得金,剽窃得之也。一旦得志,则昔之奴隶,今之宾客矣。人情如此,又何怪世之求富者不遑择术哉!苏季子 云: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有善谑者,反其词曰:富贵则父母不子,贫穷则亲戚畏惧。使蓬头婢而潦倒无发迹时,即发肤受之,刘翁且将不顾而唾矣, 况其为青衣之贱婢乎?吾为贫穷者痛声一哭,吾为恶贫穷者又鼓掌一笑。
吕四娘娘
长洲民妇姜婷婷,其夫张品新,为富家园丁。每一月再至其家,至则必三日留。婷婷私一玉器铺贾刘德遗,园丁至家,辄故意寻衅,絮聒百端。张不能堪,归迹渐疏。
姜住河楼上,隔岸为汤氏庐舍,望衡对宇,彼此床榻可以互睹。汤名四宝,常外贸。其妻吕氏,人呼为“四娘娘”,年近三十,绰约如处子。有凤岐飞者,无锡 人,汤仆也。虽处分卑,而二十以长,发斑斑半白,性朴讷,不能任繁重。汤以其拙且老,无所嫌忌,使从四娘娘周旋家政。无昼夜,皆得出入闺闼。
偶一日,吕与凤俱凭窗槛窥帘外,顾见对楼上,婷婷与德遗方效于飞。两人神注移时,相视俱笑。吕凝眸故作嗔态,手犯凤颊,唾曰:“污眼事,谁则堪此!吾享高 枕去矣,汝馋涎不耐,何不诣对楼乞残炙焉?”因就榻假寐。凤进步趋之,吕遂失贞焉。嗣是,欢情之适,笃于伉俪。意欲永偕鸳侣,只以迫于名分,迟迟未快。
明年,汤归。吕锐意绝汤,谇诟之声,晨夕不辍。汤或启口,则指爪交厉。问所欲为,答以“求去”耳。汤惧丑声外溢,且亲谊律重,事败关两人生死,强自隐忍,授吕休婚书,令远遁自全。吕得书,尽室囊括,服御钗钏,计值数百金。随凤俱窜。
皇皇无所栖止,凤言其先世遗有商业,亲属半在维扬,其地可投也。挂帆西驶,行抵镇江。凤告吕曰:“此去维扬,近在咫尺,而镇江多我戚友,且有借券可索。 待摒挡一切,方赴扬州也。”乃停桡赁屋以居。凤奔走市中,凡数日无锱铢入橐,窃喃喃嗟怨,谓:“遇事蹉跎,戚友皆远出,惟有徐俟其至。”异乡萍寄,度支拮 据,渐典簪环,以供故爨。吕屡催渡江,凤以债券无着,未肯遽行。
淹滞几半载,而所谓戚友者,愈无音耗。凤因言:“枯坐略无营干,谨藉资库谋 生,势将不济。昨邻家子条陈方略,称其亲串多豪富者。若得一二百金作赀本,约数人成樗蒲局,获利当不止倍蓰也。”吕信其说,出金珠质得百馀金。邻家子广为 援引,畅赌枭雉凡三昼夜,破格赢馀,子过其母。吕甚欣跃,以为斯计良得。又半月,累累者俱为星散,更欠博徒金百镒有加焉。凤谓胜败亦兵家之常,当更假奁赀 为孤注,以冀珠还焉。又半月博,则又尽之。凤犹执不肯罢,而博徒无至者,其事乃寝。
合计衣饰存者,不过数十金。吕聒凤行益急,乃买舟渡江,直抵维扬。问凤商业,盖子虚也。因费数金,税屋城西,草草停趾。迁延积岁,典质一空。居停主人索租金不得,迫使他徙。凤计穷,隐与媒媪谋,货吕另醮。谋泄,吕呼天抢地,几不与凤俱生。凤不得已,乃携吕觅旅店投趾。
店主妇操吴音,髻长曳脑后,不作燕尾妆。脂粉停匀,眉目楚楚可人,似曾相识者。察之,即前住对楼之姜婷婷也。婷婷因与刘贾密,亦叛夫俱遁。至维扬,苦无 长业,乃僦屋作逆旅主人。彼此相见,居然他乡故知,挑灯竟夜,同话衷曲。吕数泣下,婷婷劝慰之。自是羁留月馀,供给无缺。
姜每导吕以钱树之 术,言:“事已至此,畴能以拗性自误?惟当宛转从权,待腰缠既实,则行止由汝。余初至此,几与丐婆同状,窃思不自就浊流,别无生路。今衣食颇赡,家藏十数 笼,岂无因而至哉?”吕执不从。凤知不可为,乃弃吕窜去。吕望凤数日不至,往往饮泣不食。姜引豪家少年,相与谈笑,故示欢好,以卖弄轻薄,期以蛊吕。吕终 不为动。
姜立念欲陷之。一日,吕出祷庙,姜乘间取其键钥,使不戒于户。夜纵少年入其室,吕狂喊无应者。少年探其帐幕,则粘连一气,无隙可投。 盖吕于每寝时,必缝合之以自固也。少年因告吕曰:“我非盗,乃城南富者。婷婷,我之素识,日来与卿数觌面,应略识梗概。知卿身当苦难,故思一援手耳。凤老 狼子野心,无可眷恋。卿能自悔,则回头是岸矣。”吕曰:“子皙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少年曰:“汤氏子独无琴瑟之情乎?”吕曰:“众人、国士之说,不唯侠 士,闺阁中亦是也。无烦噪聒,妾怀刃在此,不速退,与君俱毙矣!”少年曰:“是真不可训也。”连呼“负负”而去。
姜知其计不行,乃谓吕曰: “卿真铁心石肠哉,今而后吾知所以敬子矣!”嗣是,姜室或有坐客,未尝一令吕见。唯帘栊寂静时,则招吕共话,善窥吕意,所论多中窾窍。姜嗜洋烟,时或一灯 相对,姜以烟进,吕辄拒之。姜言:“偶一吸食,岂便累人?但纾困倦、解烦闷耳。且吾抛家千里外,举目无亲,得一故乡人,无殊骨肉。子年长吾四周,当姊事 之,从此缔盟,可以同胞相视。脱兄弟行有目矐足蹩者,能任其飘零无地乎?况橐中储积,皆倘来之物,闭之不祥。吾非守钱虏,一烟之供,当无虞不给也。”
由是,一试再试,两月之间,渐为洋烟所陷。恋恋灯侧,习惯成癖。偶自思日费浩繁,婷婷虽口不言钱,然天下手足之亲,犹往往以阿堵物致生嫌隙,况在陌路,可终恃乎?向灯咒誓,谓从此严受戒香,断不为送命灯再作青眼。而时至辄惫,欠伸一呵,涕泪交作,有非刀锯所能禁者。
魔缠既已沉痼,动止自增娇懒。一日,婷婷他出,设灯不具烟。吕自卧灯之左侧,目沉沉半入黑甜。客有苏三少者,肌肤白皙,状貌丰腴,来卧灯之右侧。探襟 内,出五色彩络。络有银缕缠丝小笼,启笼出盒。盒三叠,工巧绝伦。吕再启睫,略一展盼,仍瞑睡若无所睹。苏视吕鬓发蓬松,而玉容娇媚,海棠春睡图无此动人 也。以受婷婷嘱,未敢唐突西施。
烟方三四喷,姜自外入,问曰:“王妪何往?”苏曰:“甫来未睹也。”姜乃倚吕左侧坐,苏炮芳膏以进。姜斜卧, 伏吕肩就吸之。吕欲起让姜,姜按其肩不使起。苏再进烟,姜顾吕曰:“汝吸此,想馋涎不耐矣。”吕亦吸之。由是识三少,日三御灯,皆三少供给。久受资佽助, 心窃感之。姜或苦客繁,则假吕室以款三少,吕不之却也。闲寂兰房,往往共灯终夜。
一夕,姜与苏、吕同卧灯侧。姜问吕:“三少何如凤某?”吕 曰:“狗彘之类,岂可以人比哉?”姜曰:“日闻三少言,与汝略无沾染,何清洁如此?”吕曰:“其事良然。然非妾务洁也,无盐之姿,不足以侍巾栉,是以弃之 耳。”姜曰:“唉,三少非双盲者,咎必在姊也。今夕愿以月老自任,为两人执柯。后有寸进,须无忘作合也。”乃牵吕臂,就枕灯左;更挈三少附吕背,加颌压靥 以卧,己则调烟灯右,以给奉两人,百计挑弄之,四漏始去。
是夜,两人方同衾枕。由是,凡设酒筵,有三少在,则吕必入座。渐与酣饮者斗口,辨识人益多,因而卧榻之侧,不禁他人鼾睡,遂居然操烟花业矣。岁馀,而旧日奁资全获兴复。厥后凤岐飞以目眇丐食扬城,往来吕院前。吕怜之,犹时时给以衣食。
箨园氏曰:妇女非能知书,其于道理一节,既无由见得到,斯不免唯情所感耳。乃天下事多有甚不可解者,此随园老人所以深信夫佛氏因缘之说也。顾观世人所慎 于闺闼之间者,往往忌智能,不忌朴拙。殊不知智能之士,所至最易炫目,作合良难;况既寸衷明了,期不能无顾虑心、惭怍心、阴骘心。虽其人非甚君子,而动有 关碍,勒成其为君子焉。若夫朴拙者,人既不作防闲,己又无复心计,昵近之久,奸私生焉。吕四娘之于凤老,亦犹是也,众人国士之说,特强词耳。不然,何其后 卒操烟花业哉?岂非入室之谋太骤,而三少之渍以渐乎?鳅鱼之处湿,不病于痹;庄狱之久居,莫求其楚。习惯成自然也。古贤母之择邻而处,亦防其渐而已矣。
姚崇恺
桂林人姚崇恺,从其父贸易汉阳。年及弱冠,灵椿失庇,所遗铺业,约值四百金。恺以习惯人情,克承先业。
汉阳风俗奢靡,女闾盛启。有曹姓妓,名翠之,以姚少年韶秀,吐属风流,性情和顺,甚爱之,遂相与为啮臂之盟。姚宿曹院中,恒旬日不归,而衣履完整,酒食 丰腴。所得于曹之资给者,难更仆数。又以铺中资本无多,总管何兴老虽善营谋,而无米亦难为爨。往往告乏于曹,曹随时资助,已盈三千金。藉此权衡子母,市利 居奇,三岁之间,积资累万。
曹之慨解缠头作赠者,良以姚为信义男子,可作泰山之倚。则一日丝萝,便尔终身松柏,无有琵琶别抱之虞。但虽海誓山盟,只以钱树方荣,未免情犹恋栈,虚结同心,未完合卺。一日,姚以家报趣归,离筵饮饯,执手潸潸,再四叮咛,相与约期而别。
归程迅速,瞬息解装珂里。老幼团栾,一家欢聚,咸谓:“数年不见,居然美男子矣!”又以其年当授室,慈母系情似续,亟命蹇修为谐凤卜。姚闻甚骇,心念汉阳之婚,虽系私许,然而受赐良多,业已指天誓日,岂容其德二三?因而坚却母命。母怪其辞婚之执,穷诘之,姚以实告。
母谓:“烟花盟誓,事属泛常,纵能坚守不移,无过尾生小信。况青楼弱质,纺绩无功,岂儒素家所能供作画图?宜家之妇,自应于门当户对中加物色焉。”于是 妙选淑女,择吉完姻。初尚中心忐忑,惭汗多端,思欲了却新婚,再议周旋旧好。渐而看妆日久,衾枕情深,移花接柳,不无荆棘郎心。加以床头簧鼓,污蔑青楼, 回思当日烟花,唾弃无殊藩溷,不独难调琴瑟,并且竟绝鸿鱼。
翠之以姚所约愆期,细心探访。知已另谐鸳偶,愤焰中燃,恨不请上方斩马剑,立取仇 人首级。曹母徐徐劝勉,谓:“儿往来天下士,潘安之貌,子建之才,高出姚某万万者,不知凡几。而独倾心于姚者,徒以其笃诫可恃耳。今乃负前言如反掌,则人 心可知矣!犹幸败盟之早,不至堕其坑中,正儿莫大之福也!谚云:「留得青山在,炊爨不愁薪。」何必为轻薄浪子作牵挂哉!”
翠之谓:“虽所言如此,然使无义儿安享室家,略无顾忌,此衷何能恝然?况私蓄三千金,为阿母所不经见之物。一旦付诸流水,情亦难甘!”遂告母,欲趣装桂林。母曰:“竖子不足为也,汝尚痴心如此乎?”翠曰:“不然,相与永诀耳。”母恐其未能遣怀,遂与之俱去。
既至,姚不敢出。翠为置牛酒,尽集姚同族,必欲索姚一出,而姚故怯怯也。翠曰:“但相见,我非啮人者。齐眉之事,此终身之托,苟寸念或有不惬,未能相强 也。彼既狗彘其心,而我犹为冰炭之投,何不量如之?但以平时瑶玖投赠相仍,家无记事珠,固未能一一枚举。所恳者,勾栏女子,私积三千金,大非容易。若必计 及锱铢,早已子过其母。然而持筹握算,亦主计者有尽瘁之劳焉。妾不敢过望,惟乞仍依原数,赐完赵璧。斯万种情丝,一朝断绝矣!”姚族以其理直,商诸姚母, 尽复其金,则载拜以去。
姚母以曹事既受调停,铺业倍当经纪,欲遣恺复往汉阳理业。第以恺正当戒色之年,犹恐再犯花柳,乃使并携眷属以行,亦唐 用监军之意也。姚至汉阳,别于铺之左近赁屋,以安置中馈,昕夕往来,情甚便之。积候半年,习以为常。然姚虽与翠两绝,而维系之私,亦有未能遣此者。况夫曹 氏妆楼,尚属咫尺可望?
曹院前有方塘一所,杨柳五株。姚一日心念翠之,跷足柳阴下,趑趄不敢进。须臾,有客出。翠之送诸其后,身衣葱绿单衫, 下着鱼白百蝶穿花裙,口哝哝未识作何语。客唯连声应诺,且应且走,转瞬间客行已远。西舍侧门外,立一黑衫高髻美人,顾翠之而笑。翠曰:“闻汝妈已回江南 矣,今年尚复来乎?”美人曰:“约百日间侬与姨母俱去,吾母先往除舍耳。”言罢,顾示翠之以姚生所在,翠之若为弗知也者。
略展数语,美人入, 翠之亦入。姚随翠之以进,及坐,翠问:“此来何作?”姚不能答,惟有憨笑而已。翠曰:“余知汝来久矣。两月以前,多有以汝居址告我者。我亦巾帼之有气男子 也,薄幸如此,尚欲俯首乞怜,是真非复人类矣!”欷嘘长叹,呼“负负”者数四。姚觉晤对之下,惭愧无以自容。
俄而金乌西坠,挑灯话旧,终恋恋 不忍拒绝。其时或嘲或詈,虽复怨恨万端,然只口舌呶呶,而视膳调羹,犹自殷勤如故。既设席,酒连数十觞,姚已酩酊不能支。因脱履登床,引被蒙面而卧,鼾鼾 然深入黑甜。不谓翠之名虽缱绻,实则暗伏杀机,乃于偎傍之间,诱姚而宫之。溃血淋漓,痛不可忍,负创而逃,狂奔抵家。扣门径入,直达寝所,倒枕而卧。妻就 问之,则昏愦莫答,惟有恹恹一息,细喘如丝。仓卒不知所作,方欲声唤延医,而呻吟三数声,两目已瞑。
妇哀痛抢地,迸裂肝肠。检视,殷红满褥, 腥血模糊,下体狼藉,情根已剃矣。形状离奇,终莫测其死之所自来。里保涎其富,鸣于官。官诣验,无所取问。心念阉割之祸,衅必起于闺房。因疑姚妻或有外 遇,拘案鞫讯,责取奸夫。总管何兴老,为之上下贿嘱。虽不至过加刑逼,而囚系经年,案终莫决。曹翠之逍遥事外,置若罔闻。
而自姚生永决后,有 程三官者,本江南人,自幼贾于汉阳。三官在白门,遇林素素于长干里,谈及汉阳名妓。林言其在汉时,有并舍曹翠之者,诚佳丽也。程回汉阳,访得翠之,遂咸鱼 水,欢爱过于姚生。明年,素素来。其妆楼去曹院不远,曹闻三官恒宿素素舍,心甚忌之。素素者,即曹院当日之西舍美人也。姚之阉割,素固心喻其事,只恐命案 株连,故秘而不言,惟于三官前略泄其情。
一日,曹以香车外出,程为守藏。闻储库中窸窣有声,三停三作,复“唔唔”然,如有泣者。程甚骇异,然 亦年少有胆,默默倾听,不预人知。久之,而其声益哀。程不能耐,振管视之。见有一袱,四角棱棱,叠成方胜,有物蠕蠕然动其内。怪而启之,醭醭而霜枯瘠,莫 名其状。乃裹而怀之,将以示素素焉。翠之以三官之染于素素也,恒切切不快于中。是夕歌筵,适与素遇,归愈不惬。红潮晕颊,业已朦胧半醉,而乃高烧华烛,重 煮黄封,倾樽对酌。不觉四鼓将残,尽吐肺腑之辞,竟下涟洳之泪。
翠言:“天下男子,每谓青楼妓女,水性杨花。谁识男子无情,更属狼心狗肺!遇 人不淑,一误更成再误。姚生负我,此恨无所自消。然君自问心,妾之待君,固何如也?岂意郎心荆棘,且甚于姚乎!星者言妾命犯指背煞,德之所施,只得怨报。 此语真神仙也!素素虽美,然妾自忖貌虽不扬,亦不亚于素素;而素素待君,岂能及妾万一?君近日身虽在此,而心之所向,早觉雨云反复,妾心积不能平。知机 者,及早收摄妄念,毋犯妾怒也!君知姚生之所以死乎?负心人天良之昧,令人切齿,吾故宫之耳!勿谓三寸之刃,不能及君也!”
程为之骇然,乃佯 笑曰:“卿言欺我矣。姚生之死,自有杀者,卿何自夸也?”翠曰:“否否!有证可凭,昔所阉割,尚什袭藏之也。”遂与程详陈颠末,且欲启箧,以示之证。程始 知适所窃取者,即是物也。恐其启箧而识为所窃,乃婉辞以止之。翠又盛气戒之曰:“妾非椎鲁可欺,固不畏汝心变也。”程闻言泣下,引手自批其颊,且告之悔。 翠曰:“科汝罪状,固万割不足以释愤。所最惑人者,一口伶俐齿牙,令人可恨,又令人可怜。不然,早杀之矣。”程屈膝谢过,连叩于莲花裙底。
翠 酒后耳热,适解钮褪衣,乃拥而纳诸怀,调之曰:“真大胆!作此小心伪态,人谁信之者?果有畏惧心,何不早自检束?待至愆谬丛集,回救已晚矣。”程倍益温 存,乃为亲解罗袜,卸簪脱珥,尽出平生绝技,效功于衾枕。翠曰:“此等骗儿手段,只可妖惑素素,吾不为汝惑也。天下男子心,种种多变,无一人可作依靠。徒 令痴心女子,颠倒于迷幻中耳。”言之欷歔,玉箸双垂,悲不自胜。程复慰解之,两人琐语叨叨,终夜缠绵不已。
天将曙,翠始合眼就睡。程以切务关 心,卒难成寐。晨声未动,已揽衣起。一近侍得闻声响,草草结束,将拨火支炉。程却之曰:“昨与友人约,以今晨晤茶肆中。消停片刻,当即回。阿娘兴时,可以 所告告之。”遂出,忽忽趋林院,举囊中物以示素素,且告之故。素曰:“此事甚秘,知之者惟予一人。倘不戒于口,曹安有生理?故虽亲切如子,不敢泄也。今子 将何如?”曰:“首之。”曰:“曹自与姚仇,而其于君不为不德矣。君其忍此乎?”程曰:“人将忍予。”素曰:“虽然,未可卤莽也。盍往告何兴老而谋之?” 程曰:“诺。”趋与兴老谋。讼复作,县易新令矣,械翠之至。一讯而服,遂论抵。
素素曰:“翠杀姚生,其论抵也,宜矣。然首翠者,乃在程三官。天下男子,又何人可婿哉!”因落发为尼以终。
箨园氏曰:姚氏之见杀,非曹杀之,姚自杀之也。获助三千金,而家道以兴,斯恩诚不可负;原璧既完,遂罢其争,曹虽女流,其行动则慷慨丈夫也。姚以丈夫而 恋恋有儿女之私,冤对相逢,谁能堪此,夫非自蹈水火乎?程三官果忍人,然其肯为不情之举者,亦志在得素素耳。乃曹死而素亦为尼,狠忍之行,又何益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