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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矢冰心桑氏羞郎 见苍头梁生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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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曰:

    仙池止许凤翱翔,桃在那堪李代僵。

    一自裴航相见后,阿谁尚敢窃玄霜。

    话说柳公当日要试梦兰的志气,便教乳娘钱妪请小姐出来,把方纔杨栋之言细细说与他听了。梦兰低头无语,惟有吞声饮泣。柳公佯劝道:“从来有才之人往往丧节,若要才节两全,原极不易。今事已如此,我祇索嫁你到杨家去,你可看梁生文才面上,不要苛求罢。”梦兰泣告道:“爹爹说那裏话?丈夫立身行己最是要紧。他既不成丈夫,孩儿决不嫁此贱士。”柳公道:“你若真个不肯嫁梁生,我替你别寻佳偶,另缔丝萝何如?”梦兰拭泪正色答道:“爹爹勿作此想,孩儿既受了梁家的聘,岂可转适他人?自今以后,惟愿终身不字,以明吾志。”柳公道:“梁生既已失身,你替谁人守节?”梦兰道:“孩儿当时许嫁的原是未失身的梁生,今梁生变为杨栋,祇算梁生已死,孩儿竟替梁生守孝便了。”柳公道:“你休恁般执性,凡事须要熟商。”因吩咐钱乳娘:“好生劝慰小姐回心转意,莫要误却青春。”说罢,步出外厢去了。梦兰含泪归房,险些儿要把这半锦与诗词来焚烧,亏得钱乳娘再三劝住。梦兰啼哭不止。钱妪劝道:“小姐须听老爷劝谕,不必如此坚执。”梦兰便不回言,取过一幅花笺来,仿着《离骚》体赋短章以明志。其词曰:

    哀我生之不辰兮,悼遇人之不淑。初怀谨而掘瑜兮,倏败名而失足,莸不可染而成薰兮,兰乃化而为荃。邪不可强而使正兮,贤乃化而为奸。幼既好此奇服兮,何未老而忽改也。专惟始而无他兮,何忽变乎曩之态也。重曰已矣,何嗟及矣,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女也有志,之死靡他。如可卷兮,我心匪席,如可转兮,我心匪石。期作清人之妇兮,誓不入膻士之室。愿从今独守乎空闺兮,皎皎然远混浊而孤存其洁白。

    写毕,又在花笺后面题绝句一首道:

    桑能依柳自成桑,梁若依杨愧杀梁。

    与我周旋宁作我,为郎憔悴却羞郎。

    梦兰把这花笺付与钱妪,吩咐道:“今后老爷若问你时,即以此笺回覆便了。”钱妪依命,等得柳公入内,便将这笺儿呈与观看。柳公看了,大加歎赏,随即请梦兰出来抚慰道:“我本试你一试,不想你心如铁石,操比松筠,真不愧为桑远扬之女,亦不愧为我柳玭之女矣。巾帼女子远胜鬚眉丈夫,可敬可羡。但我料杨栋决不是梁栋材,今杨栋不来见我,其中恐有假冒。”梦兰道:“他阿兄来说的如何是假?”柳公道:“你不晓得,他兄弟两人薰莸不同,我昔在襄州作郡时,这梁梓材便奔走公门,日来谒见,不惮烦劳。梁栋材便蹤迹落落,非公不至。我所以敬服其品,岂有今日阿附权阉之理?我适对杨梓说:『若杨栋果係梁生,教他录写梁生向日这些章句诗词来看。』今祇看他录来不录来便知真伪。”

    正说间,门役早传进一封柬帖说,是内相杨府送来的。柳公拆开看时,正是抄录梁生的回文章句,却没有那和韵诗词。柳公仔细看了一看,笑道:“这不是梁生笔迹,可知是假的了。”梦兰接过来观看,果然与梁生所赠原笺上的笔迹大不相同。柳公笑道:“你可晓得幺?梁生的回文章句,一向传诸于外,人多见过,故抄录得来, 那和韵诗词并无外人看见, 所以,便抄录不出。这岂不是假的?”梦兰道:“莫说诗词抄录不出,即使连那诗词也抄录了来,亦或是他兄弟之间曾经见过要抄录也不难,真伪之辨,祇这笔迹上可见。今笔迹既不同,其为假冒无疑。但此既是假,则真者又在何处?”柳公道:“你且宽心,待我细访梁生的真实消息,少不得是假难真,是真难假,自然有个明白。”从此,梦兰略放宽了心,专候真梁生的下落。有一首《西江月》词,单说那赖本初脱骗可疑处:

    若係门墙旧谊,也须亲谒师台。藏头掩面好难猜,知是张冠李戴。章句差讹笔迹,诗词不见誊来。料应就裏事多乖,且听下回分解。

    不说柳公差人在外遍访梁生,且说梁生自从那日在茶坊中探知柳府消息,巴不得顷刻飞进京城谒见柳公,晓夜趟行,赶到长安城外。正要入城,祇见一乘轿子从城中出来,轿前撑起一顶三檐青伞,轿边摆列着几个丫鬟女使,轿后僕从如云,簇拥到河口一只大船边,住了轿。轿中走出一个浓妆艳服的妇人来下船。船上人慌忙打起扶手,说道:“奶奶来了。”梁生看那妇人时,不是别人,却是表妹房莹波。原来,莹波因丈夫赖本初做了杨梓,受了官职,带挈他也叫声奶奶,接至京师,同享富贵。那日,为欲往城外佛寺烧香,故乘轿出来下船,十分兴头。说话的,常言道:“贵易交,富易妻。”赖本初既忘了贫贱之交,为何不弃了糟糠之妻?看官有所不知,若是莹波有良心,不忘旧要,与梁家往来,也早被赖本初抛弃了,祇因他却与丈夫一样忘恩负义,为此志同道合,琴瑟甚笃。

    閑话休提,且说梁生当下见了莹波,惊道:“闻本初出外游学,却几时就做了官了?”忽又想起梦中仙女之言,教我来寻长安旧相识,莫非应在他身上?便策马近船边叫道:“莹波贤妹,愚兄在此。”莹波回头看了梁生一看,却祇做不知,全然不睬,竟自走入舱中去了。正是:

    当年不肯做夫妻,今日如何认兄妹。

    贵人厌见旧时交,不记旧恩记旧罪。

    当下梁生见莹波不睬,祇道他认不仔细,又策马直至船边,望着舱中高声叫道:“船裏可是赖家宅眷幺?”话声未绝,早有几个狼僕抢上前,将梁生一把拖下马来,喝道:“那裏来的狂贼,敢在这裏张头探脑,大呼小叫,我们是杨老爷的奶奶,什幺赖家宅眷?”梁生听说,看那船上水牌果然写着“御马苑杨”,懊悔道:“我认差了,想是面庞厮像的”忙向众僕陪话道:“是我一时错认,多有唐突,望乞恕罪。”众僕那裏肯住,一头骂,一头便挥拳殴打。那随来的小校见梁生被打,急赶上前叫道:“这是襄州梁相公,打不得的。”众僕喝道:“什幺粮相公、米相公,且打了再处。”小校劝解不开,发起性来,提起拳头,一拳一个,把几个狼僕都打翻了,救脱梁生。恰待要走,怎当他那裏人多,又唤起船上水手,一齐赶来,把小校拿住,一发夺了梁生的马,又要把索子来缚那小校,说道:“缚这厮们去见我老爷。”那小校夺住索子,那裏肯由他缚,两边搅做一团,嚷做一块。行路的人都立住脚,团团围住了看。梁生向众人分说道:“我一时错认了船裏坐的女眷是我家亲戚,因在船边误叫了一声,他们便把我殴辱,又夺我的马,又要拿我的从人,有这等事幺?”那些看的人听说杨府裏拿人,谁敢来劝?梁生正没奈何,祇见人丛裏闪出一个穿青的人来对杨家众僕说道:“念他两个是异乡人,放他去罢。”又指着梁生道:“况他是一位相公,也该全他斯文体面。”杨家众僕喝道:“放你娘的屁!我自拿他,于你甚事,敢来多口!有来劝的,一发缚他去见我家老爷。”那青衣人大怒道:“你敢缚我幺?我先缚你这班贼奴去见我家老爷。别的老爷便怕你杨府,我家老爷却偏不怕你杨府。”杨家众僕道:“你家是什幺老爷,敢拿我杨府裏人!”青衣人道:“我家老爷不是别个,就是柳侍御老爷,你道拿得你拿不得你?”杨家众僕听说,都便哑了口,不敢做声。原来柳公在京甚有风力,杨复恭常吩咐手下人道:“若遇柳侍御出来,你们须要小心。”为此,当日听了“柳侍御”三字,便都软了。那小校闻说是柳侍御家大叔,便道:“我家相公正特地到京来拜见柳老爷的。”青衣人便问梁生道:“相公高姓?何处人氏?”梁生道:“我姓梁,是襄州人。”青衣人道:“莫不是讳栋材的梁相公幺?”梁生道:“我正是梁栋材。”青衣人道:“家老爷正要寻访梁相公,今便请到府中一会。”杨家众僕听说梁生就是柳侍御的相知,愈加喫吓,便一哄的奔回船上去了。青衣人还指着骂道:“造化你这班贼奴。”小校请梁生上了马,青衣人引着,径入城投柳府来。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梁生到柳府门前下了马,命小校于行囊中取出预备下的名揭,付与青衣人,央他传稟。青衣人入见柳公,将上项事稟知。柳公闻梁生已到,随即出来相见。讲礼叙坐,梁生未及闻言,柳公先问道:“有人说足下投拜杨内相,已做了官,为何今日到被杨家人殴辱?”梁生愕然道:“此言从何而来?拜甚幺杨内相?做甚幺官?”柳公道:“既不曾就异路功名,何故今科不来应试?”梁生道:“本欲应试,不幸为病所阻,现今襄州起送科举的文书还带在此。谅门生岂是附势求荣之人?不知老师何从闻此谤言?”柳公道:“是足下令兄来说的。”梁生道:“门生从没有家兄。”柳公道:“令兄梁梓材,昔年足下曾荐与老夫取他入泮的,如何说没有?”梁生道:“此乃表兄,不是嫡兄。昔年与他权认兄弟,其中有故?”柳公问:“是何故?”梁生把父亲养他为子,又招他为婿的缘由说了一遍。柳公点头道:“原来如此。”梁生道:“他曾到京见过老师幺?”柳公道:“他今投拜杨复恭,做了假侄,改名杨梓,现为御马苑马监。”梁生惊讶道:“这等说起来,门生方纔所见的,原不曾认错了。”柳公道:“足下适见甚来?”梁生便把表妹房莹波的来因说与柳公知道,并将方纔遇见不肯相认,反被欧辱的事细细述了。柳公道:“令表妹既不肯与足下认亲,为何令表兄又来替足下议婚,要求老夫小女与足下完秦晋之好?”梁生道:“这又奇了, 莫说表兄代为议婚出于无因, 且向亦不闻老师有令爱。”柳公道:“老夫本无小女,近日养一侄女为女,意欲招足下为婿,未识肯俯就否?”梁生道:“极承老师厚爱,但门生已聘定桑氏梦兰为室。今梦兰为强暴栾云所逐,不知去向,门生此来, 正为寻访梦兰而来。 若别缔丝萝,即为不义,决难从命。”柳公道:“足下寻访梦兰曾有下落否?”梁生歎道:“不要说起,祇为寻访梦兰,不但梦兰寻不见,连梦兰所赠的回文半锦也都失去。”因把初时半锦交赠后,又被骗了去半锦之事,细述与柳公听了。

    柳公笑道:“足下失了半锦,老夫恰好获得半锦。”梁生道:“门生正要请问老师这半锦的来历。前在途中,曾见有前半锦图样贴着,后有柳府字样,此半锦正是门生聘桑梦兰的,不知何故在老师处?”柳公笑道:“岂特半锦在老夫处,即梦兰亦在老夫处。”梁生惊问道:“如何梦兰亦在老师处?”柳公把收养梦兰为女的情由说了。梁生以手加额道:“原来梦兰已蒙老师收养于膝下。此恩此德,天高地厚,不但梦兰仰荷帡蒙,门生亦感同覆载矣!”柳公道:“你且莫欢喜,老夫祇因误信了令表兄之言,竟把梦兰错嫁了杨栋,如之奈何?”梁生大惊道:“那个杨栋?老师怎生误嫁梦兰与他?”柳公把杨栋致帖杨梓求亲的话说了一遍。说道:“老夫当时祇据了半锦在彼,误认杨栋就是足下,又以令兄之言为信,那晓得梁梓材不是令兄,又那晓得杨栋不是足下?”梁生听罢,失声大哭道:“老师也该详审一详审,既不曾见杨栋之面,如何便认做门生?谅门生岂有投拜阉宦,改名易姓之理?可惜把一个佳人来断送了。”说罢捶胸顿足,十分悲痛,又咬牙切齿,恨骂赖本初。柳公劝道:“事已如此,悔之无及。适所言,舍侄女与梦兰才色不相上下,可以续此一段姻缘,祇算老夫误信的不是,赔你一个女儿何如?”梁生含泪答道:“门生一向难于择配,除却梦兰,更无其匹。今生不能得梦兰为室,情愿终身不娶了。”柳公道:“足下既如此情重,可收了泪,待老夫对你实说了罢:梦兰原不曾嫁去!”梁生道:“门生猜着老师要把令侄女,当做梦兰来赚门生了,不瞒老师说,门生其实曾见过梦兰的面庞,须赚门生不得。”柳公道:“我不赚你,料老夫岂肯招无行之婿,梦兰岂肯嫁失节之夫?”遂把梦兰矢志不嫁的话说与梁生听。

    梁生犹豫未信。柳公道:“足下若不信,我教你看一件东西。”便传唤乳娘钱妪,教取小姐前日所题的诗笺来。原来,此时梦兰已到,钱妪在屏后私听梁生之语。钱妪听得明白,正待去回复,却闻柳公传唤,随即取了诗笺,递将出来。梁生见了钱妪,想道:“乳娘也在此,或者小姐真个不曾嫁去,亦未可知?”及接过诗笺,先看了那一篇仿《离骚》的哀词,又看了后面这一首绝句,认得是梦兰的笔迹,乃回悲作喜,向柳公称赞道:“如此,方不愧为梦兰小姐,真如空谷幽兰,国香芬馥。门生愿拜下风,当以师友之礼待之,何敢但言伉俪。”柳公道:“佳人不难于有才,难于有志。文士既难于有品,又难于有情。今梦兰以丈夫失节,便愿终身不字,足下以佳人误嫁,亦愿终身不娶。一个志凛冰霜,一个情坚金石,真是一对佳偶。老夫今日替你成就好事罢。”言讫,起身入内,把上项话与梦兰说知。梦兰道:“祇可惜人圆锦未圆。”柳公道:“人为重,锦为轻。人既团圆,锦虽未合,亦复何害?”梦兰道:“也既失去孩儿所赠之锦,今再教他赋新诗一篇,以当锦字何如?”柳公笑道:“这个使得。”随即出来对梁生说了。梁生欣然命笔,题词一首:

    文一处,人一处,拆散人文分两地。当年怀锦觅佳人,今日相逢锦已去。

    人谁是,文谁是,仔细端详真与伪。人真何必更求文,聊赋新词当锦字。

    柳公看了题词,歎赏道:“有此新词一篇,当得璇玑半幅矣。”便付乳娘,传送小姐看了,教他也和一首来。少顷,乳娘送出词笺。果然小姐已依调和成一首。

    词曰:

    图将合,人难合,何事才郎锦被窃。子都不见见狂日,前此睽违愁欲绝。

    图虽缺,人无缺,今日相逢慰离别。新词一幅当良媒,抵得璇玑锦半叶。

    柳公看毕,赞道:“两词清新,可谓匹敌。”梁生接来看了,说道:“词中良媒之句,小姐已不以失锦为罪矣,未识可以早进合巹否?”柳公道:“明日是黄道吉日,我就与你两个了此一段姻缘便了。”次日,柳公张乐设宴,招赘梁生为婿,与梦兰成就洞房花烛。正是:

    女如德耀,男比梁鸿﹔假弟兄难乱真夫妇,新翁婿允称旧师生。当年赘赖于梁,岂若柳氏东床冰清玉润﹔今日栽桑为柳,不比房家养女金寒块离。梦兆非虚,好消息不是恶消息﹔场期虽过,小登科绝胜大登科。以才怜,非以色怜,不独倾国倾城汉武帝﹔以情合,又以道合,宁但为云为雨楚襄王。诚哉苏蕙复生,久矣窦滔再世。谁道天生彩凤难为匹,果然天产文鸾使与偕。

    梁生于枕席之间,戏对梦兰说起前日改妆窥看之事。梦兰笑道:“那日,乳娘说了药婆的女伴当与你面庞相类,我便有些猜疑,原来果然是你。好笑你鬚眉丈夫,为何甘扮青衣女子!”梁生道:“我祇为慕卿花容,偶尔游戏,无妨干事。如彼杨栋、杨梓为貂珰子侄,有忝鬚眉,乃是真正青衣下贱,真正巾帼女子耳。”正是:

    昔日曾将女使妆,文人游戏亦何妨。

    那知世上多巾帼,婢膝奴颜信可伤。

    梁生既成了亲,把些银两打发随来的小校,修书一封,回复薛尚武,并寄信慰劳锺爱。小校拜谢了,自回均州不题。梁生自此住在柳府中,日与梦兰诗词酬和,情好甚笃。祇是梁生心裏还有几件不足意的事。你道那几件?第一件是场期已过,未得掇取科名﹔第二件,两先人并岳父桑公的灵柩不曾安葬,今日夫妇两个又在异乡成亲,未及到灵前展拜﹔第三件,回文半锦尚然残缺﹔第四件,老僕梁忠不知下落。算来这几件裏边,功名一事,放着高才绝学,将来抡魁可决,今虽错了场期,未足为患。两家尊人虽未安葬,少不得窀穸有期,亦未足为忧。就是老僕梁忠失散,所係犹小。祇有这半锦未全,那半幅又为杨复恭所获,急切难得重圆,岂不最为可惜?自此,夫妻二人时常提起那失锦之事,大家猜想道:“这骗锦的不知何人所使,若论栾云求婚不遂,疑是栾云使人骗去的,却如何又在什幺杨栋处?那杨栋又不知何人,莫非杨栋亦属子虚乌有?全是赖本初要骗这半锦,捏出杨栋名字,也未可知。正是:

    本谓栾云设诡计,突然杨栋来何处。

    恁他到个莫不是,却猜不出这桩事。

    一日,柳公于公事之暇,与梁生夫妇閑话,也提起这半锦,说道:“不知杨栋这半锦是从何处得来,今必拿得那骗锦之人,方知端的。”梁生道:“前日表兄薛尚武曾差人到襄州查捉,却查不出,连老僕梁忠也不见回来,不知失散在何处?今若寻得着梁忠,他或者晓得些蹤迹。”正说间,祇见门役传稟说:“有梁相公家老苍头梁忠为要寻见梁相公,直访问到这裏,今现在门首伺候。”说话的一向并不见叙梁忠下落,如何今日突然来到?殊不知梁忠自与梁生失散之后,话分两头,怎好那边说一句,这边说一句?自然先把梁生一边说得停当,然后好再叙梁忠一边。如今,梁忠既已来到了,待在下把他失散主人以后之事,细细补叙与看官听。却说梁忠自从那日被时伯喜用蒙汗药麻翻,撇在沙滩上,直至四更,方纔苏醒,爬将起来,祇叫得连枝箭的苦。星光之下,摸来摸去,不见主人,叫唤时,也不见有人答应。等得天明,在沙滩边东寻西觅,并无蹤影。想道:“莫非我官人被他抛在水裏去了?”一头哭,一头叫,那裏有一些声息。沿岸寻了一早晨,指望等个过往船来问他,那河裏却静悄悄没一个船儿来往。又想道:“我官人平日并没甚冤家,或者未必害他性命,我还寻向前去。”便走离了沙滩,一步步望前而行。行了半晌,远远望见前面有个茅庵,梁忠奔至庵前看时,见一老僧打坐在内。梁忠问道:“老师父可见有个秀才模样的少年到这裏幺?”老僧道:“这裏幽僻所在,那有人到此?”梁忠道:“这裏要到大路上去,从那裏走?”老僧用手指道:“望这条路去,就是官塘大路,祇是近日有兵丁往来,见了行路人,便要拿去推船扯纤,你须去不得,不如望那边小路走出去,前有个市镇,那裏却没兵丁往来,可以安歇。”梁忠依言,便望着小路而走。

    走出路口,果见有个小小的市镇在那裏,梁忠又在市镇上寻问家主消息,却都问不出。腹中饑馁,祇得投一个饭店歇下,教店主人做饭来喫。店主人道:“客人要喫饭,请宽坐一坐,小店因内眷不在家,祇有一个小厮,同我在此支值,接待不周,休得见怪。”梁忠道:“宝眷为甚不在家,”店主人道:“近有兵丁过往,这裏虽是僻路,恐怕他也来骚扰,所以人家都把家眷暂移别处去了。”梁忠听说,想道:“看这般光景,桑小姐决来不得,我官人到这裏来寻他,却不走差了路?如今官人或者知道这消息,竟回乡去了。他是个秀才,就遇了兵丁,不会啰&21795;,我却不可冒险而行,祇得且在店中,权住几日,等平静了,也寻路回家去。但行囊被劫,身边并无财物,如何住得在此?”想了一回,想出个权宜之策,把实情细诉与店主人听了,因与商量道:“我急切回去不得,又没处安身,你左右内眷不在家,店裏没人相帮,我就帮你在店裏做些生活,准折房钱、饭钱。等平静了就去。不识可否?”店主人想道:“近日官塘大路上,没人行走,客货到这裏来的到多,我和小厮俩个,手忙脚乱,又值不来,得这老儿帮一帮也好。”便欣然应承了。梁忠自此住在店中,替他打火做饭,凡遇来往客人,就访问梁生消息,却祇没些影响。住过一月有余,听得往来客人说道:“如今好了,这些兵丁亏得防御使薛老爷差官押送他起身,今都去尽了。”店主人便对梁忠道:“兵丁已去,我要闭了店去接家眷了,你须到别处去罢。”梁忠谢了店主人,出离店门,待要取路回乡,争奈身边没一些盘缠,祇得行乞度日。

    一日,行乞到一米店门首,那米店主人见他不像个乞儿,因对他说道:“看你老人家不像个行乞的,目今防御使薛老爷招集流民开垦荒地,少壮的荷锄负来,老弱的担秧送饭,你何不到那裏寻碗饭喫,却不强似行乞?前面现有薛老爷的告示挂着,你不曾见幺?”梁忠听说,便走向前去观看,果见有许多人在那裏看告示,那告示上写道:

    镇抚郧襄防御使薛 示为屯田事:照得均州等处一带地方, 迩来屡遭兇岁,且有兵役之扰,百姓流亡,田亩荒芜,以致兵饷不给。今本镇已奏请,暂免本年田租,少转民困。至于兵食所需,本镇自择隙地可耕之处,发兵开垦,以充军饷。本处居民逃往他境者,可速归就业,其荒田无主者,招集流民给与牛种,使之耕治,另立民屯,以佐军屯。为此,特差标下提辖官一员,揆度便宜,往来监督,如有屯军欺凌百姓及过往客兵挠乱屯政者,拿送辕门,按军法重处,决不姑贷。特示。

    那张大告示后面,又有一张小告示,上写道:

    防镇标下提辖厅锺 示为遵宪督屯事:照得兴举屯政,乃宪台轸念兵民至意,凡尔屯军,各宜仰遵宪谕。其隙地可耕之处,须相视高下,丈量广狭,先将近水之地开垦,并穿渠凿沟,以便灌溉,其一应耕器,已经官给银两措办,不得擅取民物。所在屯舍亦已官给木石盖造,不得擅住民房。至于民屯与军屯相佐,其荒田无主者,如原主既归,仍即给还,不许强佔。如有他处流民逃入本境,该地方报名立册,以便给田派耕。老弱不堪者,使充炊黍馈饷之役,其军民杂屯处,疆亩既判,屯军不许侵渔民田分数。已上条约,各宜遵守奉行,本厅不时巡视,如违,定行解宪,究治不恕。特示。

    梁忠看毕,踌躇道:“我若在此帮助屯田,几时得回去?不如一路行乞,以作归计。”正思忖间,忽见有三五个人骑马奔来,那些看告示的都让在一边。梁忠看那前面马上一个戴钹帽、穿绿衣的人,认得就是前日在舟中赚他主僕的歹人,便赶上前,一把扯住,喊道:“劫人的强盗在这裏了,你好好还我主人来!”众人都喫一惊,马上那人大喝道:“我是内相杨府差出来採办的虞候,你那裏来的乞丐,敢认我做强盗! " 说罢,提起鞭子乱打。梁忠由他打,祇是扯着不放,口裏嚷道:“你前日说是襄州的公差,姓景,如何今日又说是杨府虞候?”那几个骑马的从人齐声喝道:“好胡说!这是杨府的时虞候,什幺襄州公差?什幺姓景?”便一齐挥鞭乱打。正在争闹,祇听得几声锣响,一簇人马喝道而来,前面打着一对旗,上书“督屯”二字。那些看的人都道:“锺提辖来了。”便四散闪开。

    梁忠见了便叫道:“督屯老爷救命,有劫人的强盗在此。”马上那人道:“谁敢诬我杨府虞候为盗?正要送你去督屯厅裏打你。”道声未了,那锺提辖已到,听得喧嚷,住了马,喝问:“何人?”梁忠稟道:“小人是襄州梁秀才的家人,前日跟随家主出外,被这贼劫去行李,连家主不知坑陷在何处,今日在这裏遇见,却到恃强殴打小人,伏乞老爷做主。”锺提辖听了,指着马上那人正待发作,却把他仔细看了一看,惊问道:“你不是时伯喜幺?”那人也看了锺提辖一看,笑道:“原来是爱哥。”锺爱道:“你为甚至此?”伯喜道:“我今做了内相杨府的虞候,今奉杨爷之命出来採买东西,现有牌票在此。”便向身边取出牌票递与锺爱看。锺爱见了,知是真的,便道:“你们都到我公署裏来。”言罢,同着时伯喜并梁忠一齐至督屯公署。原来,此时锺爱便认得是梁忠,梁忠却认不出锺爱,心裏到怀着鬼胎道:“不想那督屯官儿恰好是这厮的相识,今番我反要受累了。”到得公署中,又跪下稟道:“督屯老爷救命。”锺爱连忙也跪下扶起道:“梁伯伯,你如何便认不得我爱童了?”梁忠喫了一惊,仔细把锺爱看了一看,跳起身来道:“好了,既是你在这裏做官,须拿住这劫人贼,究问主人下落。”锺爱扯他过一边,附耳低言道:“他是杨府虞候,不便拿他,主人已有下落,我已见过,如今往长安去了。”梁忠听说,纔住了口。锺爱对伯喜笑道:“难得今日两位旧相知叙在一处,大家不必争竞,且在我这裏喫三杯,我和你两个笑开了罢。”便请伯喜上首坐定,自与梁忠下席相陪,命左右摆上酒餚,三人共饮。

    伯喜问起锺爱做官之由,锺爱把遭际薛防御的话述了一遍,伯喜连声称贺。梁忠坐在一边,祇把伯喜怒目而视,并不接谈。伯喜笑道:“老人家,你休怪我,我实对你说罢,前日之事就是你家主人的亲戚赖官人替栾大官人定下的计策,教我来赚他这半幅回文锦。你要理论时,须去寻你们赖官人来对他说。”锺爱道:“如今赖官人在那裏?”伯喜道:“赖官人与栾大官人都投拜了内相杨爷,一个改名杨栋,一个改名杨梓,一个认做义儿,一个认做假侄,一个做了千牛卫参军,一个做了御马苑马监,好不兴头。这半幅锦已献与内相杨爷,你主人有本事时,自去问杨爷讨便了。”锺爱道:“既是主谋自有主谋,的得物自有得物的,不干这裏时虞侯事。梁伯伯祇把这话回复主人便是。”当晚酒散,伯喜别了锺爱,自与从人去了。锺爱方把梁生前日见了薛尚武,如今去谒柳侍御的话,细述与梁忠知道。梁忠闻得主人无恙,十分欢喜。锺爱留梁忠在署中住了一日。次日,把些银两赠与他,教他不必回乡,径到长安柳侍御府中去访问主人。梁忠依言,谢了锺爱,取路望长安来。途中见有柳府贴的前半锦图,他不晓得是柳公要寻梁生的,反认做梁生在柳府中要寻桑小姐的。因又想道:“我官人的半锦已被人骗去献与杨太监了,如何在柳府中?难道杨太监把来转送与柳侍御了幺?不然,祇是刻个空图样儿寻访小姐,那锦自不在了?”左猜右想,却不曾想到前半锦已在桑小姐处,那骗去的到是桑家的后半锦。正是:

    不知桑是柳,翻疑柳是桑。

    大家差误处,真堪笑一场。

    不则一日,到了长安,一径至柳府门前访问梁生。门役道:“梁相公已赘在我老爷家裏做了女婿,你是何人?问他作甚幺?”梁忠疑惑道:“我官人不要寻桑小姐,如何今又娶了柳小姐?”因对门役道:“我是他家老苍头梁忠,特地来要见主人的。”门役见说是梁家人,随即通报。梁生正对柳公说要寻访梁忠,探问骗锦人的蹤迹,恰好闻梁忠来到,不觉大喜,便教唤进梁忠入见。梁生夫妇与柳公听说途中遇见时伯喜的话,梁生方纔省得杨栋就是栾云。梁忠道:“如今官人既娶了柳老爷的小姐,可还要寻问桑小姐了幺?”梁生笑道:“桑小姐已寻着在此了。”便也把柳小姐即是桑小姐的话对他说了。梁忠方纔省得柳即是桑,途中所见半锦图,不是梁生访小姐,倒是小姐访梁生的。

    主既怀疑,僕又添惑。

    今朝相见,一齐俱释。

    当下,柳公晓得了栾云冒名,本初设计的备细,不觉勃然大怒道:“赖子如此负心,栾云也敢来赚我,我当奏闻朝廷,诛此二贼!”梁生劝道:“此二人不足计较,岳父不必舍豺狼而问狐狸。目今杨复恭植党营私,欺君蠹国,为众恶之渠魁,当先除此贼,其余自灭。”柳公道:“此言甚为有理。”便打点上疏参劾杨复恭。祇因这一番,有分教:

    怀才文士,忽进一篇谋国至言﹔

    含沙小人,再下一着中伤奸计。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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