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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竟被爸爸识破了吗?” 青蛟剑找不到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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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大姐本来也是忿怒了一阵,她那眼睛瞪出了一些简直无论多么强悍的女子也绝不会有的光芒,不是泼辣,而是一种威严。她此时却又上了炕,作出来腿很酸痛的样子,用细声向老太爷哀恳着,说:“叔父,你要不打我的妹妹,我也绝不敢这样,我到你家来,实在……”老太爷忽然仰着天哈哈大笑,并且急急地喘气,说:“实在是!实在是!……你厉害!李国良厉害!我交的好朋友,生的好……”李大姐把话大声地说:“我实在是为来这里避难。”老太爷忽然打了个冷战,他脑中迸出来刚才在东关听那伙计所说的事了,他越发瞪大了眼,瞪直了眼,看着李大姐,他紧紧地握拳,他要伸脚踹死女儿。然而这时院中吵吵嚷嚷的,乱哄哄的,他的大儿媳,二儿媳,仆妇,何妈妈,十多个人,有的挤进屋来,有的站在门外,都问着,劝着,哀求着。老太爷定了定神,反倒笑着,说:“没有什么啊!”一手把女儿拉起来,他也晃晃摇摇地往外走,出了屋,他回首又向屋里的媳妇们说:“你们都出来吧!本来没有什么事,只是……只是我要叫李大姑娘换换屋子住,小琴却拿话顶撞了我,我才发了脾气,不管什么,女孩子本来是和女孩子好的……”他说着,屋里那几个人还都在劝说,并打听,他就不禁又暴怒了起来,大喊着:“都出来——都走开!回去!没事了。就是有事也不许你们进这屋,出来!”吓得屋里的媳妇仆妇们赶紧往外来跑。老太爷也往外院走,不料没有留心到门坎,绊得他几乎摔了一大跤,苏振杰惊得“嗳哟”一声,赶紧上前去搀扶,却被老太爷怒抬一脚,踢得他滚在地下,又“嗳哟”了一声。老太爷却如怒狮一般;踏着急匆匆的大步,就回到客厅里,“锵”地一声拍出了青蛟剑,但他忽然又一下手颤,宝剑“当啷”落地;他“克哧”一声坐在椅上,又仰面长吁;口中自言自语地锐:“好狠!李国良!好狠!你们……咳!万里飞侠已竟丧在你们手内了,你们还来害我,害我的女儿,败坏了我家的门风!好厉害的李国良,真厉害的少年侠士!”

    苏老太爷的脑子里又加添了这件事,刺激得他更跟疯了一样。他由地下拾起了宝剑,就拿袖子擦着,越擦越发亮,他想起来五十年前得这口剑的时候,是曾三上太朽山,打败了金牛张,“那时自己真是一条猛虎般的好汉,如今竟能容许人骑在脖子上拉屎?李大姐?什么他娘的李大姐!分明是男扮女装,分明他是李剑豪,分明他就是什么江南的少年侠士,分明是杀死万里飞侠,又杀死姓于的那个凶贼,分明他是有意来……哎呀……”他想女儿小琴跟这女装的男子在一起,混了这些日,不定已作出了多少多少无耻之事,“咳!苏家的门风呀!贞节牌坊呀!菩萨呀!……”这苏老太爷突然擎剑跳了起来,就要出屋。但却又自己将自己拦住,心里就劝慰着自己说:“不可!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连仆妇们,媳妇们,都别叫知道!倘若传了出去,我得羞死,我二儿子的官也作不成了,我只好,只好……”他咬着牙发狠地想了半天,便才决心定了主意。遂放下了剑,又急匆匆走出屋去,直往里院,莽然又撞进了西屋内,一件事又把他气得发晕,原来他那个无耻的女儿小琴,正在扒那李剑豪的肩上哭泣,见了他来,方才离开,并且惊慌求怜地对着他。他定了一定神,装作没有看见,先拂拂手,令女儿走出来,然后他就压下了声音,跟李剑豪——李大姐来说话。小琴斯时是站在窗外,窗里挂着绛色的窗帷,她也无法看见爸爸在屋,里是作什么,她不敢进去,又不放心。可是待了半天,却听屋里并没有争吵,不过她父亲的声音已显着大了,是正说:“李大婶娘,我的话已说得差不多都明白了……”小琴听了,却又惊疑,并有些喜欢,心说:“莫非我爸爸还没有看出他的真来历吗?”此时,屋里的老太爷又说:“顶好你听我韵话,快走。”小琴心中又一阵酸,她实在与李剑豪己离不开了。泪不住又往下流。但是突然一眼望见那东院里还有许多人正在向这里望着,最可恨就是三嫂,这时倒象是很称愿。于是小琴一阵羞愤,就回往北屋去。

    她回到屋里,泪仍不住流。何妈妈关心地,惊疑地来问她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莫非老太爷在南海把菩萨冲撞了?回家来就疯了?”小琴却不答,一头就躺在榻上,脸贴着枕头啜泣。她忘不了自那夜伏牛岗与楚江涯等人交手之后,她就已看出来“李大姐”是一个男子。她本是忿怒着回来要杀“李大姐”的,但却被他说活了自己的心,原来他就是自己时时想念中的那位江南少年侠士,他名叫李剑豪,他为仗义,打不平,才杀死了万里飞侠高炯而闯下了大祸,高炯有个师弟“金鞭岳大雄”,武艺比任何人都高,依着他原是不怕的,但他的父亲李国良膝下除了已嫁在远处的一个女儿,只有此一子。因知寡不敌众,怕儿子有了舛错,才强迫着他逃避到此处。他原是一条英雄好汉,倔强的少年,但因为迫于父命,他才不得不扮成女装,脚尖上套着小鞋,忍辱行了这数千里路,来到此地。他是可怜的,但他尤为可爱,他,自从他跟小琴秘密地说开了,他们俩就绛窗下絮语,银灯畔谈情,明月下犯愁。——这种种的事情她都忘不了。“如今竟被爸爸识破了吗?”她盼望也许还没被识破,但离别是怕难免的了,俩人即已好成了这样,可又怎能分别呢?躺了又何时才能再见面呢?……所以她心摧肝裂,不住的哭泣。轧娘何妈妈坐在她的身畔,摇晃着她的身子,舍苦向她相劝,她却也不听,只是哭,愿意就这样哭死。但她哭得似乎是断了气,哭得已不知人事了,原来她已经体倦沉睡了去。不知过了多对,她才迷迷糊糊地又醒来,觉得头跟胸部都作痛,身子倦怠无力,好容易才坐起了身,被灯光刺得两眼生疼,原来外面已经天黑了,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敲过了一鼓还是将近三更了,屋门也关严了,何妈妈已在那边床上睡了。小琴细细想着白昼的事,又不住簌簌落泪,刚要站起来,却忽听见前院中有人隐隐地在惊慌喊叫。

    小琴吃了一惊,急忙一手掠着蓬松的鬓发,一边跑过去,站在门旁向外侧耳静听,越听越觉得外院的声音有异,却是许多的仆人都在纷纷嚷着,更听得“咚咚咚”的脚步之声,是从东院有人向外急跑,好象是自己的三哥。她就匆匆地开了门,走出去问说:“哥哥,哥哥!是怎么回事呀?”苏振杰没听见,早跟着苏禄跑出去了。天边月色很明,可是前院的灯光闪闪。她向西屋投了一眼,见那里面却很暗,她也顾不得去看李剑豪,就急忙往前院跑去。耳边的嚷声是越来越清楚,眼前的人影灯笼,更多更乱,原来是仆人们都惊慌着往大门外跑去。她高声叫着问说:“到底是什么事呀?……”可是没有一个人顾得跟她答言。她的心突突地跳,紧紧地跑出了大门,问耿四说:“什么事呀?什么事呀?咳!到底是什么事呀?”耿四却皱眉摇头说:“我也,我也不大知道,多半是……”这时村口的东边许多人都黑压压地往近处来,小琴跑过去,借着月光跟灯笼的光一看,原来是五六个仆人架着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这人手脚都已不能够动了,只凭人抬着他走,这人身躯高大,胸前流着血,胸前并且飘荡着染了可怕的鲜血的白须子。她不由得“哎哟”一声惊叫。许多仆人都说:“快抬进去吧!把老太爷抬进去吧!可慢慢的!慢慢!”她不由得如刀割心,跺脚痛哭,说:“爸爸呀!谁伤的您呀?快告诉我,我就去杀他!爸爸呀!……”老太爷连头都已抬不起来,哪里还能够跟女儿说话!苏振杰是傻子似的大哭。众仆人都劝说:“小姐别慌!别慌!老太爷还有救,伤大概不重,我们没想到老太爷半夜又到村外跟人打起来,就受了伤,凶手也跑啦!”抬进了大门来,小琴追着哭着直问:“凶手是谁呀?是谁呀?爸爸!”老太爷似乎听见了蓦然把一副血淋淋大脸扬起来,他就望着女儿发笑,说:“你要问吗?那伤我的人就是……”

    小琴的全身精神此时都灌注在耳边,要听她父亲说出来那凶手是谁。老太爷虽然受的伤很重,但神智却极为清楚,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除了他一儿一女之外,尽是家仆,他就咬紧了牙,忍了半天痛,才又大吼一声说:“伤我的人,除了云媚儿还有谁呀?……”小琴气得一跺脚,说:“我这就搜着她,杀了她,替爸爸出气!”她连到里院取剑也顾不得,见有个仆人手中提着一口刀,她要到了手中,向外就跑。仆人们有的劝阻说:“小姐不必去了!那凶手这时还不赶紧跑远了?还能让小姐追得着吗?”有的都盼望着小姐出去把那凶手杀了,好出气,就不多拦。她忿然提刀出了大门,向东村外走出,怒声呼叫着:“云媚儿!”并大骂,她也不会骂人,只是怒声说:“贼妇!你露面呀?你来跟我斗一斗呀!无耻的贼妇!……”纤躯气得乱颤,往来搜寻查找。娇音在晚风里飘荡着,一声比一声发急,刀光在夜色中闪烁。但是此时月色笼罩着旷野,四顾凄清,哪里有那女贼云媚儿的影子呢?她不禁又哭了起来,哀惨的哭声,夹着激忿的诟骂,半天,她也没有找着凶手。衬里此时又来了二十多名仆人,打着灯笼持着刀棍,都来帮助她搜找凶手,但是也没有找着,因见小琴哭得太厉害了,所以大家就劝她,劝了多时,方才将她劝了回去。她一路走,还一路哭啼,这深夜之间,她的家中不仅是嚣杂,纷乱,且充满了一种恐怖凄惨的景象。老太爷是已被人抬到客厅的里间去了,小琴进来时,见大嫂,三嫂,和仆妇们都在这里,哭声满室,灯光都显得昏黯。小琴却放下了刀,拿手绢掩着脸,更哭得厉害。而这时的老太爷躺在床上,虽然血迹未干,疼痛得不住急喘,但他却绝不呻吟一声,只是“咯吱咯吱”咬的牙乱响,匆匆地说,“好凶贼!好凶賊种,今生不能说,来生再算账吧!好个……恶妇云媚儿……”说到此处,他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小琴自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看见她父亲痛哭,——她母亲死的时候,她父亲都没掉过眼泪。——如今吓得她反倒止住了悲泣,全室中立时显出来一种肃静凄凉的情景。苏老太爷哭了几声之后,就改变为呻吟。他身体的痛楚增加了,而精神上的忿怒却平息了,他哀声叫着:“小琴!振杰!你们来!你们来!”小琴跟她的三哥一齐拭着泪,往床边走了走,老太爷就先叹了口气,然后就宛转地说:“我这次受了伤,我明白了,是菩萨惩罚我,因为我的心太不虔诚了,这次在路上遇着了云媚儿行凶,我又动了杀机,所以该当遭此报应。又因我年轻时粗鲁无知,走江湖时颇作过几件恶事,调戏妇女,败人名节,如今也合该报应临头了!看来神佛真不可不信哪!”说到这里,沉痛地又呻吟了几声,小琴流着泪刚要分辩,却又听她父亲说:“你们都是我的好儿女,我过去作的恶事太多,此时就是死了,也怕抵不过,将来还得叫你们跟着遭报,所以由明天起,你们千万天天要净手焚香,在神前替我忏悔,替你们赎罪,菩萨一定能够可怜你们!”小琴与振杰全都垂着泪答应。老太爷又说:“趁着我还没死,还有力气说话,我要多嘱咐你们几句话。明天千万派人把你们的大哥二哥叫回来,告诉你大哥,为商不可贪图厚利,赚了钱就应当济贫,应当作善事;告诉你二哥,作官须爱民如子,不可得罪人,那位楚江涯侠士,你们如能找着他,须请他跟你二哥交为朋友,以备有江湖匪人,或我的那些仇人去害你二哥之时,他好帮助。振杰!你以后练武可以,但千万别走江湖,也别得罪人!小琴!你是我的好孩子,你将来得出嫁,得由你二哥作主,你得学三从,知四德,给我家的贞节牌坊争个脸!”小琴又深深地垂下了头去啜泣,老太爷却又叹了口气,说:“云媚儿今天虽伤了我,但是也算了罢!不必再追究,俗语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有那李大姐,那位姑娘?……明天,不,就是现在,请她来吧!我得跟她说说。”

    老太爷既是当时就要见李大姐,苏振杰就说:“赶快给搀来吧!”小琴说:“我去!我去!”她慌忙地走出了这客厅,往里院去跑,擦着眼泪,心里又想。“趁着爸爸还有一口气,就叫他走出来说实话吧,请爸爸允许我给他为妻。”但是她看见西屋里没有一点灯光,屋门可是大敞开着,她哭着就走进屋去,低声叫着:“剑豪!”身子向着炕扑去,却当时吃了一大惊,就觉着炕上只有那羊毛毯子,人却不知哪里去了。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这时她的三哥已带着金妈,赵妈,吴妈,打着灯笼也来到了,进了屋子,用灯笼一照,金妈先惊讶着说,“怎么啦?李大姑娘上哪儿去啦?”苏振杰说,“大概是上毛房去了吧?”赵妈拿着灯笼说:“快到毛房里去找吧!”那位大姑娘是白天两条腿都不能动一动,一到晚上可又能下炕自己走,真是一个怪病儿,倒好象是叫鬼给附住了,我早就知道她一到咱们这儿,就得搅着咱们这儿家宅不安!”吴妈瞪了她一眼,说:“赵妈你就别说啦!快找去吧!这时候还有工夫说闲话吗?”吴妈是伺候大少奶奶的人,常听大少奶奶同三少奶奶在背地里谈论她们的“小姑子”跟那李大姑娘亲密得简直不象话,现在赵妈竟在叨唠李大姐,小琴小姐听了还能够乐意吗?这时,赵妈已经出屋去了,苏振杰姐要跟着到女毛房去找,可是出了屋走了两步,一觉着不对,他又回来啦。他在表面上装得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咚咚”直跺脚,说:“咱们家里怎会出了这倒榍的事呢?……李大姑娘也真是叫人着急,偏偏我爸爸到了这个时候婁见她,她又他妈的跑出去啦!”金妈惊疑地说:“别是李大姑娘在这一会儿的工夫儿,也出了什么不幸的事儿了吧?”苏振杰说:“谁抢一个瘸姑娘呀?”金妈说:“当着咱们家里的小姐,我说,——我可不是推干净儿——早先是赵妈伺候这位李大千金,后来说是赵妈伺候得不好,换了我,可是晚上既不叫我在这屋里睡觉陪着,白天简直又不叫我在屋里伺候,什么事情都是小姐,小姐跟她,姊儿俩香得跟蜜似的……”小琴这时本来只是站在那炕旁边擦着眼泪抽搐着,赵妈什么的说的那些话,她全没有答言,如今听金妈这样说话,可真刺着了她的心,她就跳起来跺脚大声嚷嚷说:“金妈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呀?难道老太爷现在受的伤,还是因为我跟李大姑娘好才给招来的吗?”金妈说:“我没敢这样说呀!”苏振杰摆手道:“得啦!得啦!别吵架!本来这就够倒楣的啦!”嘴里说着是“倒楣”,他心里未尝不觉着有点庆幸,爸爸自从朝普陀回来,脾气变得更古怪,大概也是应该“寿终”了。反正他死了,谁也不能够再管我,李大姑娘要是知道我的心,我就不能待她不好,她要是还向我扳着臭架子,可就得给我滚出!”他于是又跑到屋门外去看,诧异着说:“怎么李大姑娘上一趟毛房比我还费时候?吴妈你再去看看吧!”金妈生着气说:“我去!”她也刚要出屋,不料这时苏禄同着两个仆妇匆匆慌慌地由前院走来,齐声悲惨急切地说:“三少爷跟小姐快去看看吧!老太爷大概是不行啦!”当时,小琴跟苏振杰也都不等着李大姐啦,就一齐又跑到了前院客厅,只见全家的人都在悲切忧愁地站立,谁也不再说话了。灯光照着躺在床上血色更为模糊的苏老太爷,只听见“呼噜呼噜”地如同牛吼一般地在喘气,头已经斜下来了,两眼凝定着还象是等着看什么人,并且断续地发出模糊的言语:“再——来——斗一斗呀!……小——辈——”眼珠儿向上一翻,这时大少奶奶跟三少奶奶都抢先地哭出来:“老爷子呀!……您念佛的人怎么——这样死了啊!……我们跟您的儿子,以后可都怎么办呀?……”苏振杰跺着双脚大声哭喊:“爸爸!爸爸!爸爸哟!爸爸!”仆妇仆人们也都在屋外哭着:“老太爷!……啊!啊!……”有的已经为老太爷烧起“引路纸”来了。全家悲声齐起,哭了半天,这时候苏小琴跪在地下已经哭晕了过去。结果倒是苏振杰先收住了眼泪,吩咐众仆妇说:“你们哭什么?快劝劝三少奶奶跟小姐跟大少奶奶吧!人已经死啦,哭也哭不活啦,还是想法儿办事要紧!”又说:“苏禄,你先给办吧!明天一清早就派人骑马去找回来大少爷跟二少爷,他们也都是儿子,他们又都有‘真’得等着他们回来才能够办丧事,我一个人可没有办法!”他正说着,忽听耿四在屋外高声地说:“三少爷!咱们得先给老太爷报仇!”苏振杰说:“你还敢嚷嚷?你得小心着,仇没报成,今夜里还许再出一件丧事。算了!依着我连官也别报,老太爷死的有缘故,这大概是有追魂鬼——不,也许是菩萨手下的仙童儿,从普陀山就跟着他收成佛去啦!”仆人们这时都在院中大声地谈论,有的说:“谁也没想到!今天晚上老太爷还精神特别大,可就是没上佛堂,月亮出来的时候还在里院外院来回地走,叫人都进屋里去。细细一回想,老太爷今儿晚上可是也有点异样……”又有个仆人说:“这两天老太爷手里可就常拿着那口宝剑,刚才你们在一块儿赌钱解闷儿,我还见老太爷扒着门缝往外看了看你们呢,可也没管你们。后来我又看见老太爷仿佛是提着宝剑往里院西屋去啦!后来,不知怎么会出的门,跑到东村口外就受了伤,要不是村里打更的来送信,我们这儿还没人知道呢!”这时,屋里哭着的小琴已经缓过气来,仆妇们怎样地劝她,她也仍是痛哭不止,但一听见了男仆们在院中谈的这些话,她顿时就收住了眼泪静静地去听,她的满挂着泪珠的小脸儿,一阵发白,又一阵发紫,忽然她急匆匆地出屋问说:“那口青蛟剑也丢了吗?”耿四回答着说:“没有丢,我给拾了回来藏一着呢。据我猜,刚才咱们的老太爷一定是拿着那宝剑到村外跟人比武去啦,老了的人,武艺就不行,这才吃了大亏,可幸亏那个凶手还没把宝剑给抢走……”小琴就忿忿地说:“快把剑拿来!我还得出村口去找一找。”耿四当时就跑回屋里把青蛟剑拿来了,可是小琴的两个嫂子和仆妇们都又把她拉住,那赵妈金妈都说:“小姐您就别再出去啦!今儿这一夜可真了不得!咱家的老太爷出了这事还不必说,那李大姑娘也没有影儿啦!毛房,卧房,厢房,连厨房我们都找遍啦,哪儿也没有她,难道一个腿有病的大姑娘还会飞?说不定也许出了事啦,尸首还许没处找去呢!”苏振杰听了又着急,说:“等天亮再去找吧!这可真糟糕!她要丟了,李国良回来再把咱们讹上,那才难办呢!”说着,他赶紧叫他的大嫂把小琴就劝回他大嫂的屋里去,并说:“看着她点,小心她生短见。”嘱咐苏禄看守着死人,别人都去看守大门,又叫那老泪频挥的何妈妈也去劝小琴。他就悄悄地叫了他的媳妇,找着老太爷藏在佛堂蒲团底下的一串钥匙——这是他前两天探知出来的——就去到北屋的东里间翻那几只箱子。老太爷留下的财物可也不算少,可是也有些看了叫人害怕的东西,就是有老太爷年青时穿的“夜行衣”,短刀,绳索,跟人“拜把子”的盟帖,还有擦过血的手巾,吓得苏振杰不住地吐舌头,他媳妇卢氏的手脚都哆嗦了,到天色将要亮的时候,他们夫妇俩才回到东院,听说小琴把两眼都哭肿了,更是一夜也未睡眠。小琴这时心中是悲恨交加,忏悔之中,还有一种极焦急的牵挂,她认定老太爷之惨死,是因为云媚儿来这里复仇——这是她爸爸临死时候亲口说的,还能是假吗?所以,她誓必为父复仇而始甘心,她决定要以宝剑寻杀那个女贼。她又认为李剑豪许是为帮助苏老太爷去斗云媚儿,才致失了下落,也许是去追云媚儿,还没有回来,也许是追至它处,也被云媚儿所杀。如今生死不明,真使她心里更是难过,可是她确信李剑豪决不会因为这里出了事而吓得跑了的,因为李剑豪也是一个刚强性烈的人,更不会有别的事情吧?……天已经明了,隔院的鸡声喔喔的叫,声音也象很悲惨。小琴走出了东院,又到了正院里,见花畦里的牡丹连一朵也没有了,落下的花瓣也全都找不到了,只有绿叶长得越来越肥,叶上都沾着眼泪似的露水珠,蝴蝶蜜蜂已全都没有了踪影。小琴又走进西屋,见窗上的绿色的帘帷仍在低垂着,屋中可没有一个人,地下扔着一双半旧的绣花鞋,这是李剑豪平素装作女人,把它穿在足尖上的。他并没有一双男鞋,如今这绣鞋遗在这儿,可见他是光着袜底儿走的,走的也太仓卒了!小琴又在被里找出一个包袱来,这包袱原是一块很脏的白布,是李剑豪来的时候带来的,平常他当着人绝不打开,后来,——小琴一想到这儿,就不由得脸红,因为知道李剑豪是一个男子之后,才知道这里包着他一身青色的男子衣裤,和一双纳得很厚的棉底儿的袜子,也可以说就是为蹿房越脊之时不致发出声音的鞋。现时这些东西依然俱在,只是不见了他藏着的那柄短刀。这样看来,李剑豪在昨夜是依然梳着女人的头,穿着女人的衣裤,没穿鞋,只拿着短刀走了。他此时可在哪儿了呢?如果已被杀害,人还不知死的是男是女,若是没被人杀害,是走到别处去了,他那男扮女装的样子,不得被人看破了吗?那时,有多么难为情呀?……”这样一想,心里十分的不痛快。又想:“爸爸是已经死了,没有容我把我跟李剑豪的事情向他老人家述说明白,也没求得他老人家的宽恕,就再也见不着他老人家了,这是多么无穷的遗憾呀?”她伏在炕上,不由得呜呜地又痛哭起来,但是哭了一会儿又想:“我光哭有什么用处?我得去寻云媚儿,为我爸爸报仇,我得找回来李剑豪,叫他不必再怕了,我们应当在我的爸爸的灵前成亲,只哭,当得了什么事?”于是她又霍地站起了身,把李剑豪遗下的那包袱拿回她的屋里,藏了起来,然后擦擦眼泪就又提起她自己的那宝剑,往外走去。但是才到外院,见棺材已竟抬进来了,她的三哥苏振杰看见了她,说:“喂喂!妹妹你怎么又要走呀?你别走呀!你看我这时有多么忙呀!棺材都买来啦,这棺材,杉木十三圆的,你猜猜多少钱?一百二十两,现在就要把爸爸入敛了,他临进棺材的时候,难道咱们当儿女的还不在他的眼前吗?”小琴一听了这话,当时悲痛得又哭了,宝剑都有点拿不住,自然她不能再出门了。当时大家就忙乱起来,大嫂,三嫂,连何妈妈全都跑出来哭,小琴哭得更几乎昏厥。于是把已经换了寿衣——是僧人的式样,手里还拿着念珠的苏老太爷,放在棺材里,身上覆着一幅印着全幅的“金刚经”的绸被,并在棺材里放了一卷经,然后下面用板凳垫好,棺材就停在客厅前,盖了棺材盖,没有钉死,因为已经派人去通知大少爷苏振雄,二少爷苏振忠去了,得等他们回来,再看一看老太爷的遗容,才能够下钉。现在是先摆上祭桌,陈设上祭菜,随着烧纸又腾起来一片哭声。村里的邻舍们也都来吊祭,女人们是忙着剪裁那成疋的白布,为上上下下的人缝制孝衣。小琴是因为想着自己若是穿上了孝衣,可就应当在家里守灵,不能够随便出门了,所以她现在虽是已经挨了白绳儿的辫根,脸上洗去了脂粉,换的是青布衣,青布裤,绣鞋上也蒙上了白布,汗巾是自从那夜,不知连那双未做成的睡鞋都丢失在哪里了,她就没有再系。她心头如焚烧着愤恨的烈火,她要趁此时就去找云媚儿。下午,她到底骑上了马,带着宝剑,又走出隐凤村。她料想云媚儿多半就住在城里,所以她就驰马先到了东关,各处打听,有没有那么一个女贼?她的惨淡的芳容,带着一层煞气,她向人问话时的神情,是比前两次她来到这儿的时候,更急躁,更显着厉害。银钩孟广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她没有一个熟人,但是别人好象是都认识她,更似是都知道了苏老太爷昨夜被杀之事,有的胆小的,看见她的马来了,就赶紧躲避,有的被她拦住了,听了她的问,就说:“我们可真不知道谁叫云媚儿,这几天街上,跟各店房里,也都没见着什么形迹可疑的妇女。”更有胆子大的好事的人,就还特意赶过来叫着:“苏小姐!美剑侠苏小琴!您找的是昨夜到您家里去,伤了您家老太爷的那个凶贼不是?这可真没有人知道!老太爷的死,真是把听的人都吓一惊,因为,谁也不能想到啊!”小琴咬牙切齿地说:“我父亲受了伤之后嚷着说,伤他的那个贼,名叫云媚儿,是一个女贼!”说着这话,她在马上不住地又恨又哭。围了一大圈子的人,有的人摇头说:“没这么个人,我们天天在街上,要有可疑的娘儿们,还能够看不出来?”有的却在暗暗地吐舌头,悄声说:“别是鲁家五虎干的事吧?”苏小琴虽然听见了这话,她可倒并不疑惑是与鲁家五虎有关,因为她知道她爸爸死之前神智尚清,亲口说的:“伤我的人,除了云媚儿还有谁呀?……”这话还能够有半点儿假吗?而且又是亲口说过的。此次由普陀山回来,路经郑州,曾遇见云媚儿率众复仇,这还能是别人作的吗?所以,当下小琴在东关访不出云媚儿的下落,她就进城里去找,在街上见着了客店,她就去打听,并且到了那天楚江涯在楼上掷下牡丹的那座酒楼,她也前去询问了一番。那酒楼里喝酒的人倒也不少,可是听了小琴问的话就都直发怔,都摇头。她走后,倒有人说:“哪儿找云媚儿去呀?我看她倒是很媚的!”当时旁边就有人说:“你说这话,可要小心点!当心美剑侠割你的脑袋!”这人摸着脖子说:“割我的脑袋,我也给她找不着云媚儿呀?咱们洛阳城,怎么会又出来个云媚儿呀?云媚儿向着苏老太爷这么一媚,不要紧,可又招起了美剑侠,不定又是谁要倒楣了!”苏小琴天天来到洛阳城里,一直找了两天云媚儿,结果是毫无下落,但是弄得“云媚儿”这三个字,城里城外几乎是无人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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