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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兑母珠世交蒙惠赠 捣儿茶义仆效勤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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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蔡良家的听见林黛玉应承了到赖升家去,恐怕查用首饰,显出袭人借当的事情,心里十分着急。幸亏日子还远,只好快快地催她赎了出来,遂即偷个空闲又往袭人家催去了。这里平儿在黛玉房里悄悄细讲,原来就说的贾环。平儿悄悄地道:“大姑娘,今日来告诉你,不为别的,你的耳目原也长,你前日请琏二爷过来查查环兄弟,琏二爷随即出去查查,果真的闹得不像样了。这几天咱们府里恍恍地也有些人知道,单则瞒了上头。琏二爷倒臊得很,说一个兄弟管不来,倒等大姑娘察访出来,而今饥荒也多得很呢。”

    黛玉道:“我呢同着姊妹们在里头,也不知道什么,只是两个月来瞧他失神落智的,我就叫人悄悄地查,他的牲口车子长久不在家,也叫三妹妹留着心,也说他乱得很。他又不当什么差使,上头又没有事情使唤着他,他忙得那么着,不闹饥荒闹什么。你且告诉我,他近日到底干些什么事情。”

    平儿道:“告诉你知道,你不要气坏了。原是芸儿这个没料儿的,从前琏二奶奶在日贪他些小物事,闹进府来,往后也闹出无数花色儿,叫咱们琏二爷咬牙切齿不许他跨进这条门槛。他就没法子弄了,就勾出这位爷去,往前门外听档儿。”

    黛玉点着头笑道:“是了,他开手这空心大老官怎么上场呢?”

    平儿道:“说来也气死人,他跟了芸儿这个没料儿的,先到本部书办人家去,不知编什么谎,诳了几百银子。”

    黛玉惊骇道:“这小子该死了,咱们老爷连分内的饭食银也不要,也分给司官老爷们,这小子反到书办那里谎骗去,该死该死。”

    平儿道:“他两个得了这个手,就闹得大了,在什么档儿下处租了房子,也弄些铺设,遇空就去听小曲玩儿,干儿子认了无数。”

    黛玉就啐了一啐。平儿道:“还闹呢,他两个还到下瓦子三里河去嫖娼。”

    黛玉道:“这个我倒不信,我也留心查他,晚上倒在家里。”

    平儿道:“听说不过吃袋烟,也就回来了。”

    黛玉道:“这么着花钱做什么?”

    平儿道:“我也疑心。”

    黛玉笑道:“嫂子不要糊涂了,这一定就是他们什么混帐的暗号了。这个给上头知道了还了得。好嫂子,你没告诉三姑娘,怕她气伤了,这难道不是赵姨娘留下的好种儿。”

    平儿道:“是了。单则是琏二爷也没法,要来见你,也臊着。叫我告诉你,说他还怕的你,请你拿个主儿。”

    黛玉叹了一口气,沉吟一会,冷笑道:“他怕我什么,怕我有银子便了。我便银子堆满府门里,也不能填他的混帐空儿。这小子再闹着,什么事情也闹出来。老爷、太太把府门里的事情交给我,我怎么不管!你也不用告诉琏二爷,也不用告诉这混帐小子,只叫他瞧着吧。”

    平儿也猜摸不出黛玉有什么手段,只得寻闲话儿解解黛玉的烦,说了些时,走回去告诉贾琏。贾琏也猜摸不出。黛玉便叫林良玉悄悄告诉各处兵马司,立刻严查,将档儿娼妓立刻撵逐。又吩咐将环儿的车帷子御掉了,牲口都配着别的差使,叫蔡良吩咐三爷的跟班儿,往后再跟着胡闹,立刻禀办。再将贾环月钱、贾芸年例扣出交还书办。半日间办干净了,把贾环吓得要死,躲了好些时儿。黛玉就去告诉李纨、宝钗。李纨、宝钗也吓了一跳。宝钗道:“咱们影儿也不知道,他竟在外面闹出这些事情来。”

    李纨道:“亏得林妹妹治得好,就这么歇手。”

    黛玉道:“他肯这么歇手,也算不得环儿,拘得身拘不得心,他已经一心地奔着下流,肯就这样歇手,大家瞧着吧。”

    正说间,探春走了进来,瞧他三个人,皆有不悦之色,再三盘问,通不言语。探春定要问他们到底为的什么事情,李宫裁忍不住,全个儿讲了出来。把探春气得要死,只管揉眼睛。探春恨极了,就要上头去回明,慌得黛玉连忙拉住了。探春道:“这还了得,这点小子就闹出这些缘故来,败坏老爷的声名。这府里存得住这样不肖种子?通是他妈惯的好,在地底下也叫人提着头发根儿,我好不气伤了心。多谢林姐姐赶紧地拘管他。林姐姐,你拘得他的身,拘不得他的心呢。不是老爷打他一个死,也不肯收心呢。”

    黛玉道:“我呢原也说过,但则老爷的性子利害,又恼他,若是老爷知道了,怕不重处?但则打起来没有命呢。”

    宝钗道:“原是呢,从前打宝玉的时候,宝玉也就差不多儿,还亏有老太太救他。今日环儿兄弟,打起来谁敢去救。三妹妹,也不怪你气伤了,你林姐姐不上去回,也怕的回穿了没有收煞。”

    李纨接口说道:“你而今且按着,悄悄地恐吓他。”

    宝钗道:“你也将打宝玉的光景提醒他,叫他提在心里。”

    探春道:“他比上宝哥哥什么,好一个没料儿的小子!好一个辱爹妈的小子!”

    黛玉也叹气。探春道:“林姐姐,你的心儿我也知道了。从来说爹管外妈管内,咱们宝哥哥小时候饶他有老太太护着,太太也没有惯坏他,一听了些零碎言语,赶进园来撵这个撵那个,倒教些正经人儿受了好些委屈。太太心里也不过为的宝哥哥,要他成人上进,那么着管教那么着察看。而今这个环儿还讲他做什么。”

    黛玉只管点头。恰好王嬷嬷抱了兰哥儿过去,李纨就笑道:“宝妹妹,你们这小哥儿也顽呢,你瞧他拿着一柄小鼓儿,那么舞,一只小手还去抢嬷嬷的簪儿。你听听三姑娘的话儿,是不是这个小哥儿大起来,你也要狠狠地打呢?”宝钗笑道:“我倒没有瞧见你狠狠地打兰哥儿。”

    探春道:“他那兰哥儿还用得打么,记得他小时候放了学回来,到了上头请过安,吃了物事,叫他玩玩去,他只在院子里背着手踱来踱去,背些唐诗,真个大人一样的。惹得老爷在里面瞧见了,只管笑着点头,就去抱了进来,夸他,他跟着大嫂子回去,灯底下也爱写张仿纸儿,我时常也过去看见的。”

    宝钗道:“真个的,就是宝玉中举那年,宝玉那有性情做文章,倒是他拿了爷爷的家信来念与他听,彼此讲得高兴,方才做起文章来。爷儿两个大家用功中这个举。”

    探春道:“这也是大嫂子的根气好。”

    黛玉道:“而今呢说也无及了,我心里却另有个想头。为什么呢,珠大哥已经去世,上头只有宝玉、环儿这两个儿子。宝玉傻得什么似的,也无不过在我们队里闹闹便了,也闹不出别的事情。这环兄弟原并不是奸滑刁钻,皆因芸儿这个没料儿的勾引,闹出这些缘故。咱们而今回是回不得的,也只好戒忌着他罢了,不要再闹出别的事情来。”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劝着探春。黛玉也就回来了。黛玉却因探春口中无心的提起袭人进谗,王夫人误听撵人一节,忽然触起旧卷来。这林黛玉是第一个有心的人,旧恨上心,如何撂下。又遇袭人告假养病,想他好好换班出去,为什么病得这样快。又过了好几天袭人还不消假,就想出他许多不是来,也不说穿,只告诉蔡良家的道:“你不比袭人,没有什么护身符儿,不许无病告假。”吓得蔡良家的连忙寄信袭人,袭人益发急得要死。一日早晨,黛玉正在上头下来,走到议事处看帐目,忽然上头请去。原来贾政与冯紫英素日相好。冯紫英从前驮了好些玉器古董来卖,正值荣国府艰难的时候,彼此交易未成。而今见荣国府重新兴旺,又领了些古董客人到府里走动。贾政又却不得他的情。为什么呢?从前老国公在边疆立功的时节,失落了几件心爱的宝贝,一件是犀纹古定剑,剑把上镶有桂圆大的东珠,一件是红汉玉坂指,都镌有老国公的名号,真是先入手泽所贻。冯紫英也不知从哪里觅来送与贾政。贾政不好不收,还他银子也不知还他多少,他断不肯收,只得徇了交情,买他些古董玩器。他的第一件就是从前那一颗大母珠,玛瑙盘盛着,周围聚了一千颗小滚盘珠,实价三万银,原本可爱。其余贾政拣中的便是嗽金乌吐屑八两,风磨铜大小活字刻两副,赵飞燕菱花镜一面,天宝二年仿轩辕镜十二面,万年汉玉觚一只。宝玉拣中的便是《万岁通天帖》墨迹一部,李正臣壶中九华一座,几件西洋巧法钟表及零碎小玩意儿。冯紫英还再三请贾政父子多拣几件,贾政再三不肯了。算起来九折实兑已经要四万二千七百余银,故此请黛玉商议。黛玉退了金屑八两,就平去了七千二百。黛玉说:“其余物事通好。这母珠儿他们不知道养法,只要养得好,原会领了这些小珠,各自各长出些小珠儿。那活字版也好,也清楚得当,字画儿也考校,看来是通于《说文》的弄的,也好刻出好些秘本的书来。这两件原也长得利,其余物事留着玩玩便了。倘如一总是个呆货,认真咱们家白丢了银做个演子。”

    贾政夫妇也喜欢。王夫人笑道:“老爷,你瞧着大姑娘到处有个算儿。”贾政也笑着,宝玉也嘻嘻地笑。黛玉道:“你既爱那两样,你就抱了去吧。”宝玉得不得一声,就把法帖、巧山笑嘻嘻地抱往潇湘馆去了。惹得王夫人说道:“慢着些儿走,不要栽倒了。”

    贾政也道:“这个淘气的,谁还抢他的,也不叫丫头小子,掉了怎么好。”王夫人、黛玉一面叫人请李纨、宝钗、探春、平儿、史湘云、薛宝钗等来瞧物事,一面叫人预备着收拾安顿,吩咐帐房上了册子,编入号数。黛玉便道:“而今该应兑给他三万五千五百两漕平足纹。从来头没生尾巴先长,咱们这蔡良肯饶他这三百五十五两,我也扣了,自己赏自己的人,也等这姓冯的下处干净。但是这么算起来,他也不能沾什么大光。从前受他两件物事如何消释,咱们而今另外送他二千,消释那两件,也省得他再来拉扯,打什么抽丰。”把贾政、王夫人笑得了不得。贾政便说:“这么着更好。”

    黛玉就传紫鹃、晴雯上来,吩咐她两个,一个开发,一个伺候收拾。李纨等一群人也都上来。贾政便出去陪冯紫英吃饭了。那一大盘珍珠儿放在王夫人卧房外间炕桌上,晶莹耀眼,闪烁有光。薛宝琴先上去把一颗大母珠擎在掌中,再把玛瑙盘轻轻侧转,聚在一边,再慢慢的,将这一颗母珠轻轻地替另放在一边。也可怪得很,那一千颗小珠都就圆圆地滚过来,围着这一颗母珠,颤颤摇摇,抬到盘心里结成一颗大珠球,把这颗母朱儿擎在上面。活像果子的蒂儿,那光彩就十分射眼。王夫人说道:“这颗母珠会领了这些小珠子生出小珠,等生下来的时候,咱们再瞧。只要逐月间盘数,只除了一千零一粒,便是生出来的了。”

    史湘云笑道:“宝姐姐,你不要夸了,你会生出芝哥儿来,你瞧这个母珠,也就不让着你。”急得宝钗赶上去,把史湘云拧了一拧,惹得众人大笑。黛玉笑道:“咱们家芝哥儿,一万颗珠子比不上。这母珠儿怎么赶得上宝姐姐。”

    宝钗笑道:“林丫头,你是会说话了。咱们大家瞧着你,你将来不做母珠便了。”

    薛宝琴也笑着道:“林姐姐将来不养小珠,不过养一块小玉呢。”惹得黛玉眼圈儿红起来,望着三个人啐了一啐。众人无不大笑。平儿又去照那些古镜。那一面汉镜,通是青绿锈满,只露出几点子明光。那唐镜还亮,照着她觉得面上射一阵清气,心里头也觉得寒澄澄似的。都说道好镜,瞧他那单子上七折还九兑,也还贵得这样。正说着,只见睛雯上来回话,验了对牌。黛玉便叫将三万五千二百四十五两又二千两送交老爷,又将三百五十五两劈分两半,将一百七十七两五钱赏蔡良,余下按股赏众人讫。王夫人也叫紫鹃将物事归号讫。李纨等就跟了太太用饭。外面贾政陪冯紫英吃饭毕,就将银子交代。这冯紫英十分欢喜,千辞万谢而去。也请林良玉、姜景星买了好些。众人在王夫人房里吃了饭,黛玉重到议事处查点完毕,带了香雪回到潇湘馆来。当时无巧不成话,袭人因蔡良家的寄了信去,说林姑娘怪着装病,吓慌了,头也不及梳,略略地绰了几梳,赶进大观园去。心慌意乱,走到蜂腰桥又栽了一跤,栽得头发散乱,亏得叶妈扶起,略挽一挽,便奔潇湘馆来。一进门,宝玉瞧见,就拉她到黛玉房里瞧这壶中九华,讲些出处给她听。袭人那有心肠听他这些语言,一心只要去求告蔡良家的又怕黛玉过来撞着了,惹起疑心,口内不言,脸上就红红的。宝玉瞧她的光景,又疑她在家里与蒋玉函有什么了才上来,就不看巧山,反拉住她的手,笑嘻嘻的只管胡说八道。巧巧那蔡良家的又为着袭人进来了,要追她的东西,拉她说话,见她被宝玉粘住了,只在房门外站定,等她出来。谁知林黛玉悄然无声轻轻走进,蔡良家的先吓了一吓。黛玉只听见袭人在房里说道:“小祖宗,罢了,不要再闹了,饶了我吧。”

    黛玉赶一步走进去,只见宝玉还扭住袭人,袭人头发散乱。两个都吃了一惊,宝玉害着臊,便一直地走了出去。袭人只得迎上前,叫一声:“大姑娘。”黛玉一声儿不言语,就肝胆里一路火冒将上来。走到炕床边坐下,想起:“这些情状,还遮掩到哪里去,臊也忘了,廉耻也丢完了,好个蔡良家的还在门儿外替她巡风!”这黛玉也十分不留人脸,倒是将袭人教训一顿,或者叫蔡良家的隔壁骂一场,也罢了,再不然索性替宝玉闹一闹,也罢了。谁知黛玉性情古怪,也不叫袭人,而且不叫蔡良家的,倒反喝叫:“香雪、碧荷、素芳,立刻将我床上帐帷被褥全个儿撂到院子里去,换上干净的。”

    这三个敢不依,大家抱出抱进,抿着嘴望着袭人只管笑,把袭人冤屈得要死,臊也臊死了,也站不住,自得走到自己床上暗泣去了。又听得黛玉在房里说道:“快叫宝玉抬八轿到荣禧堂上,自己做小子,送他的结发人儿出去。”这蔡良家的连忙到房门边做手势,吓得袭人站也不敢站,挽挽头发,噙着泪,望家里去了。这里黛玉按定了,就细细地思量起来:“这个不害臊的,从前阴谋诡计,百般地把我同晴雯害得好,现今三姑娘还提起来,谁不知道!就是宝玉告诉我,头一个就是他引诱坏的,倒在太太面前说我同晴雯引诱他!提起往日,真个也气伤了心。老太太派你服侍宝玉,派你教他这一件事的吗?十几岁的孩子,你就放他不过。你便真个是妖精,真是狐狸,你倒说晴雯。你现世现报,前前后后见不得人。重新到我手里,我倒反宽待到你十二分,你也该存一点子顾忌。你是什么东西,再碰着宝玉,还饶得过他!就这个上,我也尽看得过。我原也很厌宝玉,谁又吃醋染酸!你明明有间房,有张床,终年在那里面。凭你爱怎么样总使得,就青白日在我这里闹起来,你当我什么人儿!宝玉这没料儿的算什么,你不勾他,他怎么闹你,好还假撇清说一个‘不要再闹了’,量你心里一心地要再闹。我若遂你的意,明日这会子回来才好,你可肯顾顾宝玉?不害臊的,我也瞧见你的心肝,你只拿住了我不肯担这个名儿,凭你怎样,我只好忍着是了,我尽着忍就是了。我瞧准了你,你还有什么脸儿跨进这里。你想再闹,你就快快地勾了宝玉,到你家里去,夫妻两个爱怎么样便怎么样,便丢了宝玉,我不能管你,也还有大似我的人儿要问问呢。”

    这黛玉真个气伤了心。那蔡良家的躲了一会子,倒替袭人抱屈,慢慢地走上来,要替她剖辩剖辩。谁知口也没开,先被黛玉喝一句:“好一个巡风的!”

    蔡良家的吓得慌忙退了下来,就往怡红院告诉紫鹃、晴雯,一面替袭人剖辩。这两个连忙过来,只见林黛玉眼睛红红的闷坐在那里。两个上去问,黛玉就从头到尾细细地告诉她两个人。紫鹃只说道:“丢人,丢人,臊死了。”

    那晴雯的嘴头子还了得,就狐狸妖精千般百样地骂将出来,还要到各处去告诉。倒是黛玉拉住了,说道:“她正要出我这个名儿,你这直性人儿,还去上她这个当。”

    晴雯只得站住,还不住口地尖利话儿。这潇湘馆里也就说了好几天。宝玉不敢来,也不敢往怡红院,只在宝钗那里躲着。细细地在宝钗面前替袭人剖辩。宝钗只冷笑,非但不信他,倒反笑道:“你要闹袭人什么地方不可,偏要拣中了这个地方”。只把宝玉气得乱跳。渐渐地丫头们都得知了,传到王夫人耳朵里。王夫人想道:“我一路下来,只说林姑娘大方,原来到这个上倒底不能放松,倒底年轻人儿。但则自己也要爱着些声名,不犯着闹得人家传遍了。袭人算什么,你自己可不损些名儿,地根儿宝玉这小子也糊涂死了,大白昼什么地方,把臊丢完了。”

    王夫人从此以后便察看黛玉的神色,心里头就有些不然起来。本来李宫裁说起,从前老太太庆赏中秋,曾在凸碧堂家宴赏月,在桂花林里叫芳官们吹笛,惹了一翻凄凉。而今咱们府里重新兴旺,赛过从前,偏要到这凸碧堂繁华热闹一番。又这几天月亮也很好,秋色也富丽。大家高兴,定要宴赏中秋,也还有七夕赢下的东道在那里,王夫人也早早依从。谁知黛玉这几天无精打彩的。自王夫人以下,大家打量着黛玉是个拿主的,她不高兴,一家也便败兴。偏这几夜云彩儿一丝也无,那秋月明起来,照得如同白昼。到得中秋佳节,一样也团圆瞧戏,一家子都不十分尽欢。可怜这袭人回到家中,气也气死,臊也臊死。亏了蔡良家的隐起黛玉错怪之情,只将环儿借当一节叫蔡良告诉蒋玉函,叫蒋玉函夫妻分上不要疑到别的内里,缘故实在清楚,快快将当物赎出,安慰了她。这蔡良便拉蒋玉函过来,细细地替袭人剖辩:“三爷这个人谁瞧得上,你嫂子是什么根基,蒋兄弟,你不要糊涂了。咱们女的从小儿说不来半个字假,所以上头信她。她同你嫂子又没有什么拉扯,为什么横身护呢辩呢。蒋兄弟,你往后自然明白,你且好好地劝你嫂子,这三二百银子,当真的三爷白使了你姓蒋的?你且清楚着要紧。”

    蒋玉函听了,回家来也似信不信的:“就算他同三爷没拉扯,这样手松也禁不起,且等他挫磨着些。”一面也来偎贴她,哄她,说:“现在打算银子,一有了银子就替你取出来,你放心。”袭人又恐怕蒋玉函势利,说出黛玉撵她的光景,上头一些脸儿也没有,益发被她看轻,为此也不便将黛玉的醋意儿说出,也只含糊答应了。这黛玉却是生性爱名,虽则因探春说起旧恨,触到袭人,又巧遇了袭人可疑的情景,不知不觉地发挥一番,却又拦住晴雯不许传到外面去,只说道外边通不知道。谁知道王夫人以下俱各晓得,就是丫头们聚起来也都当了一件真事,要便拿他做个笑话儿。有的说林姑娘的床帐儿本来好,有的说她原先也同宝二爷一铺的,有的说,蒋奶奶自己洗净了交还也好,有的说嫌痕迹讨厌换几幅儿,有的说你也好上去玩玩,有的说做了戏毯儿罢了,真个也说得好笑。只蔡良家的同袭人的丫头臻儿背地里骂这班人嚼舌。一日黛玉闲坐,只见王元家的笑嘻嘻走进来,叫了一声姑娘跪下去就磕头。慌得黛玉扶也扶不及,拉她起来叫赏她坐。这老人家很知规矩,如何敢坐。黛玉再三再四地说,自己也站着,这老人家方才讨一个垫子,谢了坐,坐下了。黛玉问她好,她也请了安,说道:“咱们当奴才的,生生世世叨了主子恩典。而今还承你老人家赏一个孙子媳妇,这个也感激不尽,又蒙老爷、姑娘赏了许多东西,真个的承受不起,咱们当奴才的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只为的赖老太太说起来,知道姑娘应许了,佛脚儿肯踏到地上。所以咱们老大也妄想起来,说咱们自己的姑爷、姑娘也就想赏个脸儿,至于这里的太太、各位奶奶,心里头也想求一求,不知姑娘许不许。咱们男的只说凭着咱们的心儿禀一禀,要求你老人家赏赏脸。”

    黛玉笑道:“家里大奶奶、姜奶奶去不去?”

    王元家的笑道:“说也候大姑娘的信儿。”

    黛玉笑道:“多谢你老人家,我有什么不愿意,你只要请准了太太,咱们一定来。”

    王元家的笑道:“不瞒姑娘,太太跟前本底儿不敢回,却也托了薛姨太太的恩典,姨太太早曾探过口气,太太好不喜欢,说:‘前老太太也曾到过赖亲家园里去逛过一天,难道今番亲家那边的就生分了不去。’也就赏脸,咱们奴才哪里有这面子,也只仗了咱们姑娘的脸儿,请几位佛爷家去供一天,尽点子孝心罢了。”

    黛玉本来敬他老夫妻两个,又见他会说话,也很喜欢,就便道:“我不信咱们太太也应下了,咱们而今就同上去请一个示下。”

    王元家的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刚才原从上头下来的。”

    黛玉笑道:“怪道你不从绛霞轩过来。”

    正说着,紫鹃也笑吟吟走进来,道:“老太,你也实在请得志诚,连太太也应下了。咱们只跟着大姑娘过去道喜吧。”慌得王元家的连忙起来谢着,再说些喜事的话,就回去了。这蔡良家的又听见黛玉早晚间要出门,恐怕插戴彩云借去的,急得又打发几遍人到蒋家去催。袭人转求蒋玉函,蒋玉函只用话儿支吾着。再叫人去问问彩云,彩云更推得干净,真个令人急死了。到了这一日,蔡良家的预备着闹穿,讨一个大没脸。谁知竟没有取用一件,依旧过了一关。当日,薛姨妈、王夫人、香菱、李纨、宝钗、黛玉、李纹、李绮、宝琴、刑岫烟、探春、喜鸾、喜凤、平儿、紫鹃等带了一众丫头老婆子俱上了车到王家去,府里只剩下晴雯、莺儿两个人。

    到了王家不走大门,一径放车到园里去。这个园十分开阔,原是人家的废园,万有容替他点缀,倒也清幽。这王元的家计虽则十倍了赖升,但则素性俭朴,不肯过分奢华,家伙也不富丽。原是到京来新买的宅子,为的这个园里树木空地甚多,故此买了。只小小的盖了些小房小廊,家伙什物竹子的居多,曲折望去,不过编了无数篱笆。王元闲时节只喜种竹养鱼,种菜摘果,各到处均放些做庄家的家伙,倒也耳目一新。因为太太们来逛园,倒也搭起两座戏台,灯彩十分灿烂,一座敬太太们,一座敬良玉、宝玉。就请姜景星同一班门客老爷门作陪,也一齐到了。大家看着个园,都说野趣可爱。王元一家子十分恭敬,先叫孙子孙媳妇出来见过了,大家夸奖一回。里外都定席开戏。

    良玉等厌烦瞧戏,就叫王元传两班戏一齐上去,答应自己同杭二泉等随意唱个清曲儿玩玩。酒也喝得多了,瞧看这些古树丛竹,映着些曲水回廊,各到处秋虫鸣得好听,黄蝶儿也多,那些豆花儿也香得有趣。就携了攒盒各处散步。里面太太们只管瞧戏瞧野景,到日斜时候便都上车回去了。那些爷们如何肯回,又是宝玉为了袭人的事闷了好些时儿,今日忽然开怀,便猜拳行令痛喝一番。大家再顺着路走,只见山子转过去,许多老树眠在水面上,树影波光恍如绿云一片,一座古藤架底,小小的一座桥。走过桥去一望,大家吃了一惊,非水非田,一大片绿叶铺满,差不多有十几亩围园,原来是一片菱荡,一只小船儿停在桥边。宝玉大喜,就要下船去采菱。姜景星也醉了,也要下去。宝玉怕他夺了,连忙跳上去用桨向岸上一点,那一只小船就如飞的顺流去了。这里景星众人只拍手笑着,哪晓得这个小船儿到了中流,水性活泼,就晃荡起来。宝玉坐了下去也还不妨,还只站着,又因醉后脚软,一转侧,便连船翻下水里。这里众人吓慌了,没一个能下得水,还是姜景星有主意,急忙里瞧见池子不深,就喊道:“宝兄弟,你只站定了,站定了。”

    宝玉酒也惊醒,想站定,谁知池底浮泥甚深,站定了便只管陷下去。外面王元一家子听得叫唤,飞即有几个种地的赶过来,一齐下去,将宝玉驮了起来。浑身泥水淋漓,也拖带了好些水草螺虫。到了外面,王元也吓慌了,连忙与蒋玉函、焙茗、李瑶等替宝玉洗抹干净,要替他穿上衣服。宝玉只叫”

    疼得很,穿不得。”

    众人走近一看,原来两腿上都肿将起来,也疼得踏不下地。林良玉便道:“我记得在南边时候,一个人一样地落水,发肿起泡,只用儿茶一样捣碎了敷上,不久就好。”

    王元便立刻出去,研碎了许多儿茶来,当真的敷上,果然疼也止住了些。闹到上了灯,打算回家去。众人商议,这便如何上车,驮了去又不好,也受磨擦,左右近在这里,只好悄悄地用老爷轿子抬回去。焙茗就悄悄地赶回去,抬了贾政坐的轿子过来。这里闹得手脚忙乱。谁知宝玉心里倒反快活起来,只想道:“林妹妹现在恼着我,我这个样子偏要到潇湘馆去将养,看她怎么样。”就吩咐焙茗:“到了家,换了竹椅,一直抬到潇湘馆去。”焙茗众人也气也笑,不知宝玉回去,黛玉留也不留,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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