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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林黛玉重兴荣国府 刘姥姥三进大观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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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大观园内正在那里打秋千玩儿,听得墙外有人喝采,李宫裁连忙叫女孩儿们下来了。这墙外喝采的,原来不是别人,便是林良玉、姜景星、贾宝玉三个人,带着几个小么子,溜着几匹小川马踏青回来,正从园外望见,所以喝采。这林良玉、姜景星就回去了。宝玉便回到园中来,仍旧要她们再弄这个玩儿。李纨打量着,王夫人回来不说,她的年纪长些不领了众姐妹看针线,倒反为头为脑的率领了众姊妹们玩儿起来,王夫人便不露词色,但略略的借影儿说一句,就受不住了,所以李宫裁便不肯依,叫这班女孩儿即便跟着师父回去,她也就同了一众姐妹来到上头。宝玉也只得跟了上去。又谈了好一会,王夫人也便回来,外面贾政、贾琏也回到书房中去了。却说贾琏见这府里的规模气局,比前大不相同,却只是办事的规矩倒有些不顺。为什么呢,一应公中支发,无非是黛玉处的银钱,黛玉却在潇湘馆中,贾琏不能时刻过去商议,一切事务总须问问蔡良,蔡良虽则知规着矩,垂了手说话,但则蔡良这个人也精明到二十分,贾琏分毫不能瞒他,却暗地里受他的号令,也不能挑他的短处,差不多自己的才分也赶不上些,如何挑得。因想起自己的光景,从前夫妇两人来到这边,原也是个权宜的局面,也只靠着老太太的庇荫儿。而今不是这个时候了,长久接下去也不是件事情。若是辞了这边回到那府,也没有一点儿的底子。又打量着黛玉的为人,从前个个说她尖酸,而今变得像两个似的,行的事这样开阔,难道记着恨没有一个安顿我的地方?倒不如趁此向贾政说明,一面将帐房交割,一面讨一件办得来的事情,随他们的发付,倒也是个知己知彼的情理话儿。因此就逐一逐二地趁了闲空,细细向贾政回明。贾政开首疑心他有什么别的缘故,及至说明了,倒也只管点头。就同了他到老太太房中,请王夫人、李纨、宝钗商议。王夫人也说:“平儿的事情全亏着探春,商议将来亲家姑爷到京,也就要接她同去,平儿一个人终久照料不来。看林姑娘的聪明才分,比从前的凤姐尽着的跨得过她,又是公中一应支发统是她那边的,大势也不得不然的了,不如全个儿交给她。这个话我也不便说,倒像他们圆过房,一家子的事全个的料在她身上。不如等珠儿媳妇同她去妥当商议,她两个本来说得来。就是安顿琏儿的地方也商议了,难道林姑娘近日这些光景倒肯委屈了琏儿?大家瞧她待袭人的光景就是了。”

    贾政连连点头。又商议了议事的地方,依旧在园门口三间小花厅上。一则近了黛玉,二则内外俱便。王夫人、贾政商量停当,李纨便到潇湘馆来。见了黛玉,略略地说了几句家常,就将贾政、王夫人的话一总的述将出来。黛玉只推年幼未谙,李纨尽着劝,黛玉也只有谦逊的分儿。李纨终是晓事的,就说道:“你的意思我也尽知道了,我自然要替你回去。只是大势儿趋到这上头,上头也没有什么法儿呢。”

    李纨就到上头来回复了。贾政、王夫人很知道她谦逊的道理,只得明日再谈。到第二日,黛玉过来,王夫人就留住她。等贾政下朝回来,大家见过了,贾政当先说起这个话来,黛玉也只谦逊着,李宫裁又让着宝钗。王夫人就笑道:“大姑娘,我却有句话儿,咱们多是自己的人儿,而今一家子的事情谁不仗着你,便是那府里,再有姨太太那里,也靠的你,你就尽着让,也不过让的名儿,况且通是几个姊妹,谁不知道谁。大媳妇呢,原也稳当不过,宝丫头呢,也还细心,只是心口慈软,谁不怕她?你知道的,这里不论什么事情,人总要打算我们,不是你如何对付的过!你若过于推逊,我也没有别的话。不过从良外甥到京以后,我们十分过不去就是了。”贾政也说道:“很是呢,虽则至亲忘形,谁也到不了这个分儿。”

    黛玉听见说起这样的话来,就站起来道:“舅舅,舅太太,说到这个话儿,甥女就当不起了。甥女的意思实在为的是自己年幼不谙练,所以请大嫂子、宝姐姐担当些。而今两位大人一定吩咐着甥女,甥女也不敢辞了。至于琏二哥呢,不要说曾经送过甥女到南边,帮着甥女办过先人大事及运司衙门一切交代,就是琏二哥哥在咱们府里,也没有办差了什么事情。便说为了凤嫂子闹过饥荒,这凤嫂子也为的府里出多进少,打些小算,上了些小人当儿,也干连不上二哥哥,怎样的不叫他管事呢。而今甥女却有个愚见,不知说出来中听不中听。”

    贾政、王夫人道:“原该大家商量。”黛玉道:“甥女愚见,既然交给甥女,往后这府里一切事情,统是甥女一个人拿主,连那府里同姨太太那里,也交给甥女。只将这府里原先产业一总交给琏二哥,单单的管这个进帐,每月提出百金与二哥哥用度。他房基里也一样的在公中支发,这个进帐却也按四季交给甥女查查,不要被人隐瞒过了,只是有进无出,往后去原会长起来。再则甥女禀明二位大人,这府从赖大以下有脸儿的人也多,就祖宗遗下来的人也不少,既然吩咐着甥女,却要听着使唤。依了规矩严肃整齐,不许错了一步的。若有错误,重则官法,轻则家法,却也不能饶让分毫。”

    贾政就喜欢起来,道:“好孩子,你真个的能够这样,就是我贾家的祖宗有福,只当替你母亲尽了孝吧。”王夫人也喜欢得很,说道:“我们这个大姑娘叫我心里怎么不爱她敬她,她安顿的琏儿也好,单则是她的身子儿单弱,宝丫头、大媳妇,你们通是好不过的,大家也帮着的照料些。”

    李纨本来和她好,宝钗一则好,二则又为着娘家现仗的她,也很感激,一齐笑起来道:“太太便不吩咐,我们也疼着她。”

    黛玉也笑道:“我原也仗着你两个护身符呢。”真个一家和好,大家喜欢。贾琏、平儿也乐得很。贾琏笑道:“表妹操这个心,谁不喜欢。就是我呢,哪里还敢推辞。”便指着平儿道:“她往后尽管快活了,也还该尽点子心力,大家帮扶着,存不得半点子的懒才好。”

    黛玉也笑道:“可不是呢,也要烦二嫂子长在一处提清我。”

    平儿笑道:“这个还等姑娘吩咐的,便是周瑞家的也要叫她过来讨个差。”当下众人用了饭,拣一好日子定见了。到这一日,就逐件的交代过来。黛玉接过来一毫不查,只说:“送到房里去,闲着瞧瞧就完了。今日一天,还请平嫂子费个心儿。”

    贾政等仍旧往外书房去,王夫人却请了姨太太、邢夫人、尤氏及喜鸾、喜凤等过来,分了两席,玩一天牌儿。这黛玉也只陪着玩牌,并不发一号令。只有这府里的各执事家人及家人媳妇巴巴的等候着,总没有一点子信息。到了客散后,黛玉就告诉贾政、王夫人道:“蒙两位大人这种吩咐,甥女再也不敢辞。只是甥女还有句话儿要回明。”

    就把紫鹃同宝玉还没有圆过房,再三地问着她,她要拉莺儿。莺儿的为人原也好,并不是宝玉有什么拉扯。单则是事情上大家帮着,要请舅舅、舅太太问宝姐姐,要这个人给宝玉收了,也就大家的帮着办事。贾政、王夫人、宝钗都依了。倒弄得莺儿躲起宝玉来。黛玉就回到潇湘馆中,蔡良就上来替众人请示。黛玉吩咐:“明日一早晨议事处伺候。”

    众人就战战兢兢地回去了。到了第二日早上,黛玉先往上房请过安,就过来到议事厅上坐下。先叫蔡良传出规条去,共有十四条:

    第一,两府里的奴才,子孙便做官,自己不许换名字受诰封,违了朝廷的制度。家常也不许违借服色。进府来主子赏坐,只许拿着垫子坐在地上,也要叩过头谢了坐才坐。赖大看了,先就惧怕起来。

    第二是家人们有敢假主子的名在外招摇撞骗,不论旁人告出、上头访闻,除即送官重治外,即将所有房业交上来。

    第三是家人们亲戚朋友不许混入册籍,顶名当差,便有儿女出户,不论批准没批准,出去未出去,见了主子坏不得规矩。

    第四是家人们一概布衣,不许绫罗绸缎,坐的车不许飞沿后挡,墙门儿通改做两扇门。

    第五是家人们领的月米月钱,照旧加二倍支领,预支一月,不能多支,稍有预支,及经手人通同作弊,支一罚十。

    第六是家人们婚丧一切事情,照旧加五倍支领,不许同事中斗会拉扯及拉外帐。

    第七是家人们上班时候,回话的所在,不许错一刻,过一步,违者处四十板。

    第八是家人们通报亲友,不许疏慢,不许结交,违者处四十板。

    第九是家人们买办各帐,日有日总,月有月总,一总会交总理蔡良,逐日送呈。

    第十是家人们四季衣服,加倍赏给,不许典当借押。

    第十一是家人们除有正经执事的,不许用三爷四爷,便是自己浇裹他也不许,现即查明撵出。

    第十二,凡各庄各铺各字号,有家人们的分例一总送到上头,不许照旧按股派分,只拣出力轻重,随时分别赏他,上头也不留这一项的存余,也逐年赏完了这一项。

    第十三,家人们不许有分毫店帐,有一罚十。

    第十四,家人们得了不是,不许同事代求,违者一同处治。这荣国府自赖大、林之孝以下,一众人都看见了,骇得申了舌头缩不进去。

    黛玉又吩咐紫鹃、晴雯:“我同宝二爷的事全交蔡良家的同袭人两人,叫他上下班替换。这里的事我也不用费心,只交你两人便够了。紫鹃很细心,管进帐。晴雯很有个杀伐,管出帐。莺儿很伶俐,一面管着太太们往来的许多事务,遇着你们倦乏的时候,谁乏了便替着谁。柳嫂子总管内外厨房。有应手的人儿不拘男的女的,凭着她报名上来。单升家的、柏年家的、林之孝家的、汪福家的、徐喜家的、周秀家的、周瑞家的、吴昌家的、曹诚家的、卜胜家的十个人分做两班,管出进上下回话。蒋涵、焙茗、茗烟、李瑶单侍候宝玉。”

    这黛玉各项分派已定,便叫蔡良出去传男妇家人分班上来。众人骇得了不得,就小小心心恭恭敬敬先后到院子里,磕了头。真个的乌雀无声,整齐严肃。黛玉只问一句:“统晓得了么?众人齐声答应了一个“是“。黛玉就说:“守着规矩,起去。”赖大等走了出来,一齐伸头咂舌的道:“这才算见了个主儿。”

    贾政、王夫人只说黛玉要整顿一天,叫人过去跟着打听。一会儿就走过来回复说:“差不多大姑娘要上来了。”

    把贾政、王夫人直喜欢地说不出来。贾琏、宝玉等也只管点头。李纨、宝钗也笑道:“实在这个林丫头剪绝得紧。”正说着,只见林黛玉从从容容没一些儿事的走将上来。贾政夫妇也赞不出来,只笑着道:“真个吩咐得快,谁还不服着你。”黛玉笑道:“舅舅、舅太太,规矩在那里,他们敢不守着。”

    黛玉回到潇湘馆来,再吩咐将大观园各景亭及山子树木一切重新收拾。这些看守各院的老婆子,仍旧是老田妈管稻香村,叶妈管蘅芜院,各人照旧依了探春、宝钗派的,照旧管理。随请李纨依旧住稻香革,宝钗、宝琴、香菱同住蘅芜院,探春、邢岫烟住含芳阁,李纹、李绮住缀锦阁,史湘云、惜春住栊翠庵,喜鸾、喜凤同住瀚葛山,紫鹃、晴雯、莺儿同住怡红院,紫菱州、桐剪秋风二处都安了榻,预备内眷们另有不速之宾。大观楼、藕香榭二处做了公所。黛玉自己仍旧住在潇湘馆。各内眷有回去的,各人留一个丫头看守。各院内另有个小厨房、小茶房,统是柳嫂子一人管理,一应月钱统加五倍支发。梨香院一班女乐,统交袭人。这大观园里就比从前益发热闹起来。柳嫂子也得意得很,只是早早晚晚弄些体己的吃物送给晴雯,怕紫鹃、莺儿怪起来,一送总是三分。晴雯天性是个爽直的,再三的拦她,当不起柳嫂子的心肠,见晴雯多吃一些儿都是好的。尽着拦,她哪里肯听。晴雯也很孝顺她,看见她诸事亲身,就说:“我的妈,你坐坐儿吧,尽着我的脸儿也尽着照看得你。你年纪也一年一年的上起来了,我做女儿的瞧着心里还受得么?”

    柳嫂子也感激,倒底只是手不住脚不住的,说道:“姑娘带曳我上了这个地方,好不替你争个脸儿!”

    晴雯就益发的疼她了。且说曹雪芹自从移到林良玉那边,贾政几次自己过去,要拉他回来,当不得林良玉、姜景星再三留住不放。贾政又去坐定催着同回,曹雪芹也却不得情,只得移了过来。这年是恩科会试,宝玉已经错过场期,贾政只想曹雪芹过来劝着宝玉做些应试的工夫,宝钗也再三的约了黛玉,彼此劝宝玉用功。这黛玉却是另一种的性情,只要父母夫妻长长守着的过,积些忠厚阴德,培些根基,渐渐地超脱尘凡,证他仙果,那些浮名荣耀真个的看做了浮云一般。以此口里虽则答应了宝钗,却并不十分地劝,只常常地推他到宝钗那边去,任凭宝钗怎样的劝。自己却反闲闲散散的,会会湘云、惜春,讲讲元理上的功夫。可恨湘云只是笑着,说她两个总还走不上这条路儿。宝钗一心一意要宝玉求名,就说道:“你从前说个天恩祖德,只要上了一步,便从此而止。我很知道你的话单为的林妹妹一个人儿,而今林妹妹是一块了,你还想从此而止,也断断不能。上头只有你一个儿子,怎么样盼着你,又不逼着你,你可也该存心儿。”

    宝玉笑道:“你们呢,原改不过禄蠹的脾气。若说混几句诗文儿,骗个进士,也不算难,但则是场期已过,下科甚遥,谁又耐烦到这个上头。” 宝钗又再三地日日夜夜劝起来。宝玉要回到潇湘馆中,黛玉、晴雯那边,两个人又拒住了,还有王夫人闲着便说他,宝玉也就厌烦得很。不期这年会试榜发了,天子将进呈文字逐一看过,嫌它平平无奇,忽忆起从前看见的宝玉乡举文字来,便查问前科走失的第七名举人贾宝玉曾经招着没有。及至奏明了在家养病,错过会试之期,现在病痊居家等因,圣情大悦,即命将贾宝玉钦赐进士,一体殿试。报到贾家,举家大喜。贾政随即带了宝玉入朝谢恩,回来免不得又是一番庆贺。贾政便叫宝玉跟着曹雪芹着实地用功。圣恩如此高厚,不要辜负了,快快地做殿试功夫。那乡试的主司房官也来苦劝。贾政又约了林、姜二位过来切磋。王夫人、薛姨妈、宝钗自不必说。连黛玉也只得怂恿了好些言语。宝玉也就不得不用功了。谁知殿试策问,问起《汉书》的列传,宝玉就将《列女传》大加议论一番。读卷官见这一卷不谙体裁,虽则写作两绝,不便进呈,列于二甲十名之外。幸亏朝考的诗赋题趁手冠场,考了第一,就用了庶吉士之职。贾政也甚喜欢,却也不知这个缘故。直到读卷官与林、姜二人说明了,方才得知。王夫人只叫瞒过了贾政。宝钗、李纨等只说他呆。独有黛玉心里倒觉得合意。为什么呢?黛玉这个人玲珑剔透,没一件事情不知道。打量得宝玉这个光景,断然不能为官办事。就到翰林衙门里,也多有瀚林里的能员,如何走得上,也防的人要挤他。不如小心地完了这件,不高不低,逍遥自在,也完了父母的盼望,也没有什么别的差使,可以守着自己家园。所以心里头倒觉合意。就是宝玉议论的列女,说王霸、姜诗之妻应入《独行》,曹大家、蔡文姬应入《儒林》,曹娥、叔先雄宜合传,也是个不磨之论,读卷官拘泥不识,未免委屈了他,倒反与宝玉两人私下大发感慨。宝玉也许黛玉为第一知己,连曹雪芹也不能赏识到这个分儿。宝玉自从受了官职之后,也不能不谒师会友,偏是派的教习尽着地送些诗赋课题过来。宝玉哪里放在心上,无不过黛玉、宝钗替他写作而已。这时候已近天中佳节,角黍、蒲酒也就热闹起来。一日,王夫人、李纨、黛玉、宝钗、探春、惜春等正在上房,只见平儿带一个人,提了一篮野菜,一篮葡萄、沙果儿、山榴、红酸枣儿,又是好几个粟梗签成的小笼子,放些知了、蝈蝈儿,鼓翅踢脚吃着些丝瓜花儿。平儿便笑嘻嘻的说道:“这是巧姐儿的干妈刘姥姥送来的,说这两篮野菜山果,送给太太尝个新,还有一袋的高粱,一袋的乔麦仁儿,这几个笼子送给小哥儿玩玩的。”

    王夫人等倒也喜欢得了不得,就说道:“难为她老人家,她老人家来瞧瞧我就够了,怎么还要带这些东西来。她而今在哪里,为什么不同了过来。”

    平儿笑道:“她也要过来呢,在我那里已经讲了好一会子。咱们就叫周瑞家的快快去同她过来。”周瑞家的听见答应着,就去了。原来平儿十分细心,怕的刘姥姥为人村野老实,怕她不晓得黛玉、晴雯回过来的事情。一见了面,格外惊疑,说出些不吉利的话来,所以留她在房里先给她说明。惹得刘姥姥合掌念佛不已,就说道:“咱们的老太太,咱们的二奶奶,为什么不一同回转来,怪可怜儿的。”

    平儿又悄悄地告诉她说:“姥姥,见了她两个不要说出回转来的话。”姥姥只管点头,也还挽着巧儿问了好些话语。见周瑞家的过来,说是太太请她。姥姥就站起来,同过去。王夫人等看见了就带着笑站起来。王夫人笑道:“姥姥长久不见了,你还硬朗。”刘姥姥合着掌,弯着腰,一转的过来,道:“好太太,好奶奶,好个有福有寿的。”看到黛玉,就抹抹眼睛,细细地打量她一番,道:“好个有福的林奶奶,真个还是这样的。”又道:“晴姑娘呢?”晴雯就笑答道:“姥姥,怎么不瞧见我?”姥姥回转身来,见晴雯便道:“果真的还是这位晴姑娘,好个有福气。”

    王夫人便拉她坐下,道:“姥姥,为什么长久不来?”姥姥道:“告诉太太知道,我哪一天不想进城来?我们屯里人家,天天赶的地亩上的活计,一天一天地赶。咱们年纪上了的,也要替替他们年轻的。到底腰也软了,腿也笨了;又遇着刮风下雨,泥地下要便栽几跤。太太你瞧瞧,我这条膊子风麻着还没有好,叫板儿去讨个膏药贴上,也没有什么效验儿。脚底下越较得重,要搭个牛车,统是装满了粮食,坐不得一个人儿。真个的,进个城好不容易。”

    刘姥姥又揉揉眼道:“太太,我不瞒你说,到这个府里,就想起从前的老太太好个仁慈有德,年纪比我还小几岁,怎么样不再活几年,可不是寿元也高了。”王夫人也揉揉眼道:“这是我们做媳妇的没福,不能够服侍她百岁康强,难为你老人家还记着她。老太太从前原也待得你好,怪不得你想着。”姥姥道:“可不是呢,还有咱们家姑娘那样待我好。”

    平儿、探春恐怕提起凤姐儿,触着王夫人的伤心,便道:“姥姥,你老人家好记性,从前咱们在园子里玩的时节,你可还记得?”姥姥道:“记得明明白白,跟过去玩了两遭,而今园子里光景还好?”王夫人道:“新收拾了,很好的。我几时再同你进去玩玩。”

    姥姥只管谢王夫人。一面讲着,黛玉、湘云、宝钗、宝琴、惜春走到外间去商议逛园,李纨也跟了出来。只听得刘姥姥说道:“太太,我这番来,想着从前老太太和那些人儿,个个都记得。还有鸳鸯姐姐给过我几件衣服,我收着没有肯穿;就是妙师父给我一个茶钟儿,也好好地藏在那里。我才回过了平姑娘,知道她两位的苦恼,我心里头也不知怎样难过。”王夫人叹息道:“好个有情有义的姥姥。”

    这里黛玉等听着,也都点点头。黛玉、惜春便拉了湘云,问她两个。湘云只笑着,不肯说,惜春追紧了问她,湘云便笑道:“你们说妙师父当真被盗劫去了?古来许多仙佛,到了遁迹潜形,百般幻化,不拘水火盗贼,哪一件不变化出来?不是这样,如何跳出红尘,只怕妙师父现在极乐处逍遥,鸳鸯姐姐也同在那里都不可知。”

    黛玉、惜春等便知道她两个人各成正果去了,也将逛园的事情约定,重新进来。姥姥道:“太太,你们这里不要说逛园,就这里大房大院,咱们看着比逛庙还好呢。”王夫人笑道:“咱们天天闷在这里,倒想往你们屯里去住几天,看看野景,眼睛儿也醒醒。”姥姥道:“太太说的要往屯里去住几天,咱们屯里人家,好不罗唣,一扇板门儿推进去,猪圈也在里头,狗圈也在那里,还怕扒手儿招个把鸡儿,连鸡房也在那里。风起了,什么都吹过来,那气味还了得!我到了这里,真个的到了天仙福地呢。”

    王夫人便说道:“姥姥,你也难得进城来,这会子多住几天去。”

    刘姥姥道:“我也想在这里多住几天,只是闹乏了太太,怪过意不去的。”王夫人笑道:“你不嫌怠慢就够了。”黛玉看见王夫人喜欢刘姥姥,就叫摆起饭来,就一同的吃了饭。刘姥姥道:“我最喜爱的是你们大人家的这样规矩,你看整齐得这样。我们屯里人家有了豆腐就算荤,小孩子抢起来,闹得了不得。还更好呢,也还有条板凳儿,斯文的也只骑着坐。也多摇着饭碗走着吃,一根生葱儿大家嚷。我老人家年纪老了,倒喜欢靠着门迎着凉风。那小孩子还淘气,叫他们拿些凉水来泡饭,要就倒上一满碗儿。”王夫人、黛玉、探春、宝钗都笑,说道:“倒乐呢!”

    刘姥姥又道:“我在屯里头托人进城打听,说是从前挂了一块玉的哥儿也大了,说同一位哥儿都做了什么汉厅官,我们也听见地方上有什么粮厅、捕厅官,这个汉厅官谁大谁小呢?”王夫人等就笑死了。刘姥姥道:“也干的什么事情?”王夫人笑定了,告诉她道:“这个汉厅也同粮捕厅差不多大小,他干的事情只是皇帝家学习着的书房小子。”

    刘姥姥便合掌道:“啊唷唷阿弥陀佛,怪不得说皇帝比天一样大呢,这样的哥哥做书房里的小子,也还要学呢。”

    王夫人与刘姥姥讲得有趣,便与宝钗、黛玉说明日要同刘姥姥逛逛大观园。两人也喜。黛玉便同李纨到宝钗处商议,现今瑞午节近了,弄什么玩意儿热闹一番,大家都想不出。揭开《岁时记》看看,只好造两只龙舟起来。还恐怕寂寞,也扮一个秋千船,也完了宝玉的愿,就吩咐连夜扮起来。这大观园池子里荷花最多,只怕碍了龙舟,倒曲曲折折删了些荷花,开出一条龙舟往来的水路。满园里绿荫甚浓,但闻鸟语,惟有千叶榴花开得如火光耀眼。那金丝桃诸品也烂熳照人。黛玉便叫管事的将酒席设在藕香榭,将四面洋帘卷起,撑起了青绸遮阴,天气虽已炎热,却喜的水面上有风过来。王夫人便请薛姨妈、香菱、邢夫人、喜鸾、喜凤过来。同着李纨、黛玉、宝钗、探春、惜春、湘云、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尤氏、平儿、紫鹃、晴雯、莺儿等次第过来。叫傻大姐扶着刘姥姥。那姥姥倒也不要扶,一路上看着这些绿荫,实在地爽心涤暑,倒也不用动一动扇子儿,一直地走到藕香榭。王夫人叫薛姨妈、邢夫人、黛玉、宝钗坐了一席,自己同刘姥姥、探春、惜春坐了一席,其余姐妹俱各挨次坐下。丫头们送些果子儿来。黛玉就叫晴雯送一条哈密瓜与刘姥姥。姥姥看了一看,就道:“好个南瓜,配得着面团儿烧着吃。”

    众人已笑了,晴雯笑道:“姥姥,你就这么尝尝看。”姥姥道:“姑娘,我们虽则乡里人家,也不生吃着南瓜,这不比山芋呢、生柿呢。”晴雯便吃一块与她瞧瞧。刘姥姥道:“这也奇了,南瓜又是生吃得的。”也就吃一块,便说道:“太太,到底算什么瓜,这样配口?”王夫人便笑着告诉道:“哈密瓜。”姥姥道:“大别姑,是了是了,是鸟身上的了,怪不道呢。”众人大笑起来。随后便是各人面前一碗醒口冰燕汤。刘姥姥用筷撩起燕窝丝儿,尽着瞧,说道:“这不是凉粉造的面条子,为什么扣得这样短?”众人都笑到了不得。刘姥姥吃了些,点点头说道:“味儿倒也好,怎么又和了些鸡皮儿,难道一个鸡光光的长这个皮?”邢夫人笑道:“姥姥,为的可口,把鸡肉去掉了。”

    刘姥姥放了碗,合起掌来道:“阿弥陀佛,而今肥鸡儿一百个大钱一个,就是童子鸡也得京钱一百二。我们村里人家,上了五十亩外的分儿,到过年才宰一个呢。”

    王夫人等倒也点点头。又吃些果点。王夫人打量她的吃量还好,将一碗冰冻酒焖清火腿移在她面前。刘姥姥尽着看,就拿出一块布手巾来抹抹手,放了箸,拣着好的尽着吃。众人忍不住大笑起来。只听见蜂腰桥那边风吹一阵细十番过来,便是女孩子扮的秋千船过去,一上一下打得好看。过后,便是一只青龙,一只金龙,打着锣鼓,一字儿地荡过来。那龙舟上也盖着金阁银楼,扬着顾绣旗、香云盖,闪着孔雀,错错落落挂了无数铜镜玻璃,空着绿树垂杨,往来达转,也远远地看得出《离骚》上的摘锦句儿。那边贾政等只同了林、姜、曹、白诸人在凹晶馆赏玩。自薛姨妈以下,俱各赏物事与这三只船上的人。王夫人高兴得很,就站起来道:“咱们今日一定要行个令。”刘姥姥连忙说:“不会的。”

    薛姨妈、邢夫人道:“姥姥不要慌,你便不会,咱们帮着就是了。”

    就摆起长桌,四面坐起来。叫龙舟、秋千也回去,只叫女孩子在棠木舟中清曲小调罢。当下众人坐下来,取个骰盆,掷下去,数着点子,该是宝钗做令官。宝钗要让邢夫人,王夫人不许,宝钗只得喝了一杯,叫莺儿过来,掷一下,便宣出令来,道:“我这色子掷一下,数得哪一个,再掷一下,合着点子,切着这人,配着牌儿名说一句曲子。大家看这个点子数到晴雯妹妹了,等我再掷一下子。”便说道:“一幺在中心,三红围一阵,合着一个齐敬阵,一旦内家奴婢,十年相国夫人。”把晴雯羞得了不得,喝了酒,也掷一掷,数到黛玉,又掷一掷,晴雯便道:“一红初吐处,三五月圆时,合着一个赏花时,俺这里富贵神伸天付之。”

    黛玉心里很乐,先喝了酒,接过来掷下去,数到薛姨妈,又掷一下,说道:“三六一三水流槎,合着一个惹波查,松荫萱花一样垂,阴庇两家。”

    王夫人众人齐声说:“好,巧得很。”薛姨妈接来喝了酒,掷一掷,数到王夫人,又掷一掷,说道:“双六双红,班序次,合着一个朝天子,国母威仪拜玉墀。”也切得很。王夫人谢了姨太太,喝了酒,接过来掷一掷,数到宝钗,又掷一掷,说道:“三红如列锦,一二比佳人,合着一个醉花阴,比肩人桂子兰孙。”宝钗喝了酒,掷一掷,数到刘姥姥,再掷一掷,说道:“两三连一树,两四配双花,合着一个摊破地锦花,”便停一停,笑道:“姥姥,我是个令官,由着我,这底下一句要你自己讲。”

    姥姥笑道:“我实在的不会讲。”

    宝钗笑道:“那不能,随你诌什么统算得就是了。”

    姥姥也笑道:“好奶奶,我就讲,只是我底下掷出来也要奶奶替我讲才好。”宝钗也点点头。刘姥姥道:“我还记得从前在这里说过‘结一个大倭瓜’,也押着韵,还是这个吧。”众人大笑道:“亏你老人家好记性,这不算。”刘姥姥只得说一句:“盼我们媳妇的裤腿里掉下一个小哇哇。”惹得众人大笑。刘姥姥喝了酒,掷一掷,数到惜春,再望着宝钗道:“这掷定要二奶奶说的了。”就掷下去。莺儿就说:“了不得了,混神通来了,咱们姑娘讲吧。”宝钗看了一看,整齐得四个全红。莺儿道:“说了这个该收令了。”宝钗便让惜春喝了酒,自己也喝了收令酒,说道:“全绯在瑶京,金闺第一人,合着一个簇御林,东皇着意东风紧,恰好是韶华仲春。”

    王夫人见天气也热,酒也多了,就散起来。晴雯等也因刘姥姥酒量有限,曾经醉入怡红院中,也不十分去强她的酒,便就各人各自去散步闲逛。到了晚凉,浴罢,大家换上轻纱衫儿,姑嫂姊妹重新聚到藕香榭来看夜龙船。这两只龙船通是五彩画纱及各样玻璃装起,陪着灯船箫鼓,从这些碧莲叶中绿藤萝里一曲一曲的荡将过来。过桥时,也不免拆了再装,只到了烟水迷离绿云围绕之处,尽着的往来盘旋。宝玉也和在里头,不住地叫好。这些姊妹们各人带着丫头,到处捧了些冰泡的西瓜、苹果、鲜藕等品,跟着玩耍。姊妹们趁着晚凉,扑了些香燥的粉,尽着走到山坡桥顶阁道等处,远远的看这夜龙舟。那些芳官们一班儿女孩子,也适适意意地在这两只灯船内随意吹唱,顺着风飘出一派的笙歌箫鼓之音。只见一只金龙一晃一晃地侧转来,众人倒吓了一跳,原来是这班弄船的女娘们献本事,要做一个吞珠戏海,众尽皆称奇。那青龙也一旋一旋地转起来,做一个拿云舒爪。众人一发称妙,只叫快赏。那一晚直玩到三更时分,方才的各散。

    王夫人很爱刘姥姥,一连留了二十多天,还要拉住她秋凉了去。刘姥姥再三要回去,只好由她,也与她说定了巧姐儿的亲事,黛玉又送她百金,给些衣服。刘姥姥千辞万谢地去了。王夫人还说从前巧姐儿的事很亏了她。这莺儿的吉期五月内不利,直到六月初旬方才择定。那知莺儿执定了意,不肯替着紫鹃。这一夜,宝玉倒反与紫鹃作合了。

    宝玉重新说起从前的紫鹃怎样为了黛玉一会子哄他,到后来又恶声恶气地不理他,怎么而今也一床了,就无般百样地替他玩。紫鹃也只是笑得了不得。次日,宝玉还要赖在那里,被紫鹃推他过去,晴雯也帮着紫鹃推到莺儿房中去。这府里也一样的唱戏喝喜酒。只有袭人暗暗里只管伤心,看看旧日姊妹一个个正名定分起来,自己好不惶愧。宝玉也偶然替她玩笑几句,只恐怕招了忌的,不敢出一声儿。又是晴雯只管借影儿骂小丫头子,说是水蛇腰的,狐狸似的,花红柳绿的,字字儿打在袭人心上,哪里敢招揽一句,只有背人后暗泣而已。

    却说宝玉到了莺儿那边,虽则见熟的人,莺儿却十分害着臊。被宝玉关上门拉她说话,莺儿也无可奈何,只得低着头答应几句。宝玉也不忍去闹她,就说起出门时许多的话来,彼此都也叹息。宝玉忽然想起莺儿结络子的时候,说宝钗有五件好处,天下人统不如她,始终没说出来,就要她说这五件。莺儿笑道:“你要知道哪五件么,我就告诉你。”

    不知莺儿说出什么五件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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