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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堕计错寻仇竟逢鸳侣 请君来入瓮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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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宅今晚防守得益为严密,各宿室中灯光毫无,院中却辉煌得如白昼一般。防守的人也加了,各个都身穿短衣、头盘辫发,看不出哪个是官人,哪个是特雇来的打手,刀枪棍棒、钓竿绳索,一切俱全。下人们都很早地就睡了觉,少爷、少奶奶好像根本就没在家,老爷鲁侍郎本来就有病不能下床,这些事他也管不了。只有鲁太太是连夜不睡觉,她是赌上气了,说:

    “我倒要看看邱广超他有什么能为难道他真能放火烧了我这所宅子吗”

    鲁太太有个兄弟,本宅叫他“黑舅老爷”,这家伙是个武举,有些力气和胆子,他拿着一口青龙偃月刀,指挥着打手们,说:

    “只要有贼人来,就格杀勿论。要是捉住活的,就施刑问口供,非得把邱广超打趴下不可!”

    就有人说:

    “舅老爷!这件事跟邱广超没多大相干,其中的原因复杂得很!最捣蛋的还是姓虎的那小子,他也不是专跟咱们,他是另有贪图……其中的详情恐怕只有少奶奶一个人知道!”

    黑舅老爷却说:

    “若没有邱广超给他们撑腰,他们谁也不敢,邱广超倚仗着是世爵,以为没人敢奈何他。你们想,他都肯派女将出马,来这儿捣蛋,小老妈儿动手就要打人,事先要没有主子的教唆她能敢干脆,邱广超还不定跟这儿有什么臭事!这儿娶了个少奶奶,简直是娶了个搅家精,君佩是执迷不悟,这要是我的家,我绝不能容留这祸害!”

    在当院他们摆着两张桌子,桌上有茶有酒,有点心,大家在前后院巡逻一回,就来这儿吃喝谈论。这初夏的时令,夜风儿阵阵地吹着,他们倒都觉得“优哉游哉”。

    在里院有三问屋子,宅中都叫它下房儿,丫鬟仆妇都在那里睡觉,现在那里戒备得特别严紧。院中有两只风灯,一点钟之间黑舅老爷要带打手来这儿转三次。房上搁着个灯笼,有两人坐在瓦上,屁股底下垫着锣跟梆子,只要听见前院的更声一响,这两人就抬起屁股抄起梆锣来跟着敲。他们白天都睡足了觉.此时很有精神,大睁着眼四下张望。

    但是他们还是有疏忽,此时刘泰保就如同个刺猬似的,已顺着墙边滚了过来。刘泰保偷偷地溜到了下房门前,用手一摸屋门,门就开了,他手里有拨门的家伙。一溜进屋,就闻得一股臭脚味儿,不知有多少丫鬟、老妈儿都在各铺板上睡觉。院子里的灯光照得屋中一切清楚,他左边看看是四只小脚儿,右边看看是几团头发,呼噜呼噜的鼾声像是打着小闷雷,他心说:我的艳福倒不浅。

    刘泰保看见北墙有一扇板门,知道里面必是玉娇龙隐藏的那个套间。他脚步特别轻地走到临近,刚要拿钢丝去拨门,忽听见身后的屋门微响.他疾忙蹲身,钻到铺板底下,不留神一只手按在了尿盆里,心说:好晦气!只见门缝并没怎么大开,一阵风儿似地就飘进来一个人。这人走得很快,脚步着地极轻,正从刘泰保前面经过,刘泰保看出这人穿的是一双黑绒软底小鞋,心中便吃了一惊。

    这女人到套间的门前一拨,就走了进去,刘泰保探头往外一看,见那一闪的背影带有双刀,便心说:好嘛!我们两口子费了很大的事儿,倒给她辟了路啦!不用说.一定是白天在家里,自己的脸上露出了形色.叫她看了出来.所以就紧紧跟着我来了。我先进来的,她反倒抢了先,好!我倒要听听她跟玉娇龙是善说还是恶说

    刘泰保从铺板底下爬了出来,蹲在套间的门缝前,侧耳向里偷听。只听屋中大概是玉娇龙问道:

    “外面还有谁”刘泰保吓得几乎坐在了地下,他疾忙抽出短刀,却听屋里的俞秀莲说:“是刘泰保!”声音很小。但玉娇龙却并不十分压声,她喳喳地说:

    “我已然不惹你们了,你们何苦还来逼我非得逼得我倒行逆施吗”刘泰保打了一个冷战,心说:不好!要翻脸。俞秀莲也像是很生气.说:

    “你混蛋!你不明好歹!五哥五嫂是关心你,怕你在此受委屈。咱们以前的事也不用提了,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可以帮助你,你玉娇龙受这欺辱,自愿忍气吞声,我看不惯,我还嫌你给江湖丢人哩!你的身上没有伤不是手脚还利落不是快点儿跟我走!”

    玉娇龙嘿嘿一笑,接着又叹气,并听得咕咚咚一阵脚步声,好像是俞秀莲拉她走,她却不肯。刘泰保怕她们立刻就相拉着出来,把自己撞着,就赶紧又往床底下去钻,不防太慌张,嘣的一声,头就撞着了铺板。有个婆子惊醒了,问了声:

    “怎么回事儿陈姐姐!醒醒!你听听!”套间里全无声息。刘泰保在铺底下学了几声耗子叫,这个婆子兢骂道:

    “这些耗子,也疯了!明儿非得抱个猫来不可!”

    此时外面的梆锣声交了四下,各处应合,这座房上是敲得特别响。院中并有沉重的脚步声,有人大声地说着话。屋里的丫鬟仆妇大概全都醒了,有的娇声伸懒腰,有的低声骂着:

    “穷吵什么”有的说:“我做了个梦!”有的又说:“你别压我的胳臂呀!”床板子咯吱吱地响,许多人都翻着身,还有个丫鬟说:

    “臭虫咬,还不许点灯!”刘泰保在铺底下趴着,心说:可千万别点灯!

    趴了一会儿,窗外的说话声音没有了,铺上又发出了阵阵鼾声.套间里却声音毫无。刘泰保刚要挪动挪动身子,好躲开旁边那太难闻的尿盆气味,忽然见有一人蹲着身拉他的胳臂。他吓了一跳,以为是俞秀莲叫他快走,就赶紧爬将出来。那人又拉了他一下,他仰面一看,原来不是俞秀莲,却是玉娇龙!

    玉娇龙翩然进到套间,门留了一道缝儿,刘泰保就鼓起勇气,蹲着身进了套间。他挺直腿站了起来,就见窗上灯光很亮,俞秀莲已无踪影,一身绸缎的玉娇龙站在自己的面前,相离着很近,就像眼前栽了一棵牡丹似的,扑鼻的香。刘泰保心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又惊又怕,外带有点儿销魂,就拱拱手,悄声说:

    “小姐!我来也是奉德五爷、五奶奶之托!”

    玉娇龙推了他一把,说:“快从窗户逃走!不许再来!我在此是自己愿意!”

    刘泰保便点头说:“是!遵命!”想了想,又回过头来说:“可是,罗小虎那位大爷我可拦不住他呀!”

    玉娇龙叹了口气,说:“随他便!刚才我已跟俞秀莲言明白了,不叫她再管。我在此随时可以走,谁也拦不住我,我并不怕谁,只是你们不要来搅我。早先的事全是我的错,以后我不再与你们作对,你们可也不必来缠我了!”

    刘泰保说:“大家对您全是一番好意:”玉娇龙点头说:

    “无论是好意坏意,明天如再有人来,我可就要帮助这里的人了,那时可别说我恩将仇报!”说着将窗户一推,原来这窗户早就动-r:

    刘泰保刚要往外跳,忽听院中有人大声笑着说:“快天亮了!天亮了好睡觉!”

    刘泰保赶紧又蹲在地下,仰脸向玉娇龙摆手说:“这儿不妥当!我还是从外屋抓空儿溜吧!”他站起身来,向玉娇龙又一拱手,悄声说:

    “玉小姐!年前多次打搅,您不要我的命,就算是恩深德厚。可是我起先也不是成心跟您为难,是因为碧眼狐狸的事儿,又因为敝岳父。”

    玉娇龙叹了口气,说:“我很对不住你的太太,用镖打死蔡九是我一生做过的惟一错事,将来我再设法弥补罪愆吧!”

    刘泰保说:

    “其实也不要紧!两家既然交手,就难免死伤,再说,我知道小姐绝不是存心要他的命。只是我刘泰保为这些事荒时废业、丢了名声,到现在简直无法在街面上混了。”

    玉娇龙说:“你可以向人说,我在你的手下服了输!”

    刘泰保笑说:

    “那谁信呀我来的打算,就是……小姐可别生气,我还是为那口宝剑。小姐如今已成命妇,要那也无用,不如赏给我,我送还铁府,借此谋个差事:”

    玉娇龙摇头说:

    “那可不行!李慕白来了我也不能够给他,将来还要用它。你快些走!我也没有许多话对你说,刚才我把话都对俞秀莲说尽了.就是求你们走!求你们以后别再来搅我们两家!”

    刘泰保嘻嘻一笑,又把腰挺起来了,他说:

    “小姐的话说到这里,我可倒要拿点儿搪啦!现在天快亮啦,我也懒得动啦,吃官司、挨打、丢脑袋,我早已置之度外,小姐早先写给铁贝勒的那半封信,我早托给我一个朋友拿着啦,只要我一死,他立刻就能去告衙状替我鸣冤。不是我耍无赖,就是贼来不能空手走,请您快把青冥剑给我!”

    玉娇龙冷笑说:“你别错打了主意,以为我不敢声张吗以为我真怕你们来搅吗”

    刘泰保退了一步,两只胳臂往胸前一抱,说:

    “我想大概有点儿怕!反正一句话吧,我的命,跟玉鲁两家的脸面,玉大人、玉大知府、二知府,跟这儿鲁府丞的官儿,都拴系在一起了!我完了,他们谁也不能不完!”

    此时窗外又有许多人巡逻,眼看已将到了五更,玉娇龙半天没有说话.刘泰保已看出来她很是着急。忽然玉娇龙一回身,从床下抽出来宝剑,交给刘泰保,连声说:“快走!快走!”刘泰保倒吃了一惊,接过剑来手都有些发颤.还恐怕是假,便从身边掏出个小铁钩儿来,往剑锋上试了试,果然应手而折。他不禁笑了,就向玉娇龙请了个安,说:

    “招小姐生了半天气,可是我也实在没有法子!”玉娇龙就悄声说:

    “快走吧!小心一些!”刘泰保点头说:“我知道,我怎么来的”说着喜滋滋、轻悄悄地又走到了外屋。

    因为院中还有人,他不敢即时出去,所以又蹲下,心中暗想:大功告成,回家去先夸示于媳妇,明天再夸示于李慕白、俞秀莲……连秃头鹰都得叫他看看,然后用红缎包裹献还铁贝勒,别教他就以为李慕白的本领大。

    此时.院中的声音已沉寂了,各床上的女人也都睡得很酣。刘泰保伸手由一张铺上拉下来一件粉红色的女人衣裳,大概是丫鬟穿的,他把衣裳披在身上,双手抱着宝剑,先蹲着身去启开屋门,然后直起身往外就走。不防对面的房上有人看见了,就询问了一声:

    “要干吗去”他挨着窗户,扭扭地学着丫鬟的样子走路,并作出娇声来说:“我要上茅房去呀!肚子不好啦!”不料房上就喊了声:

    “有贼!”立时锣声梆声齐起。前院后院都涌进来不少拿着刀棍的人。

    刘泰保抛了丫鬟衣服,疾忙上房,不料房上就有二人抡刀向他砍来。刘泰保用剑相迎,嗖的一声,一把刀就被斩断,他心说:好剑!又抖起威风来要斩断那个兵刃。却不料下面伸来了钩竿子两三根,齐都钩住了他的腿,他就咕咚一声连同几片瓦一起摔下房去,头上又挨了一木棍。打得他眼睛发昏。一个前失,对面又有刀砍来,他疾忙将身一滚,性命逃开了,青冥剑可也撒了手。他想要上房逃走,房上却又有人,四围的刀棍也齐向他递。他手无寸铁,命在顷刻之间,便大喊道:

    “我一朵莲花把命交给你们,你们可也……”

    这时忽然房上就摔下来了几个人,两旁的人也纷纷喊叫着倒地,一枝弩箭差点儿误射着刘泰保的屁股。就见一条莽汉从房上跳了下来,他一手抡刀,兵刃碰着它就折,一手射弩箭,中了箭的人就惨叫。来的正是罗小虎,他一面乱砍乱射,一面大喊:

    “刘泰保快走!”刘泰保趁此机会就上房逃命,并喊着:“小虎你也逃吧!”罗小虎却如洪钟一般地喊道:“我不走!我要见见鲁君佩!”

    此时刘泰保逃了命,俞秀莲是早被玉娇龙给气走了,对这些事她灰心不管了.只有罗小虎还在拼斗。他斩断了许多刀棍,射伤了十几个人,但无奈人是越来越多了,黑压压地围满了这院子,将他困在垓心。他一手擎弓装箭,大喊着说:

    “谁敢进前一步,就小心老爷的刀和箭,老爷绝不逃,快叫鲁君佩出来见我,快,揪他出来!”

    四围的人都站在四五步之外,持枪拿刀地比着他,可是无人敢近前。那黑舅老爷就站在屏门口,高声问说:

    “你小子叫什么名字”罗小虎横刀说:“老爷名叫罗小虎,外号半天云。”黑舅老爷说:

    “那天在玉宅门前射轿子的是你不是”罗小虎点头说:“在街上射车的也是我!”

    黑舅老爷暴怒着说:“你好大胆!你对官眷施行无礼,拦街伤人,是强盗就该杀!你实说,你怎么认识的玉小姐”

    罗小虎摇头说:

    “没甚交情,不过在新疆时,她是小姐我是强盗。有一次我打劫了她,她劝我不可为盗,应当去求功名,我就恭恭敬敬地将她送归,从此我就洗了手,再没别的事了。此次我到京师来,听说她嫁了人,她嫁别人我不管,她嫁鲁君佩我可真生气。大概你就是鲁君佩,看你那黑鸟样儿着箭!”话音未落,黑舅老爷便应箭而倒。众人便刀枪齐上,罗小虎猛兽似地跳纵着挥舞宝刀迎敌。

    这时忽听前院梆锣声又起,并有人大声嚷嚷着:

    “又有贼来了!卖烧鸡的胖子!卖花儿的小子!哎呀!原来也都是贼!拿……”人声愈乱,这里的许多人便又跑往前院去助战。罗小虎越发抖起威风来。他一面舞刀,一面大喊道:

    “娇龙!为什么在这里受这鸟气快些远走高飞!”只听一片锵锵的刀刃响,受伤人的惨叫声,劈啪的摔瓦摔灯之声.又听有人嚷:“猴儿要放火!快泼水!”“小心!胖子往后院去了!”接着是一阵紧紧的呼哨声,屋瓦乱响,众声又喊叫:

    “拿!跑了……”

    渐渐地杂乱之声便消降下来,却闻得受伤人的呻吟声更为凄惨。屋里的仆妇丫鬟都趴到铺板底下,动也不敢动。套间里的玉娇龙却芳心如绞,卧在床上不住地痛哭。过了些时天就亮了,鲁宅的更夫多半都中了箭伤,所以连五更也没打。贼人已全都逃走,地下留着些断刀折棍,还有那口青冥剑。有人愁眉苦脸地正在打扫院子,忽见少奶奶满面泪痕,自屋中走出,到院中拾起宝剑又进屋里去了。鲁太太在上房气得直骂。仆妇丫鬟们走出屋来都面如土色,做事也都没有精神,彼此说话声音都很小。

    直到太阳高高地升起,朝烟已散,门外才来了许多车辆,是鲁君佩从别处回来了,有几个人挎刀保护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花白胡子、瘦得跟狼似的老头儿。这老头穿着绛紫色褂子、青缎坎肩,钮扣上戴着一串十八子的香串.腰间系着绸带,上面还挂着眼镜盒跟怀表,他穿着一双皂鞋,头戴青纱小帽,手里拿着一柄折扇,扇面上写的是“阴骘文”。这人弯着腰,背后挂着一条猪尾巴似的小辫儿,被鲁君佩恭恭敬敬地请到里院。就有人在背后朝他努嘴,悄声说:

    “看诸葛亮还有什么主意”

    这瘦老头儿站在院中,把人叫来,把昨夜之事寻根究底地问了一遍,他并不暴躁,也不惊慌,只是微微地点着头。上房的鲁太太知道儿子回来了,就把鲁君佩叫到屋里骂了一顿,所骂的话绝不像是一品夫人说的话,并且声音很高,窗外都听得见。就听她说:

    “这样的媳妇你还要她干吗呀她不定交了多少个强盗汉子啦!休了另娶就是了!丢脸也是他玉家的姑娘,碍不着咱们鲁家的事儿!这样天天晚上闹,谁也受不了,杀人放火的,咱们这宅里成了战场啦!弄的这是什么事儿呀我看再闹几天,就是不出人命,咱们这点儿家当也就快抖搂完了!你的差事也就不用干了!我也得死!”

    半天,鲁君佩才愁眉不展地走了出来。走到那瘦老头的面前,他就悄声说:“我想.先叫她回娘家去住几天吧”

    瘦老头儿连连摇头,拉着鲁君佩就往外院去走,一面走,一面悄声对他说:

    “你以为把尊夫人送回娘家去住,就万事皆休了吗你还要防备呀!他们所恨的还是你呀!你既然与他们结下了深仇,非你死,就得他们伤,不然解不开呀!当初我也曾预言过将来的后患,叫你斟酌,你全都不在意,那么已然如此了,中途若再隐忍姑息,迁延躲避,可是更糟,何况我已拟得办法。、你到书房来!”

    鲁君佩紧锁着两道眉,垂着一张冬瓜脸,随着这“诸葛亮”到书房去秘密商议办法去了。少时南城的萧御史也到了,三个人就在一起低声谈话。忽然听人报道:

    “玉大少老爷来了!”三个人才立时将话止住。

    玉大少老爷即是宝恩,他闻讯来到,急得满头是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先到里院去看了看胞妹娇龙,见倒是无恙,可是容颜惨暗,对哥哥也没有什么话说。鲁君佩对大舅子毫不客气,说话时就撇着嘴,旁边的萧御史说话倒是很谦恭,可是话语之中却带着嘲笑和威胁。玉宝恩脸色一阵白,一阵紫,但却不敢发作。此时那“诸葛亮”已然回避了,玉宝恩在此又坐了半天,方才告辞走了。

    时已偏午,这时京城中铁骑遍走,情势十分严重,茶馆酒肆之中还有许多人围在一起,悄悄地谈论昨晚鲁宅发生的惊人奇闻。这几天常常在玉宅门前抽签卖烧鸡的那个胖子,跟那个卖茉莉花的小子,今天忽然全不来了,有人传言他们是贼,昨夜闹鲁宅的就是他们,可没人晓得他们在哪儿住。刘泰保又没回家,有许多跟刘泰保素识的,此时都避免嫌疑不敢出门了。

    午后有人看见邱广超坐着骡车往铁府去了。当日晚间,神秘恐怖的暮色又冉冉升起。铁府内书房里聚集着几个人,当中坐的是铁小贝勒,眼前放着一盖碗酽茶,旁边是面带义愤的邱广超。德啸峰坐在邱广超的右边,手托着水烟袋,捻着胡子,样儿有点忧烦。玉宝恩是坐在斜对着铁小贝勒的一个小凳上,面容极为惨暗,连头也不抬。

    铁小贝勒说:

    “事情闹成这样,真不能不想办法了。今天有两个御史递折,参奏世袭靖平侯邱广超收容匪人,纵庇江湖大盗,屡次趁夜往顺天府丞鲁宅中行凶……”邱广超微微冷笑,德啸峰在旁说:

    “其实他真冤枉!不过是因为他的夫人到鲁家打过一架罢了。正经倒是我,这几天在鲁宅搅闹的人,我都认识!”

    铁小贝勒就向玉宝恩说:“你听,啸峰他都说实话了!他已在我跟前自认结交江湖人,你还有什么不可对我说的呢”

    宝恩立起身来说:“卑职在外多年.幼年时又未随家父在新疆.十几年来,舍妹的为人如何,卑职实在不能深知!”

    铁小贝勒面有怒色,说:“你若不肯说实话。这件事可就难办了!”德啸峰在旁就十分着急,直向宝恩使眼色,并悄声说:

    “你实说了不要紧!”宝恩这才落下泪来,说:

    “舍妹的为人如何,卑职实不知道。人说她会武艺,曾窃去铁府宝剑,连家严家慈都不知道,或许因管束不严,她又韬晦过深之故。不过有一件事,卑职至今仍有些疑惑。此次卑职入京省亲,中途为大雨所阻,宿于紫微庙中,雨夜遇盗,为侠客所救。半夜女儿蕙子惊呼,说亲眼看见她龙姑姑立于床旁……”宝恩把此事详细地说了一遍,铁小贝勒等人面面相觑,齐现出一种惊佩和惋惜之态。

    铁小贝勒又问到玉娇龙此次是怎么回来的。玉宝恩更为恐慌,就说:

    “卑职实在不知,只知舍妹病好了,就出来见人了!”铁小贝勒摆摆手令他退去,宝恩就如同一条被人捉住了的鱼又得放生似的,恭谨地向室中所有的人请安行礼,然后急忙着走了。

    铁小贝勒叫得禄进来换了茶,他就叹息着说:

    “宝恩是个老实人,胆子又小,要教他当着我的面承认他的妹妹是飞贼,他死了也不敢,这其中必有隐情!”于是又命得禄到前院请来李慕白,共同猜测此事。

    李慕白说:

    “昨夜俞秀莲在鲁宅私自见了玉娇龙,玉娇龙却说不教大家管这件事,否则她就要和大家翻脸了。看她那样子是很忏悔过去,愿意从此做个规矩的妇女,不过又听说她时常哭,而且对鲁君佩的种种侮辱她都甘受,未免又有些可疑。或者她是自有打算,只是时机未到”

    铁小贝勒默默不语,李慕白又说:

    “俞秀莲已发誓不再管这件事了。刘泰保昨夜几乎被擒,今天在积水潭他的下处睡了一天,也没吃饭.想是他懊烦已极。只是罗小虎,这几天没人晓得他住在哪里。”

    铁小贝勒震怒地说:

    “把此人除去,就没有事儿了!你们见了他,叫他快离开京师,否则我要办他!本来大家管这件事儿,只是为使玉娇龙不再恃仗武艺,横行不法。再看半个月.她果然真是定心在鲁家做媳妇。你们就不用再管她了,宝剑我都可以不要。只是罗小虎,因他与你们相识,我才暂时可以网开一面,放他赶紧走,叫他断了想头。他早先是个大盗,如今是个流民,无论如何也跟个小姐配不上,他那样屡次拦街胡闹,我实在不能容许!”大家都默默不语,少时便一同告辞。出了书房,几个人又一同到李慕白的宿室去密谈。一进屋,德啸峰就笑着说:“这间屋子才款式呀!

    可见贝勒爷待你的优厚。”

    李慕白却摇头说:

    “我绝不愿在此多住!虽然铁贝勒叫人不要再管玉娇龙之事,但我迟早还是非见她一面不可,只是她在深闺中,使我见不到她。俞秀莲昨日向她询问哑侠的生死和那两卷书的下落,她都不肯实说,可是我相信迟早必定能跟她在外遇到。玉娇龙为人刁毒险恶,鲁君佩纵有手段也绝限制不住她,她绝不能甘心做鲁君佩的媳妇!”

    邱广超仍忿忿地说:“事情完了之后,我要单独对付鲁君佩!”

    德啸峰却从中解劝,主张暂且息事,看看光景再说。德啸峰又谈到他儿媳复仇之事,他说务留俞秀莲在京多住些日,这件事完了,再慢慢商量那件事。又谈了一会儿,天已二更,德啸峰与邱广超就各自回宅去了。

    次日没听说鲁宅再出事,但有人从那里过,看见戒备得仍是很严。又过了两天,除了听说有官人在西城看见了半天云罗小虎,还带着两个喽哕似的家伙,官人追拿没有拿住,就再没有什么事儿了。俞秀莲在蔡湘妹家中住着,心灰意懒,很少出门,刘泰保是气得病了,史胖子、猴儿手又全无下落。李慕白同着孙正礼倒时常在街上走。鲁宅的少爷仍然是晚出早归,他住的那地方极为严密。

    玉宅玉大人的辞官呈子已然邀准,提督正堂换了一位姓包的,听说是铁面无私。包正堂接任以来,宣布要严办城内流氓宵小,因此吓得秃头鹰等人都不敢上茶馆了。玉太太因惊恐、忧虑,病势益重,宅中的人已在预备后事。姑奶奶玉娇龙每天回来望母,听说她忧思倾焦焦,已损了芳颜,由婆家至娘家车辆往来时,都有许多人保护着。

    天气是日益炎热,但轰轰烈烈的一件事情、一件奇闻,至此反倒渐渐冷淡。一般好谈新闻,好看热闹的人,现在只有希望玉宅快搭白棚大办丧事,并且能看看玉娇龙穿上孝服是怎么个玉怎么个娇不过却又担心着那只虎到时又乱放冷箭。

    一日深夜,在玉宅内玉太太的病房中,大少爷宝恩带着女儿蕙子.衣不解带地随时服侍。大少爷天性至孝,蕙小姐又是祖母最宠爱的孙女,玉太太就边呻吟着边说了许多话,又说:

    “可怜龙儿!事情都不怪她,是怪在新疆时我对她看顾不到!”又说了死后如何发葬。务须节俭.将来你们兄弟必须留下一人在京,以侍奉父亲、照顾妹妹等等。玉宝恩就抹泪答应着,蕙小姐也拉着她祖母的手痛哭。

    窗外雨声潇潇,室中银灯凄暗,不料这时就有一女贼启门而人,这女贼全身青衣,手持双刀,左脸上贴着一块小膏药。见她进屋来。玉宝恩就惊慌地央求她,这女贼却一刀杀伤了可怜的蕙小姐,并将灯台向老夫人的病床上打去,几乎失火。女贼临走之时自称为俞秀莲,系奉李慕白、邱广超之命来做此事。蕙小姐刀伤在背,虽伤势轻微,不至于死,可那痛苦也非一个小女孩所能忍受。玉太太因此惊吓,病愈不想,只剩了一线气息。

    当夜派人往鲁宅去接请姑奶奶,令人很奇怪,姑爷鲁君佩却正在家里,闻了信,夫妻便在急雨之中、戒备之下,乘车赶到了玉宅。鲁君佩一进屋见着丈母娘,就流泪大哭,又看了看内侄女的伤势,他顿脚愤恨,立时要拿他跟玉大人的名片去通知南北衙门和顺天府,请即刻捉拿俞秀莲、李慕白、邱广超到案。

    玉娇龙却将他拦住,说:

    “俞秀莲跟李慕白都是江湖豪杰,他们现在必不至于胆怯逃走,可是你们就是派一两千名官人,也绝不能把他们捉住。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求你们今天晚上放我出去一趟吧!”

    玉宝恩在旁脸色已吓得惨白,他紧紧皱着眉说:“依我看.就把这件事隐忍下去吧!那女贼还能再来吗”鲁君佩却望着他的夫人.不说

    话也不再表示着急,他的态度是很冷酷的,意思是说,伤的是你的侄女,快要死的是你的母亲,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管!

    当下玉娇龙神色严厉,一洗她近几日的忧郁悲伤之态,她一面嘱咐家中的仆人不要把这事传出去,以免外面再有人造谣,一面派人去打听俞秀莲那些人的住址和情形。她急急开了刀创药的药名,命人去搜罗了来,就亲自给侄女蕙子敷药医治。这侄女是几个侄女之中她最喜爱的,如今小小的孩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就如同伤了她的肺腑一般,令她心痛而气愤。

    看完了侄女的伤势,她又去看母亲的病,玉太太呻吟着说:

    “这是怎么回事呢龙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是你爸爸做官的时候杀的强盗太多了,跟强盗结下了仇,才这样屡次三番地来害咱们吗”玉娇龙只是流着泪安慰母亲了几句,并不多说话。

    玉二少爷宝泽是永远呆若木鸡,大少爷宝恩却是愁眉不展。鲁君佩这些日来到丈母家中,总是沉着脸,摆着娇客的架子,而今天却是极为谦恭,对待玉娇龙也不像往日那般冷酷无情了。看完了岳母的病,天就亮了,雨也住了,他又去看岳父。

    玉大人自辞官蒙准以来,就在书房一待,连屋门也不出。姑爷来见他,他只是叹息,说:

    “家里有女贼,怎能不从外边招来女贼呢这回伤了蕙子,还算便宜,将来我这条老命都许送掉,你提防着好了!咳!咳!”

    鲁君佩打了个冷战,勉强笑说:

    “岳父大人不要错猜,也不要忧虑,这件事小婿自有办法,三五日内将城中潜伏着的大盗俞秀莲、罗小虎、刘泰保等八拿来就是。把他们治了罪.也就不至于再发生什么事了!”

    玉大人却连连摇头,叹息着说:“与人家何干”拍拍胸又说:“我心里全都明白!”接着又把脚狠狠地顿了一下,说:

    “头一个贼人就是高云雁!小人有才,适足以助其作恶,他害得我家匪浅啊!”

    鲁君佩对于他岳父发的这些牢骚,他的心里也全明白,只是不便答言,同时心中也乱得很。他紧皱着眉坐在岳父的对面,发了半天呆,忽然就站了起来,恭敬地退出屋去。此时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已然回来了.报告说:

    “咱宅里昨夜的事,外边还没人知道。我们听说俞秀莲就住在花园大院刘泰保的家里,白天常到德家去,李慕白是住在铁府内。那罗什么虎却跟他们分开着,好像他们不是一伙的,不知他住在哪里。只听

    说他们都有铁小贝勒在暗中护庇着,若是把他们拿到衙门里,恐怕就伤了铁小贝勒的面子!”报告完了就退了出去。鲁君佩仍然在那里发愁发怔。待了一会儿,忽然自己宅里的一个丫环出来说:

    “少奶奶有请少爷。”鲁君佩心里一惊,就倒背着手儿进了玉娇龙休憩的屋子。

    这里就是玉娇龙早日的闺阁,就见玉娇龙把丫鬟仆妇都摒出屋去,她就面上像是敷着一层霜似的,那么冷冷地说:

    “从今以后,你放心,也不必再用手段挟制着我了!我倾心愿意做你的妻子了!”

    鲁君佩受宠若惊,连连笑着说:“不是我愿意这样,也不是什么挟制你,是……我真真不得已,我所求的是你能跟我有……有闺房之乐!”

    玉娇龙紧闭着嘴,喘了两口气,就瞪着眼睛说:

    “可是你得容我在娘家暂住十天,把青冥剑也赶紧给我送来!十天之内,我做出什么事你们都不要管,十天后我就回家去,我一定死心踏地做你的妻子!”

    鲁君佩喜欢得全身的肥肉直颤,他连连笑着说:

    “好!好!我都依你!”玉娇龙喘了口气,便转过身去,轻轻地说:“你走吧!”鲁君佩遵命走出,他这时是高兴极了,辞别了岳父岳母和两位大舅,出门上车放下车帘。就赶快回到了自己的宅里。然后他派了四名妥当的人,并叫了他最近请来的一个会武艺的人,名叫五通神尤勇,五个人共乘着三辆骡车,才把青冥剑送到玉宅。玉娇龙亲自到了外院,叫仆妇将剑接过来,拿回到她的闺阁内。

    如今.玉娇龙就像是解开了身上的绳索,她既悲伤又愤恨,就决定今夜去大战俞秀莲,以为侄女雪恨,并且非杀死俞秀莲不可。倘若杀死了俞秀莲之后,自己仍然没死,那就只好做自己所嫌恶痛恨的鲁君佩之妻了,看他们还能有什么方法再对付我……虽然她是在极度的气愤之下,自己说自己愿意的,但一种悲痛仍不住自心底生出。她望着窗外,极为焦躁地发着恨,心说:为什么还不赶紧天黑人面兽心的俞秀莲,今晚到底要让你知道我!

    当日,日光移动得仿佛特别地慢,京城中也格外地显着宁静,谁也不知道玉宅里却是这样地紧张。刘泰保近几日心灰意懒,羞见朋友,也懒得再打听这些事。他又伤风感冒了,连饭都吃不下,就在积水潭破房子里躺着.永不出屋。花牛儿李成、歪头彭九、秃头鹰等人要在他这儿赌钱,他都给拿拳头打走,并大骂着说了许多绝交的话。

    这天蔡湘妹来找他,说:“你不回去是怎么回事儿呀难道就永远在这儿穷熬跟头也不是栽了一回了,越栽越结实,那才是硬骨头小于!”

    刘泰保就唉声叹气地说:“这回跟头可一下子把我栽得泄了气了!

    我再也挺不起腰来了!费尽千方百计,出死人生,好容易由玉娇龙的手中把剑要来,眼看就要大出风头了,他妈的一转眼间,丢人抛剑,不是虎爷救我,我连命都完了!现在我没别的说的,只是怪我学艺不高,人头儿太差,没办法,我不回家就是因为没脸见你!”

    蔡湘妹说:“你早就没有脸了!可是你没脸见你的媳妇,还没脸见你的孩子吗”刘泰保没词儿了,蔡湘妹一把将他揪起来,说:“快走!

    回家去另打主意。北京混不住了,等我分娩了,咱们到外省去卖艺。”

    刘泰保说:“咱们这个艺还卖啦谁买呀”

    蔡湘妹就说:“那么,咱们就什么事也不干,就等着饿死!”她又悄声说:

    “你知道吗我现在手里的钱连十两都不到了!过几个月,连请收生婆的钱也没有,难道你就永远在这儿躺着,永不回家汉子在一边,老婆在一边,拖着两份房钱,你就装死鬼我真苦命,爹妈都死了,跟了你,满想着你是个大英雄,谁知道你是这么一块料。你看看人家李慕白、罗小虎多好,连猴儿手都比你强!”说着蔡湘妹就掩面哭了

    刘泰保霍地跳了起来,说:

    “什么你先别长他人的志气,减自己的威风!罗小虎那怔劲儿,猴儿手那贼样儿,那我许比不了,李慕白我还自觉得真不在他以下。我虽然屡次丢人,可到底叫玉娇龙怕了我!总比他李慕白来京城什么事儿都不干,还蚬着脸称英雄强得多!”

    蔡湘妹说:“人家倒是有脸觍呀你自己早就把脸摘下来擦屁股了!”

    刘泰保就摩拳擦掌地说:

    “好!你先瞧不起我!冲你的话,我非得做出点什么事儿给你看看!我不回家,非得挣回脸才回家呢!可是我要闯了祸、出了名,死在他们鲁宅、玉宅的大门口,你千万别去领尸,李慕白、罗小虎、猴儿手都是光棍儿,你随便去改嫁!”

    蔡湘妹吧的一声很脆地打了她丈夫一个嘴巴,然后她就哭泣着把丈夫抱住,说:“你别出去闯祸!我是故意激你了!其实你比他们都好得多!”

    刘泰保经他媳妇这样一劝,他觉得脸面也有点儿挣回来了,遂就跟蔡湘妹回家了。走到半路,正遇见秃头鹰,秃头鹰慌慌张张地仿佛有什么事儿,他把刘泰保拉到一条小胡同里,扒着他的耳朵悄声说:

    “昨天玉宅里又发生了事儿,听说是有女贼进去把家里什么人伤了!”刘泰保吓了一大跳,也顿然觉着有精神了,便向秃头鹰说:

    “赶紧再去打听!我在家里听你的信儿!”秃头鹰走了,刘泰保就跟着蔡湘妹回了家。

    这时候俞秀莲正在他家中。俞秀莲那天夜里见着了玉娇龙之后,便决定不再理她,因为她觉得玉娇龙毫无侠女气概。玉娇龙当时自称愿嫁鲁君佩,说是因为她没法子.但是为什么没法子,她却又不肯实说。而且她不但不感谢俞秀莲不记旧嫌,反来关怀探慰之情,而几乎变了脸,并嘱俞秀莲转告众人不要再来打搅她。俞秀莲因此很生气,便准备回巨鹿县去。她原想即日就走.但因德啸峰留住她,说是半月之后,请她着手侦查杨丽芳的仇人之事.俞秀莲又只好留此。虽有蔡湘妹为伴,可是两人的话根本谈不到一块儿.所以也很是无聊。今天她也没找德大奶奶去,只在屋里弄弄针黹,就见刘泰保同着蔡湘妹回来了。

    刘泰保见了俞秀莲,不禁满脸通红,待了一会儿,便惊讶地把刚才秃头鹰所说的那话重述了一遍。俞秀莲不由得一怔,细想了想,就纳闷地说:

    “这是哪里来的女贼早先有个红蜂子柳梦香,已被李慕白误伤身死。还有个张玉瑾之妻女魔王何剑娥,她在开封府因为施毒计要害我,被我杀伤了。除了这两个人之外,近年江湖上并没有什么女的呀”

    刘泰保说:“这可也说不定!玉娇龙还不是去年才出世的吗”又指着蔡湘妹说:

    “您妹妹她要是趁着玉娇龙没在家。她的肚子再不这么大,她也办得来。我想这一定是除了我们之外,另有江湖侠女潜来京师:”

    俞秀莲忿忿地说:“不敢去直找玉娇龙,却往人家的娘家枉杀无辜,这还称得起是侠女,,她下了针线,就说:“我出去打听打听!”

    蔡湘妹疾忙拦住说:

    “秃头鹰已经去打听了,他比咱们有本事,他认识的人多,街面熟,并能不叫人留心他。您要是亲自出马可就不行了,那女贼要是瞧见了您.一定早就吓跑了!”

    俞秀莲又叫刘泰保去找史胖子跟猴儿手,刘泰保说:

    “他们不定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到哪儿去找他们呀连那虎爷这几天都不知钻到哪座洞里去了。现在我刘泰保真是成了一朵莲花,光杆没叶儿,连个陪衬都没有了!”

    蔡湘妹笑着按着俞秀莲坐下,说:“您等等!秃头鹰待会儿就来!”

    她的心里是想把俞秀莲拦住,留着这个风头给她的丈夫刘泰保,好叫她的丈夫挣回来左脸和右脸。

    直到晚饭后秃头鹰才来,他就说:

    “也打听不出来详细的,不过事情的确是真的。受伤的是玉宅的谁,也无法知道,大概绝不能是玉娇龙吧!”他又吐了一下舌头,说:

    “罗小虎好大胆!今天我在玉宅东边看到一辆新骡车,绿呢的车围子,我想里面坐的一定是个官。可是那赶车的我却瞧着他眼熟,脸上有块刀疤,拿纬帽斜遮着。车帘有一道缝儿,我走在对面往里溜了一眼,原来正是虎爷!他头戴青纱小帽,身穿青绸长衫,手拿着折扇,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胡子也刮了个净光,脸比镜子还亮,不知他又打的是什么主意!”

    刘泰保也很惊讶,就笑着说:

    “那家伙倒真是有胆有为,这一定是找着他的那两个喽哕了!他还是不死心,还是要抢回他的老婆来。可是那家伙办事,起初总是很精细、有耐性,像细细地切肉丝儿似地,可是等到炒起肉丝来,他一定是乱炒一气,结果又弄得一塌糊涂!”

    蔡湘妹就有些害怕了.她便摆手说:

    “这几天你别出门了吧,暂时别办这件事了!小心罗小虎一人闯出祸来又牵连咱们!”她扭头又向俞秀莲说:“大姐!您说我这话对不对”

    俞秀莲却沉默不语,良久,才忿忿地说:“有关玉娇龙的事,我也真不愿意听人再提了!”

    少时秃头鹰就走了。天色已黑,因为刘泰保回来了,所以俞秀莲就叫蔡湘妹把她的铺盖及双刀全都拿到了南屋。她的铺盖原来存在德家,前几天才由那里取来。点上了灯,蔡湘妹又跟她在一起谈了一会儿闲话.给她泡上了茶,就笑着说了声:

    “大姐歇着吧!”便往北屋去了。

    俞秀莲独自在这屋里,屋中的灯很亮,玻璃上也没挡着什么东西,可以看见外面很阴惨,月被云遮着,欲雨天色。一到了这时候,她的精神就不由得一阵兴奋,因为自幼练习功夫总是在夜深,历年行走江湖,仗义行侠,与强梁撞斗,防人暗算,也总是在夜深的时候居多。所以这时别人都要安眠了,她反倒难以入睡。今夜又没有什么事可做,她便闷闷地坐在屋里,手拍着案上放的双刀,这刀是今年新打的一对,较以前的刀分量重。灯光一跳一跳地,心中不禁扰起一阵愁绪,她不免又长叹了两声。夜已深,地临城墙,门前是一片旷场,敲更锣声都像离这里很远.不大能听得清楚。她坐在这里,渐渐地就觉得困倦了,几乎要睡着了。

    蓦然有一声音将她惊醒,她睁开眼一看,见屋门已然开了,由外面进来一个青衣青裤、用青布包头的细高身材的女子,正是玉娇龙。俞秀莲连动也不动,就沉着脸儿问说:

    “你干什么又找我来了”不料玉娇龙把青冥剑藏在了背后,这时她突然把手举起,白光闪闪向俞秀莲就砍。俞秀莲疾忙向旁一闪.同时一口刀已抄在手中,就向上一掠。玉娇龙一扭身,宝剑如恶蛇一般地又向她胸前扎去。俞秀莲赶紧向后退,她跳到炕上,横刀厉声问说:

    “为什么,你疯了吗”

    玉娇龙的眼睛瞪得很圆,恨恨地说:

    “为什么我正来问你呢!你别装傻!我一向以为你是一个真正的侠女,别瞧咱们打过架,我还很佩服你呢!谁知道你是人面兽心!”俞秀莲愤怒地说:

    “你才人面兽心!

    你敢来骂我”说着举刀就砍,玉娇龙也举剑相迎。俞秀莲往旁去躲.向下一跳,反跳到玉娇龙的背后,一脚踢去。玉娇龙疾忙翻身退步,举剑连砍,俞秀莲退出屋去.玉娇龙步步紧追。

    这时那北屋的刘泰保也被惊醒了,听出对面房里跟俞秀莲相骂的是玉娇龙的声音,他就说:“不好!这可要糟!俞秀莲还许斗不过她呢!

    我得找李慕白去!”他拿着衣裳,一面披一面出屋,上房跑出去。奔往铁府去了。

    蔡湘妹赶紧从褥子底下摸出镖,看见俞秀莲从屋中退出来了,玉娇龙凶神似地举剑自屋中追出,蔡湘妹就开了屋门,一镖向玉娇龙打去.却没有打着玉娇龙。俞秀莲越墙而出,玉娇龙也跳了出去,不料俞秀莲反自她背后抡刀袭来,她疾忙又翻身将剑回舞。俞秀莲单刀如鹰翅似的,跳起来向她去砍,她又以宝剑迎刀。

    俞秀莲不使自己的刀触到她的剑,一面巧妙迎敌,一面说:

    “玉娇龙你疯了我给你顾了多少脸面我对你有多大的恩如今你倒要来害我,你简直是狗!”

    玉娇龙说:

    “你才是狗!你还自命为侠义昨天把我的侄女杀伤、把我母亲吓病,狗也不能做出你做的这事!你以为我不愿你们扰乱就是怕了你们吗”说着她双足腾跃,宝剑连劈。

    俞秀莲却非常惊讶,她一面以刀迎敌,毫不让步,一面急急地说:

    “你先住手!”玉娇龙哪听她的话,剑劈来得愈凶。在朦胧的月光之下.俞秀莲把对方的剑法看得清清楚楚,她从容地抵挡着,又说:

    “你混蛋!事情你也得说明白了,到底是谁伤了你的侄女”玉娇龙又一剑削来,说:“是你!”俞秀莲呸了一声,两人又战起来,越战越紧。

    此时刘泰保已将李慕白找来了。李慕白手中并无兵刃,他身穿长衣,走近前来就摆手说:“先不要斗,为什么事玉小姐你可把话说明!”

    玉娇龙退后一步,喘了喘气说:

    “这回的事与你姓李的无干,你趁早不要上前,我找的是俞秀莲。她昨夜带着双刀到我家里,杀伤了我的侄女……”说到这里她就哭了,拧剑向俞秀莲又刺。

    俞秀莲也气极了,单刀紧紧地砍,说:“你眼睛瞎了!你认识我是谁”刘泰保在旁也大喊着说:“鲁少奶奶,您可别受了别人的骗呀!

    俞姑娘是当代女侠,能会干那事儿”蔡湘妹也跑出来了,高声说:

    “玉三小姐,您这话可真冤枉人!俞大姐昨晚跟我在一铺炕上睡的觉.连屋门都没出,她会……”

    李慕白扑上来徒手要夺玉娇龙的剑,并愤怒地说:“是假是真,你得容人分辩,你自己也得想想……”

    玉娇龙抡剑说:“我想什么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一伙。彼此相护……”她躲开了李慕白,又去战俞秀莲。

    这时远处有打更的人来了,刘泰保就大喊道:

    “打更的哥儿们!快来看看吧!鲁少奶奶可在这儿跟人拼命了!”玉娇龙便提剑向北去走.并点手向俞秀莲说:“你是侠女,你跟我来!”

    俞秀莲说:“我怕你吗你今天想走也不行,我得跟你把话说明白了!”说着提刀就去追。

    玉娇龙在前,俞秀莲在后,二人且战且走,眼看将要走到城墙了。忽然李慕白赶来,徒手冲向玉娇龙。玉娇龙的宝剑直削,向李慕白连击三下,李慕白尽皆躲开,只是要乘机夺她的剑,玉娇龙也巧妙应付。不料李慕白的手脚极快,进逼了三四步,用手一粘,青冥宝剑即人手中,然后他返身就走。玉娇龙向前一扑,却被俞秀莲拿刀抵住了她的胸,她便大哭道:

    “你们倚仗人多来欺负我!”

    李慕白回身说:

    “不是欺负你,是你这人太不可理喻。你家昨夜发生的事情我也听人说了,但据我想,那不定是哪一路的女贼假冒俞秀莲之名。”

    玉娇龙跳起来说:“女贼还有别人我也知道你们的厉害,你们在这儿别人谁敢出名江湖上的女贼除了俞秀莲还有哪个”

    俞秀莲气极了,蓦然向玉娇龙的头上砍了一刀,玉娇龙就咕咚一声倒地,一声也不言语了。刘泰保吓得哎哟一声,说:

    “这可怎么好别杀了她呀!”李慕白也一阵惊愕。俞秀莲徐徐收刀,气得还直喘,她就说:“不用管她,咱们走!”李慕白很是作难,说:

    “她要是没死,我们应当问问她家里昨晚的详情,想想那冒名的女盗到底是谁”俞秀莲却跺脚说:

    “还不一定有那件事儿没有呢她是成心来污蔑我!”

    忽然玉娇龙如同诈了尸.由地上跃身而起,扑住了俞秀莲。俞秀莲举刀,她却揪住俞秀莲的腕子,二人就相持着,俞秀莲总是手不放刀,她的手总不放腕子,地下又不平,两人相扭相跌。忽然俞秀莲把刀抛在一边。两人又改为拳斗,月光微茫之下,只见两个女子拳往脚来,打得十分紧。

    刘泰保是不敢过去帮忙.蔡湘妹那大肚子更不敢上前。李慕白也觉得很是作难,他不愿意上前去拉开这两个女子,因为一个是他的义妹,一个是富家的少奶奶,他只好大声说:

    “俞姑娘!不必跟她打了,可以向她讲清道理!”

    但俞秀莲此时是气极了,她认为玉娇龙太侮辱她了,而且过去自己对玉娇龙是那样地宽容帮助,如今玉娇龙竟然翻脸无情,所以她绝不能罢手。俞秀莲的武艺实在是在玉娇龙之上,同时又因玉娇龙这些日忧伤气恼,体力不济,二人拳斗三十余合,玉娇龙便被俞秀莲打躺下了两回。可是俞秀莲也按不住她,她就爬起来,往北去跑,一霎时她就跑上了城墙。

    俞秀莲还要往城上去追,李慕白却将她拦住说:

    “放她走吧!今天她也实在是气急了。我们跟她辩解争斗都无用。一二日内将那冒名的女贼捉住,让她看看,杀伤她家里的人到底是谁。她如若知晓自己错了,向我们道歉,那我们可以再容她一次,她如仍是这样凶悍,那时我们就不客气了。”

    俞秀莲由地下拾起刀来,气得不住地喘,蔡湘妹就拉住她说:

    “玉娇龙大概是顺着城跑了,我们先回家去吧!李大哥也到我们那儿去歇会”李慕白摇头说:

    “今天太晚了,我还要回府里去,明天得把这口剑还给铁贝勒。”刘泰保借着月色看见李慕白手中闪闪的青冥剑,也不禁眼馋,心说:人家怎么很容易就把宝剑夺回来了妈的,我真饭桶!

    几个人刚要转身,忽听有车声,一辆连灯都没有的骡车,就停在刘泰保门前那旷场上了。刘泰保就说:

    “怪呀!哪儿来的这辆车莫非是鲁宅接他家的少奶奶来了”俞秀莲手提着刀说:“我过去看看!”蔡湘妹却把俞秀莲的衣裳拉住,说:

    “您手里拿着刀,过去不大好,万一车里要坐着衙门的人,又得费唇舌。”便向她的丈夫说:“你过去瞧瞧吧!也许是找你的……”

    刚说到这里,忽听咕咚一声,吓得蔡湘妹哎哟一声倒下,幸亏俞秀莲紧把她抱住。原来是城上下来了一大块砖,差一点儿就打在身怀六甲的蔡湘妹身上了。李慕白气极了,提剑就往城上去蹿,顷刻之间他就上去了。玉娇龙隐在暗处,一见有人上来,她就又一砖块飞去,被李慕白闪开。

    此时城下的刘泰保赶紧拉着他的媳妇跑开了几步,俞秀莲也往城上去爬,刘泰保就高声说:“俞大姐小心!咱在明处她在暗处哩!”

    忽然背后有人揪住他的肩膀,问说:

    “你们在这干什么呢”刘泰保跟蔡湘妹都吓了一跳,一齐回头去看,就见背后站着一个身躯雄伟,穿着一身发光黑衣裳的人,云中的月色模糊地照着这人的脸,原来却是罗小虎。刘泰保惊讶地说:

    “虎爷你……”忽然蔡湘妹又叫了一声,只见有一人自那高高的城墙之上摔下,刘泰保便说:“啊!玉娇龙完了!”

    罗小虎一听,急忙往前去跑。

    玉娇龙被李慕白由城上打了下来,她刚要挺身再跑,但腿却摔伤了,她才起来就哎哟一声,又趴下了。罗小虎急忙上前把她抱住,李慕白、俞秀莲也都自城上下来了。俞秀莲提刀逼近,玉娇龙在罗小虎的胳膊里还挣扎着,要去跟俞秀莲拼斗。罗小虎便护住了玉娇龙,大声说:

    “为什么全是自己人!你们要杀先杀掉我罗小虎吧!”说着他挟起玉娇龙来就走。

    俞秀莲横刀把他拦住,忿忿地说:

    “我也不是想害她的性命,只是得说明白了。我昨天就没到玉家去,玉家伤了谁,死了谁,我全不知道,她不能赖我!”

    玉娇龙两手揪住罗小虎的肩膀,冷笑着说:“赖定你了!女贼!”

    俞秀莲刀又举起,李慕白便跳过来把她拦住。罗小虎也挟着玉娇龙退了一步,大声说:

    “俞姑娘你生什么气昨夜到玉家杀人的那娘儿们自称是俞秀莲,谁也不能相信,早晚能分得出黑白来。你先别着急,我把她带走,我会劝她!”

    李慕白就说了声:“好!”又和缓地对罗小虎说:

    “我早晓得玉娇龙的武艺必是自哑侠门中学出来的,所以一向我对她都不肯下毒手。但她太为凶悍,难以理喻。”玉娇龙只哼哼地笑,表示还不服气。

    李慕白也带着些气,直接向玉娇龙说:

    “你若是个男子,虽是同门中人,我也必叫你活不到现在!现在,那假冒俞秀莲之名的女贼,我们一定要查明,你,我盼你从此改过自新,或在鲁家做官眷,或跟小虎去走,我们不管。哑侠和九华全书的下落,你若一定不肯实说,我将来也必能设法知道。”

    玉娇龙却急急地说:

    “这些话我告诉你也不要紧,我本来就没见过哑侠的面,见了他,我想我也不能像见了你这样地瞧不起。我的武艺是跟云南人高朗秋学出来的,据他说倒是有书,可是书早已因为失火被烧毁了!”她又忿忿地说:

    “你们也不用威吓我,现在再斗斗.我还是不怕!”

    罗小虎却背起她急急走去,玉娇龙仍大喊着:“李慕白你小心!早晚我还得把宝剑拿回来!”罗小虎就说:

    “别说了!你一个人哪敌得过他们”玉娇龙被罗小虎背着,她并不挣扎,她只是回着头向那边高声发着怒话。

    那边李慕白、俞秀莲都不再理她,只有刘泰保高声嚷嚷说:“虎爷!过两天我给你贺喜去呀!”

    罗小虎背着玉娇龙紧紧地走,原来这里停着的一辆骡车就是他的.赶车的是花脸獾,车后辕上还跟着沙漠鼠,沙漠鼠就迎过来叫着说:

    “老爷!怎么了”他看见他们“老爷”背着个人,他也发怔。

    罗小虎把玉娇龙轻轻放在车上,玉娇龙又哎哟了一声。罗小虎惊问说:

    “怎么你是被他们伤得很重吗”玉娇龙没有作声,便自己爬到车里。赶车的花脸獾也问说:

    “老爷!您背来的这位是咱太太吗”罗小虎却喝声:“少问!快走!”

    当下鞭子一响,骡车咕噜噜地走去。沙漠鼠在车尾上坐着,罗小虎也一跳,便坐在了车辕上。忽然就觉得有两只柔臂环住了他的脖颈。有鬓发触到了他的脸上,耳边吹来一种又香又热的气,就听玉娇龙说:

    “你到车里来!”罗小虎向车里挪了挪,玉娇龙蓦然就伏在他的怀里哭了。天上是一片片很厚的云,妩媚的月亮就趴在云上,仿佛也在啜泣。

    夜深无人,花脸獾把车赶得很快,急快的车子绕着胡同走,忽而颠起来,忽而又掉下去,如同情人那紧张的心。走了些时,天上的云越聚越浓,月光完全没有了,雷声隐隐响动如私语,雨也像泪水一般地零零落下。

    又走了一会儿,就来到一个地方,花脸獾“吁吁”地吆喝着,骡子就站住了,罗小虎将玉娇龙抱下车来。这胡同很荒凉,里面有一座破庙,沙漠鼠爬进了庙墙,将庙门开了,罗小虎就抱着玉娇龙进去。这庙里的院子原来很大,有很多松柏树,雨声簌簌地响,玉娇龙的脸上都是湿的,已分不出是眼泪还是雨水。她由着罗小虎把她抱进了屋内.屋中很黑,她就被放在了一铺炕上,炕上是又硬又凉。过了许多时,窗上有摇摇晃晃的光亮,很微弱,沙漠鼠在窗外叫了一声:“老爷!”就见他拿进来一只油纸灯笼。因为屋里是四壁萧条,连张桌子也没有,他就把灯笼摆在地上,两只眼睛也不往旁处去看,转身又出屋去了。

    屋外风雨潇潇,雷声滚滚,屋内却传出断续的说话声。沙漠鼠蹲在窗外,把头上的一顶破草帽摘下来挡着脸,侧耳往窗里偷听,就听他们的“老爷”罗小虎,用他那唱惯了歌的大嗓门说:

    “你要是想回家。我当时就派车送你回去。你忘了旧情,不嫁我了,我不能抢你走,可是他娘的!早晚我得杀了鲁君佩……”接着就听是他们“太太”在低声说话。

    沙漠鼠晓得他们“太太”的大名,今天“老爷”能够把她背到这儿来,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就听玉娇龙说:

    “我自然必得回去.我母亲病得多么重不过刚才俞秀莲击了我一刀背,当时我就昏过去了,半天我才苏醒过来,现在你看看我脑门子上的这血!我这条腿也不能迈步儿了。只要你们这地方严密,至少我想在这儿住一两天,养好了伤。我可还得回家。鲁君佩虽是我的仇人,但我还算是他家的人。今天的事。到后来我也明明知道我是弄错了,我知道伤我侄女的是假俞秀莲。可是我还得跟俞秀莲、李慕白逞强,我是故意不讲理。我不是真不明白,我就是不能服气,你想我这脾气,鲁君佩他就能制服得了我吗我随时可以杀死他,但我却不能,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玉娇龙哭了,呜呜地哭,就像草原上有牧人吹笛。

    沙漠鼠听着,心里都有些不大好受。罗小虎却哼哼冷笑着,说:

    “什么事能没办法就是做官没办法,我罗小虎是好汉子,可就是做不了官,你又是非官不嫁。鲁君佩那狗东西正合你的劲儿,他是探花郎、府丞大人,你当官太太有多享福走沙漠、跑草原,我早就知道你受不了那罪。现在我也不想了,只要我跟你见了面,说明白了,你爱嫁谁就嫁谁!可是,他娘的我非得杀死鲁君佩,我先告诉你,你还得叫他小心!”

    玉娇龙急了起来,她边哭边说:

    “你混蛋!你都不明白!我没跟你说吗我也恨不得杀了他,然而不能。我虽嫁过去已将两月,可是我在他家里并没有多少日子,我跟他并没成夫妻,我心中所想念的还是你。你用箭射我的轿子,射我的车,我真恨你,可是我又怕你被他们捉住!

    那天你到鲁家救走了刘泰保,在院中说的那些话,我隔窗都听得清楚楚。我真是直哭,我才知道你是真正的英雄好汉,你对我太多情了,我可真是对不起你!所以由那天起,我就一点儿也不恨你了!并且我很想念你.不然,不然今天无论我是受了多么重的伤,我也不能由着你把我抱走呀!小虎,你都明白了吧”玉娇龙的声儿是越来越小,越来越凄惨。沙漠鼠听得直发呆.雨水都溅到了嘴里,他咽下一口,觉得冰凉,再听屋里的说话声儿就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了。沙漠鼠恨不得自己变成个小老鼠,把身子塞到房间里去听。

    过了半天,雨渐渐停了.但是他的浑身上下早已湿漉漉的了。忽听玉娇龙又哭着说:

    “你想,我怎么办鲁君佩现在雇着个‘诸葛亮’,是个奸狡阴狠的老头儿.还有顺天府尹、南城御史,都帮助他,他们早就安排下了罗网。他们探知红脸魏三是我的一个下处,就用银钱把魏三买好了。那天我偷偷回京来看母亲,住在魏三的家里。我真没想到,魏三夫妇趁我熟睡就把我绑了.并叫来南城御史手下的官人,将我用车秘密拉到了鲁宅。我那时穿着的是魏老婆的衣裳,脚下连鞋都没有,身上还有剑伤未愈。他们从头到唧把我绑得很紧,就放在四面遮着红布的屋子里了。

    “他们遂即请来了我的大哥、二哥,当场要挟,开出我的罪名来:一是盗剑,二是窝藏大盗碧眼狐狸,三是打死班头蔡九,四是与你私通,并说我的父母兄嫂全都知情,有意纵庇。然后就叫我的两个哥哥在纸上画押。把这事一一承认,他们才能放了我,而且我得从此规规矩矩地做他家的媳妇。如果我的哥哥们不肯画押,或是放了我之后,我再出什么事,他们就要去把字据交官,就打官司!

    “小虎你想,也难怪我哥哥宝恩、宝泽,他们若不答应,鲁君佩当时就要把我交到衙门治罪了。那时我的命倒不要紧,连带着我的父亲、两个哥哥,不但都得丢官,还都得问罪,家也得抄,母亲一定得急死,祖上的名声也全坏了,子孙们也永远不能见人了。所以我哥哥宝恩、宝泽两位知府就全都亲笔立了字据,亲手画了押,我大嫂二嫂并来跪着向我哀求,求我应以家门为重。小虎,你想事到如今,我可有什么办法呢”

    她越哭越惨,越说越气.又接着说:

    “我也不是好惹的!他们把我放开之后,我从他们的口中探出那魏三男女两个奸贼的隐藏之所,我即时就去把他们杀了,出了我那口恶气,然后我这才梳头、打扮、见人,所以鲁君佩也很害怕。我又告诉他说,那丫鬟吟絮是被我点的哑穴,我随时能够点人,因此他简直不敢挨近我。可是他又用话恫吓我,他说那张字据他已然交给一位大官代他收存了,只要是我敢对他怎样,那大官就能倚仗那张字据翻案,那时我娘家的人还是吃不住。所以我还是没法子,虽然青冥剑也交还给我了,但我却不敢拿剑杀他,我只盼着他将来做出什么贪赃枉法之事,我也反拿住他的把柄,那时我才能够翻身。

    “这些日子我受尽了委屈,你跟俞秀莲、刘泰保那样地胡闹,吓得他不敢在家里住,并请来打手,招来官人给他护院。他无法捉拿你们,他可天天骂我,说你们都是我的贼伙,天天晚上把我藏在下房的套间里,我又不敢不听他的话。他并说你们若是再去搅闹他的家宅,他可就要把字据拿出来,把案子闹起来,所以我还得哭求过他。我跟俞秀莲翻脸,叫她不要管,我受刘泰保的欺负,我都得忍!现在我还得求你,让我在此把伤养一养……唉!我想我还是不能在此养伤,我还得赶紧回去,不然鲁君佩他以为我是跑了,他明天就许翻案,我父兄一定被拿。我母亲一定得死……”玉娇龙悲哀地哭着,再也不能够往下说了。

    罗小虎这半天一直沉闷着,也没再说一句话。沙漠鼠在窗外扭着头听了半天,把脖子都扭酸了,这时屋中只有哭泣,再无语声。他转回脖子来,忽然见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人,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刚要喊叫。这人的宝剑就抵住了他的脖子,吓得他浑身颤抖,连气儿也不敢喘。

    待了一会儿,又听屋里的玉娇龙低声哭泣着说:

    “小虎!你明天也走吧!无论如何我不能忘你,我也不再恨你了,可是咱们已是没有姻缘之份了!你离开北京可以到柳河村,我的丫鬟绣香现在那里,她是很美的一个女子,性情也比我好得多,你可以去见她,跟她详细说明原委。她就能嫁给你。可是你以后也务些正业吧!还有,你告诉她,那炕洞里藏着的首饰匣,叫她打开,把那里面的东西烧了吧!千万连一点儿灰也别叫它留!雪虎要是找回来,你们就养着……”

    此时,窗外这青衣青须、身材挺拔的人,突然将宝剑挪开了。沙漠鼠这才喘了一口气,一霎眼之间,那人已然无有了踪影。四下无声,只有雨仍簌簌地滴着,沙漠鼠轻轻地像狗一样地爬了几步。就往后院去了。

    原来这里是西城隐仙观,庙中的老道士早年是在武当山修行。罗小虎十几岁时在武当山当过些日的小道士,因此这老道士认识罗小虎,在山上时就听他时常唱那首歌。人世相违已十余载,最近,有一日罗小虎酒肆买醉,醉后悲歌,老道士正在街上听见,才知他即是那天以箭射鲁府丞眷属车辆之人,因感觉他的处境太危险,胆子太大,所以才把他叫来。老道士就劝他暂往五岭幽谷中隐仙观的下院,这老道士的师弟慎修道人在那里,并劝罗小虎去捐情弃俗,修真养性。但罗小虎这时候哪能去念经打坐他就索性把这庙做了他的旅舍,依然整天出去向玉、鲁两家去打主意。

    一天.罗小虎在街上就遇见了沙漠鼠跟花脸獾这两个喽哕,原来他们自从罗小虎撞轿惹祸逃走之后,就没离开过北京。有那箱子金银,他们就打了一辆新车,买了一匹骡子,在顺治门租了一个小院,他们就住下了。白天花脸獾就在街上赶车,他怕人认出来,就用个帽子或贴块膏药遮住脸上的刀疤,沙漠鼠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一个鼻烟壶,假充闲散人.天天坐着车上茶馆,专为访他们“老爷”的下落,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俩。这天便会着了罗小虎,罗小虎索性叫他们换上了绿色车围,他弄了身新衣裳,坐在车里假充官员,他们这辆车很新,人也都相信不疑。

    今天就是因为沙漠鼠探来了玉宅昨晚所发生的事,并听说玉宅的姑奶奶回娘家来啦,所以白天罗小虎就坐着车,放下车帘,在玉宅门前转了两次,晚上又派沙漠鼠先去探风,然后罗小虎坐着车也去了。沙漠鼠看见玉娇龙短衣携剑而出,他便招呼了他的老爷坐着车去追,可是没有追上。走来走去,离着刘泰保的家已是不远,沙漠鼠现在对于这地方已很熟.就告诉了罗小虎,罗小虎遂命将车赶到这里。罗小虎原是想要找刘泰保打听打听,不想却正赶上了玉娇龙在那边与俞秀莲交手争斗,又从城上坠了下来。罗小虎便乘机把她救到了这里。

    如今窗外一阵骤雨已然落过,夜风变得很寒,玉娇龙把自己的遭遇及内心的衷曲,都已婉转地对情人说尽,罗小虎却默默不语,只凝滞着一对发光的大眼睛。地下放着的那只灯笼,里面的蜡也将烧尽了。这炕上只有一个枕头、一张席,连被褥也没有,玉娇龙擦了擦眼泪,就斜躺在炕上,腿疼得她不住地呻吟。她又很关心地问说:

    “这就是你睡觉的地方吗”罗小虎点头说:“就是!”玉娇龙说:“咳!你也真受得了!怎么连床被褥也没有啊莫非你现在很穷吗”

    罗小虎说:

    “我不穷,刚才你坐的那辆车就是我自己的。我有许多银两珠宝,都在我的伙计家里存着了。我在这儿住着,也无心预备什么被褥,我的心里永远像烧着一把烈火,半夜里吹来风,炕上又湿又凉,我都睡不着,身上永远发烧。你也知道,我在沙漠草原里混过多年,睡觉还挑过地方吗”

    玉娇龙听他说到沙漠与草原,又清楚地回忆起当年的旧事,心里就更难受,她紧紧地拉住罗小虎那粗大的胳臂,哭泣着说:

    “你真是太不幸了!幼年时就家门不幸,长大了遇见我,你更是不幸!我很后悔。我既是个官宦之家的女儿,可怎应该结识你呢”

    罗小虎说:

    “我看现在你也别再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了,你在北京闹的这些事可也够大的了!虽说你们有势力,瞒着人,别人不敢明说。但是外边谁不知道你又跑了趟江湖,跟我也差不多啦,我想咱俩没有什么不该相识。现在鲁君佩虽把你挟制住了,可是你别怕,你要是不愿意回去再受他的气,咱们明天就一同走。”

    玉娇龙却冷笑着说:“那,这儿的事可怎么办呀”

    罗小虎忿忿地说:

    “这儿的事也有我呢!只要他娘的鲁君佩敢跟你家作难,我就杀了他!什么顺天府尹、南城御史,还有他狗养的‘诸葛亮’,我都把他们杀了!”边说边拍着他腰带上插着的宝刀,铜环子哗啦哗啦地响。

    玉娇龙却急躁地说:

    “你这是强盗的话!在外省,你做什么都行,但在京城却凭你多大的本领也使不开。我劝你千万听我的话,千万快离开此地,不然你被他们捉拿住,我可干看着焦心也不能救你!并且要因为你闹出事,给我们家中惹出大祸,那我不但以后不能认你,还得把你当仇人!你可听明白了,我这人是好人,但若太教我难堪,我可是翻脸无情!”罗小虎便狂笑一声,不再说话。

    此时天已微明,罗小虎就出屋去了。才一出屋,一滴檐水正打在他的头上,吓了他一跳,这雨水很凉,倒使他的头脑清醒了,他便站立了半晌。屋里的玉娇龙发急了,就娇媚地说:

    “你在外面干吗啦为什么不进来呀院子里多凉啊!”

    罗小虎敞着胸怀,摸着胸上的伤疤,紧皱着眉隔窗说:“天亮了,你不是要回家吗我给你去找车!”玉娇龙在屋里说:

    “就让你那辆车送我回去好了,别到外边另雇去!”罗小虎说:“我的车也没在这儿。”玉娇龙就说:

    “那就快一点儿!”罗小虎没有言语,心中既忧郁又忿怒,他就冒着雾气,踏着庭中湿润的草往后庭走去。

    这座庙虽然年久失修,可是很大。第一层殿供的是灵官.殿里很黑,四个泥塑的手持钢鞭面貌狰狞的神像,都黑糊糊的看不清楚嘴脸,地下却躺着个人正打呼噜。罗小虎用脚把这人踹醒,这人就是沙漠鼠,他说:“喂喂!别踹呀!什么事儿呀”

    罗小虎把他揪起来.对他说:“你快去叫花脸獾把车套来,趁着天没亮,把玉娇龙送回鼓楼!”沙漠鼠一边揉眼睛,一边说:

    “别送去不好吗送去了以后又得天天去找。”罗小虎就推着他说:

    “快去!少说话!”沙漠鼠便赶紧走了=罗小虎拿拳头朝空中擂了一下,就又走回那屋里。玉娇龙此时柔情缠绵,露出十分恋恋不舍的样子,罗小虎却不住地叹息。

    过了不多时,就听外面有车轮响,罗小虎就说:“车来了!”又扶住玉娇龙问说:“你现在身上受着伤,若回去,被人知晓了怎么好”

    玉娇龙叹气说:“咳!我还瞒谁呢家里的人谁不知道连下人们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他们不敢说罢了。”

    罗小虎又说:“你回去务要放心……”往下的话他又不说了。玉娇龙说:

    “我倒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怕谁呢我不过是为我的娘家有许多顾忌就是了。”罗小虎一听她说出“娘家”这两个字,脑筋儿就进了起来,但因为屋子黑.玉娇龙并没有看出他脸上的怒色。此时就听沙漠鼠在窗外说:

    “车来啦!”罗小虎遂又抱起来玉娇龙,走到外边。花脸獾把车停在这门首,罗小虎就把玉娇龙抱到了车上。

    玉娇龙又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臂说:“你可千万照着我说的那些话去办!别叫我又不放心!”罗小虎并没言语,他只向花脸獾说:

    “趁着天还没亮,赶紧送到玉宅,把人送进去你可赶紧就走!”花脸獾点头说:

    “我都知道!”玉娇龙这才将罗小虎放开,眼泪就又流了下来,骡车动了。她几乎要哭出声儿来:

    车走得很快,路上又没有人,及至到了玉宅大门前,车就一直赶上高坡.停住了。这时天色还没大亮,花脸獾上前紧紧敲门,却暗捏着一把汗。门环响了半天.门就开了,里边出来了四五个人,问说:

    “你是由哪儿来的”

    花脸獾答不出话来,他就想赶着车再跑,车里的玉娇龙却急声说:“是我,我回来啦!快叫钱妈她们出来搀我!”

    那几个仆人一听,这才赶紧慌忙地进去叫老妈子,一个人留在外面,就悄声向花脸獾问说:“你是哪儿的车”花脸獾说:

    “我这是买卖车,是这位小姐雇来的。”仆人还要问是从哪儿雇来的,车里的玉娇龙便喝斥道:“你们就不必多问啦!人家把我送回来了,就完啦!”

    此时里边有仆妇跟丫鬟出来,就把玉娇龙搀下车去,他们都惊讶着,因为此时天光已亮,玉娇龙的打扮全能看得很清楚。就见她身上穿着又瘦又短的黑绸子衣裤,头上包着青绸手巾,脑门子上还浸出来一大片血迹,全身都是泥土,并且很湿,胳臂上也被荆棘之类刺得有许多伤处。她的脸色极为凄惨,眼角挂着泪迹,怒气却很大,一句话也不说,就让仆妇搀着她往里走去。

    这门前有个仆人惊疑稍定,又向花脸獾说:“你在这儿歇会儿,我到里边去给你讨几个赏钱。”花脸獾连连摆摆手说:

    “不用!不用!大哥你别麻烦啦!我们老爷不叫我要赏钱。”仆人惊诧着说:

    “你们老爷是谁你到底是哪个宅里的”新骡车的绿色围子被渐升起的阳光照着,看上去这至少也是个道台家里的车。花脸獾却一声不语地拉着骡子下了坡,他跳上车辕,紧抡鞭子就赶着车走去。他还怕有人在后面跟着,又故意绕了点远路,才回到隐仙观。

    此时罗小虎正在等着他的回话,听他回来说:

    “玉娇龙已安然抵家。”罗小虎才放下心,但又像丢失了什么,做了件后悔的事似的,紧皱眉头站着发呆。

    沙漠鼠跟花脸獾两个人在他的眼前站了半天,他又侧着脸寻思了一会儿。这才吩咐花脸獾说:

    “你专到鲁家门首,看那鲁家都有什么闲杂的人出入.最要紧的是打听出来那鲁君佩天天往哪儿去。”花脸獾答应了。罗小虎又嘱咐沙漠鼠说:

    “玉家那边的事,是由你打听。探探玉娇龙今天一早那样地回去了,他们两家是打算怎么办探出来就去找我。”

    沙漠鼠也答应了。这两个人就像是小卒得到了将官的命令,便一齐转身走开了。

    罗小虎躺在炕上歇着,此时他已十分困倦,但心中又十分不宁。他也睡不着觉。摸了摸身上还有几块银子,就在短衣裳上套了一件绸大褂,也走出庙去。庙外的阳光刺着他困倦的眼睛,觉着直发酸。他在西城有两个去处,一处是个澡堂子,他常到那里的官盆去洗澡,另一处是个酒馆。这个酒馆在一条小胡同里,生意很不好,可是罗小虎一来到这儿就大吃大喝,花钱毫不计较,所以掌柜的就把他当做财神爷,并且也知道这位财神爷有点儿来头不正,外边有了什么事便也来告诉他。当下罗小虎又来到这儿喝了几盅酒,叫掌柜的给他叫来一些菜饭,吃过了,他就躺在柜房的一张小铺上睡觉。掌柜的在外面应酬着买卖,一半是给他巡风。他就放心大睡。

    睡了也不知有多少时候,忽然有人把他唤醒,在他的耳边悄声叫着:“老爷!老爷!”他睁开眼睛一看,见是花脸獾,就赶紧哨声问说:

    “外面有什么事没有”

    花脸獾也悄声说:

    “鲁宅把他家的少奶奶由玉宅接回来了!听说下车时是有四个丫鬟搀着,看今天那样子,鲁宅上下的人,没有一个不胆战心寒。又听说今天五点钟鲁君佩在西四牌楼的福海堂饭庄请客,请的是邱小侯爷,铁府的两位侍卫也全都请上,据说是向邱小侯爷赔不是。我看那样子,鲁君佩是怕了!”

    罗小虎坐起身来,不住地冷笑。他抠着脑袋思索了半天,便想出一个主意来,立时喜欢着下了铺板,揪住花脸獾又悄声说了半天。花脸獾听了不住地点头,罗小虎就把他一推,说:

    “快去!”花脸獾便走了。罗小虎自己仍嘿嘿地冷笑着,又到柜前去喝了几盅酒,便回了隐仙观,这时就是下午三点多钟了。

    罗小虎在隐仙观的院中绕着松树徘徊,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他时而狂笑,时而又摸摸自己的宝刀。少时沙漠鼠跑回来了,也说了鲁君佩今天请客的事情,罗小虎便派他出去买一张大桑皮纸、买笔买墨,并买一块小砚台,沙漠鼠吐了吐舌头,说:

    “老爷!你这是要干什么呀您是要作文章吗”罗小虎说:

    “你少问!你去买就是了!”又推了一下,把沙漠鼠也推出去了。他看了看松树外的太阳,知道时间还早,心里便很是急躁。

    过了不多时,沙漠鼠把纸笔墨砚全都买来了,罗小虎就都揣在了怀里。沙漠鼠翻眼瞧着他的老爷也不敢问。罗小虎又悄声嘱咐了他许多话,叫他去找花脸獾,先到那福海堂饭庄的门前去相机行事。沙漠鼠一听.又吐了吐舌头,便说:“好啦,我们这就去!”他前脚走了,罗小虎也随后走出庙门。

    此时,天色已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天空满铺着灿烂的云霞,晚风吹起.扫去了这一天的酷热。各衙门里的人都散了值,纷纷到饭庄酒楼去赴宴会。西四牌楼的福海堂,是西城最大的饭庄,向来做官的人请客都在这里,这门前永远是车马云集。今天因为有三四起大请客,所以门前更是加倍地热闹,门前的六根石头桩子上,每根上都系着五六匹马。骡车排成了两行,总共约有五十多辆,都是簇新的大鞍车,以绿色围子的居多。

    赶车的把小板凳都聚在一块,许多人相聚着谈天、赌钱,地下放着的茶壶茶碗能有一百多个。刨出他们自己,谁也分辨不出哪辆车是他们谁赶着的。他们有的相识,有的不相识,但是因为都是同行,到了一块当然就免不掉谈论谈论这个御史家、那个府丞宅,或是那一个侯爷府的闲话。他们悄着声儿,甚至秘密地谈着,谈到他们主人的闺阁之事,即使彼此不认识,只要是打扮得像个赶车的,或像个跟班的,走过来就能随便听,随便插言说话,随便打听闲事、提供新闻,并且还随便地喝茶。

    这里边就挤进来一个人,此人拿一个比脑袋大一半的红缨纬帽遮着半个脸,穿着很干净的夏布衣裳,看这样子可能是个大府的赶车的。他坐在自己的一个红漆小板凳上,倾耳听着别人说闲话.手里拿着个挺漂亮的鼻烟壶,另外还有一个珊瑚的小碟,他把鼻烟放在碟里,一撮一撮地捏着往鼻子里去闻。他的帽子永远不摘,仿佛怕露出他脸上的什么记号似的。

    这时人群里有一名叫常子的赶车的人,他唉声叹气地,探着头压着嗓音说:

    “我看你们宅里的事全都好办,老爷有点儿脾气,那都不要紧,就是我们难办!整天得提心吊胆,一到夜里,就像勾魂鬼已到了眼前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死,谁家的宅里能够闹完了神鬼又闹贼整天刀儿、枪儿、梆儿、锣儿的”

    旁边有个人笑着说:“这还不好请你们天天看武戏,听龙虎斗!”

    这常子就叹了一声,说:

    “大哥您就别拿我开心了!这个龙虎斗可是谁也不愿听。龙还好办,真的,我到现在还不相信我们那一阵风儿就能吹倒的少奶奶,她会有什么本事可是那虎可真够凶的!那家伙,宝刀飞箭,全份的武功夫……”更压下点声儿来说:

    “宅里那天受伤的那几个,直到现在还没好呢!张三受的那一箭,不偏不斜正射中在尾巴骨上,好了他也得撅着屁股走路儿!”

    旁边的人又说:“可是,这些日你们也都挣足了!”

    常子却歪着脸说:

    “足什么拿一两串钱就堵住我们的嘴,嘴叫钱堵住了,可是保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喂老虎,这个差事,谁要是有一碗饭吃,谁肯干”

    正在说着,忽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喊着:“常子!快套车!这就得上邱府!”常子答应一声,皱着眉,旁边的人又问说:“是怎么回事

    邱小侯爷还没来吗哪位是邱府来的”大家彼此看着。常子便摆手说:

    “干脆!是邱府里的小侯爷拿架子。自己的媳妇到了人家宅里丢了面子,现在无论怎么请,怎么道歉,他也是不来!德五爷去了半天了,也是请不到.现在大概我们少爷要亲自出马!”

    旁边有人就悄声说:

    “都是你们少爷不好,怎能得罪他呢银枪将军邱广超,他认识多少江湖人那天到你们那儿打架的那个小老妈,不定是谁扮的呢!还许就是刘泰保的媳妇呢!”

    旁边有个玉宅的赶车的,摆手说:

    “不是不是!刘泰保的媳妇我认识.早先她常到我们宅前踏软绳,她不踏软绳,以后还出不了这些事呢!她现在不大爱出头了,前几天我在街上看见她,肚子大得跟个葫芦似的。”

    常子也摇着头说:

    “不是,那天邱少奶奶带去的那个小老妈很漂亮,可是脸上没好气儿,说不定就是为打架才去的,可也绝不是刘泰保的老婆,刘泰保他还巴结不上邱府呢!”说着,他就站起身来去套车。

    拿纬帽遮着脸的那个人却追过去拉了他一把,说:

    “喂!常爷!您带我到邱府去一趟好不好叫我也看看他家的那个老妈儿”常子斜着眼说:“喂!老哥!你怎么真入了迷了你是哪个宅里的呀我怎么不认识你呀你贵姓呀”这个人说:

    “我姓官。”常子说:“姓獾明儿还许有姓刺猬的呢!你是什么意思呢”

    这人就是花脸獾,他就耸着鼻子笑说:“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我听说邱家那个老妈挺俏,我想去瞧瞧。”常子说:

    “我们是送鲁府丞去请邱小侯爷,不是去接人家的老妈儿,人家的老妈儿又未必出院子,哪能一去就见得着你就别色迷了!”他急匆匆地套着车,气哼哼地直朝花脸獾撇嘴。花脸獾却眯眯笑着,认准了他那套骡子车。

    这时忽然旁边有人揪了花脸獾一下,也是个赶车的,问说:“你是哪个宅里的”并仔细打量着他,说:“我怎么瞧着你很眼熟呢”

    花脸獾吃了一惊,赶紧说:“我是李侍郎宅里的。”这个赶车的问说:“李侍郎今天也来了吗”花脸獾点头说:

    “来了,已经进去了,您是哪宅里的”这人说:

    “我是玉宅的,送我们二少爷来的。”花脸獾又吃了一惊,心说:怪不得他认识我,我常在他们宅门口转嘛!遂就赶紧把鼻烟碟递给这赶车的,笑着说:

    “您闻点儿!”玉宅这赶车的就了一撮鼻烟闻着,于是两人就谈了起来。

    此时就见鲁君佩已由里面走出来了,他上了车,有两人骑马在后面跟随保护,就走了。花脸獾并看见他的伙伴沙漠鼠也来了,沙漠鼠提着个破筐子装作捡马粪的,在许多车辆之间来回地转。花脸獾跟玉宅的赶车的共坐在一条板凳儿上,谈得很投缘。这人很喜欢花脸獾的鼻烟壶儿,简直是爱不释手,花脸獾就奉承着他,由他指点了还有哪辆车是鲁宅的,原来今天鲁宅来了轿车两辆、马两匹。

    待了一会儿,那常子就赶着车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两辆车,一辆是德宅福子赶着的,一辆就是邱府的。鲁君佩先下了车,恭恭敬敬地将邱广超请进饭庄里,德啸峰也随之下车进内。外面这些人就都说:

    “这就好了!只要把邱广超的大驾一请到,鲁府丞再敬两盅谢罪的酒,也就烟消雾散了!”又都冲着鞭杆还没放下的常子说:

    “喂!以后你们宅里一定没事儿了!你们可以放心睡觉了!”常子却摇头说:“不是那么容易吧”玉宅的赶车的也说:

    “这些事儿本来没邱侯爷什么相干,正经我看倒是得叫鲁府丞请请罗小虎跟那一朵莲花。”大家又乱谈起来。

    沙漠鼠还蹲在骡子的肚子底下捡粪,花脸獾就过去驱赶,说:

    “喂!你还没捡够吗捡那么些个马粪你是拿回家去吃的吗”追过去就要抬脚踢,沙漠鼠央求着说:

    “捡完这一堆粪,我就走!”花脸獾朝两旁看了看,就悄声告诉他说:

    “那辆,北边的第三辆,和那辆刚回来的,那边两匹马,都是!认清楚了没有”沙漠鼠用眼色表示出都知道了,花脸獾就又喊了一声:

    “快滚!”沙漠鼠答应了一下,就溜开了。

    此时饭庄里有一批请客的已然散了,门前一阵乱,车辆走了至少一半。沙漠鼠就趁着这忙乱之间,由粪筐子里取出来个小家伙,在骡马丛中钻过来走过去.已施用毕他的伎俩。鲁宅的赶车的常子和一个叫吉三的正跟大伙儿在那边谈天,没想到会发生什么事。花脸獾混在里边也跟许多人都熟了。

    此时天色已渐黑,又散了几起客,德啸峰与邱广超也都被鲁君佩送了出来,各自上车走了。又过了些时候,主人鲁君佩就又出来了,他的身边还带着两个仆人。仆人共上了一辆车,他自己坐一辆,车后随着两匹马,马上的人全都带着刀,在夜色渐厚之下,车马就往西走去。

    常子跟吉三打起精神来赶着车,可是走了不远的路,前面吉三赶的那骡子就站住不走了,把后面的车也阻碍住了。鲁君佩在车中惊诧着问说:

    “是怎么回事儿”常子便跳下车,到前面去问。吉三着急地说:

    “骡子出了毛病了!”说着便用鞭子死力地抽。不料咕咚一声,骡子竞跪下了.在车里坐着的两个仆人险些没滚出来。

    鲁君佩看外面的天色太黑,他心中就有些恐惧,赶紧大声叫着说:

    “常子!不要管前面的车,你快来!赶着这辆车送我回宅,快!”常子疾忙跑过来,跨上车辕,驱骡速走,车轮辘辘地响。不料才跑了不远,就听啪嚓一声,这个骡子也倒下了,整个把鲁君佩摔出车来了。

    两个骑马的人赶紧下来,将他搀起来问说:“大人觉得怎样”鲁君佩跛着腿走了两步,连说:

    “快!快!赶紧叫一辆妥实的车来,先送我回去.快!快点儿!”一个随从骑上马就去找车,但天已这么晚,街上哪里还有空闲的车呢另一随从一手搀着府丞,一手已抽出刀来。

    两辆残破的车相距着又很远,那边的人喊叫着说:“快来帮帮呀!

    再来一个人帮帮就行了!”常子赶忙又跑回去,帮助那边的三个人,一齐用力把骡子抬起来。骡子倒是站稳了,人可还是不敢坐上去。那吉三响着鞭子,嘴里喊着:

    “哦!哦!”骡子走了几步,可又跪下了。吉三依然用鞭狠抽,骡子是死也起不来了。

    常子就把吉三拦住,说:

    “别打了!打死,更不能走了!这一定是有缘故,前面那骡子索性躺下了,把少爷摔得不轻。不知是哪个狗子掏的坏,成心要摔咱们俩的饭碗!”说着,他急忙跑到车后边摘下纸灯笼,到前边去照着查看。怪不得这骡子要跪下呢,原来前腿直流血,前面那个骡子就更不用说了,当时就把大家吓得脸白。

    忽然听得咕噜咕噜一阵车:仑子响,声音非常之清脆,从后面又来了一辆骡车,赶车的人悠闲自在地跨着车辕,嘴里吹着山西梆子。前面搀着鲁君佩的那个人早就喊起来了,说:

    “是辆车来了吗”这里的常子急忙把这辆车截住,问说:

    “是空车吗好了!我们这辆车不知为什么.都犯了毛病了!”这车上的人止住了口哨,笑着问说:“怎么回事儿呀我知道你们大人是谁呀”

    常子听出来了这赶车的声音,又看到那顶特别的纬帽,就说:“你不是李侍郎家的吗你不是也才由福海堂回来吗李大人没在车里吗”

    车上的花脸獾就说:

    “我们大人跟韩御史坐着一辆车走了,叫我到阜城门里陈宅去接我们太太,那儿今天是办寿,唱大戏,我还想听两出去呢!福海堂门口儿的马鳖多,你们的牲口一定是叫马鳖给鳖着了,拿凉水拍拍就好了。”说着,他赶着车仍旧往前走。

    前面的鲁君佩就亲自喊着问说:“是哪儿的”常子又追着车跟花脸獾商量,说:

    “你顺便把我们大人送回去就得了!你还能得一份儿赏钱!”花睑獾却摇头说:“不行!我们太太嘱咐过,这辆新车不许外人坐。”

    鲁君佩叫那随从搀着自己,一跛一颠地走了过来,问明了这辆车是李侍郎宅的,他就说:“李大人跟我有交情,把车停住,我一定要坐!

    明天我去见他跟他说。”说着,那随从已把车拦住,就怔搀着鲁君佩上了车,并吩咐说:“快些走!”花脸獾就直叹气,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鲁君佩在车里半坐半卧,急急地说:

    “快赶着走!赶到我宅里,我多给你赏钱!”花脸獾答应了一声,摇起了鞭子,这骡子就跟惊了似的.拉着车飞跑。那随从上了马跟随着,便呵斥说:

    “慢着些!”花脸獾说:“不能慢!我送完了这位大人回宅,还得接我们太太去呢!我不能耽误了正差事!”车仍快走,马仍追随。

    忽然那匹马长嘶了一声,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故,把头一扬,四足跳起,整个将那随从摔下了马去,人晕了,马也跑了。鲁君佩在车中闻声更惊,他便嘱咐花脸獾说:“快走!”不想花脸獾反倒跳下车去,揪住骡子不走了。

    此时忽有一条大汉跳上车来,将头钻进车里,同时一口短刀已搁在了鲁君佩的脖子上。鲁君佩惊得大叫一声,花脸獾便又跳上车来,赶着骡子跑得更快。车子颠动得十分厉害,鲁君佩的肥胖身躯被大汉用力按着,他浑身发抖,连一句话也不敢说。这大汉把刀一动,刀环就哗啦一响,可是并没有伤着鲁君佩的肉皮。只听这大汉说:

    “我就是半天云罗小虎,你们强逼玉家的大少爷写了一张字据,挟制玉娇龙,我不能服气!”

    鲁君佩就战战兢兢地说:“我知道你是侠客!我求你别杀我!那张字据我拿出来给你就是!”

    罗小虎说:“到你家里再说!反正今天你我的两条命已系在一块儿了,我死了你也必不能活!”

    花脸獾把车紧紧赶着,忽然他说:

    “后面有马追上来了!”罗小虎探出头去向车后一看,就见果然有一匹马追来。罗小虎取出弩弓,将箭上好,嘣的一声射去,黑暗中的那人便从马上滚下,罗小虎又催着花脸獾快赶着走。花脸獾便连连挥鞭,鞭声像成串的爆竹劈啪劈啪地乱响。车轮咕隆咕隆地,又如连续不断的春雷。鲁君佩却如一口猪似地趴在车上。罗小虎又说:

    “当着玉娇龙的面,认准了那张字据,把它烧成灰,我才能饶你的性命!”鲁君佩喘吁着说:“都行……”

    这时已来到鲁宅的门前,车停住了,罗小虎把鲁君佩扯下车来,花脸獾赶着车就疾疾地走了。鲁君佩一下车就坐在了地下,罗小虎用胳膊把他架起来,连推带揪地走进了大门。门房里出来了几个人,一见这情景齐都大惊,有的且抽出刀来。罗小虎一箭,一个人就应声而倒,鲁君佩连忙摆手说:

    “别打!也别射!”罗小虎吩咐说:“关上大门.无论是谁叫门也不准开!”鲁君佩也依样吩咐了。

    鲁宅里的仆人、打手,还有一个新请来的镖头,虽都怒目瞪着罗小虎,但却“投鼠忌器”,怕他一反手就杀死鲁君佩,并且他们又都知道他的宝刀实在难惹,他的冷箭更是难防,就只得遵命把大门“当”的一声关上。鲁君佩又哀求他雇佣的这些人,说:

    “你们不要声张!罗侠客也不能杀我,只办点事儿,他就放开我了!你们若一惊慌,那我的命可就不保!”

    罗小虎拉着他一直进到里院。里院各处的风灯早已点上,打更的已爬着梯子上了房.梆锣才敲了一下。一见这情形,全都大慌,更夫就紧紧敲锣,把锣敲得当当乱响起来。罗小虎把宝刀挨近了鲁君佩的脖颈,鲁君佩就大声嚷嚷说:

    “别敲啊!别惊慌啊!”这时屋中也跑出两个仆妇来。鲁君佩几乎是带着哭腔,他连连摆手说:

    “没有什么事儿呀!别大惊小怪!来的这是罗侠客,罗君,是我请来的。你们……你们快到老太太屋里,跟老太太要过来那张字据,就是少那张字据,快拿来!就完事儿了!”

    罗小虎就说:

    “带我到玉娇龙的屋里!”鲁君佩连连答应着。罗小虎用力揪着他,手指把他的肥胖胳膊都抠破了,鲁君佩就一跛一跛地把罗小虎带到了西小屋。原来今天他将受了伤的玉娇龙由娘家接回来后,又迫她另换了一间屋子居住。

    一进这屋,床上的玉娇龙就推开锦被翻身坐起,她鬓发蓬松,憔悴的脸上现出一种莫大的惊疑。罗小虎把鲁君佩一推,令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又向玉娇龙一摆手,说:

    “别怕,只要他肯听我的话,今天绝闹不出人命来!按理说,他施用手段,买通了匪人,将你捆到这里来,令你与他成亲……”

    鲁君佩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似的,他就说:“我……我并没跟她成亲呀!罗侠客.你可以问她本人。”

    罗小虎忿忿地说:

    “但你也够狠毒的了!把她捆绑着,叫她的哥哥写下字据,凭着字据你可以随便虐待她,她也不敢惹你。你最狠毒的是买出个女贼来假充俞秀莲,去伤了人家的幼女,惊了人家的老娘!”

    鲁君佩面如土色,跪下来说:“那真不是我做的!”

    罗小虎一脚踢去,厉声说:

    “谁能信你这狡赖你是故意做出这事,以便激怒玉娇龙。你并且放虎归山,给了她宝剑,叫她去与俞秀莲拼杀,你坐山观虎斗,要看她们两败俱伤,这事还瞒得过谁”鲁君佩趴在地下,颤栗无语。

    罗小虎扭头看了看玉娇龙,只见她脸色发紫,双眉腾起了杀气。罗小虎微微冷笑,说:

    “这件事我不管!他伤的是你玉家的人,他该死不该死,将来你再想办法,再定主意。我自从新疆洗手之后,从不枉伤一人。今天我只把那张字据逼索过来,毁了它,我就算对你尽了心!”

    此时字据已然取来了,是个男仆拿着,可是那人不敢进屋。罗小虎推开了门,把字据拿到手里,就又把门关上,先交给玉娇龙看。玉娇龙就着灯光,把这张束缚她的狠毒字据反复地看了半天,然后就点头说:

    “对!不错!就是这张字据!”罗小虎又问说:“你认准了”玉娇龙点头说:“认准了!”罗小虎又说:

    “再没有了吧”玉娇龙摇头说:

    “再没有了!只有这一张。”罗小虎点点头,就将这字据放在烛台上点着。呼呼地起了一片火光,待了一会儿,整张的纸就变成了片片的飞灰.一个字迹也没留下。

    罗小虎又把鲁君佩拉起来,叫他坐在椅上,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笔墨纸砚,都放在桌子上,说:

    “你该给我写一张字据了!你们念书的人心眼毒辣,我得学学你们!”他就着桌上碗里的残茶.泡开了笔,研了墨,把宝刀向桌上一拍,说:

    “来!写!我说什么你写什么,写错了一个字都不行!你别欺我认识的字有限,写!笔拿稳些!你是翰林,写字还费难吗”遂一脚蹬着凳子,把刀在鲁君佩的头上一晃,一边说一边逼着鲁君佩写道:

    立字人鲁君佩,我本与大盗半天云是结义弟兄。玉娇龙乃闺阁贞节小姐,她嫌我貌丑,不愿嫁我,但我必欲得之而后甘心,因此乃唆使绿林中人碧眼狐狸混入玉宅,诱他家小姐未成,我又使人打死蔡九。我在外胡造谣言,诬赖玉宅家门不严,强迫着将玉小姐娶到我家,并将她凌虐成病,将她的丫鬟也毒得不能说话。我是人面兽心,虽文官而实大盗,我盟兄半天云本是好汉子,他不惯我所为,因与我反目。最近我又派女盗……

    罗小虎把宝刀向鲁君佩那冷汗涔涔的头上一拍,说:“那假俞秀莲的名字叫什么”鲁君佩乱颤着说:

    “听说……她外号叫女魔王!”罗小虎冷笑着说:“好!就写上!”又接着说:最近我又派女魔王假冒侠女俞秀莲之名,到玉宅中杀伤幼女,吓坏老夫人,这实是真事。我实该死,如今半天云叫我立字据,也是我自愿,半天云非罗小虎,罗小虎是真正男儿,半天云乃绿林豪杰也。谨此立字,交我盟兄收执,一朝犯案,俱不能脱。

    照这话写完,鲁君佩的身子都瘫了。

    罗小虎微笑着。把这纸字据又拿给玉娇龙看了,玉娇龙只是落泪点头。罗小虎又去叫鲁君佩画了押,他便将纸叠了叠收在怀里,拿刀又轻轻拍了鲁君佩一下,说:“你别怕!只要我不犯案,也绝拉不上你。”又过去向玉娇龙说:“我走了!我已心满意足了!我也放心了!”玉娇龙却不住地落泪。

    罗小虎又悄声说:“我晓得你,虽然我已替你这么办了,你一定还是不愿跟我走。你是舍不得离开家,你也不能受外边的苦,我又怎能勉强你”他叹了口气,又说:

    “你记得早先在沙漠里咱们说的话吧也许你早忘了!”

    玉娇龙瞪起眼睛说:“我凭什么忘只是,现在我母亲还没死,我哪儿也不能去!”说完低着头又呜呜痛哭。

    罗小虎拍着她的柔肩,说:“不要哭!哭还是什么英雄”他发了一会怔,又说:

    “我走了!昨天你住的那座庙,那老道士是我的好友,无论我往什么地方去,我也必把我的去处告诉他。将来,那怕在十年之后,你若想起来找我,就可以去问他,我们就可以会面了!现在这事已然算完,我再去为我的父母报仇。那件事再办完了,我纵不死,可也必心灰意懒了。你放心,我不能再胡为,也不能再鲁莽了,可是我也绝不能做官,我也不想做官了。好!如果有缘,咱俩再见,你记住了,你纵使变了心,我罗小虎这生这世也绝不能变心!”他一笑,望着玉娇龙悲泣的姿态,心中又一阵犹豫,但他还是一顿脚,提刀闯门而出。

    玉娇龙却又焦急、凄惨地叫道:“小虎!你回来!”罗小虎倒退了一步,一手横刀防御住外面的人攻击,扭头又向玉娇龙望去。就见玉娇龙已下了床,扶着床慢慢地走了过来,灯光斜照着她蓬松的云发,照着她涕泪交流的脸儿。玉娇龙扯住罗小虎,悲哽着说:

    “你放心吧!我永远是你的,无论迟早,咱们还能见面!”

    罗小虎叹息了一声,便说:“好!我永远等你!”又扭头看了看瘫在桌椅之间如泥胎似的鲁君佩,他就努努嘴说:

    “那个可还要防备,想法……”他做了个手势,又狠狠地说:“那才好!”

    玉娇龙擦擦眼泪,点点头说:“我都知道!”叹了口气,又说:

    “我向来是心高气傲,一点儿亏也不吃的,可是如今要不是你替我想法子,我还随着人欺凌摆弄呢!我只惭愧,到现在我还是不能跟随你走!”

    罗小虎说:“其实你现在就是跟我走也没什么,字据已经烧了,他还能将你家里的人奈何”

    玉娇龙摇头说:“不!你还是不深知道我,我却知道我自己,我不该生于宦家,我又不该跟你……你的遭遇是太可怜了!也被我害了这许多日,可是,我望你还得自强、上进,不可以灰心!”

    罗小虎的脸色变了变.心中又烦恼又气愤,就摆摆手说:“别说了!

    这里不是咱们谈话吵架的地方。今天的事已办完,我走了,也许我走不出这座宅子就得死!”他一抡刀出了屋,见院里院外已挤满了人,灯火亮如白昼,刀枪光芒耀眼,罗小虎就大喝一声:

    “你们要怎样难道要叫我进屋结果了鲁君佩,再出来与你们厮杀吗”他大声喊着,声如霹雳。

    这时鲁君佩就急急地从屋中出来,举着两只胳膊乱摆着手,连声说:“别打!别打!快放这位罗侠客走!”

    罗小虎微微冷笑,一回手又扭住了鲁君佩,说:

    “顶好你送我出门!”当下他就一手持刀,一手扭住鲁君佩往外去走,一路无阻地走到门前叫人开了大门。罗小虎又回身瞪了鲁君佩一眼,见鲁君佩浑身乱抖,也很可怜.便冷笑一声说:

    “你大概也都明白了,以后你有什么毒计,自管再使去吧!”鲁君佩连连摇头说:“我再没有了!明早我就叫玉小姐回家,以后我不管她!”罗小虎把鲁君佩一松手,鲁君佩随之瘫坐在地上,罗小虎便于夜幕之下,独自昂然走去。

    这时,距此不算太远的隐仙观内却十分凄凉,前院的松柏被风吹得发出啸啸之声.屋子里的地上放着个纸灯笼。沙漠鼠早就回来了,他虽然有些疲倦,但是躺在炕席上却睡不着觉,心里想着:刚才把那两头骡子的腿弄伤了,不知有效没有

    “老爷”也不知怎样了今天能够得手不能他又回想起昨夜下着雨的时候,

    “老爷”把“太太”玉娇龙背到这炕上来,那股得意劲儿,真叫人看着眼馋。可是想起自己在窗外偷听时,突然有个人把一口宝剑贴住了自己的脖颈,却又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心想:那人的武艺恐怕比玉娇龙还要高,不然怎么一转眼他就没有了踪影,而且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想到这里,他害怕得简直躺不住了。

    待了一会儿,花脸獾也回来了,他是把骡车赶回了宣武门内他的家,又赶紧跑到这里来了。他手里也提着个灯笼,还有一包酒菜,腰里揣着一把砂酒壶。两人凑在一块儿,沙漠鼠的胆子就大了,两只灯笼凑在一块儿,屋子也显着亮了,两人就喝着酒儿谈着闲话。

    又不多时,他们的“老爷”就回来了。罗小虎一进屋,他们齐都下了炕,只见罗小虎身上并无伤,头上并无汗,像是没经过打斗的样子,气也似乎是消了,可是精神却显得十分倦怠,两只眼仍带着忧愁之态。他的腰带上插着雪亮的带铜环子的宝刀,衣内怀里却露出来一角纸。就是白天买的那张纸,这时上面可有字迹了。罗小虎把剩下的半壶酒两口喝尽,就命花脸獾、沙漠鼠二人回去,他也不多说话,倒在床上便睡,一夜就慢慢地过去了。

    第二天,花脸獾与沙漠鼠又来到庙里听候差遣,就见罗小虎正同着本观的老道士谈话,声音很低,他们都不敢在旁听。可是待了一会儿,罗小虎就叫花脸獾回去收柬行李、套车,并嘱咐务必摘下那绿色的车围,并说:“咱们即日就走!离开北京,事情现在都办完了!”

    沙漠鼠却暗自吐舌头,心说:来了一趟北京,闹了多少日子,到现在老爷还是个光棍儿呀,怎么事情就算办完了呢花脸獾却欢跳起来,拉了他的伙伴一下,说:

    “老爷一定是带着咱们回新疆!不是还去贩马,就是再上红云岭。”当下他就跑走了,回去收拾了他们的箱子、金银、行李。

    过了一会,他套了车,就又来到,沙漠鼠也由庙后院将马牵了出来。罗小虎换了一身很阔绰的衣裳,就出了庙上了车,放下了车帘。花脸獾赶着车,沙漠鼠是骑着马,两只红眼胡乱张望,当下就一齐走了。他们混出了城,就往西走,花脸獾便大失所望,原来罗小虎并不是要回新疆,却是听了庙中老道士之劝,往西陵五回岭去了。

    隐仙观的老道本来是专心清修的人,虽然也会武艺,但来到京城十余年从不显露。他把罗小虎招到庙里,原是怕罗小虎在京城闹事惹祸,他并且常劝罗小虎应当恢复道家原来的面目,或回武当山,或至五回岭隐仙观下院去。

    老道士本来晓得罗小虎这样闹,第一是为了与玉娇龙的私情,第二就是他要报父母的仇恨。因此老道士就对他说:

    “你到五回岭去,我师弟慎修他能帮助你报仇。慎修他原名徐继侠,是四川人,人道不过十余年。他早年曾云游江湖,尤以在中川一带行侠仗义的时期最长,想他能晓得你父母早先被害之事,及贺某等人的下落。但无论如何,你总在武当山上受过三清的戒条,为父母雪恨虽可,只是不要杀戮过惨。至于你与玉家之女的私情,更应视之如镜花水月,云烟梦影,既然不能再相结合了,只好割绝。在清静中自有真乐趣,那比俗世中的功名爵禄、儿女私情,还要强胜万分。”

    这些话罗小虎虽都觉着不大入耳,可是他此时确实已有些心灰意懒、筋疲力尽了,愿意找个清静的用不着担心的地方去歇一歇,所以他便带着他手下的两个伙计走了。他这一走,京城里顿然少了一个行迹诡异的人,鲁宅玉宅省却了许多担惊,但是却又有另外的一件事发生,竟惹起了几场刀枪拼杀,千里风尘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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