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卧虎藏龙 > 第四回 冷笑娇嗔深闺索宝剑 灯光鬓影元夜遇情人

第四回 冷笑娇嗔深闺索宝剑 灯光鬓影元夜遇情人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午后等了多时,寿儿又来到窗外喊说:

    “回事!玉三小姐来啦!”

    德大奶奶赶紧迎了出去。杨丽芳又对着穿衣镜照了照,也随着她婆母出去迎接。俞秀莲站起身来,就听屏门外传来一阵轻柔的笑声,足音杂沓,她隔着窗上的玻璃往外去看,就见德家婆媳让进院来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姐。

    果然,这位小姐的身材是细而长的,可是并不见得怎么弱。她披着银红缎子绣花的皮斗篷,露出缠着金线的辫根,发上斜簪着一只衔着珠子的红绒凤凰。脸上敷着脂粉,那一定是一种贵重的脂粉,颜色鲜艳,并且调合,不像一般俗气女子,脸上的脂粉搽得那么怪气。这位小姐不仅是美丽,还表现出一种大方。她带着春风一般的笑,语声不大,但是很清楚,举措适宜而不粗俗。

    跟德大奶奶谦让了半天,她一定要请德大奶奶在前面走,德大奶奶却执意不肯,直说:

    “您到我们家里来啦,哪有我们先走的”玉娇龙就笑着说:

    “那么少奶奶先请!”杨丽芳便笑着赶紧往后退。随侍玉娇龙的两个仆妇,和一个打扮得比杨丽芳还要漂亮的丫鬟,都笑着说:

    “德太太,您是我们三小姐的老嫂子,您就别客气啦!”

    俞秀莲看到这里,她就翩然走进了套间,放下了软帘。隔着帘子听,德大奶奶已把玉娇龙让进来了,她们很客气地让座谈话。德大奶奶问玉娇龙这两日在家做些什么,玉娇龙笑声儿回答说:

    “什么也没做。我是想出来看看五嫂,但又怕五嫂子的事情忙,再说我一来了,少奶奶就要受累!”

    杨丽芳也婉转地说了两句谦逊的话,后来就听德大奶奶说:

    “今儿我不但是请了三小姐,还请了邱大奶奶呢!可是她今天要回娘家,把我的约会儿给谢绝了。本来年底我也想着,三小姐在家事情一定比往常多,我应当等到过了年再请您。可是,这两天我们这儿来了一位客,是个有名的人,您早先跟我说过,想见见她,正好她今儿也想见见您。”

    玉娇龙似乎有点儿纳闷,笑声问说:

    “是哪一位呀”

    德大奶奶就说:

    “怎么,客请来了,她倒躲避起来啦少奶奶,你快请俞姑娘去!”她又轻声对玉小姐说:

    “是俞秀莲来了,住两天她还要走,今儿我设法叫她耍一回双刀,给您看看!”

    此时杨丽芳已笑着走进套间,到了秀莲的近前,她就笑着悄声说:

    “玉娇龙来啦,我们奶奶请您去见见!”俞秀莲便微笑着,从容地走出了套间。

    此时玉娇龙已站起身来,看见了俞秀莲,她的脸色不由得一变,仿佛十分地惊讶,但这种状况一闪就过去了,她的脸色仍然平和。德大奶奶就笑着给介绍说:

    “这是玉宅的三小姐,这是早先我们家里的老师俞小姐,你们姐儿俩,一位是专会练武,一位是就爱瞧人练武。”

    俞秀莲向这位贵小姐点点头,微笑着,目光如同利箭般地射在玉娇龙的脸上。玉娇龙也点点头,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也直盯着俞秀莲,仿佛是说:你这样瞧我,我就也这样地瞧你!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儿,玉娇龙忽然就天真地笑了,她瞧着德大奶奶说:

    “我觉得这位俞姐姐很眼熟”俞秀莲就说:

    “我看你也眼熟,仿佛昨儿晚上咱们见过面似的!”德大奶奶笑着说:“那大概是你做梦啦!请坐吧!请坐吧!”

    杨丽芳托着茶盘送上茶来。玉娇龙就带笑问说:

    “我早就听德五嫂子提说过您,说是您真有本事。”俞秀莲就也笑着说:

    “我的本事比三小姐可差多了,我就会蹿房越脊,不会钻窗户。”玉娇龙脸色又一变,仿佛不解这话,就依旧笑着问说:

    “俞姐姐是几时来到北京的”俞秀莲说:

    “我是才来了两三天。要是早来,咱们也就早见着啦!”

    玉娇龙又笑着说:

    “您是来到德五嫂子这儿过年吗”

    俞秀莲摇头说:

    “不是,我到北京来是为办点儿东西,打算买一块青纱的蒙头手巾,再买两张狐狸皮。”玉娇龙说:

    “对啦,听说今年的狐皮很便宜”俞秀莲说:

    “可也分大狐小狐,大狐的不太值钱,小狐的总难得些!”玉娇龙笑了笑,低着头喝了一小口茶。

    这时德大脸倒不住地发红,因为俞秀莲说的这些话仿佛有些颠三倒四,她心说:到底是跑惯了江湖的,见着了生人不知说什么才好。她遂就在中间掺言,把两人的话给岔开了。伺候玉娇龙的丫鬟也瞧了俞秀莲一眼,就拿着小姐的斗篷,退到了一边。杨丽芳在旁也很替俞秀莲着急,心说:这位俞姑姑今天是怎么啦人家宅里这几天正闹着什么碧眼狐狸的事情,才见面就说这些话,不是成心讥笑人家吗

    此时玉娇龙又看了俞秀莲一眼,就转脸去向德大奶奶说:

    “我们家里的那件事还没完,外面的谣言是一天比一天多,闹得我父亲要辞官,我母亲也天天地发愁!所以今天您一请我,我就来了,因为我在家里也很烦恼!”说时,她的脸上就现出来一种愁容。

    德大奶奶听玉娇龙自己先提说出来,她这才敢问,就皱着眉问说:“宅里用的,不全是一些老人吗”

    玉娇龙此时穿的是雪青缎子的皮旗袍,她把两只手放在膝上,低着头.凤凰簪子上的那串珠子直垂下来,来回摆动着。就见她抑郁地说:

    “虽然都是些用了多年的下人,可是究竟其中有没有什么坏人,谁也不敢说。我父亲是觉着外面的谣言虽不可信,可是自己也得洗刷洗刷嫌疑。就打算把里外用的人全都撤换,然后自己辞官。可是有许多亲友就都来劝他老人家,说是不可因为一点儿无根据的事,就辞官,辜负了朝廷的恩泽,并且有几个下人,我母亲是向来离不开。因为这种种原因,年前恐怕还不能决定怎么办。我虽然自己另住一间房里,不大过问家里的事.可是每天见了谁,谁都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夜里也是一夕数惊,我也不知是有些什么事,别人也都不告诉我。五嫂子您想,天天如此,谁能受得了!”

    德大奶奶便露出不平的样子,说:

    “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一个小瓦片竟会绊倒了人!您家的老太爷也太慈善,不会给个全都不管吗下人有不好的,立时革除,外面有人造谣言,就抓了去押起来!”说到这里,她又望了望俞秀莲,说:

    “俞妹妹你也别只信刘泰保的一面之辞,你看看,那些个无赖汉把人家那么大的府第搅成什么样儿了你是出了名的侠女,你替我打这个不平,把刘泰保杀了!”

    玉娇龙也不禁笑了,说:

    “也不怪那姓刘的,若没有有权势的人保护他,他也不敢这样做。再说,我们用的下人也太多了,其中难免良莠不齐。俗语说‘无风草不动’,怎么姓刘的不给别人家造谣言,单说我们可见……”

    德大奶奶说:

    “那是因为老太爷办事太认真了,大概把他们那些流氓得罪啦!刘泰保也就是个流氓的头儿,他又仗着贝勒府的势力。”

    玉娇龙微微叹了口气,抬眼望了望俞秀莲,就说:

    “我要是像这位俞姐姐似的可就好了,我也不必会武艺,只要我能够一个人走到外边去,就好了!”

    德大奶奶却说:

    “您是千金小姐,别说一人出外,就是走出闺阁一步,也得叫丫鬟婆子扶着呀!我们这位俞大妹子家里就是保镖的,从小时就跟着她老人家在江湖上闯。”

    玉娇龙说:

    “所以我真羡慕俞姐姐。今天我跟俞姐姐见了面,求俞姐姐拿我当个小妹妹看待,别当作外人才好!”

    杨丽芳站立在旁边,听了玉娇龙的话,就瞧了秀莲一眼。俞秀莲起先是微微冷笑,但这时她也有些发怔,心中拿不定主意。因为听了玉娇龙说的这番话,分明她是一向独处深闺,别说外面的事,就是她们宅里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能立时就知道。她这样温柔典雅,说话又很可怜,真不由得使俞秀莲心软了,而且有些后晦自己刚才说话鲁莽。俞秀莲便细细地观察玉娇龙,可又觉得这身材、腰儿,分明像昨天晚上使宝剑的那个人,尤其是叠着的腿儿下面,露出一双大足。她的脚很瘦,穿着浅红色的绫袜.花盆底的平金嵌玉的旗人女鞋,可是要穿上一双靴子,也跟男人无异。俞秀莲又注意玉娇龙的双腕,见她戴的是一双玲珑的金镯,纤纤的手指上有翠戒、金圈,十分的柔腻,不像是会耍宝剑的。

    玉娇龙这时也望着俞秀莲,俞秀莲就笑了笑,说:

    “我是不会说客气话的,刚才玉妹妹说的话,我实不敢当。不过我想尊府里的事,实在不是一件等闲的事!我在江湖闯荡已有四五年,什么事都遇见过。专有一种大盗,为逃避官人追捕,便隐名埋姓,或是男扮女装,去给人做奴仆,并常常勾串那宅门里的公子小姐。他拿着主人的短处,主人明知道他是贼,可也不能奈何他。”

    玉娇龙点头说:

    “这类事我也听说过,可是我们家中绝不会有。我的兄嫂都在任上,家中只我父母和我三个是主人。”

    俞秀莲说:

    “既然府上的人口很少,用的下人又多,自然有些就查不到,我想这只有小姐你给想法子了。务必要仔细调查男女仆人的来历,好堵住外面的谣言。不然真若再闹出什么事,恐怕就是贵府的大人辞官也不中用,因为既然身为九门提督,家中却纵容着盗贼居住,这罪名可不小!到事情出来时,您也难辞不孝之名!”

    玉娇龙听了微微有些发怔。德大奶奶却叹了口气,说:

    “你要是三小姐,事情可就好办了,你可以拿着刀一个一个地去逼问,三小姐她哪儿成连她们家里用的一共有多少人,她都不知道!女佣人她还可以追问追问,男佣人她简直就见不着面儿。再说,哪有一个小姐审问佣人的呢”

    玉娇龙也叹息说:

    “现在要是我大哥或我二哥在家,那就好办了!”

    德大奶奶说:

    “也不用老爷们在家,只要有位能干的太太、奶奶就行。没出阁的小姐,在家里就跟客似的,什么事情也不能多管!”

    杨丽芳又给换上茶来,这里的仆人又向炭盆里添了几块炭。玉娇龙轻轻地站起,德大奶奶和俞秀莲便也全站了起来。玉娇龙走到一个乌木的长几旁,那几上有两盆水仙,白玉般的花朵,黄金似的花蕊,翡翠似的枝叶,娇艳可爱,散发出阵阵清香。她伸着素手,指指花儿.笑着向德大奶奶说:

    “这花儿真长得好!我房里也种了两盆,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开花。”德大奶奶说:

    “那也许是您的屋子冷一点儿。我们为这几盆花,晚上连炭盆都不灭。”玉娇龙就点了点头。

    这时她斜对着这盆花,仿佛脑子里在想什么事情。德大奶奶、杨丽芳都羡慕地瞧着这位小姐,因为她的芳姿艳装配上这水仙花,更显着美丽,真仿佛是一幅名家所绘的仕女图似的。俞秀莲一转眼珠,心里就想:我试探她一下,这样就可以看出她是个怎样的人了!于是她忽然变得活泼起来,笑着说:

    “这样好的水仙我也没看见过,五嫂子真是个好花儿匠!”说着便向玉娇龙走去。

    走到相离有两步之远处,俞秀莲忽然把目光又投在玉娇龙的身上,笑着说:

    “玉妹妹,你穿的衣裳这是什么材料我看看吧!”她向前伸着手指,直直地向玉娇龙的胸间点去,用的是点穴的姿势,其时极快。

    不料指头还没挨着那缎子衣裳,玉娇龙就早把她的这只手握住了,玉娇龙芳容微紫,但还故作微笑,说:

    “哎哟!俞姐姐的手怎么这么凉呀”

    俞秀莲一翻手,握着她的手腕,手指用力一箍。这要是别人早就得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了,可是玉娇龙的芳容反倒转为平和,她微笑着说:

    “姐姐你别闹,我怕你的手凉!”

    秀莲冷冷一笑,放下了手,玉娇龙便赶紧转身躲开了。俞秀莲就独自对着水仙,点头冷笑着说:“我明白了!”

    德大奶奶这时也有点儿发怔,就问说:

    “你明白什么啦”

    俞秀莲说:

    “要想瞒我可不行,趁早跟我说实话!”德大奶奶笑着说:

    “什么事情呀,叫你查出来啦”俞秀莲说:

    “我查出您这水仙是用炭盆烘的,不然不能开得这么茂盛。”德大奶奶便上前拉了她一把,笑着说:

    “得啦我的妹妹,您别露出您是从乡下来的呀!这水仙可不像韭黄,得用火烘。”俞秀莲便也笑了笑。

    玉娇龙又坐在那边的椅子上独自饮茶,并把里衣的两只红绫袖头放下来,遮住了她的两只腕子。杨丽芳瞧瞧玉娇龙,又瞧瞧俞秀莲,脸上露出惊讶之状。德大奶奶却有点儿不高兴的样子,又陪着玉娇龙没话找话地谈了半天,天色就不早了,她就吩咐在屋中开饭。仆妇、丫鬟忙着收拾好了饭桌,德大奶奶跟杨丽芳就请玉娇龙坐在首席,俞秀莲坐在次座,德大奶奶作陪。杨丽芳先是不肯坐,玉娇龙就笑着说:

    “少奶奶你也坐下吧!咱们跟一家人是一样,不必讲究那些规矩礼节。”德大奶奶也向儿媳说:

    “你坐下吧!”杨丽芳这才在最末一个凳儿上坐下。

    此时俞秀莲跟玉娇龙是并坐着,玉娇龙的衣香都扑在了秀莲的鼻里。秀莲就把手放在桌下,暗暗地拧了玉娇龙的腿一下。玉娇龙没有言语.她把一杯酒递给秀莲,说:

    “俞姐姐您喝酒吧!”俞秀莲又用力掐了她一下,玉娇龙便微微皱了皱眉,俞秀莲就笑了,这才照常地饮酒谈闲话。玉娇龙也欢欢喜喜地,并且跟俞秀莲特别地亲近。少时,银烛点上了.烛光照着玉娇龙,更像彩云中的仙子似的。

    酒肴没用了多少,可是宾主已一齐离席。玉娇龙的丫鬟又擎着水盂,请小姐漱口。俞秀莲也很平和地跟玉娇龙谈了些闲话。这时已交了初更.玉娇龙就向德大奶奶告辞,德大奶奶还要挽留,玉娇龙却说:

    “因为家里有事,回去晚了怕不大好。”又回头向俞秀莲笑着,说:

    “俞姐姐,过两天我接您到我们家里去过年。”当时仆妇便打着红纱灯笼,玉娇龙又披上了皮斗篷,丫鬟搀扶着她向外走去。俞秀莲送到屏门,自己就回去了,到了屋里就不住地笑。

    待了一会儿,德大奶奶也送客回来,见了秀莲,她就带着笑抱怨说:

    “俞大妹妹您今天是怎么啦怎么见着她一点儿客气也没有啊今天幸亏是她,她没有什么小姐的习气,若换个别的人,真得叫我在当中为难!”

    俞秀莲也笑着说:

    “本来我就是个野人,哪儿会富贵人说的客气话可是也只有她,我还肯和她谈几句,要换个别人,我才不理她呢!”

    德大奶奶又说:

    “大妹妹,我央求你一件事。你冲我的面子,别再帮着刘泰保欺负人家啦!不然将来真要出了点儿什么事儿,我跟你五哥都对不起她家!”俞秀莲摆手说:

    “五嫂子放心,我办事一定要讲情面,不能叫她们那样的大人家露丑,也不能给五哥五嫂招事。我今晚再到刘家去一趟,明天就可以把事情办完,我也就要走了!”德大奶奶说:

    “这次你来,怎么不像早先啦我瞧你仿佛改了脾气啦!”俞秀莲不语,望着旁边的杨丽芳一笑。杨丽芳却也发呆,猜不透俞秀莲的心事。

    秀莲自己倒着茶喝了两碗,就脱去了她这身仅有的漂亮衣裳,换上青衣裤青鞋。她跑出屋去,叫车房里的人给她备马,然后又跑回来,披上她的那件斗篷。德大奶奶就叹息说:

    “你们这江湖的性情真难改,我要是个男子,我也绝不娶你们这样儿的。”俞秀莲笑着说:

    “你娶了玉娇龙那样的小姐,也是靠不住!”说着,披着斗篷往外就走。路过书房前,见窗里灯光灼灼,并有德啸峰的吟诗之声。

    俞秀莲走到车房,见她的那匹铁青色的健马已经备好.就牵马出门,上马挥鞭而去。此时天上星光闪闪,迎面寒风凄凄,大街上只有几辆骡车没精打采地走着。打更的人敲着锣跟梆子,像鬼魂似的.贴着路旁晃晃悠悠地走着。俞秀莲策马飞驰,

    “嘚嘚”的马蹄声敲打着石头道,风吹得她的斗篷噗噗地响。

    少时到了花园大院刘泰保的门前,她将马靠近了墙,便站在马鞍上向院里去看。见北房中有灯光,她就叫着说:

    “蔡妹妹开门来!”里边蔡湘妹、刘泰保就全出来了。俞秀莲在墙上露出半个身子,笑说:

    “把门开开吧!”蔡湘妹赶紧开门,到外面一看,她就喜欢着说:“俞大姐,这是您的马呀”俞秀莲由鞍上跳下来,说:

    “我嫌车走得慢,所以骑着马来了。你会骑马吗”蔡湘妹说:

    “会骑,可是骑不好,也不会在马上耍玩艺儿。”她过去想要接过马来在门前跑一趟,过一过骑马的瘾,刘泰保却把她拉了一把,说:

    “请大姐里面坐吧!”蔡湘妹就同秀莲进了门,刘泰保也把马匹拉进院来。

    到了屋中,秀莲就笑着向湘妹说:

    “今天我在德家见了一位江湖朋友,又把咱们那件事儿寻出来许多头绪。待会儿我再走一趟,就能把宝剑索回了。碧眼狐狸已死,这件事就算完了,我们也不必再深究了。”

    蔡湘妹却忿忿地说:

    “可是,用镖杀死我爸爸的是那个小狐狸,捉不着他,我还是不能甘心!”

    俞秀莲说:

    “那天你们黑夜交手,谁能分得出镖是谁放的事情既是由碧眼狐狸而起,碧眼狐狸死了,也就算了,何必一定不饶人”正在说着,刘泰保也进了屋,他悄声说:

    “玉宅昨晚死的那个高师娘,确实是碧眼狐狸无疑。玉正堂也知道了,今天没到衙门去办事,听说是犯了老病,在家休养了。外边有人又传说玉正堂要薛官。”俞秀莲就点了点头。

    三个人又谈了一会闲话,不觉天已二鼓。俞秀莲就将里衣扎束利落了,单刀插在背后,外面披上斗篷,然后就叫湘妹随她去关门。临出门时她说:

    “三更以后,我就回来了。”

    出了门往北,顺着城墙往西,四下黑糊糊的,一个人她也没遇见。她按照昨夜追赶碧眼狐狸的那条路去走,走得不快,打过三更,方才到了玉宅的大门前。一见门前并无防备,她就将斗篷脱下,飞身上房,踏着房瓦去走。就见昨天所到的那花园里,假山石前支着两只很亮的灯笼,还有几个人在那里徘徊。

    秀莲回避着花园去走,越过了几重房屋,就寻着了昨夜有人钻进后窗去的那座大厦。她趴在前檐,往下一看,见院中没有灯光,下面这房子里却透出来灯光闪闪。秀莲很为惊讶,心说:玉娇龙到这时候为什么还不睡觉

    她把斗篷放在房上,探下身盘住了廊柱,然后揪住了廊下的椽子,平着身,如同燕子飞翔一般。她探首到窗前,由身边取出个小剪子来,剪破了窗上糊着的白绫,用一只眼往里去看。就见屋中并没有人,只是那张小书案上放着一盏银灯,灯下压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几行大字,是:

    秀莲姐:知君今夜必来,请勿相逼,妹已知过,今后当敛迹矣!

    秀莲噗哧一笑,悄悄说了声:

    “好聪明!”忽见那边床上的红幔帐一启,露出玉娇龙的半身。她穿着青色的寝衣,头上的辫子已分为两条,分披在前胸上。秀莲就又向里悄声说:

    “好漂亮!小姐,请你下床!”

    玉娇龙微笑着,慢慢地下了床,像没事人儿似的。到了灯前,她指指自己的腕子,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秀莲就笑着说:

    “这是便宜你!不瞧你长得美,我一定掐得更重。快把宝剑拿出来,我就走!”玉娇龙拿起笔来,簌簌地又往纸上写,写的是:

    明晚必送还原处,不能无信。

    秀莲笑着说:

    “好啦!再叫你把那宝剑玩一天。”玉娇龙仰着脸向窗子一笑,秀莲就说:

    “我走啦!”说毕,退身回到房上,就见窗里的灯光也灭了。

    秀莲挟起了斗篷,伏着身,踏着屋瓦,又走到临街的墙上。她跳将下来,披上斗篷就走,一面走,一面觉得好笑。才走了不到百步,忽觉有人从后面捶了她一拳,捶得她背上很痛。秀莲赶紧闪身回首去看,就见一条黑影蹿到一家房上去了。秀莲脱了斗篷追将上去,那人咯咯地一阵笑,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秀莲去赶,黑影又跳下房去,秀莲也跟着跳下来,问说:

    “好个贼小姐,你是要做什么去”黑影却一闪身就不见了。

    秀莲心中很是惊疑,不知她又要去做什么,未免担心着刘泰保和蔡湘妹,就赶紧往回走。走到城墙下,往东又行了不远,就听见马蹄之声,嘚嘚的迎面来了。马上的人高声问说:

    “是俞大姐吗我接您来了!”

    俞秀莲就笑着说:

    “我不领你的情!你不是为来接我,你是要骑骑我的马。”

    蔡湘妹笑着来到临近,问说:

    “怎么样了俞大姐,您可探出来那碧眼狐狸到底是玉宅里的什么人”俞秀莲一跃上马,说:

    “别说闲话,快回去吧!你们家里这时又许有事儿!”随就一马双驮,顺着城墙,冲进夜色,往东疾走。

    少时就到了刘泰保的家门前,马到墙边,蔡湘妹就站在鞍上,一跳进了墙,把门开开。这时刘泰保也出来了,他就把马牵进去,街门依然关好。俞秀莲先进了屋,刘泰保、蔡湘妹随后进来,俞秀莲就问说:

    “我走后这里有什么事儿没有”

    刘泰保摇头说:

    “没有什么事儿!”

    俞秀莲说:

    “那么再待一会儿那个人也许来。”

    蔡湘妹赶紧问说:

    “是什么人呀”

    俞秀莲笑了一笑,说:

    “就是那盗剑的贼人。可是她并不是个贼,也不是碧眼狐狸的徒弟,也不在玉宅里住。这人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不愿逼她过甚,她也直央求我,说她情愿悔改,并答应得明天晚间就把宝剑送回铁贝勒府。”

    刘泰保有些发怔,问说:

    “这家伙准能够把宝剑送回去吗”

    俞秀莲点头说:

    “她既能盗走,当然就能够送还。其实,今天我本能从她的手中要过来,不过我知道她很喜爱那口剑,索性叫她再多玩一天吧!明天叫她自己送回,在她的面子上也好看些。总之,我现在是急于要回家去,不愿把这人逼得太急了,否则我走之后,于你们会不利。”

    蔡湘妹纳闷地问说:

    “这人到底姓甚名谁呢是个干什么事儿的呀”

    俞秀莲摆手说:

    “你们不必细问了。这人非常奇怪,但又非常可爱,她的武艺并不在我以下。因为刚才在她那里谈话不方便,所以我们没有多谈,待会儿她也许能到这里来找我,不然她就是到德家去找我了。你们夫妇就不必多管了,现在事情我已替你们办完,大概明后天我就要回巨鹿县去。明年二三月间我再来,那时我想在北京多住些日.与这人深交一交,到时我也许能把她向你们夫妇引见引见。”

    蔡湘妹拉着俞秀莲的胳膊说:

    “俞姐姐您怎么这么闷人快告诉我吧,那人到底是姓什么”

    俞秀莲摆手说:

    “我真不能够说出她的姓名。此人在北京颇有名声,而且与我相识,关系着许多情面,无论见着谁,我也不愿告诉此人的姓名。不过你们就放心吧!宝剑明天夜里必可在铁府发现,这个人若是舍不得宝剑,不肯交出,我还是不走。”

    蔡湘妹坐在炕头翻着眼睛思索,刘泰保却是一副十分没精神的样子。俞秀莲坐了一会儿,便说:

    “我走了!我想此人一定是到德家找我去了,她一定以为我住在德家。”又笑着说:

    “你们夫妇可别在暗中跟着我,不然若遇见她,她仍然要跟你们为难。我逼她不要紧,你们却不行。她不怕你们!”

    蔡湘妹便站起来说:

    “天这么晚了,您可怎么回去呀大街上净是巡街的官人,倘若把您拦住,很是麻烦!”刘泰保也说:

    “德家的人一定也都早睡啦,俞大姐您索性等到天亮再走吧!”俞秀莲却摇头说:

    “不要紧,我穿着黑胡同去走,遇不着人。回到德家我会自己开门把马拉进去,不能惊醒他们。”蔡湘妹还要拦阻,刘泰保便偷偷地瞪了她一下。

    当下俞秀莲穿上斗篷,出屋牵马,叫蔡湘妹把街门敞开,她就出门上了马,便在黑夜茫茫之下走去。蔡湘妹听得蹄声去远,她才关好了街门。回到屋里,却见她丈夫刘泰保把茶壶扔在地下摔了个粉碎,又把卖艺的铜锣铛啷往地上一摔,又气忿忿地还要去摔灯,蔡湘妹赶紧把他抱住,说:

    “哎哟!你是怎么啦你疯啦摔什么呀日子还过不过啦”

    刘泰保顿着脚,喘吁吁地说:

    “气死我了!他妈的求人就这么难

    替咱们管闲事,咱们一口一声叫她大姐,临完了她想放贼就随便放宝剑不拿回来交给我,还得叫贼施展一手儿能耐,自己送回府去。他妈的咱们白费了十几天的力,图的是什么呀真气死人!”

    蔡湘妹摆手说:

    “你小声!她或许没有走远。”

    刘泰保拍着胸脯,嚷着说:

    “叫她听见我也不怕呀!我一朵莲花刘泰保也不是没名少姓的人!不错,他们的武艺高,可是刀对刀,我刘泰保还不含糊!反正她是一条命,我也是一条命!”

    蔡湘妹着急地说:

    “你恨人家干什么呀要没有人家,咱们连碧眼狐狸都斗不了!”

    刘泰保说:

    “我不生气别的,我就是生气她不把宝剑带回来给我.叫我去送还府里。你想,我在贝勒府里夸下了海口,我说过不追回宝剑我誓不为人,结果,他妈的我连宝剑的影儿都没追着,人家宝剑自己飞回去啦!你说我还有什么脸教拳还有什么脸去见人”

    蔡湘妹说:

    “明天那个贼把剑送回府内,他大概也不敢留下姓名,你就说是你给送回去的就得啦!”

    刘泰保嘿嘿笑着,用手指着他的媳妇说:

    “你这个主意出得有多妙!那么一来,我不是更成了飞贼了吗咳!”

    蔡湘妹又说:

    “要不然明天你就去通知府里的人,说是你已经探知,今夜贼人必到府中来,叫府里预备着,到时连贼带剑一齐拿下!’’

    刘泰保忙摆手说:

    “小声儿!这个主意倒不错。可是我想贼不能那么痴,他一看见那里有防备,不但他不会自投罗网,可能连剑也不打算交了。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蔡湘妹赶紧问说:

    “什么办法”

    刘泰保得意地笑着,悄声说:

    “明天夜里咱们两人也偷偷到府里,贼人去了,咱们若看着能够得手,就给他个连珠镖,连贼带剑打下房去。要是看着不得手,咱们就趴在房上别作声,等贼人把剑交回,他前脚走开,咱们后脚就把剑拿走。拿回家里先玩几天,然后再献还府里,就说是咱们给找回来的。那么一来,贼人连影儿也不知道,俞秀莲也无从打听,咱们的面子也就挣回来啦!”

    蔡湘妹捶了他一拳,笑着说:

    “好个坏主意!”刘泰保说:

    “坏主意只有这个办法是又省事,又遮脸。”蔡湘妹说:

    “得啦!就这么办吧,别再说啦。”遂就弯腰捡了地下的铜锣跟破茶壶,关门睡觉。这一夜,虽然他夫妇明知道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可是两人还都睡不好.钢刀和飞镖还永远预备在身畔。

    刘泰保心中又很懊悔,所以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他方才起来.此时湘妹已出去买来了菜,正在做呢。刘泰保见他媳妇很能干,不是个只会踏软绳儿的。他又把这一个月来的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番,觉得自己虽然奔忙劳碌,受气担惊,还连累上几位朋友都受了重伤,可风头也实在出得不小。宝剑虽没被自己亲手寻回,大小狐狸虽没被自己亲手杀死或捉住,可是如今总算是他们失败了。没有这些事儿,自己也娶不了这么好的媳妇儿。细说起来,运气还算走得不错。就是今天晚上送回宝剑的这事儿,无论怎样欺神瞒鬼,也得挣回点儿面子来,以后好在街上见人。他就一边穿衣扣钮子,一边笑着向湘妹说:

    “得啦!今儿晚上还有临末的一阵,咱们就收兵啦!多买点儿菜肉,痛痛快快过个大年。天下的事想都想不到,在去年这时候,我哪里想得到今年会有你呢!你那时不定在黄河边儿,或是黑河沿儿呢,也绝想不到会嫁我呀!”

    蔡湘妹一边切着面条,一边说:

    “我是真没想到嫁了你这么一块料,真丢人!也算是我的命!”

    刘泰保笑着说:

    “嫁了一朵莲花你不自觉光荣,反倒骂我是块料。我就是料,也是金料、玉料,贵重的材料,绝不能是草料。闲话少说.快点儿下面,吃完了我还要出去走走。宝剑不能是今晚叫他送回府里就完了,至少得交给我,叫我去送回,还得让我看看他小狐狸的模样儿才行!”

    蔡湘妹切了面条,拉长了下在锅里,她皱着眉,眼泡里浸着泪水,又说;

    “这么就完了,我总不甘心!我爸我妈就都白死了吗”边说边拿红袖头擦着眼泪。

    刘泰保却说:

    “那些事儿等过了年之后再说,日子长着呢!只要小狐狸不死不走,只要我一朵莲花不丢脸,我就有朋友,就有办法。俞秀莲私放贼人,咱们不求她也不理她啦!将来的事咱们慢慢办。你就瞧吧,早晚有那一天,我得叫岳父岳母瞑目。”

    蔡湘妹下面捞面,先伺候刘泰保吃完。刘泰保换了一身青绸小棉裤小棉袄,雪白的袜子,青缎鞋,丝线腿带,外穿青市布面儿的二毛皮袄。他把脸洗得很亮,辫子梳得很光,就出门去了。

    他摇摇摆摆地先到了铁贝勒府内,李长寿等人都笑着向他说:

    “刘师傅,怎么样了别净忙着捉狐狸,忘了跟新嫂子过年呀!,’刘泰保笑着说;

    “哪能忘到初一我还要请你们到我家里喝酒去呢!你那嫂子包出来的饺子比她的鞋尖还小!”

    正在说着,忽见得禄从里院出来,手里拿着一份礼物,不知是里边赏给什么人的。刘泰保赶上前去,把他拦住,说:

    “禄爷,我先告诉你一个信儿。我办的那件案子,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明天后天,我就能将贝勒爷的那口宝剑寻回来,呈上。”得禄却噗哧一笑。刘泰保说:

    “你别笑!我一朵莲花不是吹牛皮,准能……”得禄说:

    “还等着你去给找宝剑昨天早就找回来啦!”刘泰保吃了一惊,直瞪着两只三角眼。

    得禄就半笑着悄声说:

    “你是自找麻烦,瞎忙了一个多月。宝剑的事儿.本来就跟什么碧眼狐狸无干!”刘泰保说:“你瞎说!”得禄说:

    “瞎说那口宝剑,人家怎么拿走的,又怎么给送回来啦!并且昨晚连书房的锁头都没开,门窗户壁上一点儿痕迹没有。也不像前几天咱们家里,你那伙人一上房,瓦就咯喳咯喳乱响。所以还是贝勒爷说得对,这是侠客所为,宝剑他借去用了用,送回来是毫无伤损。”

    刘泰保怔得浑身冰凉,话都说不出来了。得禄又嘱咐他说:

    “得啦!你们两口子就安心过年吧!别再多管闲事儿啦。过了年,找房搬家.我给你们出房钱买家俱都行!”

    刘泰保满面通红,说:

    “你别骂我!现在既然这样,我就求你一件事儿。我为这口宝剑不容易,不是我逼着追着,那他妈的侠客也许还舍不得把宝剑送回。现在求你把宝剑拿出来,叫我看一看!”

    、

    得禄说:

    “你还疑心他送回来的是假的吗今天早晨发现了,贝勒爷那时还没上朝,立时看了看,试了试,一点儿没错。”

    刘泰保摆手说:

    “我不是说是假,我是想开开眼。奔忙了一个多月。如今宝剑自己飞回来啦,还不叫我看看吗”得禄点头说:

    “好吧!

    可是贝勒爷现在还没下朝,宝剑搁在那儿,谁也不敢动。等爷回来,我替你请示请示,我想爷没有什么不答应的。”刘泰保怔了一会,就点头说:

    “好吧!”得禄就拿着礼物进班房里去了。

    刘泰保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府门,本想回家去懊睡一天,可是自觉得连见自己的媳妇儿全没有脸。他忽然又想:事情不能就如此完结!贼人退回了宝剑,’可见他们是心虚气馁,我刘泰保应当乘胜进攻。好,找俞秀莲去,现在宝剑的事不提了,可是还得把小狐狸捉住,那才能争回我一朵莲花的脸面。于是,刘泰保就急急地往东四牌楼走去。

    此时天色已快到正午,走到三条胡同德宅的门首,见双门紧闭,他就上前去打门。门从里面开了,出来的是赶车的福子,刘泰保就说:

    “你认识我吧”福子点头笑着说:

    “我认识!您是刘爷,您是找我们老爷吗”刘泰保说:

    “你们老爷不见倒不要紧,我找的是在这儿住的俞姑娘。”

    福子说:

    “俞姑娘走啦!您不知道吗”

    刘泰保吃了一惊,赶紧问说:

    “什么时候走的”福子说:

    “刚才,大概有九点多钟。她走后,玉宅三小姐打发人送来礼物,没赶上,又退回去了!”刘泰保发着怔说:

    “什么事儿,要这样急着走她家里又没有男人!”福子就笑了笑。刘泰保又问说:

    “德五爷在家没有我要见见!”福子说:

    “请您到门房坐一会儿吧!我进去看看。”

    刘泰保就迈进了门槛,福子把大门又掩上,便往二门里去了。刘泰保却只在门里站着,心中十分不痛快。少时,福子又出来说:

    “我们五爷有请!”刘泰保就更不高兴,心说德五一个大闲人,也这么大的架子。

    福子把他领进了书房,德啸峰便起身拱手相迎,刘泰保也抱拳笑问说:

    “五哥现在每天干些什么”德啸峰陪着笑,又微叹着说:

    “十分无聊!不过是看看书,练练大字,我倒像个才人塾的小学生了!”遂请刘泰保落座,自己给斟茶。房中的炭火很暖,桌上堆着许多书籍。德啸峰穿着绛紫色的丝棉袍,脸上倒是很胖,自从留了胡子后,越显得有福的样子。他手里托着水烟袋,悄声问:

    “府里的那口宝剑已经送回去了吧”

    刘泰保吃了一惊,赶紧又作笑说:

    “五哥怎么知道得这么早”

    德啸峰说:

    “我是听俞姑娘说的。她今天早晨就走了,临走之时叫我派人去告诉你,说是宝剑已在昨夜送还铁府。可是我这里因为佣人不得闲.又想你天天在府里,宝剑若是忽然璧返,你不会不知道的。所以还没容我去告诉你,你就来了。”

    刘泰保暗暗喘了口气,心中恨恨地想:好个俞秀莲!你简直是看不起我。宝剑昨夜就送回铁府了,你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你偏要骗我,说什么今晚才能够送回去!德啸峰又悄声说:

    “有一件秘密的事情,我要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对外人去说!”刘泰保直着眼睛问:

    “什么事儿”德啸峰说:

    “俞秀莲此次来京,是有用意的。”刘泰保又问:

    “是有什么用意”

    德啸峰说:

    “她并未对我明说,这不过是我的猜想。因为前几年李慕白在北京杀死了黄骥北.他在京城有案,所以不敢放胆前来。如今据我猜,俞秀莲此次来,就是为探听探听风声,李慕白此时多半就住在巨鹿县。秀莲来京住了这几日,她见京中之人已不再注意李慕白早先的那件事儿了,所以无论别人怎么挽留她在此过年,她也一定要走。她多半是要赶回巨鹿县,把京城的近况告诉李慕白,然后他们二人好一同前来。老弟,你就等着吧!你不是从去年就想见见李慕白吗等他来了,我一定要给你们二位介绍。”

    刘泰保一听,不由得笑了,说:

    “哈哈!这么一说.李慕白跟俞秀莲早就成了两口子啦”

    德啸峰摇头说:

    “还不至于!他们二人全都生性古怪。俞秀莲未尝不钟情于李慕白,可是李慕白为人太为迂腐,恐怕他还是不愿意。不过我倒愿意他们二人成亲,然后我出点儿力,把李慕白的官司疏通疏通,就叫他们二人在京长住,免得他们连年飘泊在江湖。”

    刘泰保说:

    “五哥你对朋友太厚了,不怪有人说你是当代的孟尝君!”

    德啸峰叹道:

    “我若有孟尝君那样的富贵,我也不能见朋友们飘流奔走。即如老弟,空负一身武艺,如今做了这闲散的教拳师傅,岂不是埋没了!”

    刘泰保脸一红,怔了一会儿,又悄声问说:

    “五哥,兄弟还要跟你打听点儿事儿。俞秀莲昨天对我说,她已见着了那盗剑的贼人,她完全知道那人的底细和来历。可是她又瞒着我,不告诉我那人是谁,也许她是不放心我,因为我跟她的交情太浅。不过,她不至于瞒五哥吧请五哥告诉我那贼人是谁,省得我的心里纳闷儿。我又非官非吏,手里没有火签,身边没有捕票,我知道他是谁,也绝不敢去拿他。碰巧他若不弃,我还许跟他交交朋友呢!”

    德啸峰摇头说:

    “我也实在不知道,不然我告诉你可又有什么我已经把李慕白将要来京之事告诉你了。只是据我想,那盗剑之人一定是个非常人物,武术不在李、俞二人之下。此人也绝不是盗贼,他取去宝剑之事,不过是一种游戏!”

    刘泰保撇嘴说:

    “好!他这么一游戏,我刘泰保的名头几乎完了!好,五哥再会!”他起身抱拳,告辞而出,德啸峰就把他送出了大门。

    刘泰保走出三条胡同,就直往前门外,先到泰兴镖店去看孙正礼。孙正礼的伤势虽未痊愈,可是吃喝照常。碧眼狐狸已死,宝剑已送回铁府的事情他全都知道,因为今天早晨俞秀莲临走之时,已到他这里来过了。他仍然十分不服气,说:

    “小刘,你等我的伤好了,咱们再干!我师妹饶了小狐狸,咱们不能饶!”刘泰保又到全兴镖店去看杨健堂和梁七。梁七的伤势虽略重些,可是也不至有生命危险。他们这里的人,对于俞秀莲办的事倒还都不晓得,刘泰保也没对他们说。

    约莫下午四点多钟,刘泰保才走进城。他心中仍是很烦闷,有一口气堵在胸中,总是出不来。走到北城,将转弯鼓楼之时,忽然一扭头,看见身后边有个小叫化子。刘泰保生气地回身就要奔过去打,可是又见那小乞丐是往一家铺户门前要饭去了。他就想:我打个小乞丐做什么

    他妈的我武艺不高,遭人愚弄,自己不要强,就想拿一个小乞丐出气,我算什么英雄他一边走,一边暗自叹气。

    忽然对面来了一个人,叫着说:“刘大爷!”刘泰保抬头一看,见是北城的一个小土痞,肩膀上扛着一串钱,仿佛是要上赌局的样子。这人把刘泰保拉到一旁,悄声问说:

    “怎么样了刘爷您这几天一定够忙的,碧眼狐狸死了,小狐狸怎么样了”刘泰保昂起胸来,说:

    “事情已快办完了,宝剑已被我索回,交回了铁府。小狐狸,我先容他过个年,等到过年我再捉他归案!”说着扬头一笑走去。但是他心中却觉得极羞惭.暗想:这样鼓着肚子装胖子的事儿,长了也是不行呀!早晚闹得京城无人不知,我一朵莲花早晚得被人称为饭桶。那时我还有什么脸教拳还有什么脸见人

    他无精打采地走进铁小贝勒府,直头就去找得禄,问说:

    “怎么样该跟爷说说,把宝剑让我看看吧”得禄说:

    “刚才我已替你请示了,爷说可以,还要叫你去见见,有话要吩咐你!”刘泰保一听,倒不禁一怔,就说:

    “好啦!请大哥给我回一声儿,爷现在要是闲着啦,我就去见一见!”得禄说:

    “你在这儿等着。”

    当下刘泰保就把钮扣都扣齐,拍拍皮袍,站在廊下静候。少时,得禄就传他进去。铁小贝勒穿着便衣,正在椅子上坐着饮茶。刘泰保进来行了礼,铁小贝勒便颔首微笑,问说:

    “宝剑被人又送回来的事情,你可知道”

    刘泰保脸通红着,点点头说:

    “小的知道了。”

    铁小贝勒说:

    “这件事你出力不少,可是因你办事太急,竟把玉正堂给得罪了。最近他要称病辞官,但是我劝他不必。因为你是我这里用的人,你在他的门前辱骂了他,并在外面传说他宅中匿藏着强盗,他因此才辞官.那显系我对他不起。他与本府有多年的交情,又是现时的一位干员,在新疆也立过不少的边功,倘若我纵容着一个教拳的师傅,逼着一位提督正堂去了职,也难免叫人说我管束不严,纵容家人,欺辱官府。”

    刘泰保刚要辩白,铁小贝勒就说:

    “我赏你五十两银子,你还是离开这府里吧!我晓得你的武艺很好,在这里也委屈了你,你还是应当去镖行,或投行伍,将来才能有发展!”

    铁小贝勒说这些话时,语气极为温和,而且仍露出一种怜才之心。刘泰保却挺起胸来说:

    “贝勒爷不必说啦,我明白啦!蒙贝勒爷知遇,叫我在府上住了一年多。如今辞散了我,并不随便派个人,摆摆手就叫我滚出去,还亲自叫我来,当面告诉我。这种洪恩,我刘泰保掉了脑袋也不能报答!”

    旁边得禄直向他使眼色,暗示着叫他别说这些粗话。刘泰保却装作没看见,只愤慨地说:

    “我因为在府中吃了一年多的闲饭,自己愧得慌,才想藉着寻宝剑立个功,可是没想我武艺不高,手段拙笨,弄坏了。就是贝勒爷不辞我,我也没脸再干了!再说到提督正堂玉大人.他跟我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他是统辖九门军马的大官.我是个草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欺负他!咳!事已如此,我也不敢多说话使贝勒爷生气,我走就是啦。请贝勒爷告诉玉正堂,以后他也不必跟我这个草民一般见识。至于爷赏我的那五十两银子,我不敢不收,可是我求爷还是收回成命,因为我不短少钱花。我会保镖,我女人会卖艺,走到哪儿都能混饭。不应当得的赏,我收下了也得害一场病!好,请爷歇着吧!我走啦!若干年后,我刘泰保拿性命来报您的洪恩!”说着深深地请了个安,转身就走,脸煞白着。

    得禄追出他来,悄声说;

    “你是疯了谁敢在爷跟前那样说话你没看见他后来像是生气啦本来这也全是玉正堂给你使的坏,其实你刚才要是求一求爷,爷也就把你留下啦,还许能把你荐到别处!”刘泰保回身撇嘴一笑,说:

    “禄大哥您还不知我们这种人的脾气砍头断腰都行,向人央求,求人赏饭,可是绝办不到!”得禄说:

    “那么宝剑你还看不看啦”刘泰保不自然地一笑,说:

    “那还看什么老哥就别打耍我啦。我们今天就搬家,您对我的好处,我也决忘不了!”

    得禄把他拉住,说:

    “你别搬,在我那儿住上二年三年也不要紧!”又悄声说:

    “今天晚间我就去找德五爷,叫他另给你想办法!”刘泰保摆手说:

    “算了,我刚从他那儿来。咱们现在栽了跟头.丢了饭碗,还能去累朋友吗”得禄也摆手说:

    “不是!你得另外找事儿。顶好托德五爷荐你到邱广超家去教拳,有个府门的面子,玉正堂还不至于把你怎么样,不然你在京城还住不住”

    刘泰保一听这话,他却翻了脸,冷笑着说:

    “什么玉正堂还能收拾我好!大官坐着八抬轿,小子我只有命一条。我的嘴闭得紧又紧,给他瞒着许多事儿,他要是真逼急了我,那我可就……哈哈!禄爷您放心,我不搬走了,我也决定忍着,可是将来您就知道了,我刘泰保要在京城出头,他玉正堂要在当街丢脸!再见,再见!”说着拱拱手往外就走,忍着满腔的怒气,出了府门。

    刘泰保回到家里,见湘妹正趴在炕上裁衣裳。一见他回来了,湘妹就赶紧下炕,说:

    “哎哟,敢则天不早啦!我净顾了裁衣裳,也忘了做饭啦!”刘泰保故作笑容,说:

    “还做什么饭饭碗都打啦!”湘妹一怔,又笑着说:

    “昨儿晚上你只摔了个茶壶,饭碗要打啦,那你就更缺德啦!”刘泰保正色说:

    “是真的!他妈的玉正堂打了我的饭碗,将来还许要我的命!”遂就把今天的事,以及刚才铁小贝勒所说的那些话,全都忿忿地叙说了一遍。

    湘妹一听就哭了,说:

    “你怎么这么老实铁小贝勒辞散你的时候,你不会把碧眼狐狸死在玉宅的事跟他说吗”

    刘泰保冷笑说:

    “人家宅里死了人,报个暴病,就可以销赃灭迹.为咱们的一两句话,还能刨了坟,开棺检验是怎么死的再说咱们是什么人铁小贝勒能为了咱们就得罪玉正堂”

    湘妹擦着眼泪说:

    “你不是说铁小贝勒向来对会武艺的人都挺好吗”

    刘泰保说:

    “会武艺的人可也得分谁!李慕白来了许行,我刘泰保可没有那么大的礼面!现在我倒不恨铁小贝勒,别说我还以教拳师傅的名义在外招摇,就是不招摇也该辞,本来我在他府里就是吃闲饭。我只恨的是玉正堂,我给他留脸面,他可不给我留活路!”

    蔡湘妹跳起来说:

    “谁叫你给他留脸咱们不会把碧眼狐狸死在他家,小狐狸现在还藏在他家的事情,给他满处去抖搂吗”

    刘泰保点点头说:

    “对,从今天起,咱们得抖搂抖搂他们!可是第一得先搬家,别连累人家得禄啦。我打算明天就搬到全兴镖店。第二,咱们得预备点儿暗器,光是镖不行,还得买只弹弓,因为那小狐狸的耳风长,只要咱们在外一抖搂他家的事情,他就许知道。玉正堂倒未必能抓得着咱们,可是到了晚间,他一定又来……”

    蔡湘妹哼了一声,说:

    “你一定又怕啦!又软啦!你不用管,你在家里忍着,明儿我出去给你去挣脸!”

    刘泰保笑着说:

    “我要指着媳妇儿给我挣脸,我刘泰保就更完了!”接着他又冷笑着说:

    “别急,也别着急,吃喝咱们暂时还不发愁,钱花完了,咱们两人还到玉宅门前去卖艺。明天先搬家,搬了家买肉过年,慢慢再思量妙计。现在我刘泰保是栽倒了,可是我要不爬起来,不跳起多高来,我就枉走了十年江湖!”说着,由桌下拿出来酒瓶子,就着上午的剩菜就喝了起来。他忽而大骂,忽而又冷笑,简直像疯了一般。蔡湘妹在旁边气得只是流泪。晚饭草草做了,用毕,也没有人来,仿佛别人都已晓得刘泰保丢了人,失了业,没人愿意再理他啦。

    刘泰保喝了个半醉,躺在炕上就睡。蔡湘妹刷洗干净了盘碗,挑起了油灯,坐在炕边缝她的新衣。这新衣是预备过年穿的,并预备跟隔壁张家的媳妇比一比。她白天剪好了,高高兴兴地预备晚上赶做,可是如今高兴劲儿全都没有了,她手里拿着针线却懒得缝,胸中仿佛有个东西堵着,这口气若不出,真受不了。

    刘泰保呼噜呼噜地睡了一会儿,忽然他又睁开了眼睛,说:

    “到底是求人不行!俞秀莲与小狐狸私通,老狐狸还不一定死了没死呢今天我到德家的时候,听他们那边的人说,俞秀莲今天走后,接着玉宅的三小姐就派人来给她送礼。可见俞秀莲趋炎附势,来这儿不到十天,就跟玉宅小姐有了交情,她怎会从玉宅捉贼呢咱们是上当啦!”

    蔡湘妹也很愤恨,她手里拿着针线发呆,只皱着眉说:

    “你睡觉嘛!”刘泰保气忿忿地骂了声“他妈的”,翻了个身,呼噜呼噜地又睡去了。屋中酒气不小,又臭又辣,而蔡湘妹的心中却是又酸又痛。做了一点儿活计,灯油已然熬得快干了,湘妹就暗暗把衣服扎束便利,并带上了三只镖和一把短刀,然后拉了一条棉被给刘泰保盖上。她找着门锁,吹灭了灯,出了屋,又轻轻地锁上了门。

    这时离着除夕还有两天,天很黑,银星无数,北风虽然仍紧,可是已有些春意。湘妹只穿着青布单裤,青布小夹袄,外套着一件很瘦的薄棉背心,这背心上就附带着镖囊。她头挽着发髻,上蒙一块青纱,脚下是青袜青鞋。这时听到更鼓已敲过了三下,她就顺着城墙根飞快地跑着。

    蔡湘妹如同一只猫似的,很快就爬到了玉大人门前的高坡上.只见这里大门紧闭,里外全没有响动。她坐在地下换了一双棉花底的软鞋,也是青色的,然后她就飞身上房,就像她踏软绳似的,轻轻地踏着屋瓦向后院去走。前院还有几处屋里有灯光,后院却是一片漆黑,分不清哪间屋子是什么人住着。湘妹就在屋上趴了一会儿,然后悄悄沿着廊柱爬了下来。脚落平地之后,她就蹲在一间北屋的窗户前,仔细地向屋中去,听。只听屋中有钟摆声嘀嗒嘀嗒地响着,却听不见有人打呼或说梦话。

    蔡湘妹蹲伏着走,到了屋门前一摸,原来门上有锁,晓得这屋中没人居住,随就转身仍然蹲伏着走。进了一个小门,又是一重院落,这院子却比前面那院子还大。她蹲伏着走到南屋,刚到窗下,就听屋中有

    “咪”的一声猫叫。她刚要去摸门,屋中却点起灯来,蔡湘妹赶紧又蹲下,一点儿也不敢动。

    待了半天,听屋中没有什么响动,她又回身慢慢站起来些,扒着窗板的缝儿往里去看。就见里面还有窗帘遮着,室中灯光虽明,可是从外面往里看,却什么也看不见。蔡湘妹一鼓勇气,就霍地站起身来,取出小刀,想要去撬门。不想这时前院就有人声沸起,有人高声说:

    “房上查去,也许跑到后院去啦!”一阵脚步杂沓之声,急急地像是有许多人都往这边来了。

    蔡湘妹大惊,赶紧攀着廊柱又上了房。只见外院灯火辉煌,可是那南房,就是刚才有人起来点上灯的那间屋,这时反倒灯光忽灭。蔡湘妹心说不好,站起身来就跑,可是这时“拿贼”之声四起,灯光闪闪,刀剑锵锵,连房上都有人。蔡湘妹已觉无路可逃,她着急极了,就掏出一只钢镖,趴在房上不动。

    这时有十几个官人和仆人已经进到这院里,彼此说着:

    “别惊了太太!别惊了小姐!-,还有个人拿着根长竹竿,竹竿上拴着个灯笼,打起来往房上去照。蔡湘妹扬手一镖,正巧把灯笼打灭。下面的人大惊,齐都往后退,说:

    “在房上啦!留神他的镖!-,又有人嚷嚷着说:

    “房上的贼,你别打镖!下来!我们也许放你走!”

    蔡湘妹就两只手全拿着镖,在房上站了起来,向下大声说:

    “忘八蛋!看你们谁敢上房我不是要来偷你们,我就是要见见玉正堂……”

    才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右腿一痛,仿佛被蛇咬了一下似的,她立脚不住,就咕咚滚下房来。刚要忍痛爬起,几个力大的仆人就上前把她按住,有人说:“是个女贼!”蔡湘妹咬着牙挣扎,啐说:“快放开我!”

    一脚踢去,正踢在一个人的眼睛上。那人“哎哟”一声,就按着眼睛跑到一边去了。蔡湘妹又两脚乱踢,但胳臂和身子全都被人用力按住,并有人拿来绳子,将她捆上。

    湘妹就放声大哭,说:

    “你们杀死我吧!叫你们玉家一家人全都不得好死!玉正堂,你老忘八!家里藏着贼,杀死了我父亲,还给我男人使坏,叫贝勒府散了他的工!老忘八,你出来见我……”她就像一只牝狼,虽然被捉住了,可是还不住地狂号,还要咬人。

    这时按着她的官人和仆人,齐惊诧地说:

    “这不是那踏软绳的女的吗”

    蔡湘妹泼口大骂,又说:“你们既然认识我,就快些把我放开!我是蔡班头的女儿,刘泰保是我的丈夫。你们家里有碧眼狐狸,俞秀莲把你们的底细都探出来了!咱们打官司吧,我跟姓玉的打官司去!玉正堂!你老混账!脱了你的官衣,跟我打官司去!”

    这时各屋中的灯光全都亮了,西屋中的小姐带着两个丫鬟也出来了,小姐就叫丫鬟转吩咐众仆人说:

    “放开她!”又说:

    “你别骂,有什么话慢慢说!”仆人和官人齐都听了小姐的吩咐退后。蔡湘妹的手脚都被绳子捆着,她歪着头借灯光一看,见是那位穿着花旗袍、厚底鞋的小姐玉娇龙,也不由有点儿害羞,就说:

    “小姐,你叫他们快放开我,我不是贼,我是找你父亲讲理来啦!”玉娇龙却不理她,叫丫鬟叫开她母亲住的那北屋的门,她就走进去了。

    这时玉大人也起来了,有四名官人捧着刀保护着他,他就站在廊子下,气得胡须乱动,大声喝着说:“把贼人抬到前院,我要审问!”

    蔡湘妹骂着说:

    “你要审问我我还要审问你呢!你们家里养着贼,贼受伤死了,又假说是暴病。咱们就打官司吧!我丈夫手里拿着你们的证据呢!老混蛋……”玉大人气得顿脚,吩咐道:“打!”蔡湘妹就哭着说:

    “打吧!打死我还有我丈夫,打死我丈夫还有杨健堂、俞秀莲、李慕白……”

    此时有官人就提来皮鞭。刚要上前用刑,玉正堂夫人就带着两个仆妇出来了,她连连摆手说:

    “要打她也得带到衙门去打,咱们家里不是用刑的地方!请老爷先到屋中歇歇气,都不要吵嚷!”于是官人和仆人们个个退后。蔡湘妹仍躺在院中放声大哭,玉正堂就气哼哼地随着太太进到北屋去了。

    北屋里玉大人夫妇大概是斟酌了半天,少时玉大人又出屋来,唉声叹气地说:

    “都往前院去!”当下仆人排成行,官人保护着玉大人,都屏声静气地顺着廊子往前院去了。这里只扔下了两盏灯笼,四个守着的人也都离蔡湘妹躺着的地方很远。

    小姐玉娇龙又带着两个仆妇和丫鬟从北屋出来,她吩咐说:

    “把她身上绑的绳子解开!”仆妇却都不敢上手,玉娇龙又说:

    “不要怕!去给她解开,她不能够打你们!”仆妇们战兢兢地蹲下身,费了半天力才把蔡湘妹手上和脚上的绳子全都解开。蔡湘妹仍然躺在地上放声大哭,并不起来。

    玉娇龙就弯下腰,亲自拉了她一把,说:

    “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的人。你在我们门前踏软绳,我也看过两回,我很喜欢你。既然你今天来是要讲什么理,那你就起来,随我到屋里去,我们可以慢慢地说。”两个丫鬟也上前来搀扶。

    人家的手都是那么柔腻,而且一走近来,就衣香四溢,蔡湘妹反倒觉着有点儿不好意思,随就自己坐了起来。她刚要站起,却觉得右腿发痛,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支三寸长的小箭插在肉里。湘妹咬着牙将剑拔了出来,顺着腿就流了许多血,痛得她哎哟哎哟地直叫,她就拿着箭给玉娇龙看,并说:

    “小姐看见这支箭了没有碧眼狐狸的徒弟有一次半夜到我们家里去搅闹,他就放过这么一箭!现在还说什么刚才捆我的那些人里,一定就有碧眼狐狸的徒弟,这不是证据吗”

    玉娇龙看着那支箭只是皱了皱眉,并没说什么,就叫两个丫鬟搀着湘妹,往南屋去。南屋里此时已点上了灯,仆妇并搬进来一只炭盆。屋中的木器全都是又黑又亮,还摆着许多古瓷、玉器,墙上挂的镜屏也都是珍珠和翡翠镶的。玉娇龙指着一把雕刻得很精细的椅子,说:

    “你坐下!”

    湘妹低着头,揪揪衣襟坐下。她擦擦眼泪,又拿手掠掠头发,倒觉得无话可说了。玉娇龙又吩咐:

    “倒茶来!”当时有仆妇送上来暖壶,一个穿得极为华丽,长得挺美的大丫鬟,便上前倒了两杯茶。她先送了一杯给她们小姐,又双手捧着个金茶盘,送到湘妹的面前一杯。湘妹抬起脸来,脸通红,她用双手接过,说了声:“不敢当!”便笑了笑。她偷眼瞧着玉娇龙,就见玉娇龙是坐在她的对面,身上的衣服都放着光。头上虽因为是才惊起来,没戴什么花朵和珠翠,可是也很整齐,不像是躺在枕头上滚了半天的样子。小姐的神色并不严厉,只是微微有些忧愁的样子.她问道:“你姓什么”

    蔡湘妹说:

    “我叫蔡湘妹,我爸爸蔡德纲是甘肃会宁县的捕头。我爸爸被你们这里的人给杀死了,我就跟了刘泰保。他是铁贝勒府教拳的师傅,因为这里的大人恨上他啦,在贝勒爷的跟前说了他的坏话,贝勒爷就辞散他啦,我这才来见大人,要讲讲理!”

    玉娇龙说:

    “你应当白天来。深夜前来,身上又带着铁器,这不跟贼人是一样了吗幸亏你是个女子,不然.绝不能把你放开!”

    蔡湘妹却翻起眼来,说:

    “小姐您可别这样说话。我白天来,不容上府门的高坡,就得叫你们的家奴给打走,还能叫我见得着大人、见得着小姐我会踏软绳,就会上房,今儿我来了,就没想再活着!小姐您把小狐狸牵出来,叫他吃了我吧!要不然把我押到衙门,定我死罪.可是我临死的时候,我也得嚷嚷嚷嚷!我们有凭据,我丈夫手里跟他朋友的手里都有你们这儿的凭据,我们会去鸣冤,告御状!”

    玉娇龙脸色微变,摆手说:

    “你别急,慢慢说!”接着她叹了口气,又说:“近日外面的谣言很多。”

    蔡湘妹说:

    “不是谣言,那都是真事!都是我们两人在外边嚷嚷的!玉大人要是不想办法,不把那小狐狸正法,我们的话还多呢!反正我丈夫的差事也没啦,我们与其饿死,还不如叫玉大人把我们杀了呢!”

    玉娇龙说:

    “你们也许是错信了别人的话,我们家里绝不能倚着势力去欺人。我整日在屋中,别说外面,就是宅里的事情,我也不大明白。不过听说你丈夫刘泰保闹得太厉害了,他在门前大骂,并扔进来一支镖,和一张骂人的字画。这无论是什么人,也不能受如此的欺辱。我父亲年纪已老,禁不住气,所以就想要辞官,可是铁贝勒又劝阻,不叫他老人家辞。至于我父亲叫铁贝勒把你丈夫的差事辞散的话,那决不能有,你想我父亲是提督正堂,官也不算小,他岂肯与你丈夫一般见识呢本来你丈夫那样地搅闹官宅,就应当拿到衙门去治罪。我父亲不是办不到,也不是怕你们告御状,只是他老人家不肯跟一个平常的人斗气,而且也时常引疚自责。因为家里的佣人也有三四十,其中难免良莠不齐,外面的话,也许是不无根据,所以这几日来,家中就裁去了许多人。并且还在时时调查,如若有情形可疑的,无论是男仆女仆,一定要拿到衙门去治罪。”

    蔡湘妹说:

    “小姐!你叫我到你们家里住几天行不行只当作丫鬟似的,叫我在你们宅里查查贼人是谁,我总能够探出来!”

    玉娇龙摇头说:

    “这可不行,这宅里岂能随便叫人来住今天是因为我母亲听你哭得太可怜了,才不办你的罪名,并命我向你解说。你明白了,你就回去吧!嘱咐你的丈夫,以后不许他再在外面胡说。你有什么冤屈,你自可以到衙门去告状,我们这里若发现贼人,我们自然会拿办!”

    正在说着,就见又有一个仆妇从外面进来,到了玉娇龙的面前,说:

    “太太吩咐,请小姐到屋里歇着去吧!天不早啦,看别累着。这位堂客,太太问她是在哪儿住,要派人把她送回去。”

    玉娇龙就向湘妹问说:

    “你家住在什么地方”湘妹喝了一口茶,说:

    “住在安定门里花园大院。”玉娇龙吩咐仆人:

    “叫人套车去吧!”又向湘妹带点笑容地说:

    “以后你若有工夫,可以找我来谈谈闲话。我母亲也是很慈祥的人,她若不喜欢你,今天哪能劝住我父亲你来时只要穿戴得整齐一点儿,到门房把来意说明了,他们绝不能拦挡你。”

    蔡湘妹听了这话,倒很是喜欢,就脸红着,低头说:

    “小姐,今儿我错了!我不该!求您在老太太、老大人跟前替我请罪。我太胡涂!过几天我腿上的伤好了,我一定登门来赔不是!”玉娇龙说:

    “不要紧!

    只要你明白我们宅里不是护庇着强盗,也不是倚官欺人,就是了!将来我一定求我父亲,求他老人家见着铁贝勒时给你丈夫说情,再叫你丈夫回去。”湘妹笑着说:

    “那我可真谢谢您啦!我半夜里到您府上搅乱,真是该死……”说到这里,便又忍不住流下眼泪。

    玉娇龙小姐起身歇去了,两个丫鬟也随她走出,屋中只剩下两个仆妇。湘妹擦净了眼泪,又东瞧西看,觉得人家真是阔,人家大人、太太真通情理,人家小姐也太温和,又不拿架子,而自己真是太冒昧,太该死!所以她恨不得快些离开这里。等了一会儿,车才套好,因为她右腿痛得不能行动,就仍然由两个仆妇搀她出门,并由一个仆妇跟车。

    这时天已四更过了,街上没有一个行人,车子碌碌地走着,湘妹就跟那仆妇说闲话。那仆妇就说:

    “今天幸亏小姐起来了,她给你求了太太,太太才求了大人,没办你罪。要不然一定得打你一顿,押到女监里去。你多大的胆子呀敢半夜里私进家宅,还敢大骂玉大人,谁敢那么骂呀”湘妹惭愧地说:

    “得啦,您别再提了!那时候我也是胡涂啦!”又谈说了些宅里的事儿,这仆妇又劝湘妹以后别再这么干了,车就到了湘妹的家门首。

    那赶车的上前一打门,就见墙头跳上一人,手持明晃晃的钢刀,厉声问说:

    “找谁的”赶车的吓得哎呀了一声,湘妹便在车里叫着说:“你下墙来吧!是我回来啦!”刘泰保听出是他媳妇的声音,这才跳下墙来,说:

    “你跑到哪儿去啦我睡了一觉醒来,你就没有影儿啦!这是谁家的车”

    蔡湘妹说:

    “这是玉宅的车,我受了伤啦,你快把我搀下车去!”

    刘泰保气得一抡刀,说:

    “啊呀!玉宅把你伤了,还派了大鞍车把你送回来,倒还怪讲面子的!可是我刘泰保现在连饭碗都没有啦,还能有钱给你治伤走吧,我再送你回去,几时他们把你的伤治好,几时我才能把你接回来!”

    蔡湘妹着急地说:

    “你别打算讹上人家,话很长,搀我进去.我再慢慢跟你说。”赶车的跟仆妇全都说:

    “宅里既然叫我们给送来,您就得开门,让她进去,要不然,我们回去也不好交代。”

    刘泰保口中还骂着,先把钢刀扔进墙去,然后自己又跳了进去,这才把门开了。他由车上把蔡湘妹搀了下来,蔡湘妹便向送她来的那仆妇道谢。刘泰保一手关好了街门,一手搀着他媳妇,进到屋里。看见湘妹腿上的血迹,他直气得不住地顿脚。湘妹把手里拿着的那支小弩箭交给她丈夫,说:

    “不要紧,伤不重,我跛不了!你快把刀创药拿来,给我上上!-,

    刘泰保气得脸白,一边取了刀创药,一边向湘妹询问详情。湘妹此时的精神倒还很好,她一边躺下,解开裤角,露出右腿上的伤,叫刘泰保给她上药,一边就把刚才的事详细说了一番。刘泰保听着,又是暗骂,又是冷笑。湘妹说完了,就咳了一声,说:

    “这件事儿,我办得真是太怔了一点儿。你不知道,我听说你受了委屈,我是多么生气呢!我把玉大人骂了一场,那老头子可能平生也没受过。玉小姐人真好,说起话来通情讲理!”

    刘泰保却哼哼地冷笑,说:

    “你真比我还痴!不但白中了一箭,还受了一回骗!玉娇龙真他妈的厉害!她明知把你夹打一顿也是无用,并且你要拼命地一嚷嚷,我要真跑到宫门一告御状,她家中也真受不了!

    所以她才出来做好人,甜言蜜语,七纵七擒,为的是使你我心服,不再搅他们的乱。可是由此,更足见他们是心虚,小狐狸是谁,他们必定知情!”

    蔡湘妹听了她丈夫这话,又不由得发怔,就说:

    “我可也觉着怪!我在房上,还没看见房下有人拉弓,箭就射在我的腿上啦!”

    刘泰保手里拿着那支短箭,就近了灯台细看,就说:

    “这种小家伙何必用拉弓藏在袖口里,一抬手就射出来了!你刚才不是说玉娇龙有两个丫鬟,紧紧随着她,也都挺阔,长得也都赛过嫦娥,碰巧那两个丫

    鬟之中有一个就是那小狐狸!”

    蔡湘妹回想着刚才的事,就说:

    “可是!我看见一个丫鬟直冲着我撇嘴。”

    刘泰保说:

    “撇嘴倒没有什么。不过我想,今天晚上你在她家里这场大闹,居然他们就能把这口气忍下去了,可知他们必定是心里有鬼,得完且完,不敢闹大发啦!好啦,今天且记下你这件功劳。好在我也不干事啦,咱们先过了这个年,你也养养伤。灯节之后,他们防范得也就懈怠了,那时咱们再慢慢访查,寻得证据,然后我刘泰保要做一件惊天动地之事!准保叫玉正堂给我作揖,玉娇龙登门自荐,要做我的小老婆。”湘妹抢过那支小箭来,就要往刘泰保的身上扎。刘泰保却笑着说:

    “过年再说!你帮助我,咱们得争这口气!”

    湘妹说:

    “净顾了争气,也不找事,难道咱们俩就喝西北风吗”

    刘泰保摆手说:

    “那不要紧,我刘泰保早先不教拳,也没挨过饿。以后我这教拳师傅的空架子倒了,我更无论哪一行儿都能干了!”他忿忿地说着,又到院中拾起了刀,拿回屋里,然后关好了屋门,预备再睡。可是这时天色都已黎明了,蔡湘妹腿痛得又直呻吟,所以他也睡不着了。

    次日,刘泰保到南城,找他表兄要了一些秘制的刀创药,回来就带来些纸元宝、蜡台、鸡鸭鱼肉等等。他又在屋门前贴上了鲜红的春联,在屋里贴了一张胖娃娃的年画。年底房子不大好找,客栈也都不收客人,所以他也不想搬家了。好在得禄还跟他很好,贝勒府的五十两银子赏钱,也替他领下,给他送来了。蔡湘妹虽然腿上有伤,可是她不大在乎,索性一点儿也不休息,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专门在屋里做年菜,摆佛上供,倒很高兴。刘泰保也说:

    “管他娘的!过了年再说,反正日子长着呢!他跑不了,我也死不了,早晚是得出那口气!”如此,残年就轻轻度过。

    到了大年初一,又是初二、初三,北京城就换了一番新气象。家家铺子关上门板,敲锣打鼓,人人穿新衣、戴新帽,坐着大鞍车到各处拜年。爆竹声到处乱响着,大家仿佛都疯狂了,酣醉了,都是那么高兴。

    此时,独有玉正堂的宅中却不似往年那么火炽。玉正堂由新疆调回北京才不过数月,往年他都在外省,宅中不过住着族人和看家的仆人,可是那时倒比今年热闹。今年虽然有不少官员乘着车辆来此拜年,仆人也都得了不少的赏钱,可是老爷、太太、小姐,没有一个人是高兴的。正堂大人因为公事纷纭,家事烦恼,终日没有一点儿笑容。太太是因为老爷不乐,所以她也抑郁寡欢,而且这些日子来,时常犯她那心口痛的老病。小姐玉娇龙也是时常的身体不适,而且她已有许多日没有出门,只镇日在深闺里。不出门的原因第一是家庭忧烦,第二也是病,第三就是她已将发辫改了个旗女的头髻,换句话说,她已不是个可以随便出去玩乐的姑娘了,而是个待嫁的少女。

    按照旗人的规矩,凡是姑娘在十三四岁时,便要留满了发,而一到十七八岁就要梳头,一梳上了头,就可以有人来提亲了。这种头与妇人的发髻无异,只是鬓角稍微有些差别,在家中时是挽着很高的云髻,出外会亲友、赴宴会、游玩等等,还必要戴上那黑缎子扎成的“两板头”。一个旗人的女子到了这时期,那就如同是一朵花苞已然开放,所等待的只是男人来摘取了。

    玉娇龙因为奉了父母之命,不得不过了初一就换了装束。她的心里是很悲痛的,自知这种芳春似的少女时期已经很短,恐怕不到半年自己的亲事便要规定,而未来的夫婿还多半就是那又蠢又丑的鲁翰林。她着实很抑郁,而且愤恨,但是她不敢再违背父母之命。因为她十分地后悔,她觉得父亲的烦恼,母亲的忧愁,以及几个月来家中的变故,外遭无赖之辱,内有风鹤之惊,全都是由她一人所致。她想要忍屈尽孝,以赎前愆,但是她的这种心情,是没有第二个人能知道的。

    初一的那天,丑翰林鲁君佩就来拜年了。现在是十三日了,鲁君佩又来拜节。玉娇龙知道他来了,眉头就紧紧地皱起,她在屋中坐着,手拿着铜箸,细细地拨弄炭盆里的灰。丫鬟绣香、吟絮在旁,一个擦着铜墨盒,一个修剪瓶中的梅花。盆里的水仙都低着头,默默地。那只白猫蹲在小姐的身旁,用洁白的小爪儿挠着小姐身上戴着的绣花荷包的穗子。室中只有钟摆声嘀嗒地响。这时候忽然玉太太屋里用的钱妈进屋来,说:“小姐!鲁宅里的老太太来啦!太太请您过去见见!-,

    玉娇龙吃了一惊,心说:刚才听说鲁君佩来了,现在怎么他的母亲又来到莫非今天就要有什么事儿她点点头,钱妈便转身出去了。吟絮赶紧过来给小姐整理头上的绒花,玉娇龙却把头一躲,眼睛瞪着吟絮,说:

    “你要做什么”吟絮赶紧缩住手,脸通红,低下头去,不敢言语。玉娇龙就站起身来,自言自语地说:“我去见她那么一个人,还用得着打扮得多么好吗”绣香赶紧过来,把吟絮推开,她抱不平似地悄声儿说:

    “小姐,您不必再打扮,就这样儿去见那鲁太太。也不必跟她讲什么规矩礼路,慢怠她点儿,她也就对您……”玉娇龙脸上红了红,说:

    “谁叫你来多嘴”说着便抑郁地往屋外去走,绣香也随她出去。

    这时将要过晌午了,阳光很暖,庭中的腊梅,廊下的迎春花,都欣然地展开着黄金般的花朵。顺着廊子往东走,北屋中就有人正在谈话,绣香在前拉开了门,里边的仆妇便打起了软帘,说:

    “小姐来啦!”

    玉娇龙一到门前,她就不禁愕然,原来在外屋椅子上坐的正是她的父亲玉大人。玉大人穿着便服,手里拿着水烟袋。斜对面凳子上坐着那位鲁君佩。鲁君佩肥胖高大的身上穿着官服,胖脸,凹鼻子,小眼,极不成样儿的一副面目,旁边可放着四品的文官顶戴。玉娇龙看了这人一眼.便厌恶地低下了眼皮。她先向父亲行礼,玉正堂却说:

    “见见你鲁大哥哥!”玉娇龙不得已,转身向着鲁君佩。鲁君佩早已站起身来,两人全都低着眼皮对请了个深安,鲁君佩便含笑问说:

    “过年来,妹妹可好”玉娇龙却没有答言。

    仆妇把她请到里间,里问是玉太太陪着鲁太太。鲁太太也是一位高身材很胖的老太太,年有五十多了,穿戴很是富丽。她的丈夫鲁侍郎虽是个二品官,可是近因患疯瘫病退休,朝廷赏给他头品衔,所以如今鲁太太是一品夫人的装束。玉太太吩咐娇龙行礼,鲁太太便命随身带来的仆妇上前搀扶,玉太太又吩咐娇龙说:

    “你君佩大哥现在放了顺天府的府丞,你还不给鲁伯母道喜吗”玉娇龙又向鲁太太请安道喜。

    鲁太太便把她的双手拉住,笑着说:

    “你过了年,怎么没到我们家里去我很想念你的!”这位太太说话时亲热地笑着,玉娇龙却不言语。对面坐的玉太太便代替着说:

    “她因为梳了头,也不大出去啦,今年我还没带她到什么地方拜年去呢!也因为是她的身子不好。”鲁太太惊讶地说:

    “是有病吗觉得怎么样没请大夫看看吗”玉娇龙仍然是不语。

    丫鬟绣香在旁代答着说:

    “我们小姐也没有什么大病,就是有时痰喘咳嗽!”鲁太太变色说:

    “那可很要紧,我怎么没听人说”玉太太看了女儿一眼,说:

    “这也是过了年才犯的,以前不这么重。因为是年下,就没请大夫来看,只是把家里有的几副丸药叫她吃了。”

    鲁太太说:

    “也许是惊着了,去年的事儿,真是谁听了谁都要生气!我家的大人虽然病得不能动弹,可是听说了这些事儿,气得就要去见刑部潘大人和都察院广大人。君佩也很生气,怕惊着这里他三妹妹,后来有人挡住了。因为听说那个土棍刘什么保,是有铁小贝勒在身后保护他!”

    玉太太摇头说:

    “那倒不是。刘泰保不过是他府里的一个教拳的,年前铁小贝勒已然把他辞了,所以这些日子他们也不敢再胡作非为了!”

    此时外屋里,玉大人和鲁君佩也正在谈说此事,就听玉大人叹息说:

    “今年我觉得精神很坏,大概也就是只能过眼前这个灯节了!我早就想要上本辞官,因为我不但是脸面已经全失,身体也实在不能再活几年了。只是,铁贝勒他必要拦阻我,我也不明白他是什么居心!”

    鲁君佩说:

    “老伯也不要为此事烦恼。铁小贝勒为人向来如此,他家中专爱养些市井无赖。前几年京城有个李慕白,闹得比这刘泰保还要厉害,就是因有铁小贝勒护庇他。譬如东城住的德五,他不过是个在内务府做过小差事的人,而且前几年还充发过一回新疆,可是铁贝勒跟他走得还是很近。那德五就是专门结交江湖的匪人,那刘泰保多半就是他给荐去的!”

    玉大人说:

    “我知道,一个德啸峰,一个邱广超,他们都自譬作孟尝、平原。不过德五那人还不错,在新疆时我很关照他,因为细说起来,他家跟咱们两家也都是老亲。近来我知道他很安分,刘泰保做的事儿,大概与他无关。”

    鲁君佩说:

    “慢慢地,我替老伯惩治那刘泰保。老伯怕外人说闲话,不能由提督衙门拿办他,可是我由顺天府去拿他,谅外人也不至说什么话!”

    玉大人却连连说:

    “不必了!不必了!咱们何必跟他一个市井小人惹这闲气呢!”

    此时里屋的玉娇龙只顾了专心听外屋的谈话,却不觉得鲁太太已跟她很亲热地说了半天。鲁太太并把身边的一个玉佩解了下来,这是个玉刻的“二龙戏珠”,随着玉的纹理刻出来一条白龙,一条绿龙,当中嵌着一块金,作为是珠子。鲁太太说:

    “这个我送给你戴吧!这是我们家传的东西,据说戴上能够压惊镇邪。你大哥哥进场考试的时候,我就把这个给他戴过。现在我瞧你也是多灾多病的,你就戴上吧!戴上几天,病就能够好了。”

    玉娇龙一听这话,就非常地惊愕。因为这件事,分明就是鲁太太下了订礼,而自己的父母也一定已然答应了那件婚事,否则他家传的东西,岂能随便送给外人呢她非常地生气,恨不得劈手把那个玉佩夺过来,摔在地下,让它粉碎。但又见她母亲说:

    “你就收下吧!给鲁伯母道谢!”

    玉娇龙的心中十分难过,因为她母亲自过年以来实在是没有一天不病的,自己的病不过是一种掩盖烦恼的假话,可是父母确是自经去年的那场事,全都宿疾屡发。如今自己又怎忍得当着老人家的面,叫鲁太太难堪呢遂就依了母亲的话,深深向鲁太太施礼致谢,鲁太太就亲手把这双龙玉佩戴在了娇龙的身上。

    玉娇龙只是低着头,心中忍抑着悲痛气愤。此时外屋那可厌的鲁君佩已被她父亲请往书房,说是看什么字画去了。玉娇龙这半天都是站立着,她母亲叫她坐她也不肯坐,后来倒是鲁太太说:

    “姑娘,你要觉着心里不大舒服,就回到你的屋里歇息去吧!不必应酬我。”玉太太也说:

    “对啦,你回屋里躺着去吧!”玉娇龙这才转身出屋.绣香也随着她出去。

    玉娇龙一出北屋,她就走得很快。回到了自己的屋中,她把那双龙玉佩揪下来向地下就摔,吧的一声,玉佩就摔到椅子底下去了。那只长毛的白猫立刻扑了过去,用爪子去挠。绣香惊慌得变色,赶紧蹲在地下把猫拦住。拾起玉佩来一看,这玉倒真结实,没有摔碎.只是那两条龙的犄角有点儿残缺。绣香就赶紧给藏在小桌的抽斗里了,又劝慰小姐说:“小姐,您躺下歇一会儿吧!”

    玉娇龙却冷冷地笑着,一声也不言语。她踏着平亮的砖地,来回地走,两板头上的绒花乱颤。忽然她的目光触到了卧榻隔扇上贴着的她自己绘的画、写的字,上面盖着的自己刻的图章“意云轩主人”。这个

    “云”字又刺痛了她的芳心,她站住了身子,心中一阵惆怅。此时那只白猫又上了茶几,吟絮就跑过来叫着说:

    “雪虎!雪虎!别上茶几,别把花瓶扑下来,雪虎听话!”这个“虎”字又使小姐一阵变色。

    忽然钱妈走进来说:

    “鲁太太要走啦,太太叫小姐送一送。”玉娇龙摇头说:

    “我不送!”钱妈吓得一怔。绣香、吟絮就赶紧向钱妈使眼色,叫钱妈出去。钱妈走了一会儿,玉娇龙忽然又微微地叹息,自觉得鲁太太把玉佩赠了自己,自己若不出去送她一送,也实在叫母亲的面上难堪,于是就又转身出屋。可是到了廊下一看,那鲁太太已然走了。玉娇龙回到屋中,命吟絮给她摘下来两把头,取下花来,她就上床去歇息,心中仍十分烦恼。

    晚间,绣香悄悄地告诉她,说:

    “小姐您别忧虑,我都替您打听明白了!鲁太太今儿来,就为的是拜年,并没提别的事儿,您别烦恼。我还听钱妈说,她也向鲁宅今天来的妈妈们打听了,据说是他家少爷现在升了官,有不少人家给提亲,大概……不能求到咱们这儿!”

    玉娇龙生气地说:

    “谁管他们那些闲事儿呢!以后他们鲁家无论是谁来,我决不见!”她虽然这样说着,但心中颇为安慰,她倒很愿意那丑翰林娶个别家的小姐,省得来向自己纠缠。此时远近的鞭炮声仍然稠密地响着,瓶中的梅花展着春意,几上的银灯却似含愁,想到年华如逝水,自己又添了一岁,玉娇龙又不禁暗自伤心。

    又过了一天,这天便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往年在新疆过节时,官衙内摆列着许多花灯,玉娇龙是最为高兴的。去年自新疆返京时,她就预备着,正月十五要把京城内各处的花灯尽兴地看上几天,可是没料到家庭突遭忧患,使她也无这情趣了。倒是玉太太怕女儿烦闷得病重了,所以自己挣扎着病体,要带女儿去看花灯,在才过午饭时,便已命人出去准备了。她们预定的观灯地点是在鼓楼前,为的是离着宅子不远。在彼时北京最繁华的街道共有三处,俗呼为:东单,西单,鼓楼前。今天这三处全有花灯。

    此时是晚间八点多钟,天作深青色,一轮明月挂在天空。但是此时没人注意天上的月亮,全都聚集着看下面的花灯。大街很长,两边都是商号,每个铺子前都悬着灯,有的是玻璃做的四方形的宫灯,有的是可着壁挂着一副一副的纱灯。无论是玻璃灯还是纱灯,上面全画着工笔的人物,画的都是些小说故事,什么《三国志》、《五才子》、《聊斋》、《封神榜》等等。图是连环的,从头到尾地看了,就等于是读了一部小说。所以在这些灯前,人都拥满了,一个挤着一个,连风都不透。

    马路上也是车马喧嚷,那些平常不大出门的官员太太、贵府的小姐,今天都出门观灯来了。一般的老太婆、旗装汉装的少妇们、少女和小孩子们,也个个花枝招展,红紫斑杂,笑语腾腾,也都在此往来着、拥挤着。一些有钱的少爷们,并在人丛中放花盒、扔爆竹,爆竹咚咚地响着,烟火喷起跟树一样高的火花,天际的红灯儿、绿灯儿,也忽起忽落。并有商号放花盒,花盒里能变出各色各样的新奇玩艺儿。所以人是越来越多了,简直成了一大锅人粥,一大片人沙,一望无边的茫茫人海。而那些街头无赖也大肆活跃,暗中摸索妇女,暗中伤损人的新衣、偷钱,无恶不作。所以嚣杂的欢笑声里,便不时掺着女人的怒骂声,呼唤挤失了的孩子之声,还有起哄声,像海潮,像雷雨,声音大极了,混乱极了。

    此时玉宅的家眷,是在一家大绸缎庄的楼上。这是白天就预订好了,绸缎庄正好藉此敬奉敬奉阔主顾,尤其这家主顾又是统管市面的九门提督,所以预备得极为周到。烧着四盆炭,预备着香茶,并在沿着楼栏摆设了一排椅子。在此居高下望,满街的灯光人影,火树银花,全都收在目底,两旁并且没闲人。玉娇龙和她的母亲,全都是梳着两板头,玉娇龙并且戴了满头的绒花和珠翠,衣服也极为华丽。绣香梳着大辫子,也穿着缎衣,在身旁伺候,并有四名仆妇,往来着点烟送茶。靠着楼梯有两名男仆和提督衙门的几名官人把守,连本店的伙计全都不许上楼来。

    看了多半天,天色交到了二更,街上的那些灯,因为蜡烛将要烧尽,所以也显得发暗了。花盒都已放完,所以游人也渐渐地散了,只有爆竹声还稀稀响着。这半天,玉娇龙和她母亲全都十分高兴,玉太太说:

    “到底是京城热闹!我们在新疆住了那十几年,真是,把人住得眼界都窄了。今天我往下看看,这些人,这些灯,真使得我有些眼乱!其实,我还是在京城长大的呢!”

    玉娇龙笑了一笑,便摇摇头,满头的绒花乱动,她说:

    “我看新疆自有新疆的好处,我很想新疆!”玉太太就问绣香说:

    “你说是京城好,还是新疆好”绣香笑着说:

    “我说都好!”玉太太便笑着说:

    “你倒不得罪人!”又说:

    “天不早啦,告诉他们把车预备下,咱们也该回去啦。”

    于是仆妇赶紧答应了一声,就去吩咐男仆,男仆又去传达到楼下。三辆大鞍车就都在这绸缎庄的门前预备下,并有两名官人挂着刀在旁把守。这时玉宅母女就下了楼,由丫鬟婆子搀扶着走出了绸缎庄。外面早已有很多人围着等着观看,天边的月色,四周的灯光,照着如同仙妃一般的玉娇龙。玉娇龙却低着头,那青缎的两板头,许多金钗和绒花掩着她的芳颜。

    刚走了几步,还没有上车,忽听得“噗”的一声,玉娇龙不禁打了个冷战。她把头抬起,满头的绒花乱颤,丫鬟仆妇全都惊得叫起来,原来是由人丛之中射出来了一个东西,正射在玉娇龙的两板头上。绣香企着脚,从小姐的头上拔出来那个东西,惊讶着说:

    “哟,是一支箭!”

    玉娇龙低眼一看,这箭不过三寸长,很细,她立时就神色大变.将目光投向人丛中。这时官人都已亮出来腰刀,驱逐众人。那许多游人有的喊叫着,有的哭着,因为一个挤着一个,想要快跑也不能够。

    玉太太是已经上了车,一看见起了乱子,就赶紧叫过仆妇来问:“出了什么事儿”仆妇说:

    “人群里有坏人,射了小姐一箭!”玉太太吃了一惊,问说:

    “伤着了没有”仆妇说:

    “倒没伤着!箭很小,射在两把头上,把缎子扎穿了,头上的花儿也坏了。小姐倒是很平安!”

    玉太太听了,非常地生气,但又见四边的人乱跑、乱哭、乱喊,官人们的皮鞭抽得吧吧地响.并有马蹄杂沓之声。她便赶紧又叫男仆去拦阻官人,说:

    “不要乱赶人!搜查那放箭的人就是了,与别人何干不许赶人!不许打人!”有了正堂太太的吩咐,官人们才都住了手,那些惊跑的人还都哭着喊着,马路上却已无人。这三辆车就由骑着马的官人保护着,回往玉宅去了。

    到了宅内,玉太太仔细看了看女儿。见女儿并未受伤,才放了心。她又看了看那支小箭,却不禁惊异地说:

    “这支箭跟那次射刘泰保媳妇的箭,不是一个样吗”仆妇们也齐都惊诧。娇龙小姐却默然不语,玉太太又安慰着说:

    “你也回屋歇息去吧!这是匪人故意生事,多半又是那刘泰保干的。你别害怕!带上鲁太太给你的那个玉佩,就可以压惊镇邪!你睡去吧!”

    玉娇龙答应了一声,向母亲请了安,就带着丫鬟出了屋。只见月光澄洁,碧清如水,廊柱和栏杆的影子铺在地上,如用淡墨画出来的一样。风清清的,盆梅、迎春都溢着芳香。履声轻微,衣裳习习,回到了屋内,吟絮已经把一切的寝褥、灯烛、熏香全都预备好了。两个丫鬟服侍小姐下了头,换了衣服,小姐便愁眉不展地说:

    “你们睡去吧!”绣香、吟絮两个丫鬟全知道,今天小姐观灯时出了一件惊险之事。如今见小姐的神色是特别地不安,容颜是从来没有过的愁惨,两个丫鬟就彼此使着眼色,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谁也不敢迈重一步。两人悄悄地,轻轻地关好了房门,就回到套间休息去了。

    两个丫鬟一走,玉娇龙的神情更为凄惨,她便趴在桌上痛哭起来,虽然她不敢哭出声,可是抽搐得很厉害。那只长毛的白猫蹲在地下,翘首望着主人,好像很纳闷似的,因为这美丽的女主人向来也没有这样伤心过。玉娇龙在这里哭泣,阖宅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心绪更没有人晓得。当夜她哭泣着直到深更,方才睡去。

    由次日起,她就不能起床了,可是她的脸上只有愁态,并无病容。请了大夫来按脉诊察,也说是没有什么大病。所以大家全晓得小姐就是因为上元节观灯的那天,受了些惊吓,以致病了。于是就有亲友出头。主张请巫婆收魂,请僧道禳解,但是玉正堂齐都严辞拒绝。倒是有人提出了快些给小姐订下婚姻,快些嫁出去,这件事玉大人倒颇觉得有理。于是时常与夫人背着女儿密谈,而鲁太太和鲁君佩更与这宅里常来常往。

    过了几日,里外的仆人全都知道了,本宅的三小姐娇龙姑娘,已由大人、太太之命许嫁了新任顺天府丞的鲁翰林,已经下了小订,下月就放大订,到秋天菊花开时就要迎娶。现在只是还瞒着小姐,和小姐屋里的那两个丫鬟了。

    这时是正月月底了,到了晚间,星光满天,已没有了月色。前些日玉宅防夜既严,现在也防卫得疏懒一些了。这一天是深夜子时以后,整个的玉宅除了防夜人住的班房,全都已熄灭了灯光。娇龙小姐病已渐愈,这两天在床边日夜服侍她的那两个丫鬟,她已给打发回套间去睡了。她这屋里,两支大烛虽已灭了,可是床帐里还点着一灯,此时她并没有看那本神秘的书,只是躺卧着发愁。忽然有一种响声触到了她的耳鼓,她立时晾坐起来,却听房上传来“咪咪”的猫叫声,在她被窝里趴着的白猫也竖起了耳朵。玉娇龙持灯下床,轻轻走到外屋,微弱的灯光在那后窗上一闪。待了一会儿,就听窗外“嗖”的一声,如秋风扫叶,又听窗外有人说:“娇龙!娇龙!快开开窗子,我来了!”

    这是个男子的声音,传到玉娇龙小姐的耳里,极为厮熟。玉娇龙就先把手中的灯烛吹灭,然后压着声音,很严厉地向窗外说:

    “你这样前来,叫我都没脸见你了!”说着热泪便汪然地向下流。窗外却噗哧一笑,说:“娇龙妹!把窗开开,让我见见你!”玉娇龙无声地叹了口气,就把后窗开了。外面的人如同一只猫似地钻进了窗子,一进来就把玉娇龙的胳臂揪住。

    玉娇龙并不抵抗,只低声说:

    “你退后些!”又问:“在新疆我们临别之时,我对你说的是什么话如今你全都忘了十五的那天你又发出弩箭,你真是要逼我至死吗”她的语气十分凄惨。

    那男子却仍然笑着,说:

    “我到北京来就为的是见你!你把灯点上,叫我看看你的芳容!”

    玉娇龙却连连摇头,说:

    “你快走!现在的我已不是在新疆的我了!你要没忘记我早先说的那话,你就快走!快些依着我的话去做,一年之后你再来!但不许这样来,否则我们就不必再见面了!”

    对面的男子却说:

    “无论如何,你要叫我再看看你的容貌。分别以后,我做梦也是你,醒着时眼前也是你,沙漠、高山、森林、大河,还有我钢刀的环子上,酒杯饭碗上,没一处没有你的容貌!那天在灯下我没看清楚,现在我要细细看看!看完了我就走,听你的话我去办,将来咱两做夫妻!”

    说时,不待玉娇龙首肯,他就由身边取出一个火折子.用口一吹.噗的一声,火光立起,室中通明。火光照出来身穿红绸寝衣、云髻蓬松、满面是泪、含羞带恨的小姐玉娇龙,也照出了对面的这个男子。这原是一个十分魁梧,面貌英俊的少年,只是他打扮得极为新奇,一身青布衣,头戴一顶黑毡帽,腰间勒着带子,带子上插着一口不到二尺长的钢刀,刀柄上还有个铜环子。当时四目交射在一起,这人就笑了。玉娇龙虽也露出些温情,但仍推着这个人说:

    “你快走吧!千万听我的话.去办!不要再这样前来!小虎,你千万要听我的话!”

    对面这名叫小虎的男子便叹了口气,说:

    “你别伤心!我这就走.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再会吧!”于是他灭了火折,推窗走了。

    玉娇龙又怅然了半天,才把窗户关严。回到屋里,她将烛台放在桌上,便倒在床上,眼泪又簌簌地流下来,浸湿了绣枕,浸湿了锦衾。此时夜静更深,壁上的自呜钟叮叮敲了四响,猫儿都在她的身畔呼噜呼噜地睡熟了,枕畔却仍有哽咽之声。玉娇龙小姐芳心酸苦,似睡非睡,她回忆起十几年来的梦影,想到了辽远的草原、沙漠……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