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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雷峰怪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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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嘗思聖人之不語怪,以怪之行事近乎妄誕,而不足為訓,故置之勿論。然而天地之大、何所不有?荒唐者固不足道,若事有可稽,跡不能泯,而彰彰於西湖之上,如雷峰一塔,考其始,實為慎怪而設。流傳至今,雷峰夕照,已為西湖十景之一,則又怪而常矣。湖上之忠墳、仙嶺,既皆細述其事,以為千古之快瞻,而怪怪常常,又烏可隱諱而不傾一時之欣聽哉?

    你道這雷峰塔是誰所造?原來宋高宗南渡時,杭州府過軍橋黑珠巷內,有一人叫做許宣,排稱小乙。自幼兒父母雙亡,依傍著姐夫李仁,現做南廊閣子庫幕事官的家裡住,日間在表叔李將仕家生藥鋪中做主管。此時年才二十二歲,人物也還算得齊整的。是年,恰值清明,要往保叔塔寺裡薦祖宗,燒餐子。當晚先與姐姐說了,次日早起,買些紙馬、香燭、經幡、錢垛等物,吃了飯,換了新衣服,好鞋襪,把劄子錢馬,使條袱子包好,徑到官巷口李將仕家來道:「小姪要往保叔塔追薦祖宗,乞叔叔容假一日。」李將仕道:「這也是你孝心,只要去去便回。」

    許宣離了鋪中,出錢塘門,過石函橋,徑上保叔塔。進寺,卻撞著送饅頭的和尚;懺悔過疏頭,燒了劄子,到大殿上隨喜,到客堂裡吃罷齋,別了和尚,還想偷閒,各處去走走。剛走到四聖觀,不期雲生西北,霧鎖東南,早落下微微的細雨來了。初還指望他就住,不意一陣一陣,只管綿綿不絕。許宣見地下濕了,難於久待,只得脫了新鞋新襪,捲做一卷,縛在腰間,赤著腳,走出四聖堂來尋船。正東張西望,恐怕沒有,忽見一個老兒,搖著一隻船,正打面前過,連忙一看,早認得是熟識張阿公,不勝歡喜,忙叫道:「張阿公,帶我到湧金門去。」那老兒搖近岸來,見是許宣,便道:「小乙官,著雨了,快些上船來。」

    許宣下得船,張老兒搖不得十餘丈水面,只聽得岸上有人叫道:「搭了我們去。」許宣看時,卻是一個戴孝的婦人,一個穿青的女伴,手中捧著一個包兒,要搭船。張老兒看見,忙把船搖攏道:「想也是上墳遇雨的了,快上船來。」那婦人同女伴上得船,便先向許宣深深道了個萬福。許宣慌忙起身答禮,隨掇身半邊道:「請娘子艙中坐。」那婦人進艙坐定,便頻把秋波偷瞧許宣。許宣雖說為人老實,然見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又帶著個俊俏的丫鬟,未免也要動情。正不好開口,不期那婦人轉先道:「請問官人高姓大名?」許宣見問,忙答道:「在下姓許,名宣,排行小乙。」婦人又問道:「宅上何處?」許宣道:「寒舍住在過軍橋黑珠巷,舍親生藥鋪內,做些買賣。」說完就乘機問道:「娘子高姓?潭府那裡?亦求見示。」那婦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張猶幸遇搭得官人之船,不至狼狽。」

    彼此說些閒說,不覺船已到了湧金門。將要上岸,那婦人故作忸怩之狀,叫侍兒笑對許宣說道:「清早出門得急了,忘記帶得零錢在身邊。欲求官人借應了船錢,到家即奉還,決不有負。」許宣道:「二位請便,這小事不打緊。」因腰間取出,付了船家,各自上岸。岸雖上了,雨卻不住。恐天晚了,只得要各自走路。那婦人因對許宣說道:「奴家在薦橋雙茶坊巷口,若不棄時,可到寒舍奉茶,並納還船錢。」許宣道:「天色已晚,不能久停,改日再來奉拜罷。」說過,那婦人與待兒便冒雨去了。

    許宣忙進湧金門,從人家屋簷下,捱到三橋子親眷家,借了一把傘,正撐著走出洋壩頭,忽聽得有人叫道:「許官人慢走。」忙回頭看時,卻原是搭船的白娘子,獨自一人,立在一個茶坊屋簷下。許宣忙驚問道:「娘子如何還在此?」白娘子道:「只因雨不住,鞋兒都踏濕了,因叫青兒回家去取傘和腳下,又不見來。望官人傘下略搭幾步兒。」許宣道:「我到家甚近,不若娘子把傘戴去,明日我自來取罷。」白娘子道:「可知好哩,只是不當。」許直遞過傘來與婦人自去,方沿人家門簷下,冒雨而回。到家吃了夜飯,睡在床上,翻來覆去,想那婦人甚是有情,忽然夢去,恰與日間相見的一般。正在情濃,不覺金雞三唱,卻是南柯一夢。正是:心猿意馬馳千里,浪蝶狂蜂鬧五更。

    許宣天明起來,走到鋪中,雖說做生意,卻像失魂一般,東不是,西不是。捱到吃過飯,便推說有事,便走了出來,遂一徑往薦橋雙茶坊巷口,尋問白娘子。問了半晌,並沒一人認得。正東西躊廚,忽見丫鬟青兒從東邊走來,許宣見了,忙問道:「姐姐!你家住在那裡?我來取傘。」青兒道:「官人隨我來。」遂引了許宣,走不多路道:「這裡便是。」許宣看時,卻是一所大樓房,對門就是秀王的府牆。青兒進門便道:「官人請裡面去坐。」許宣遂隨到中堂,青兒向內低聲叫道:「娘子,許官人在此。」白娘子裡面應道:「請許官人進來奉茶罷。」許宣尚遲疑不敢入去,青兒連催道:「入去何妨。」

    許宣方走到裡面。只見兩邊是四扇暗格子窗,中間掛著一幅青布簾。揭開簾兒入去,卻是一個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鬚菖蒲,兩旁掛四幅名畫,正中間掛一幅神像。香幾上擺著古銅香爐花瓶。白娘子迎出來,深深萬福道:「夜來遇雨,多蒙許官人應付周全,感謝不盡。」許宣道:「些微何足掛齒。」一面獻茶。茶罷,許宣便要起身,只見青兒早捧出菜蔬果品來留飲。許宣忙辭道:「多謝娘子厚情,卻不當取擾。」略飲了數杯,就起身道:「天色將晚,要告辭了。」白娘子道:「薄酌不敢苦留官人。但尊傘昨夜舍親又轉借去了,求再飲幾杯,即著人取來。」許宣道:「天晚等不得了。」白娘子道:「既是官人等不得,這傘只得要求官人明日再來取了。」許宣道:「使得,使得。」遂謝了出來。

    到了次日,在店中略做做生意,便心癢難熬,只托故有事,卻悄地又走到白娘子家來付傘。白娘子見他來早,又備酒留飲。許宣道:「為一把破傘,怎敢屢擾。」白娘子道:「飲酒飲情,原不為傘。不妨飲一杯,還有話說。」許宣吃了數杯,因問道:「不知娘子有何話說?」白娘子見問,又斟了一杯酒,親自送到許宣面前,笑嘻嘻說道:「官人在上,真人面前不敢說假話。奴家自亡過了丈夫,一身無主,想必與官人有宿緣。前日舟中一見,彼此便覺多情。官人若果錯愛,何不尋個良媒,說成了百年姻眷。」許宣聽了,滿心歡喜。卻想起在李將仕家做生意,居停不穩便,怎生娶親?因此沉吟未答。

    白娘子見不回言,因又說道:「官人有話,不妨直說。何故不回言語?」許宣方說道:「蒙娘子高情,感激不盡。只恨此身,為人營運,自慚窘迫。仔細尋思,實難從命。」白娘子道:「官人若心不願為婚,便難勉強;若為這些,我囊中自有餘財,不消慮得。」便叫青兒:「你去取些銀子來。」青兒忙走到後房中去,取出一個封兒,遞與白娘子。白娘子接了,復遞與許宣道:「這一封你且權拿去用。若要時,不妨再來取。」許宣雙手接了,打開一看,卻是五十兩一個元寶,滿面歡喜,便落在袖中,對白娘子說道:「打點停當,再來奉復。」遂起身作別。青兒又取出傘來,還了許宣。

    許宣一徑到家,先將銀子放好,又將傘還了人,方才睡了。次日早起,自取了些碎銀子,買了些雞鵝魚肉之類,並果品回來,又買了一尊好酒,請姐夫與姐姐同吃。李幕事聽見舅子買酒請他,到吃了一驚,因問道:「今日為何要你壞鈔?」許宣道:「有事要求姐夫姐姐作主。」李幕事道:「既有事,何不說明?」許宣道:「且吃了三杯著。」大家依序坐定,吃了數杯,李幕事再三又問,許宣方說道:「愚舅蒙姐夫姐姐照管成人,感謝不盡,但今有一頭親事與愚舅甚是相宜。己有口風,不消十分費力。但我上無父母,要求姐夫姐姐與我玉成其事。」李幕事夫妻聽了,只道要他出財禮,便淡淡的答道:「婚姻,大事也,須慢慢商量。今日且吃酒。」吃完酒,各自散去,竟不回話。

    過了三兩日,許宣等不得,因催姐姐道:「前日說的話,姐姐曾與姐未商量麼?」姐姐道:「不曾。」許宣道:「為何不商量?」姐姐道:「連日姐夫有事心焦,我不好問他。」許宣道:「我曉得姐姐不上緊的意思了,想是你怕我累姐夫出錢了。」因在袖中取出那錠大銀子來,遞與姐姐道:「我自有財禮,只要姐夫做個主兒。」姐姐看見銀子,笑說道:「原來你在叔叔鋪裡做生意,也趲得這些私房,可知要娶老婆哩。我且收在此,待你姐夫回時,我替你說就是了。」過一會,李幕事回家,妻子即將許宣的銀子遞與丈夫看道:「我兄弟要娶親,原來銀子自有,只要你我做個主兒。須替他速速行之。」

    李幕事接了銀子,在手中翻來覆去,細看那上面鑿的字號,忽大叫道:「不好了,我全家的性命都要被這錠銀子害了。」妻子道:「活見鬼!不過一錠銀子,有甚利害?」李幕事道:「你那裡知道,現今邵太尉庫內封記鎖押都不動,竟不見了五十錠大銀,正著落臨安府捉賊,十分緊急。臨安府正沒尋頭路,出榜緝捕,寫著字號錠數,捉獲者賞銀五十兩,知情不首,及窩藏正賊者全家發邊遠充軍。這銀子與榜上字號相同,若隱匿不報,日後被人首出,坐罪不小。」妻子聽了,只嚇得咯抖抖的發戰,道:「不知他還是惜的,還是偷的。卻怎生區處?」李幕事道:「我那管他是借的,是偷的,他自作自受,不要害我一家。」因拿了這錠銀子,竟到臨安府出首。

    臨安府韓大尹見銀子是真,忙差緝捕捉拿正賊許宣。不多時,拿到許宣當堂。鞍大尹喝問道:「邵太尉庫中不動封鎖,不見了大銀五十錠,現有李幕事出首一錠在此,稱是你的。你既有此一錠,那四十九錠卻在何處?你不動封鎖,能偷庫銀,定是妖人了。可快快招來。」因一面吩咐皁快備豬狗血重刑伺候。許宣見為銀子起,忙辯道:「小的不是妖人,待小的直說。」便將舟中遇著白娘子,並借傘、討傘以及留酒、講親、借銀子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韓大尹道:「這白娘子是個甚麼樣人?現住何處?」許宣道:「他說是白三班白殿直的妹子,現住在薦橋雙茶坊巷口,秀王牆對門,黑樓子高坡兒內。」

    韓大尹即差捕人何立押著許宣去雙茶坊巷口捉拿犯婦白氏來聽審。何立押著許宣,又帶了一干做工的,徑到黑樓子前,一看時,卻是久無人住的一間冷屋。隨拘地方並左右鄰來問,俱回稱道:「此係毛巡檢家的舊屋。五六年前,一家都瘟疫死盡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來買東西,誰敢還在裡頭住?且這地方並無姓白的娘子。」何立因問許宣道:「你莫要認錯了,不是這裡。」許宣此時看這個光景,也驚得呆了,道:「分明是這裡,才隔得三五日,怎便如此荒涼?」何立道:「既是這裡,只得打開門進去。」因叫地方動手,將門打開,一齊擁了入去。

    只見內中冷陰陰,寒森森,並無一個人影。大家一層一層直開了入去,並無一痕蹤跡。直開到最後一層,大樓上,方遠遠望見一個如花似玉穿白的婦人。坐在一張床上。眾人看見,不知是人是鬼,便都立住腳。獨何立是公差,只得高聲叫道:「娘子想是白氏了。府中韓大爺有牌票在此,要請你去與許宜對甚麼銀子的公事哩。」那婦人動也不動,聲也不做。何立沒奈何,只得大著膽子,擁眾上前。將走到面前,只聽得一聲響亮,就似青天打一個霹靂,眾人都驚倒了,響定再近床邊一看,只見明晃晃一堆大銀子,卻不見了婦人。及點點銀數,恰正是四十九錠。何立遂叫眾人將銀子扛到臨安府堂上,一一交明,又將所見之事,細細稟上。韓大尹聽了道:「這看起來,自是妖人作祟,與眾人無干。地方鄰里,盡無罪寧家。許宣不合私相授受,發配牢城營。」銀子如數交還邵太尉,請邵太尉賞給五十兩與李幕事。一件方才完了。

    惟李幕事因出首許宣,得了賞銀子五十兩,又見許宣因我出首,發配牢城,心下甚是不安,即將給賞銀子盡付許宣作盤費。又叫李將仕與了他兩封書:一封與押司范院長,一封與吉利橋下開客店的王主人。許宣痛哭了一場,辭別姐夫姐姐,便同解人搭船,到蘇州牢城營來。一到了就將二書投見范院長並王主人。虧二人出力,與他上下使了錢,付了回文與解人而去。許宣毫不吃苦,就在王主人樓上歇宿,終日獨坐無聊,甚是悶人,正是:

    獨上高樓望故鄉,愁看斜日照紗窗。

    自憐本是真誠士,誰料相逢狐媚娘。

    白白不知歸甚處,青青豈識在何方。

    隻身孤影流吳地,回首家園寸斷腸。

    許宣在蘇半載,甚是寂寞。忽一日王主人進來,對他說道:「外面有一乘轎子,坐著一位小娘子,又帶著一個丫鬟尋你。」許宣聽了吃驚,暗想道:「誰來尋我?」慌忙走到門前來看,不期恰正是白娘子與青青。一時見了,不勝氣苦,因跌著腳,連聲叫遭:「死冤家!自被你盜了官銀,害我有屈無伸,當官吃了多少苦楚。今已到此田地,你又趕來做甚?」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錯怪了我。我今特來要與你分辯。」王主人見二人只管立在門前說長道短,恐人看見不雅,因說道:「既是遠來,有話請裡面去說。」白娘子乘機便要入去。許宣忙橫身攔住道:「他是妖怪,不可放他進去。」王主人因將白娘子仔細看了兩眼,帶笑說道:「世上那有這等一個妖怪?不可輕口詆人。請進去不妨。」

    白娘子進到裡面,先與主人媽媽見過,然後對許宣說道:「奴家既以身子許了官人,就是我的夫主了,終不成反來迫害官人麼。就是付銀子與官人,也是為好,誰知有禍?若說銀子來歷不明,罪皆坐於先夫,奴家一婦人,如何得知?奴家一婦人,如何是怪?恐官人錯埋怨,故特特來與官人辯明白了,我去也甘心。」許宣道:「這都罷了。只是差人來捉時,明明見你坐在床上,為何響了一聲,就不見了?豈不是個妖怪?」白娘子笑道:「那一聲響,是青青用毛竹片刷板壁,弄怪嚇眾人,眾人認做怪,大家呆了半晌,故奴家往床後遁去。眾人既害怕不敢搜求,見了銀子,又以銀子為重去了,故奴家得脫身,躲在華藏寺前姨娘家裡。復打聽得你發配在此,故帶了些盤纏來看你,並討你婚姻的信息。不期你疑我是妖怪。我只得去了。」遂立起身來要走。主人媽媽忙留下道:「既偌遠來了,就要去,也在舍下權住幾日。」

    白娘子尚未肯,只見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好意,再三勸留,娘子且住兩日再商量。況當日原許過嫁小乙宮人的,今日也難硬絕。」白娘子接口道:「羞殺人!終不成奴家沒人要,定捱在此。」主人媽媽道:「既然當初已曾許下,誰敢翻悔?須選個好日子,就在此成就了百年姻眷為妙。」許宣初已認真是妖是怪,今被他花言巧語辯得乾乾淨淨,竟全然不疑了。又見他標標緻致,殊覺動心,借主人媽媽之勸,便早欣欣然樂從了做親之議。白娘子囊中充足,彼此喜歡。到了做親之後,白娘子放出迷人的手段,弄得個許宣昏昏迷迷,如遇神仙,恨相見之晚。

    時光易過,倏忽半載。一日,是二月半,許宣同著幾個朋友到臥佛寺前看臥佛。忽走到寺門前,見一道人在那裡賣藥,並施符水。許宣無心,偶上前去看看。那道人一見了,便吃驚道:「官人頭上一道黑氣,定有妖怪纏身,其害非淺,須要留心。」許宣原有疑病,一聞道人之言,便不禁伏地拜求救度。那道人與他靈符二道,吩咐他三更燒一道,自家頭髮裡藏一道。許宣到家,忙將一道悄俏的藏在頭髮之內,這一道要等到三更燒化。暗候時,白娘子忽歎口氣道:「我和你許久夫妻,尚沒一些恩愛,反信別人言語,半夜三更,要燒符來魘我。你且把符來燒燒看。」許宣被他說破,便不好燒。白娘子轉奪過符來,燈上燒了,全沒一些動靜。白娘子笑道:「如何?我若是妖,必然做出來了。」許宣道:「這不干我事。是臥佛寺前一個雲遊道人說你是妖怪。」白娘子道:「他既說我是妖怪,我明日同你去,且叫他變一個怪形與你看看。」

    次日,吩咐青青照管下處,夫妻二人來到寺前。只見一簇人圍著那道人,正在那裡散符水哩。白娘子輕輕走到面前,大喝一聲道:「你一個不學無術的方士小人,曉得些甚麼?怎敢在此胡言亂語,鬼畫妖符,妄言惑眾。」那道人猛然聽了,吃了一驚,忙將那女娘一看,見他面上氣色古怪,知他來歷不正。因回言道:「我行的乃五雷天心正法,任是毒妖惡怪,若吃了我的符水,便登時現出形來。何況你一妖女!你敢吃我的符水麼?」白娘子聽了,笑道:「眾人在此做個證見。你且書符來,我吃與你看。」道人忙忙書符一道,遞與白娘子。

    白娘子不慌下忙接將過來,搓成一團,放在口中,用水吞了下去,笑嘻嘻立了半晌,並無動靜。看的人便七嘴八舌,罵將起來道:「好胡說。這等一個女娘子,怎說他是妖怪?」道人被罵,目瞪口呆,話也說不出一句。白娘子道:「他方上野道,毀謗閨賢。本該罰他墮落,今看列位分上,只弔他一索罷了。」一面說,一面口中不知念些甚麼。只見那道人就像有人捆縛的一般,漸漸的縮做一團,又漸漸的高高吊起,口中哼個不了。眾人看見,盡驚以為奇,連許宣也驚得呆了。白娘子道:「若不看地方干係,把這妖道弔他一年才好。」因輕輕噴口氣,那道人早立時放下地來。那道人得能落地,便只恨爹娘少生兩隻腳,飛也似的去了。眾人一哄而散。夫妻依舊回家。正是:

    邪邪正正術無邊,紅日高頭又有天。

    寧在人前全不會,莫在人前會不全。

    過了些時,又是四月初八日佛生日,許宣一時高興,要到承天寺去看佛會。白娘子道:「甚麼好看。」既要去,因取出兩件新鮮衣服,替他換了;又取出一把金扇,上繫著一個珊瑚墜兒,與他扇;又吩咐他:「早早回來,勿使奴記掛。」許宣答應了,便穿著一身華服,搖搖擺擺到承天寺來閒戲。耳朵裡雖聽得亂哄哄傳說:周將仕家典庫內,不見了許多金珠衣物,現今番捕拿人,許宣卻全不在意,自同著燒香的男女遊玩。不期番捕有心,看見許宣身上穿的,手裡拿的,與失單上的相同,便攢近許宣面前,道:「官人扇子可借我一看。」許宣不知是計,遂將扇子遞與公人。眾公人看了是真,便吆喝道:「賊贓有了,快快拿下。」眾人齊上,遂把許宣一索子綁了,好似:

    數隻皁雕追紫燕,一群饑虎啖羊羔。

    許宣被捉,再三分辯,眾人那裡聽他,適值府尹坐堂,眾人竟押上堂來。府尹因問道:「穿的衣服、扇子,既已現現被捉,其餘金珠贓物,現在何處?從實供來,兔受拷打。」許宣稟道:「小的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贈嫁的,怎說賊贓?望相公明鏡詳察。」太尹道:「好胡說!獲物現與單對,怎敢以妻子推托!且你妻子今在那裡?」許宣道:「現在吉利橋王主人樓上。」太尹即差緝捕押了許宣,速拿白娘子來審。眾人一哄,到了店中。王主人見了驚問道:「做甚麼?」許宣道:「白娘子害我,特來拿他。」王主人道:「白娘子如今不在樓上了。因你承天寺不回,他同青青來寺前尋你,至今未回。」緝捕見說白娘子不在家,便鎖了王主人來回太尹。太尹道:「婦人家尋丈夫,諒去不遠,著王主人尋拿。許宣寄監,候拿到白氏,審明定罪。」

    此時周將仕見拿著了許宣,正立在府門前催審,忽家人來報導:「金珠等物都在庫閣頭空箱子內尋著了。」周將仕慌忙回家看時,果然全有,只不見扇子扇墜。將仕道:「扇子或有相同,明是屈了許宣。」便又到府中,暗暗與該房說知,有了情由,叫他鬆放許宣,故不復問罪,只說地方不相宜,改配鎮江。將行,恰好杭州邵太尉又使李幕事到蘇州幹事。李幕事記掛著許宣,忙到王主人家來看他。聞知改配,李幕事因說道:「鎮江的李克用,是我結拜的叔叔,住在針子橋下,開生藥鋪。我寫書與你投他,自有好處。」許宣得書,同差人不數日到了鎮江,尋到李克用家,見了李克用,將書投上,說道:「小人是杭州李幕事的舅子,家姐夫有書在此,求老將仕青目。」李克用看了書,便請兩個公差同他人去吃飯,一面即差當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些錢鈔,保領回家。公差討了回文自去。許宣到家,拜謝了克用。

    克用見書上說許宣原是生藥店中主管,便留他在店中做買賣。看了幾日,見他十分精細,甚是喜歡。許宣恐眾人妒忌,因邀他們到酒肆中一敘,通通河港。眾人吃完散去。許宣還了酒錢,出門覺道有些醉意,恐怕衝撞了人,只低著頭往屋簷下走,不期一家樓上推開窗,播下熨鬥灰來,飛了一頭。許宣便立住腳,罵道:「誰家不賢之婦!難道眼睛瞎了!」只見那婦人走下樓來,道:「官人休罵,是奴家一時失誤。」許宣抬頭看時,不是別人,恰正是白娘子,不覺怒從心上起,因罵道:「你這賊妖婦,連累得我好苦!吃了兩場大官司,蘇州影也不見,卻躲在這裡。」遂走上前,一把捉住:「今日決不私休了。」

    白娘子忙賠笑臉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你不消著急,且聽我說明了,若有差錯,再惱也不遲。前日那些衣服扇子,都是我先夫留下的,又不是賊贓。因你恩愛情深,故叫你穿在身上,誰知被人誤認。此皆是你年災月悔,與我何干?」許宣道:「那日我回來尋你,如何不見,反在此間?」白娘子道:「我到寺前尋你,聞知你被捉,決要連累我出丑,只得叫青青討只船,到此母舅家暫住,好打聽消息。我既嫁了你,生是許家人,死是許家鬼,決不走開。今幸相逢,任你怎麼難為我,我也不放你了。」許宣被他一頓甜言,說得滿肚皮的氣都消了,因說道:「你在此住,難道是尋我?」白娘子道:「不是尋你,卻尋那個?還不快上樓去!」許宣轉過念來,竟酥酥的跟他上樓住去了。正是:

    許多惱怒欲持刀,幾句甜言早盡消。

    豈是公心明白了,蓋固私愛亂心苗。

    許宣與白娘子住了一夜,相好如初,依舊同搬到下處過日子。一日,是李克用的壽誕,夫妻二人買了燭、面、手帕等物,同到李家來拜壽。李克用安排筵席,留親友吃酒。原來李克用是個色中餓鬼,一見了白娘子生得如花似玉,卻便或東或西,躲著偷看。忽一會兒,白娘子要登東,便叫養娘指引他到後面僻靜處。李克用卻暗暗閃在一邊,讓白娘子到後面去了,他卻輕腳輕手,悄悄跟到東廁的門縫裡張看。不張看猶可,一張看,內裡那有個如花似玉的佳人!但看見一條吊桶粗的大白蛇,盤在東廁之上,兩眼就似燈盞,放出金光來。李克用突然看見,驚個半死,忙往外跑,剛跑轉彎,腿腳戰,早一交跌倒,面青唇紫,人事不知。養娘看見,慌忙報知老安人並主管,用安魂定魄的丹服了,方才醒轉。老安人忙問:「這是為何?」李克用不好明言,只說:「連日辛苦,一時頭風病發,不妨,不妨。你們自去飲酒。」

    眾人飲散,白娘子回家,恐怕李克用到鋪中對許宣說出本相來,便心生一計,只是歎氣。許宣道:「今日出去吃酒,是快活事,因何歎氣?」白娘子道:「說不得!你道李克用這老兒是好人麼?竟是假老實。見我起身登東,他遂躲在裡面,欲要奸騙我,扯裙扯褲來調戲,我叫起來,又見眾人都在那裡,怕裝幌子,只得推倒他,方得脫身。這惶恐卻從那裡出氣?」許宣道:「既不曾拈污你,他是我主人家,出於無奈,只得忍了。以後再休去了。」娘子說道:「既如此,我還有二三十兩銀子在此,何不辭了他,自到馬頭上開個小藥鋪,豈不強如去做主管?」許宣道好。忙與李克用說了。李克用自知惶恐,也不苦留。

    許宣自開店後,生意日盛一日。忽一日是七月初七,乃英烈龍王生日,許宣要去燒香。白娘子先再三勸他不要去,見他定要去,因說道:「你既要去,只可在山前山後大殿上走走,切不可到方丈裡去與禿子講話。恐他又纏你佈施。」許宣道:「這個使得,依你便了。」遂在江邊搭了船,逕投金山寺來。先到龍王堂燒了香,然後各處閒走看看,無心中忽走到方丈裡去,看見許多和尚圍著,像說法一般,方想起妻子叮囑之言,急急退出,卻不防座上大和尚早看見了,道:「此人滿臉妖氣。」因吩咐侍者,叫他來說話。及待者下來叫時,許宣已出方丈去了。大和尚見叫他不著,便自提了禪杖,趕將出來。趕到寺前,見眾人皆欲渡江,因風大尚立在門外等待。忽見江心裡一隻小船,飛也似來得快,眾人都驚道:「這些些小船,怎麼不怕風又來得快?」

    此時許宣也立在眾人中,伸頭爭看。不期那來的小船,恰正是白娘子與青青立在上面。許宣正吃驚,要問他來做甚麼,只見白娘子早遠遠叫道:「丈夫,風大,我特來接你。可速速上船來!」許宣見了,一時沒主意。正要下船,不料大和尚在後看得分明,大喝一聲道:「孽畜!你到此做甚麼?」正要舉禪杖打去,只見白娘子與青青,連船都翻下水底去了。許宣看見,嚇得魂不附體,忙問人道:「這禪師是誰?」有認的道:「這是法海禪師,要算當今的活佛。」正說不了,那禪師早著侍者喚許宣去問道:「你從何處遇此孽畜?」許宣見問,遂將前項事情從頭說了一遍。禪師道:「雖是宿緣,也因汝慾念太深,故兩次三番迷而不悟。今喜汝災難已過,可速回杭,修身立命。如再來纏你,可到湖南淨慈寺裡來尋我。有詩四句,你可牢記者:

    本是妖蛇變婦人,西湖岸上賣嬌聲。

    汝因欲重遭他計,有難湖南見老僧。」

    許宣拜謝了禪師,急急回家,果然白娘子與青青都不見了,此時方信二人真是妖精。次早,到針子橋李克用家,把前項事情告訴了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時,被他露出形來,我幾乎被他嚇死。因你怪我而去,我遂不好與你說。今事既已明白,你且搬到我家暫住住不妨。」

    過不數日,朝廷有恩赦到來,除十惡大罪,其餘盡行釋放。許宣聞赦,滿心歡喜,遂拜謝李克用回家。一到家,即來見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拜畢,李幕事即發話道:「兩次官司,我也曾出些氣力。舅舅你好無情,怎娶了妻子在外,就不通個喜信兒與我,是何道理?」許宣道:「我並不曾娶妻,姐夫此話從那裡說起?」正說不了,只見姐姐同了白娘子、青青,從內裡走了出來,道:「娶妻好事,何必瞞人?這不是你妻子麼?」許宣一見,魂不附體,急叫姐姐道:「他是妖精!切莫信他!」白娘子因接說道:「我與你做夫妻一場,並無虧負你處,為何反聽外人言語,與我不睦?我婦人家既嫁了你,卻叫我又到那裡去?」一面說,一面便鳴嗚咽咽哭將起來。許宣急了,忙扯李幕事出外去,將前邊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此婦實實是個白蛇精,不知有法可以遣他?」李幕事道:「若果是蛇不打緊,白馬廟前有個呼蛇戴先生,極善捉蛇。我同你去接他來捉就是了。」

    二人去時,適值戴先生立在門前,便問:「二位有何見教?」李幕事道:「舍下有一條大白蛇,相煩一捉。先奉銀一兩,待捉蛇後,另又相謝。」戴先生收了銀子,問了住處道:「二位請先回,在下隨後即到。」忙裝了一瓶雄黃,一瓶煮的藥水,一徑來到李家。許宣接著,指他到裡面房內去捉。戴先生走到房門前,只見房門緊閉,因敲敲門道:「有人在此麼?」內裡面道:「你是甚人?敢到此內裡來?」戴先生道:「我非輕易到此,是你家特特請我來捉蛇的。」白娘子曉得是許宣請來捉他,便笑說道:「蛇是有一條,只怕你捉他不到。」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俱出名,叫做『戴捉蛇』。何況這條把蛇,怎麼就捉不到?」內裡忽開了門,說道:「既會捉,請進來。」戴捉蛇才打帳走進去,只見房門口忽颳起一陣冷風來,直刮得人寒毛逼豎,早現出一條吊桶粗的大蟒蛇來,一雙眼睛就是兩隻燈盞,直射將來。戴捉蛇突然看見,吃了一驚,望後便倒,連雄黃罐兒、藥水瓶兒都打得粉碎。那蛇張開血紅的大口,露出雪白的牙齒來咬先生。先生見來咬,慌忙爬起來,只恨爹娘少生了兩隻腳,死命地跑出堂前。李幕事與許宣迎著問道:「捉得如何了?」戴捉蛇道:「原銀奉還。蛇是我捉,妖怪如何我捉得?幾乎連我性命都送了。」頭也不回,竟跑去了。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無計可施。轉是白娘子叫許宣入去,說道:「你好大膽!怎敢叫捉蛇的來捉我?你若和我好意,便佛眼相看;若不好時,帶累一城百姓都要死於非命。」許宣聽了,心寒膽戰,不敢做聲,便往外跑,一直跑出清波門外,再三躊躕,卻無可奈何。忽想起金山寺法海禪師來,曾吩咐道:「若妖怪再來纏你,可到淨慈寺來尋我。」今無心中走到此間,何不進去求他?遂一徑走到淨慈寺來,急問監寺:「法海禪師曾到上剎來否?」監寺回道:「不曾來。」許宣聽說不在,又不敢回家,性急起來,遂走到長橋,看著一湖清水,道:「倒不如我死了罷,省得帶累別人。」正要踴身跳時,只見背後有人叫道:「男子漢何故輕生?有事還須商量。」許宣回頭一看,卻正是法海禪師,背馱衣缽,手提禪杖,卻好走來。許宣納頭便拜道:「救我弟子一命!」禪師道:「這孽畜如今在那裡?」許宣道:「現在姐夫家裡。」禪師因取出缽孟遞與許宣,道:「你悄悄到家,不可使婦人得知。可將此缽劈頭一罩,切勿手輕,緊緊按住,不可心慌,我自有道理。」

    許宣拜謝了禪師回家,只見白娘子正坐在那裡罵張罵李,許宣乘他眼慢,掩到他身背後,悄悄的將缽盂望白娘子頭上一罩。用盡平生之力,按將下去,漸漸的壓下去,壓到底,竟不見了白娘子之形;不敢手鬆,緊緊按住。只聽得缽盂內叫道:「我和你數載夫妻,何苦將我立時悶死?略放鬆些,也是你的情。」

    許宣正沒法處置,忽報導:「外邊有一個和尚,說來收妖怪的。」許宣聽得,忙叫李幕事快請進來。禪師到堂,許宣說道:「妖蛇已罩在此,求老師發落。」不知禪師口裡念些甚麼,念畢,揭起缽盂,只見白娘子縮做七八寸長,如傀儡一般,伏在地下。禪師喝道:「是何孽畜?怎敢纏人?可說備細。」白娘子道:「我本是一蟒蛇,因風雨大作,來到西湖,同青魚一處安身。不想遇著許宣,春心蕩漾,按納不定,有犯天條。所幸者,實不曾傷生害命。望老師慈悲。」禪師道:「淫罪最大,本不當恕,姑念你千年修煉,僅免一死。快現本相!」白娘子乃現了白蛇一條,青青乃現了青魚一尾。那白蛇尚昂起頭來望著許宣。

    禪師因將二怪置於缽盂之內,扯下褊衫一幅,封了缽孟口,拿到雷峰寺前,將缽盂放下,令人搬磚運石,砌成一塔,壓於其上。後來許宣又化緣而成了七層,使千年萬載,白蛇與青魚不能出世。禪師自鎮壓後,又留偈四句道:

    雷峰塔倒,西湖水乾。

    江潮不起,白蛇出世。

    法海禪師頌罷,大眾作禮而散。惟許宣情願出家,就拜法海禪師為師,披剃於雷峰塔下。修行有年,一夕,無病坐化。眾僧買龕燒骨,造骨塔於雷峰之下。

    怪跡雖不足紀,然雷峰由此而成名於西湖之上,故景仰雷峰,又不得不憑弔其怪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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