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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錢塘霸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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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莽英雄乘權奮起,而招集士卒,竊據一方以成霸王之業,往往有人,不為難也,然皆僥倖得之,不旋踵即驕橫失之;惟難在既成之後,能識時務,善察天心,不妄思非分以自趨喪亡,不獨身享榮名而子孫且保數世之利如錢郕王者,豈易得哉?嗟乎!此吾過西子湖濱,渴錢王柯而有感焉。

    王姓錢,名鏐,字具美,浙之臨安人也。初生時因有怪徵,父母欲棄之,賴得鄰人錢婆苦勸而留,故俗名「錢婆留」。少貧賤,及父母亡後,而孑然一身,愈覺無所為,卻喜他天生的驍勇絕人。此時東西兩浙之鹽務大有利息,但官禁甚嚴,無人敢於私販。錢鏐貧困無聊,遂招集了一班流亡漢子,暗暗販賣私鹽。捕人知風來捉,他卻自恃驍勇,盡皆被他打走,一時不能得他的蹤跡。如此數年,遂不乏錢財忽自想道:「販賣私鹽,此小人無賴事也,豈大丈夫之所為!」正是:

    乘時思奮起,雌伏不為雄。

    壯志常留劍,指吞吳越中。

    唐僖宗乾符年間,適值狼山鎮守將王郢等,有功不賞,遂招眾為亂,一時猖撅,勢不可當。此時浙中雖有節度使悾蒞其地,不過虛應朝廷名號;至於謀討之事,竟不能行,全賴各縣鄉勇士團出力。那士團內有一人,姓董名昌,也是臨安人,最有英略。聞王郢作亂,遂欲起兵討之,因出示招集英俊。錢鏐訪知,不勝歡喜道:「此吾出身之會也。」遂往投之。董昌見其人物雄偉,氣宇不凡,不勝羨慕;又聞知也是臨安人,同出一鄉,更加歡喜,因用為前部位討王郢。王郢雖一時洶洶,然皆烏合,未經大戰,錢鏐兵至,前後衝擊,遂皆星做。正是:

    干戈閃爍列旌旗,戰士常隨鉦鼓齊。

    贏得將軍封萬戶,滔滔腥血賤輪蹄。

    朝廷聞董昌討賊有功,遂補為石鏡鎮將,董昌遂以錢鏐為石鏡兵馬使。自是,董昌與錢鏐之英名著於兩浙。到了中和年間,黃巢作亂,淮南節度使高駢遣一使者來召董昌到廣陵去議事。董昌見他宮尊權重,不敢不往,因帶了錢鏐同至廣陵進見。高駢因說道:「董將軍平王郢之亂,戰功矯矯一時。今黃巢犯順,橫攏中原,將軍既擁重兵,何不從予而討平之?亦一代之奇勛也。不知將軍有意否?」董昌聽了,一時不能答,因俄首而思。高駢因又說道:「此大事也,非魯莽應承得的,可退而熟思之,明日復我。」正是:

    思深能勝敵,審處可談兵。

    不是同謀侶,何須強用心?

    董昌因謝而辭出,與錢鏐商議。錢鏐道:「往討黃巢,固英雄之事,然從人牽制,未必便能成功。況鏐觀高公,不過虛揚討賊之名,實無討賊之意,不若以捍御鄉里為辭,歸而圖杭城以為根本。此實際也。」董昌聽了,大以為然。到次日,因進復高駢道:「以昌僻鄉士將,得從壇制旌節,進剿黃巢,以成不世之功,固大幸也;但思王郢雖亡,而餘黨尚潛林伏谷,末將若執量隨徵,倘潛伏者一旦復起,乘機鄉里,則是後效未見一班而前功早已盡棄,故躊躇而不能立決也。望台相教之。」高駢聽了道:「將軍所思,實老成之見。既是這等。請回罷。」

    董昌既還石鏡,兵馬漸多,以為杭州在其掌握,不妨緩圖;不期過不多時,忽聞朝廷命路審中為杭州刺史,董昌因驚思道:「杭州若有刺史,則我鎮將無能為矣。再相攘奪,未免傷情,何不高才捷足,先往據之?彼聞吾先至,懼而不來,則聲色俱可不動。即敢於赴任,同住一城,彼文我武,實亦無奈我何。」算計定了,即領兵將入據杭州,自稱都押司知州事。正是:

    如機不妨先下手,事後方知志過人。

    杭州刺史路審中,正興興頭頭要到杭州來上任,不期才到得嘉興,早有人報知:「石鏡鎮將董昌,已入據杭州,自稱都押司,判理杭州之事矣。」路審中聞知,不勝驚懼,道:「董昌,鄉團也,自恃討王郢之功,往往橫行,補為鎮將,朝廷莫大之恩也,全不知感。今復入據杭州妄稱押司,此豈知禮義之人之所為?我若到任,與之爭辯,必遭其辱;莫若歸奏朝廷,再作區處。」因而回朝。正是:

    兩人計較都相似,更看何人勝一籌。

    有人報知董昌,董昌大喜,以為得計。錢鏐因說董昌道:「天下事,雖可強為,然名分不正,終難服人;人不我服,禍之根也;路審中奉朝命而來為杭州刺史,名分甚正;今將軍乃以兵將之強,先人而據之,使路審中畏懼不敢至而逃回,此等舉動,實於名分有傷,雖朝廷微弱,不能興師討罪,倘草莽又有仗義英雄,如將軍奮起者,一旦執此以為口實,不知將軍何以應之?」正是:

    英雄料事多周匝,絕倒當牟都押司。

    董昌聽了大驚道:「吾一時造次,實未思量及此。但事已外錯,卻將奈何?」錢鏐道:「將軍之在,名分不正也,今仍正其名分,則在者直矣。」董昌道:「名分如何能正?」錢鏐道:「要正也還不難。小將見鎮海節度使周寶,庸懦人也,況又多欲。若遣將吏,多齎金幣,請於周寶,求其表奏朝廷,以將軍為杭州刺史。彼若肯請,則朝廷無不從之理。朝廷命下,則將軍名正言順矣。」董昌聽了大喜,因急遣將吏多資金幣,清於周寶。寶果庸懦貪財,雖明知董昌據杭之為僭竊,卻畏其兵威,又利其重賂,遂欣然為之表奏其平王郢之功,深得浙民之心,若命為杭州刺史,則浙土安矣。正是:

    荀息片言擒虢主,錢鏐一計定杭州。

    憑君漫論經邦事,謨什勝算有誰儔?

    朝廷見節度使表奏,以為合理,不日命下,而董昌已實為杭州刺史矣。

    董昌自做了杭州刺史之後,十分敬重錢鏐,百事皆聽他張主,浙民到也相安。不期朝廷微弱,不能制伏群盜,竟陡升了劉漢宏到浙東來做觀察使。你道這劉漢宏是個甚麼人?原是充州人,乘黃巢之亂,遂在江陵起而為盜,一時黨羽浸盛。遂侵掠宋境,既而又南掠中州。朝廷被擾,因徵東方諸道兵討之,漢宏恐不敵,因而諸降。朝廷見其降,遂以為宿州刺史,漢宏又怪朝廷賞薄,口出怨言,朝廷不能制。故又汁他做浙東觀察使,他既到浙東,又嫌浙東偏僻,因遣弟劉漢有,與馬步軍都虞候辛約,共將兵二萬,屯於錢塘江上。欲謀兼併浙西。

    一時報到杭州,董昌聞知,不勝驚恐,道:「劉漢宏,大盜也。與黃巢共擾中原,為害不小。今坐擁浙東之重兵。而遣將以窺浙西,吾杭兵將雖有,恐非其敵,為之奈何?」錢鏐道:「劉漢宏雖為大盜,騷擾中原,實未逢勁敵,今又輕覷浙西,遣將來窺,好生無禮。請乘彼未備,痛擊之,令其片甲不還,以振先聲,彼方知我浙西之有人也。」董昌方大喜。即命錢鏐領兵三千,駐紮錢塘江口以御之。

    錢鏐既至江,以探知劉漢有與辛約,懼立營對岸,因想道:「彼眾我寡,與其旗鼓相當,方與對敵,又不若乘其未備,出其不意而擊之,必獲全勝。」這一夜,恰又值大霧漫大,錢鏐遂率眾兵乘霧渡江。比及登岸,而劉兵尚熟睡不知。錢鏐遂指揮將士,奮勇殺人。劉漢宿與辛約夢中驚覺,但聞得滿營中喊聲動地,鑼鼓震天,只嚇得魂膽俱亡。忙忙走起,止帶得幾個貼身將士,跨馬出後營而逃,那裡還顧得營中的事。突然被劫,將士尤主,惟有逃竄而已;逃竄不及的,俱被殺死。二萬兵馬,早已喪去七八。正是:

    紛紛兵甲自天來,將令軍聲四散開。

    任我揮戈誰敢遇?招搖羽扇識雄才。

    劉漢宏聞知兵敗,不勝大怒,道:「錢鏐何人?敢乘機襲我,殊可痛恨,誓必擒而斬之。」因又命上將王鎮,統兵七萬,往取杭州。王鎮既至杭州,訪知劉漢脊之敗,是立營江岸,為其乘霧所襲,非對敵之故,因遠遠屯兵於西興,先打了一封戰書,責董昌暗襲劉漢行之罪,單索錢鏐出戰,錢鏐既敗劉漢宥之後,料定劉漢宏必遣兵重來,因在江之上下灣曲處,看了兩條渡兵之所。今見王鎮打了戰書來討戰,遂批定「來日渡江大戰」。因在江口虛立了一個大營,以為明日交戰之地。王鎮見了,信以為真,激勵將士,來臨陣,必要奮勇,以擒錢鏐,斷不防錢鏐又來劫寨。

    不期錢鏐到了半夜,竟率三千精勇之士,上從虎爪山,下從牛頭堰兩江,悄悄的渡了過來,兩頭殺入西興寨內。孰知寨內將士未曾防備,一時驚起,人不及甲,馬不及鞍,槍刀不知何處,只思量逃走,那裡還敢對敵?錢鏐率眾兵將,逢人便殺,直殺得血流成河,屍積如山。王鎮慌忙逃走,竟奔往諸暨,而七萬人,殺死萬餘,其餘星散,報到劉漢宏,漢宏方大驚道:「錢鏐原來英雄如此!須謹防之。」因調兵分屯黃嶺、岩下、真如三處,以為三鎮,固守越州之門戶。

    錢鏐因說董昌道:「劉漢宏兩次大敗,已喪膽矣,今調兵分屯三鎮以自守,若再往攻破其三鎮,不但浙西安如盤石,而越州一境,亦將動搖矣。但三千兵卒似乎太少。」董昌道:「吾初起兵時,與錢塘劉孟安、阮結、富陽聞人宇、監官徐及、新城杜稜、餘杭凌文舉、臨平曹信,俱為都將,號稱『杭州八都』。今其人雖存亡不一,然八都之兵俱在。汝何不帥之往攻三鎮?」錢鏐大喜,遂領了八都之兵,由富春而先攻黃嶺。劉漢宏原約一鎮有事,二鎮往援。今黃嶺被攻,岩下鎮將史並,與真如鎮將楊元宗聞知,俱各引兵來救。及至二鎮來救,而黃嶺己為錢鏐攻破矣。史楊二將既已到鎮,退還不及,只得與戰。怎當得錢鏐驍勇異常,戰不數合,早已鞭打史棄落馬,而生擒楊元宗於馬上矣。正是:

    漢宏三敗卻如何?枉費精勤用力多。

    強戰不知曾料敵,至今野鬼哭山河。

    劉漢宏探知三鎮俱破,欲領精兵來救,辛約進議道:「三鎮既破,救之已無及矣;莫若領兵斷其歸路。倘一戰勝之,則三鎮不救而自全矣。」劉漢宏大以為是,遂引精兵屯於諸暨。錢鏐探知,大笑道:「斷歸路,是邀截敗兵也,吾大勝之兵,是歸師也。歸師莫遏,彼若遏之,吾又立見其敗矣。」因將八都之兵,列做長蛇之形,振旅而還。到了諸暨,劉漢宏不知好歹,竟引精兵從中突出,意欲衝做兩段,不知長蛇陣法擊腰則首尾相顧。劉漢宏的兵才衝來,而一聲炮響,長蛇之腰往後一展,讓劉漢宏殺入,而長蛇之首尾早已回盤攏來,將劉漢宏之兵重重包裹在內,不辨東西南北矣。欲擊左,而左邊兵卒有如鐵壁;欲擊右,而右邊將士有若銅牆;欲要退回,而後己無路。四圍喊殺將來,只叫:「不要走了劉漢宏!」那劉漢宏聽見,只嚇得魂膽俱無,慌做一團。還虧得辛約殺開一條血路,擁著劉漢宏逃去,其餘將士,喪亡過半。正是:

    擁兵只道自強梁,南界圖來想北疆。

    誰料有時強不去,強爭強奪是趨亡。

    劉漢宏大敗逃回,愈思愈惱,道:「吾橫行半世,雄名矯矯,怎今一旦喪於錢鏐之手?」辛約道:「觀察雖兵敗數次,皆被襲被劫,誤中其詭計,並非堂堂正正,對壘交鋒。觀察若親提大兵,直逼錢塘,聲董昌妄攻之罪而擊之,則勝負未可知也。何自出此短氣之言?」劉漢宏聽了,大喜道:「都虞侯之言是也。」因搜點全越之兵約十萬,進屯西興,以擊董昌。董昌聞知,因謂錢鏐道:「劉漢宏此番傾國而來,勢非小可,將軍不可輕視,須避其銳氣而緩圖之。」錢鏐道:「劉漢宏雖傾國而來,實是計窮力竭,勉強支撐。然屢敗之後,其心甚餒;若緩緩圖之,則停留長志,必漸猖狂。莫若乘此戰勝先聲,濟江逆擊,使其立足不定,未有不敗者。此一敗,則越州不可保矣。」查昌道:「將軍善覷方便,吾不中制。」

    錢鏐遂依舊率了八都之兵,渡過江去,對著西興立一大營;卻暗暗的差阮結領了數百細作兵丁,叫他轉出西興之後,四下埋伏,只聽得前邊阮結廝殺,便豎起旌旗,嗚鑼擊鼓,若將襲其後寨者。眾領命而去。錢鏐到了次早,即長槍大馬,親立於大纛之下,上首是顧全武,下首是杜稜,耀武揚威以率戰。劉漢宏領著十萬大兵而來,只以為錢鏐兵寡,畏懼不出,便好逞強,不料兵馬營盤尚未立定而錢鏐早在陣前討戰;心雖忿忿,卻又怯他驍勇;然事已到此,無可奈何,只得領了一班將士,擁出陣前,大聲說道:「我浙東觀察使也,董昌不過一杭州刺史,怎敢擅自用兵,襲我守將,破我三鎮,以犯上下之分?今本使興兵問罪,宜面縛以請,尚有可恕,奈何倚強逆命,直待身膏斧鈉,悔之晚矣。」錢鏐道:「汝本一盜耳,蒙朝廷准降,加以顯職,此莫大之恩也。汝今既知以觀察妄自尊大,便當思聖命,止敕觀察浙東,如何兩番遣將,窺我浙西?須知浙西名自有主。汝既以知犯我,則浙東越州,吾豈容汝安坐?」說罷,早一匹馬,一桿槍,劈面衝來。劉漢宏的先鋒穆用見了,只得橫刀截戰,戰不數合,早被錢鏐一槍刺於馬下。正是:

    憑君莫話封候事,一戰功成萬骨枯。

    劉漢宏見穆用刺死,著了忙,便麾眾將齊出。錢鏐一馬當先,因叫眾將道:「不乘此時捉了劉漢宏,更待何時?」遂縱馬直搶至劉漢宏麾蓋之下。顧全武與杜稜諸將。甲隨後趕來。大家正是殺在一團。忽劉漢宏寨後鑼鼓震天,旌旗招展,有如無數的兵馬來劫寨。劉漢宏前面廝戰,尚支撐不來,怎禁得後面兩傍又有兵來劫寨?直嚇得心寒膽落,耳朵裡又聽得敵兵只叫:「不要走了劉漢宏!」漢宏恐怕被執;遂不顧眾將輸贏,竟策馬刺斜裡衝將出來,隨路奔去。又聽得行後有人趕來道:「那穿金甲錦袍的,定是劉漢宏!錢將軍有令,不許放走,快趕去捉住。」

    劉漢宏聽得分明,忙將金甲錦袍脫下,付與侍衛,又往前奔,不朗過得山來,卻是西興江口,是條絕路,急急要再復回,又聽得人聲洶洶:只叫:「錢將軍有令:不許走了劉漢宏。」劉漢宏事急,已拼著走到江邊,投江而死,卻喜江邊有一隻小漁船在那裡,剖魚為膾。劉漢宏見了,不勝之喜,忙跳下馬來,鑽入漁船,奪了漁,入股魚的刀拿在手中,裝做臉魚之狀,卻叫漁人速速將船撐開。追兵趕到江邊,不見蹤跡,方才回去,劉營將士苦戰多時,忽聽得主帥已逃,便心灰意懶,盡皆敗走。一霎時,十萬餘兵殺得東零西散,上剩得一個空寨。錢鏐因謂董昌道:「劉漢宏屢敗喪膽,浙東越州已在吾掌握。」董昌謂錢鏐道:「將軍若能為我取越州,吾當以杭州授將軍。」錢鏐道:「鏐非敢念杭州,但越州不取,至容劉漢宏養成銳氣,終為後患。」董昌道:「將軍之言是也。」

    此時是情宗光啟二年冬十月,錢鏐引兵伐越,卻不由江路,竟從諸暨以趨平水,復鑿山開道四五百里直出曹娥埭,以攻其不備。此地雖也有守將鮑君福守之,這鮑君福已知錢鏐數敗劉漢宏,又自諒兵微將寡,不是錢鏐的敵手,遂帥眾迎降於錢鏐。錢鏐大喜道:「子知順逆者。」遂率之進屯豐山,劉漢宏聞知,急遣兵將來迎。錢鏐兵威已著,盡皆敗去。錢鏐遂乘勢進圍。越州無人固守,錢鏐兵朝至而夕破矣。劉漢宏此時兵將已無,又見城破,知事不濟,奔出東門,逃往台州而去。台州刺史杜雄見劉漢宏逃來,因大驚道:「此禍端也。納之必招董昌、錢鏐之兵,非算也。」因設盛筵款待,等他吃得爛醉,然後將他綁縛起來,納於檻車之中,差一隊兵馬、從間道直解到杭州,獻於董昌。此時錢鏐既克越州,命將護守,己回杭州報捷,適值劉漢宏解到。董昌猶以為浙東觀察是奉朝命,恐不便行刑,錢鏐道:「漢宏,大盜也,觀察之職是挾制而得者,非出朝廷之正命。況失職弄兵,亦罪人也。不斬何為?」董昌以為然,遂斬之。正是:

    為賊強梁亂殺人,殺人如草以為神。

    誰知天道終須報,一旦誅屠到自身。

    董昌既得了越州,便徙鎮越城,自稱「知浙東軍府事」。不負前言,果以錢鏐知杭州事。到了三年春,朝廷聞知劉漢宏在浙東作亂,為董昌錢鏐所斬,因即以董昌為浙東觀察使,錢鏐為杭州刺史。此即錢鏐治杭之始也。錢鏐既治杭州,遂大加恩惠於民,民皆安堵。到了昭宗景福元年,朝廷置武勝軍於杭州,遂以錢鏐為防禦使。到了二年閏五月,又改錢鏐為蘇杭觀察使。錢鏐見朝廷恩爵屢加,遂留心圖治,又見杭民生齒日繁,並無城郭以為護衛,到了秋七月,農事將畢,因發民夫二十萬及十三都軍士,要築杭州羅城,周圍七十里,各門俱已築完,獨候潮一門,臨於錢塘江上,江岸時時為潮水沖塌,故一帶城牆,難於築起。錢鏐不覺大怒道:「吾錢鏐,既為杭州一方之主,則一方神鬼皆當聽命於我,怎敢以潮水無知,衝塌江岸,以致吾善政不能成功!若果如此,則朝廷官爵為無用矣,吾安肯低眉任其洶湧!」因選了精卒萬人,各持勁腎,等到潮信之日,親率六師排列於江岸之上,以待潮來。不多時,只見潮頭起處,如銀山雪一般,飛滾而來。古人有言:

    千層雪練連天接,萬乘貔貅卷地來。

    錢鏐待潮頭將滾到百步之外,便放了三個大炮,一聲鑼響,萬督齊發,箭箭都射在潮頭之上。射了萬箭又是萬箭。真是英雄之氣,直奪鬼神!那潮頭被射,恰似有知的一般,便不敢衝突到岸邊,竟撤轉潮頭,霎時退去。江口萬民見了,莫不吒異,歡聲如雷,皆伏錢將軍之神武。自此之後,潮頭往來,絕不衝岸,而城功立時告竣矣。到了九月,朝廷聞知,又加錢鏐為鎮海節度使。錢鏐承命,益修職業。到了乾寧元年,又加錢鏐為鎮海節度使同平章事。此時董昌因貢獻慇懃,朝廷已加爵至隴西郡王,因而妄想非分,又有吳瑤、李暢之一班僚佐慫諛之,遂謀為帝。節度使黃錫、會稽令吳鐐,山陰令張遜皆苦諫之,俱被殺戮。遂於乾寧二年二月,身披袞冕,登於城樓,即皇帝位,自稱大越羅平國,改元順天,以吳瑤為翰林學士,李暢之等皆為大將軍。又移書錢鏐,告以權即羅平國位,因以鏐為兩浙都指揮使。正是:

    富貴榮華俱已極,更謀非分作超升。

    錢鏐得書,因歎息道:「富貴已極,乃自取死耶?」因復書戒之道:「天下事勢,應須自揣。與其閉門作天子,與九族百姓皆陷入塗炭中,又豈若開門作節度使,終身享富貴之為快乎?及今稜悔,尚可及也;倘猶豫不決,大禍至矣。」董昌正才為帝,興匆匆的,那裡肯聽。錢鏐見其不聽,因謂眾將士道:「董公遇而且驕,自趨死路,非口舌所能爭,須以兵諫之,庶幾一悔。」因領了三方人馬、弓上弦,刀出鞘,金鼓喧天,旌旗蔽日,直至越州城下,叫人傳言,請董大王相見。

    要知董昌妄自稱帝,原恃著錢鏐夙好,定然相扶,今日他的兵早先至城下,吃一大驚,因排駕迎恩門,傳諭錢鏐道:「錢公別來無恙?今何故以兵相顧耶?」錢鏐見董昌自出,因走馬至迎恩門,下馬再拜而說道:「大王位兼將相,富貴己極,正宜受享,奈何舍安就危,而造此滅族之事。我錢鏐今日之來,雖兵馬造次,然猶是念大王之久相愛庇,不忍坐視,盡此做忱,欲冀大王之改悔耳。倘大王聽信好佞,必不見察,則公私之恩義已絕,異日天子命將出師,則非今日之比也,願大王熟恩之。大王縱不自惜,鄉里士民何罪?忍隨大王滅沒耶?」董昌見錢鏐侃侃指摘其罪犯,方才大懼,說道:「謹領大教。」隨即入放,遣人致犒軍錢二十萬,以散士卒,又使人執道說吳瑤以及妄言巫覡數人送於錢鏐,且請待罪於天子。錢鏐見其有改悔之意,遂引兵西還,細以其狀奏聞朝廷。朝廷念其輸貢之勤,又憐其改悔,遂詔釋其罪,縱歸田裡。

    誰知董昌見錢鏐兵至,一時改悔,及錢鏐兵去,又惑於好人之說,復稱帝號。又求救於楊行密。楊行密上表請赦董昌。又遣寧國節度使田頷、潤州團練使安仁義攻杭州鎮城,以救董昌。安仁義舟師至湖州,欲渡江應董昌。錢鏐見董昌仍復稱帝,不勝大怒,因遣武勇都指揮顧全武、都知兵馬使許再思把守西陵,令安仁義不能渡。朝廷欲用楊行密之請,再赦董昌,復其官爵,錢鏐不從,道:「為帝何事而可屢犯屢赦乎?」朝廷因敕錢鏐討之。錢鏐遂遣顧全武、許再思進兵,直至越州城下。正是:

    六師討伐將天鉞,欲悔前非恨已遲。

    董昌遣兵拒戰,戰敗而晏城自守。顧全武因擁兵圍之,晝夜攻打,董昌榜。徨無策,因又削去帝號,復稱節度使。顧全武已破其外郭,董昌猶據牙城而拒之。錢鏐因想道:「與其圍困而擒,不若誘之出穴。」因遣董昌的舊將駱團往誘之。駱團既至越州,先止住顧全武之攻,然後入城說董昌道:「朝廷已有詔,令大王致仕歸臨安,大王何不捨此自全?何苦尚據此以爭不可知之命?」董昌正在垂危之際,聞致仕有命,便送出牌印,出居清道坊以俟朝命。顧全武潛令都監使吳璋,以舟載董昌往杭州。行至小江南,駱團因說董昌道:「大王若在圍城之中,一時城破,生死未保。今歸臨安,雖不得意,卻喜危者安矣。況錢公與大王有舊,未有不週全之理。」董昌聽了,又垂首沉吟了半晌,忽慷慨大聲道:「吾與錢公同起鄉里,彼微我顯,且吾久為大將,今狼狽至此?幾則死耳,有何面目以見之。」遂奮身一躍,投水而死。正是:

    生死榮華何足羨?可憐功績一時休。

    董昌既死,浙東無主,錢鏐因諭意吏民,令其上表,請以錢鏐兼領浙東。朝廷知不能拂其意,因而從之。自是全浙皆歸錢鑼矣。到了天復二年,朝廷又進錢鑼之爵為越王。此時雖楊行密、安仁義、陳約等,叛服不常,時有戰爭,然卒皆敗去。故兩浙得錢王,安然無恙。到了昭宗天祐末年,國運大衰,為朱溫所奪,更立國號為梁,遂改元開平。知錢鏐在昭宗時,棗均吳夢王,昭宗不許。梁主既即位,便降詔以錢鏐為吳越王。錢王因奉表稱謝,以為得意,不期鎮海節度判官羅隱,知而進諫道:「大王此舉差矣。大王在杭,受僖昭兩朝恩遇二十餘載,位列為王,不為不顯矣。今國運衰微,為朱溫所奪,此正大王進忠報國之時也。縱使天心有屬,不能成功,即退保吳越,自為東帝,亦無不安,奈何交臂事仇,豈不貽終古之羞乎?」錢鏐自思:「吳越一隅,豈能支中原之大廈?然念羅隱抱用世之才而屢出屢屈,不遇於時,宜多憤恨,今為此言,真義士也,吾殊愧之。」到了均王貞明二年,又加吳越王鏐為尚父。至於三年,因錢鏐入貢,又加錢鏐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未幾,李存勖以兵滅梁,復稱後唐,莊宗改元同光。

    此時吳越王錢鏐已建國自立,儀衛名稱,多如天子之制。所居之屋,改成宮殿;所署之府,皆為朝廷;教令行下,盡名制敕;將吏進見,一例稱臣;惟不改元。若有表疏,朝廷但稱吳越國,而不言軍。此時富貴已極,便思衣錦以還臨安。遂駕了車輦,以省其墳墓,並高曾祖父,都追封了王號。此時龍旗鳳羽,鼓吹簽蕭,兵士羽林,文武百官兩傍排列,振動山谷。凡幼年喜游釣弋之所,盡造華屋裝點,錦衣覆庇,並挑鹽的籮擔繩索,都把五彩蓋覆,因歎息道:「睹茲故物,不敢忘本。」又封石鏡鄉為廣義鄉,臨水裡為勳貴裡,安眾營為衣錦營。當時石鏡山有一片石如鏡,曾照錢王未遇時,便有冕旒莽玉之異,故此也封做衣錦山;大功山為功臣山。錢王幼年,常坐在一顆大樹下納涼,如今也封為衣錦將軍,都將五彩錦繡披掛,以為榮耀。此時錢婆已死,因以千金造一報恩坊。又拔其二子都為顯官,以報其撫育之恩。然後治酒筵,遍請一班熟識並高年父老,都來暢飲。直飲到爛醉之後,錢王乘興而歌道:立節還鄉掛錦衣,吳越一王駟馬歸。天明明兮愛日暉,百歲茬薦兮會時稀。酒罷,又各贈以金銀彩緞,然後發駕還朝。此時錢王已得了一十四州江山。有個貫休和尚,做了一首律詩來獻道:

    貴逼身來不自由,幾年辛苦踏山丘。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菜子衣裳宮錦窄,謝公篇詠崎羅羞。

    他年名上凌雲閣,豈羨當時萬戶候!

    吳越王見詩大喜,遣門下吏對貫休說道:「教和尚改『十四州』為『四十冊』方許相見。」貫休道:「州亦難添,詩亦難改。我本閒雲野鶴,何天不可飛,而必欲見耶?」遂飄然而去。時人盡服其高。

    吳越玉要造宮殿於江頭鳳凰山,有個會看風水的道:「如在風凰山建造宮殿,玉氣大露,不過有國百年而已;若將西湖填平,只留十三條水路以蓄泄湖水,建官殿於上,便有千年王氣。」錢王道:「西湖乃大下名勝,安可填平?況且五百年必有王者起,豈有千年而天下無真主者乎?有國百年,吾願足矣。」遂定基於鳳凰山之上。

    到了慶宗二年,錢王始復修本朝職貢;直至明宗長興三年春,忽爾寢疾,因詔眾臣道:「吾疾必不起,諸兒庸懦,誰可為主?」眾位奏道:「兩鎮令公,仁孝有功,孰不愛戴?」鏐乃悉出印鑰,授於子元瓘道:「將吏椎爾,宜善守之。」又囑之道:「善事中國,無以易姓廢事大之禮。」遂卒,年八十一。自蒞杭五十餘載,惠愛之政,深及於民,故既死之後,吏民思之不已,便起造一錢王詞於西湖之上,流傳至今,歷晉、漢、周、宋、元、明,將及千載,尚巍然於東郭,以生西湖之色。

    其時子孫相繼為王,直終五代,始知真正英雄,雖崛起一時,同於寇盜,能知上尊朝廷,下仁萬姓,保全土地,不遭塗炭,不妄思非分,而順天應人。其功與帝王之功自一揆矣,故能生享榮名,而死垂懿美於無窮。回視劉漢宏、董昌之非為,不幾天壤哉?所以蘇東坡亦有表忠碑立於錢王祠側,餘亦敬羨無已。因敘述其事,與岳於二公同稱,使人知西湖正氣,不獨一秀美可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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