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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离膝去依依枯荣莫卜 回乡愁戚戚甘苦难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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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氏看了她这番情形,倒有些诧异起来,看了林二爷夫妇来拜客,为什么她要哭起来,便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好好儿地,你会伤心起来了。”桂英揉着眼睛,忽然一笑道:“我不是哭!这两天晚上,没有睡得好,眼睛熬害了,有点儿痛。我今天不是回家来,我就到医院里瞧眼睛去了。”

    她虽是这样说着,朱氏明知道这不是真话,不过她自己说不是哭,不能一定说她是哭。只得笑道:“我也想着,你好好地为什么哭呢?”桂英站起来道:“玉和还没有完全好,我出来了这久,要回家瞧瞧去了。”朱氏正还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一问姑娘,话不曾谈起,林子实夫妇就来了。现在姑娘要走,这话就搁不住,因道:“我倒有句话问问你,听说玉和在南京已经有了路子,要到南京去就事,这话是真的吗?”

    这样忙了两天,到了他们临行的那一天,天一亮,桂英起床,就回娘家辞行去了。其实朱氏还是在这里吃晚饭回去的,有什么要紧的话,也都说过了。约莫有一小时之久,她娘儿俩匆匆忙忙,又跑了回来。随后大福也来了,大的蒲包,小的纸包,两只手提满了。玉和笑道:“咱们又不是外人,何必这样客气呢?”大福将左手提的一串纸包举了一举,笑道:“这是老太太买的,说是桃脯梨脯香饽饽,这都是南方没有的,带回去送家里人也好。”他又将右手举了一举,笑道:“我这无用的哥哥,送不起好东西,买点水果’你们路上吃。”东西放在桌上,桂英望着,眼泪汪汪地,虽说不出什么,似乎对于这个哥哥,也有许多怜惜之意似的,捡捡东西,好好地会发起愣来,叹了一口冷气。

    自这时起,桂英心里就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苦痛。在三等火车上,自己已然是受着生平未尝想到的滋味。长江轮船上,坐的又是统舱,又是一场难受。到了安庆,玉和私自考虑着,是坐轿子回乡去呢?还是坐小车子回乡去呢?照着桂英娇生惯养的身体,应当让她坐轿子回去。可是自己又没有做官回来,而且还亏了哥哥一大笔款子,摆着排场回去,将来何以善其后?于是就决定了雇三乘小轿轮车回去,一乘车子坐人,两乘车子,推铺盖行李。这是个五月中旬天,当空大毒太阳照着,不用提面上晒了,就是那太阳晒着水田里那一股子热气,向人身上冲了来,也极是不好受。登程的时候,桂英就听玉和的话,只穿了一件蓝花布长衫,跟玉和二人,各撑了一把雨伞遮着太阳。

    玉和这话,虽是一种很好的解释,却是嗓音很高。桂英在隔壁屋子里收拾东西呢,听了这样说,就跑了过来,皱着眉道:“你别再说了。”朱氏随即在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口里就连连地道:“好!我就不说,我就不说!孩子,往后你不像在娘跟前,遇事要忍耐些才好,别尽使脾气。我养你这么大……”她说着,两行眼泪,就直流下来。玉和虽是一个极能忍耐的人,看到丈母娘这样再三再四地说,也未免有些烦腻,不过看看桂英的态度,对她母亲,似乎也有一些可怜而又说不出的样子,相聚就只有这一会儿,自己怎好有什么表示,因之也就无话可说了。朱氏擦眼泪,就开始和桂英检理东西,大福也不像往日那样偷懒,帮着捆网篮,捆行李,上街买零碎东西,忙个不停。

    玉和知道这里面有不少的哀怨,要劝是劝不过来的。不劝呢,又怕夫人说自己不理。可是要劝呢,怎么说法,难道说别离不算一回事不成?或者说我们并不走,这可有些心口相违。他这样踌躇着,就站在屋子里发呆,最后他想得了一句很冠冕的话,就对桂英做出愁苦的样子来道:“你别再伤心了,你这样一来,老太太更是难过!”这种话,倒是让桂英听得上耳,只好忍住了眼泪不哭。不过一个人家,到了尽室搬移,东西一收拾疏空凌乱起来,就把屋子残败情形,一齐显露出来,尤其是满地的残草和纸片,尘灰泼散着到处都是,便有一种荒芜的情形,令人心里难受。

    玉和知道她的意思,赶快叫车夫将它拿开,自己在网篮里取出瓷盆毛手巾来,到人家外面一道小河里舀了清水来,桂英洗了一把冷水脸,这才心里痛快一点,玉和知道她领教这饭店了,叫店老板洗净瓦壶,在泥炉子上先烧一壶水,自己取出自带的茶壶,泡茶她喝。

    玉和看到夫人在这里坐守之非计,就说三等车上的人很挤,叫桂英和老太太先上车子去占座位,让她们先走了,然后才和大福归理清楚了东西,押着行李上车站来。

    玉和在车子里张望着,只见她娘儿俩在月台上挤着站在一处。亲亲热热地谈着话。玉和看看月台上的人,纷纷地向车上走,似乎开车的时候到了,抬起手表一看,已是只剩三四分钟,又便向大福道:“你下去换令妹上来吧,车子快开了。”大福听说,倒是去得很快。桂英和朱氏却是迟迟地回转身来,又是迟迟地走到车子边来,玉和向桂英道:“你上来吧,快开车了。”桂英并不理会玉和,却向朱氏道:“妈!你别等着,先回去吧。”只这一声,两行眼泪,早就抛沙似的,流将下来,朱氏本来就哭了一场,如今被桂英一引,二次地流起泪来。哽咽着道:“我……还站一会儿。你先上车吧。”桂英赶快走上车子,就伏着车窗口上来说话,朱氏偏偏不和她说话,倒是向车子里的玉和望着,用手揉了眼睛道:“一路你都照顾着她。”玉和连连点着头示意,在人声嘈杂与纷乱的时间,呜的一声汽笛响,车子已经开了,桂英是在窗户口上,只管望着,不肯缩进身子来。玉和就拉着她的衣服道:“坐下吧,车子都快过永定门了。”桂英坐下来,兀自流着泪。

    然而这小车子,不但不像汽车马车有那宽敞的地方可坐,而且也不像城市上的胶皮人力车,坐在上面,软绵绵地半躺半坐的,让车夫拉了走。这车子轮子在中间,两人各坐着轮罩子的一边,车把后横了一根竹棍,搭着薄被,卷了一个小卷,用麻绳扎着,捆在车架上就是坐垫子。人要背靠竹竿上,脚撑了前面的直档,还坐得住,要不然,就会让车子颠下来的,桂英初次尝这种风味,已觉是不惯,加之这个独轮车子,是木质包着钢条,在崎岖不平的路上推转,一顿一颠,直顿得人浑身都是肉动,头上的短头发,也是颠着一抖一抖地。一手扶了车轮架子,一手又撑了那柄纸伞,实在不能忍受。本当下车来走几步路,但是自己出娘胎以来,不曾走过一步乡下路,如今突然之间,走起大毒日头下的长路来,又怎能经受得?因之也只走一里多地,又坐上车子。身上流着汗,透出衣服来,在背上露出一条一条的痕迹,额头上冒着汗,在鬓发耳朵上流下来,因为手撑了伞,没有工夫去揩擦,那汗在额角上干了变成盐霜。用手一摸,整片地涂在手上。

    桂英已是不敢哭了,怕是继续地哭下去,会更让母亲难受,因之勉强忍住了眼泪,就对母亲道:“真的,我不骗你,几个月之后,我就会回来的。”

    桂英在戏台上,曾装扮过不少回的乡下女子,乡下女子有这样一种装扮,却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本当不搭,无奈脸晒得难过,只好依着他。小车子在乡下大路上走了大半天,太阳还在西边山顶上,有二三尺高,桂英觉得实在有些支持不住了,走到一个乡镇上,就停住了安歇。一打听时,这里到安庆,还有五十里路,这五十里路,如何这样难走?

    桂英在北平的时候,一块钱以下的雪花膏,永远是不用,这张脸手,从来没有让它受过苦。于今脸上会擦出盐霜来,这脸手未免太吃苦了。当太阳正中的时候,撑了伞走路,倒也晒不着,及至太阳偏西了,阳光是斜射过来的,坐在独轮车子上的人,没有法子,将伞斜撑着,只好收了伞,硬着让太阳去晒,一个半个钟头,还无所谓,晒久了,只觉皮肤绷裂得生痛,还是玉和是个有经验的人,在网篮里拿出一条毛巾来,在田水沟里浸湿了,让桂英搭在头上,以便盖住了左边的脸。

    桂英听了这话,当然不免心里动了一动。但是她脸上,却十分镇静地道:“我没有意见,你看哪一天走好,就是哪一天走。不过我应当早几天和母亲商量商量,她自然少不得又有一番留难的,可是我的意思决定了的话,她也没有法子,只好依着我的。”玉和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了两个来回,没有说什么,将头摇了几摇,自言自语地道:“这话恐怕不好说。”桂英坐在一边,望了他正色道:“你不用狐疑,反正我决计和你一同南下就是了。”玉和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头来不自由,我也只好走一步是一步了。”桂英道:“你放心,我母亲不是那种人,没有姑娘要跟姑爷走她不放手的。到了南方,你找着事了。写一封信寄几个钱给我母亲,把她接到南方去玩上一趟,让她开开眼,她也很高兴的。就是她不肯来,花几个川资,我回北平来跑上一趟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损失几十块钱罢了。”玉和见她态度如此之坚决,心里自是欢喜。

    桂英于是到厨房里去提了开水壶来,给母亲泡上一壶茶,见床上的被褥,还不曾叠着,又替母亲将被褥叠好。叠完了被褥看看地上不干净,又找了一把扫帚来,扫了一遍,她也不知是何缘故。和母亲认定着要走了,立刻加倍地亲热起来。虽然向来对母亲有些不满意的,如今都一笔勾销了。

    桂英且不答复这句话,反问一声道:“你怎么听得?是老四来说的吧?”朱氏被她一语道破,料着她有些证据,就不能根本否认,因道:“也不是他一个人这样说。”桂英道:“许多朋友,都是这样劝他,说到南京去找事,可是他说丢不下我。”朱氏道:“这可笑话了,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为了媳妇,不出去找事情的呢,你叫他只管放心,有老娘在北平招呼着你还靠不住吗?”桂英淡淡地道:“是的,我也是这样说,可是他……”朱氏道:“他怎么着,要带你一块儿去吗?我养得这么大的姑娘,没有离开两个月三个月,我可舍不得!”桂英道:“你别急!话早着啦,未必就走得成功。就是走得成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呢。”朱氏道:“虽然这样说,你可得和玉和商量妥了,免得到时麻烦。”桂英在这个时候,也不便和母亲多说,含糊着答应了事。为了避免母亲的啰唆,立刻就告辞回家了。

    桂英一看,是一口黑木盆,所谓盆,只是一个形,一个圆东西,外面圈了一道蔑箍。那都罢了,这上面搭了一条灰黑色的布片,两头不用挑花,自然地成了小穗子,原来是那布片麻花儿了。倒是有大半盆的水,水上飘着一层浮油,一股汗腥,早随了热气,直冲鼻子,桂英不觉哇的一声,打了一个恶心。

    朱氏见女儿南去之心已决,苦留不住,反而会招出女儿的恶感,倒不如不说为是,于是也收住了眼泪,叫着杨妈来告诉她道:“姑奶奶要到南方去了,你到菜市上去买点菜回来做午饭吃吧。”杨妈站着,呆望了桂英道:“大姑奶奶,真的吗?”桂英点点头,皱了眉道:“我也是没有法子。”杨妈听说,也是眼圈儿一红。桂英向她丢了一个眼色道:“你去买菜吧,我这儿有钱。”于是在身上掏了一块钱,塞到杨妈手里,又把嘴微微一努。杨妈知道不能再逗引朱氏了,接钱而去。

    朱氏洗完了脸,拿了一根烟卷抽着,喷出一口烟来,淡淡地笑道:“不用说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不是要跟玉和一块儿走吗?”桂英站在屋子中间的,这时便退了两步,靠着床,因势就势地,慢慢坐下,手上牵扯着床上的毯子,去拍那上面的灰。朱氏道:“你跟着你丈夫走,我做娘的,还有什么话说,不过你没有到过南方,你跟玉和,也只有这些时候,南方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不得而知,你冒冒失失地这样一走,我实在有些不放心。”桂英道:“这也没有什么不放心,我这样大的人,还怕人家骗着我去卖了不成?”朱氏道:“这样子说,你是走定了的。”她说着,又瞪了眼向桂英望着。桂英这才抬起头来,因道:“并不是走定了,您得体谅我一番苦衷。我若是不走,在北平算怎么一档子事呢?我这一次去,也是看看的意思,好就多住几个月,不好我就马上回来,有什么关系?”朱氏喷出一口烟来,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马上就回来,你这话是告诉我的吗?”桂英道:“真的,不好,我就回来,你一定知道我一个人敢出门。”朱氏将手上的烟卷头,向痰盂子里一丢道:“我不说了,反正我怎么说,你怎么有理。你去吧,将来有不愿意的时候,可别怪我老娘,没有拦你。”桂英坐在床上,又继续拍那床上的灰,朱氏道:“唔!女生外相,我今天才明白。我算白养活了你一辈子。”桂英突然站起来,红着脸向她道:“你也太啰唆了!”朱氏道:“我倒啰唆了!好!我啰唆了,我不说了。我知道这样,我真不该……”她只说了半句话,嗓子一硬,倒哭了起来了,桂英经母亲一闹,本来是满腔怒气,现在母亲哭起来,这倒叫她无话可说,于是呆呆地坐在床上,也就垂下泪来。

    朱氏心想,女儿未出阁以前,是水葱儿似的一个人,出阁以后,却落得这种样子,成了个黄脸婆了。在北平尚且如此,若是离开了我,混到南方去,知道是怎样的情形,而况桂英跟玉和南下,是回婆家去,虽没有婆婆管着,可有嫂嫂管着,倘若嫂嫂再要折磨她一些,她就更要吃不住,恐怕她颜色不好,还不止这个样子呢。想到这里,又不觉流下两行眼泪来。

    朱氏对于女儿决定了南下,本来是极端地不高兴,可是到了自己不能挽留以后,就只觉十二分地舍不得,姑娘愿意怎样地亲热,就让姑娘怎样地亲热一下,所以朱氏也并不来拦阻她。吃过了午饭,母女们谈谈,话越说越长,朱氏道:“天不早,你索性吃了晚饭走吧。”桂英道:“玉和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回去,恐怕会着急的。”朱氏道:“这也没有什么难处,我去打个电话,把玉和找了来,我们在一块儿吃饭就是了。吃完了饭,你们一块儿回去得了。”桂英也觉得有些舍不得离开母亲,就依了她的话。一会儿玉和来了,大家倍觉亲热。朱氏首先就正着脸色低声道:“姑爷!你要回南京去找事情,这也是正事,我怎能拦你?只是桂英的脾气,你是知道的,遇事请你原谅些。”玉和当了桂英的面,怎好受岳母这样重的话,便笑着道了“你放心”三个字。

    朱氏呜呜咽咽地哭了一阵子,就问桂英哪一天走?桂英擦着泪道:“十五号走。”朱氏望了墙上挂的日历道:“今天十号,那么,五天之后……”刚刚停住了眼泪,又哭了起来,娘儿俩这样一来,把刚才顶嘴顶舌的一番气愤,都消下去了,桂英见母亲眼泪流得太多了,看看脸盆里的洗脸水,还有些热气。于是搓了一把毛巾,两手捧着交到她手上,微笑道:“你别伤心,过几个月,我就回来的。你说舍不得,我难道又舍得吗?你擦把脸。”朱氏接过手巾,擦过了脸,又把手巾递给桂英道:“你也擦上一把吧,你把脸上的粉都哭湿了。”桂英果然依着母亲的话,洗了一把脸,朱氏是年老的人,家里并不备着胭脂粉,桂英只找出了半瓶雪花膏,涂些在手心里,在脸上微抹了一层。当她洗了脸之后’还没有搽雪花膏的时候,脸上可是黄澄澄地。

    朱氏一进门,四周看看,便对桂英道:“我说怎么着,东西都没有清理不是?我来帮你们一点,不是很用得着我吗?”玉和听说,迎着岳母,却道是不敢当。朱氏笑道:“也没有什么不敢当,你念着丈母娘一点好处,到了南方去,体谅体谅我的姑娘就是了。姑爷!我要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都原谅着……”没有说完,她便流下泪来。玉和道:“我不是再三地说了吗?你尽管放心。”朱氏道:“姑爷呢,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回南方去以后,你还有大哥大嫂哇!”玉和道:“我哥嫂都是老实人,不会委屈你姑娘的。再说,我回家去不久,就要回南京去,和我哥嫂也住不了多久。”朱氏走进屋来,说了一大篇话,至今还不曾坐着,身子靠了桌子,只管捏了一块手绢去揉擦眼睛。玉和看着这样子,也未免呆了。心想:这位岳母大人,向来是要强不过的,这次却这样再三地讨饶,倒也是可怜,便道:“你自己的姑娘,你自己总会知道,她是一个受人家委屈的人吗?”

    在北平的时候,坐了汽车到西山去玩,不是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吗?他们投歇的一家店,外边有四根枯树,撑了一个焦枯的松枝棚,上面盘了些倭瓜藤,下面摆了两张烧遍了火眼的桌子,桌面上的灰,大概永久没有洗刷过,很厚的一层黑泥。车子到了棚底停住,玉和就引桂英在桌子边一条板凳上坐下。桂英皱了眉道:“别的都罢了,我一身汗腌了,得先洗个澡。”玉和笑道:“乡下可不像北平天津的旅馆,到洗澡房里一放水就得。人家灶上瓦罐子里,哪有那些个热水?洗脸大概可以凑付,回头再叫店老板烧水洗澡吧。”于是叫着店老板打水来。店老板倒是十分巴结,立刻送了脸盆手巾来。

    到了现在,不能瞒着朱氏了,应该让桂英回去禀告母亲,有什么麻烦,早几天说起来,也可以从容解决。因之桂英在这天一早起床,就回娘家来。朱氏看到,就问她一早回来做什么。桂英做出很恐慌的样子,皱了眉道:“昨天玉和接着南京一封快信,今天又接着南京一封电报,南京有一个朋友,已经和玉和找了一个事,叫他快些去,玉和怕事情耽误了,打算几天之后就动身。”朱氏刚刚起床不久,还在洗脸架子边洗脸,擦了满脸的胰子沫,低了头正洗着,听桂英说些什么。桂英说完了,趁忙一把将脸洗完,向桂英瞪了眼道:“你怎么办呢?”桂英道:“我出门子不久,年纪又轻,一个人在北平住家,那怎么成呢?白天罢了,晚上我会害怕的。”朱氏道:“这也没有什么难处,他走了,你不会搬回来吗?”桂英听了这话,站在屋子中间,向朱氏呆呆地望着,说不出一个字,许久许久,才微笑了一笑。朱氏道:“我是说真话,你笑什么?”说着,将手上的毛巾,向脸盆里一扔,把水溅了满地。桂英道:“我也知道您是说真话,不过我心里有我自己的主张,我一个出了门子的姑娘,丈夫走了,就回家来过,就是大福不说什么,也怕别人说闲话。”

    到了次日下午,桂英还不见回来,玉和本打算去接,恐怕岳母的一套啰唆,只得罢了。到了临行的前两天,才母女双双地回来,大福随着在后面,还提了许多东西。

    到了家时,玉和首先看到她眼圈儿有些红,便笑问道:“你回家去,舍不得老太太,向老太太哭了吧?”桂英道:“别胡说了,我们娘儿俩,两天不见面,三天就见面,有什么舍不得,我是为你的病,把眼睛熬红了。”玉和听了这话,也是无话可说。桂英走到屋子里去,见桌上摆了算盘账本,还有银行里邮局里两扣存款折子。因笑道:“你那几个穷钱,大概又算过一趟了。”玉和收拾桌上的东西,便道:“可不是吗?我算一算,只有二百多块钱的存款了,糊里糊涂地也不知道怎么就用了许多钱。我们要是回南京的话,这些钱要留着做盘缠,可是动不得。”桂英道:“你真打算走吗?可是我妈的意思,只能让你一个人走。”玉和道:“我一个人走,就一个人走,可是我走了,你一个人在北平住家,未免太寂寞,若是让你搬回家去,跟老太太一块儿过,我又怕老太太说闲话,所以我觉得你是同我一同南下的好。”桂英微笑道:“这都不是紧要的话,你最不放心的,大概是别有原因吧?”玉和笑着,只说了笑话两个字。桂英道:“什么笑话,这是应有的事情。你想,我一个唱戏唱红了的女人,要认识多少男人,你若是走了……”玉和皱了眉道:“桂英!你怎么说这种话?你说这种话,不怕我伤心吗?”桂英笑道:“你急什么?我和你闹着玩呢。我要知道你有那个心眼,我还肯和你说这话吗?而且我心里已经决定了,一定跟你到南方去看看。你说的话是对的,我一个人过日子,又寂寞,又害怕,我要回家去住,又怕老太太说闲话。所以我非跟着你走不可!”玉和道:“我想要走的话,不必迟延,越快越好,免得把那几个存款又多用了。我想这个星期,就决定了走,你看好吗?”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大福也回来了,大家一面吃饭,一面谈话,桂英吃完了饭,玉和也吃完了饭,玉和就接过桂英的碗,一块去盛饭。朱氏看到笑道:“倒用不着这样客气,到了南方,你遇事原谅她一点就是了。玉和,你究竟是在外面做事的人,你别跟她一般见识。”玉和笑道:“你放心!”大福也望了桂英道:“你脾气也得改改,千里迢迢地,别让妈老惦记着。”朱氏望了玉和道:“可不是,大家都是这样说,她的脾气不大好。”玉和笑道:“管她脾气好不好,反正我们并没冲突过。”朱氏道:“总望你们老是这样就好。”桂英见母亲老这样叮嘱着,怕引起了玉和的厌烦。吃过了饭,就叫玉和先回去,免得女仆一人在家。玉和道:“我走了,回头你又要请大哥送你回去。”桂英抬了头,对自己的屋子四周看看,微笑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到这里来了,我陪着妈睡一晚吧。”玉和听说,自己无可非议,先走了。

    到了三等车上一看,果然是人声鼎沸,空中烟雾腾腾,车板上痰水满地。朱氏娘儿俩,挤在一张木椅子上坐了,桂英手上拿了一柄蒲扇,自己扇着,又带和母亲扇着,望了娘并不说话。朱氏手上拿了一支烟卷抽着,也不作声,玉和来了,倒没有了座位。安排了行李只好站着。朱氏站起来道:“姑爷!你坐着。”桂英道:“你坐罢,我们在火车上要坐两天呢,还不及坐吗?”说着,站起来让玉和坐,玉和当然也不便坐着。朱氏站在玉和面前,手拉了他的袖子,放出好诚恳的样子来道:“姑爷……”玉和便知道下面是哪一套话,就半鞠着躬,微笑道:“老太太!我这几天再三地和你说明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朱氏道:“我是放心的,不过她的脾气不好,总怕她不肯改过来的,诸事你都忍耐一点啊。”玉和真没法子对付这位丈母娘,说来说去,总是这几句话。便笑道:“这样罢,以后每逢三天,就给你来一封信,这信让她自己写,她要有什么事委屈,一定会写信告诉你的,那么,我就不能不照顾着她了。”朱氏笑道:“并不是我对你有什么不放心,俗言道:‘母子连心’,你总懂得这句话。”桂英道:“这火车里热得要命,你到车子外面去站着吧。”说时,手上的扇子,还是不住地在朱氏背上摇动着,朱氏接过扇子,倒向她身上一阵乱摇。玉和道:“你两个人都怕热,在车子外面谈一会儿吧,这也就快开车了。”于是桂英扶着朱氏一路走下车去。

    他在北平,本无所谓留恋,只是桂英肯走不肯走’能走不能走,这却是个无法预知的事情。现在桂英下了决心跟自己走,这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从即日起,就收拾家事,预备南下。过了三天,大致业已清楚,就和桂英商量着,过了五天就动身。

    一会儿店老板送上饭来,一只粗瓷碗,装了一碗苋菜,一只碗装了白水煮北瓜片,一只瓦碗装了咸菜,那咸菜是豇头王瓜萝卜,都成焦黑色,尤其是那萝卜,虽是像个圆的,然而样子是化了,阵阵地臭气冲天。店老板送了碗筷,就放在油腻的桌上。桂英咬着牙,摇了两摇头,玉和又到网篮里取出牙筷来。把省城里带来的咸鱼火腿罐头,也摆出来。桂英不敢将筷子放下,看看饭倒是白的,就把筷子插在饭里。玉和不敢做声,低头自去吃饭,桂英扶起筷子夹了一点儿苋菜尝着,一点味都没有。因向玉和问道:“我们家,就过的是这种日子吗?”玉和苦笑着道:“当然比这干净些。”桂英听他这话,料着是比这高明不多。心里这就有些后悔,不该夸口祸福同当,冒昧地和玉和回来。自己以为乡下日子难过,不料却是苦到这样。但是还没有到家呢,究竟也不知道是怎样?若是这个样子,我一定马上就出来。玉和说不能同甘苦,也只好由她了。她心里如此如此想着,不由得紧锁了双眉,只吃大半碗饭,就不吃了,玉和只知道菜不好,她吃不下去,却不会想到她愁了以后的苦日子难过。依然不敢作声,白吃了两碗饭,忙着叫店老板烧水她洗澡。桂英想到洗澡盆也未必干净似面盆,倒拦住了。

    坐在这棚下,眼看着天色昏黑,星光遍野,晚风由水田上吹来,倒有些清芬之气,水田里蛤蟆水虫,开始演奏它们的夜间歌曲,不到三十分钟,呤叮哗啦之声,闹成一片。那庄上树木,也慢慢不见了,只有些模糊的黑影,但是两三星萤火,变成数十星萤火。越来越多,黑野火光四派,比天上的星还多,有些萤火虫就飘然在身边飞过,并不避人。手偶然一抬,一只萤火虫就飞在手上。她看了这种景致,心想乡下倒也有味,然而她刚刚有点好感时,那大蚊子出来了,哄哄乱叫,向人周身猛扑。打个哈欠,蚊子就钻进口来,自己只好乱吐着痰。上风头有人乘凉,也怕蚊子,却带着制造肥料,带熏蚊子,在那里烧青草和牛粪,气味触人,桂英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这种生活,我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我尝几天尽够了。”玉和听说,心里为之一动,无以解答,只好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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