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易经臣祸产亡辽 收降夷谋疏覆沈
疆宇烽烟息,庙廊议论生。
父书名易起,遣矢谤谁明。
骑劫新持钺,昌平早退耕。
却怜玄菟地,扰扰满山旌。
凡事从来有一个去担当的,叫任事;有一个谋议的,叫论事。这论事的极易,身子在局外,或凭着一人之见,或听了别人之言,可以信口说得。那任事极难,肩了一个前靠不得,后推不去担子,撞了一班左呼不应,右招不来时节,真是自痛自知,自结自解。若没些主持,凭着人走,莫说千人百议,不能尽从,便从了,这事有功,便道“是我代他筹划”;事若失手,偏又道“他不能尽依”,归罪于他,洗脱自己。若是一个持守得定,独行其是的,却又说他自矜愎谏,捉风捕影,诽谤着他,直要弄坏朝廷事,以博自家先见。
熊经略在辽东年余,虽不能大有斩获,且至时有损失,但当日来时,辽阳百姓还要逃亡,如今固住了沈阳;当日将官出战,望风先逃,道臣抚慰,洒泪不住,如今都有固志;当初以十余万精兵,败于奴手,如今今日在沈阳抵敌,明日在蒲河截杀,或守奉集堡,或守虎皮驿,或守清河抚顺,或守宽 叆镇江,还也修城开壕,彩青放马。况且常时巡历,以察军心,常时搜缉,以绝奸细,全辽也成一个光景了。奈是实心做事,自然没有情面,司道不肯任事的,自然要逼任事,将官不肯用心战守,用心体恤军士的,自然要他用心,不免加以严威。况且为索兵,累累上本,道他催迫不前,后部怨;为索饷,累累上本,道他转运不时,户部怨;索器械累累上本,道他器械不坚利,工部怨;马匹不肥膘,仆寺怨;斩逃将懦将,要逃的必定怕他怪他;斩贪将,贪婪要钱者必忌他谤他。仇口既多,传扬又容易失真。更有为国事紧的,反觉他似做事懈;为属望他重的,反觉他立功迟,不能无说。到一辩之后,又惹出他求胜心来,越发要搜求过失,一唱数和,必至不能安其身才止。故此当日熊经略,有人道他兵马不训练,将领不部署,人心不戢附,专事工作,独尚威严,废置群策群力,而独智独贤。熊经略自想历任以来,有功无过,所奏不实,如何心服,如何不辩。一辩之后,自然群起,又有道他八无谋三欺君的,又有道尚方之剑,仅供作威之具的,又有道以破坏辽囗推之后人,以为闻胡马骄嘶,心胆坠地的。熊经略囗已告病求去,至此竟缴了尚方剑,辞职。又求勘以明白自己心迹。先时圣上也慰留,到后边道是市虎成于三人,人言屡至,慈母也投抒,次后准他回籍,未后着勘明,以明功罪。
先时已升袁应太做辽东巡抚,如今又升他做经略,熊经略就将旗牌册卷尽行交与袁抚,又上一个本,说当日受代于杨经略,今日交代与袁经略,人民,城堡,兵马,钱粮,器械,西虏,奴贼,见事事皆经略大声疾呼争口斗气得来,皆经略废寝忘餐吐血呕肝办得,皆经略身亲脚到口筹手画所亲授。又道曾遗监军与诸将商议,今冬扬兵抚顺,明春移各路兵六七万,扎三大营,于抚顺城下,四面绕以战车,环以木城,对贼五六十里,彼此相持。别遣毛兵浙兵出宽叆,川兵土兵出清河捣剿,后竖招降旗,悬擒逆赏格,不出一两月,必有内应,一应军中棚帐锅口之类,已檄诸将秘办。是交代方略。又自比喻是人家有盗劫火烧者,垣墙屋壁、什物财帛、僮仆,焚掠罄尽,主人东丐而西乞,操劳攻苦,撑支成一家当,亦欲自己受用,无奈宅不安,人常生疾病,又官讼诬缠而陷之死,自不得不舍之而他适。又道年来庙堂议论,全不谙军中情实,第凭贼报缓急为战守。为新经臣虑,如台省言,再不可征调空诸边,再不可骚费空海内,辽必丧言者之手;如户兵工部仍前咨讨不理,辽必丧各部之手。为新经臣虑,征调,兵部但以一咨出门了己事,省镇但推老弱出境了己事,虽再添十八万兵,亦无用。为新经臣虑,地方事,当听地主官为之,处凶地,肩重担,自能区处停妥,干办紧急,何用拾括帖语乱人意而一不听,辄愤人参人;至违制偾师,大将之事;零碎损掠,有无隐匿,道将之事,俱以罪经略,议论不省,文墨不宽。为新经臣虑,为经臣止以为封疆虑,为国家虑也。经过北京,具本谢恩,回籍听勘。
望重疑原重,功多谗自多。
顿半经济手,弃掷归山阿。
这厢袁经略莅事,也大振作一番,抚顺用总兵贺世贤、李秉诚、张良策、尤世功、朱万策、童仲揆六员,监军副使张慎言、高出二员,兵五万防守;清河用总兵侯世禄、梁仲善、姜弼三员,监军副使牛维曜,兵三万防守;宽叆,总兵刘光祚,监军胡加栋,兵二万防守;辽阳,总兵刘孔胤部兵一万防守。其余沈阳、蒲河,各屯兵一万,奉集堡屯兵七千,以总兵祁秉忠管理。联络照应,极其详密;人马器械,极其精强。奴酋因探知熊经略去任,袁经略新来,忽然发兵数万,突攻奉集堡,被高监军督兵将火器流水打去,虽不曾打伤得奴酋精锐人马,但是奴酋驱迫来新降辽民充作前队的,已打死数百。又得朱总兵带兵从奴酋后面冲杀,开原道崔副使又领兵来援,一路尘头障日,奴酋遂退兵回去。
只是当先熊经略严厉,凡有降夷,都分配各军,不使一处,又着将官潜行缉访,若有可疑,是奸细即行处斩,做事甚密,人不知他杀降,也并没一个做得奸细。到了袁经略,秉性仁慈,他道夷人以穷来投我,若杀之,是阻了后来之心。贺总兵又道:“降夷中尽多猛勇堪战的,不若收他为用,以夷攻夷。”以此来的都收,也不行分方安插,就留在辽阳、沈阳城中。又要得他的心,他在城中奸淫强夺,也不甚钤制他,民心甚是不悦,却已内中藏有奸细了。
到了二月十一,只见奴酋带领各王子、佟养性、李永芳,人马约有五六万,带有云梯钩竿,十一日夜半渡了浑河,十二日直抵沈阳。各墩台都放号炮、举烟,经略知得,一面吩咐奉集将士固守本堡,一面督陈策、童仲揆二将前往救应。此时沈阳是熊经略先时料理,周围有两重城壕,引着水围绕,壕内密摆炮车,贺总兵与尤总兵听得贼至,把兵沿壕摆列,吩咐贼到百步方放火炮,城上也发铳炮。奴酋兵马早已备御,都把五六寸厚的大板做捱牌似拦抵在前边,挡着铳炮,后边一层排着弓箭手,后边把车子载着泥土,要填沟堑,车后是铁骑,正如宋时金兵用的铁浮图,人马都挂铁甲,只剩两眼,枪箭急切不能透入,只待木板当过了火炮,乘我兵装放火药,他就发箭乱射我兵马,使不得拒他,这番就把泥填壕,一填就纵铁骑过来冲杀,随带云梯钩竿攻城。喜是两个总兵督率兵士,城上城下,火炮分番打放,奴兵不得近城,彼此都伤了些人。
这边经略差侯总兵去捣巢,要惊他内顾,却缓不及事。朱总兵,姜总兵带了二万兵,离城十来里下了寨,不敢前来。游击周敦吉要领兵渡河,与沈阳里应外合,夹攻奴酋,陈、童两总兵又不肯。沈阳没救兵。先时张御史铨巡按沈阳,见城里降夷多得紧,防有奸细,吩咐奴兵临城,毕竟分发这干出城,不可留在城内,此时贺总兵道:“隔他城里,还声息不闻;若放在城外,容易走漏军机。仍留着,只是差兵巡察,可以无患。”
苦守十多日,奴兵见无救兵,分兵急攻。可怪火药鸟嘴佛郎机,因连放热了,反炸开,不打奴兵,倒打了自己,不免惊乱,奴兵趁这个衅隙,把土填壕,直向东门。贺、尤两总兵还吩咐将士在城下堵杀,不料外边虏兵吶喊,里边降夷也一齐吶喊起来,数处火起,兵士便无心恋战。一起奴兵他是赤身持刀,只带一顶盔的,极其猛勇,乘乱飞身跳上城来,乱砍守城兵马,下面降夷已砍开东门,奴兵大进。贺、尤两总料已不济事,领了些败残人马,从西门杀出,不知下落。可惜熊经略任劳任怨筑就一个城子,辛辛苦苦聚集得一城人民,只十余日里便送与奴酋,奴酋又反得了许多钱粮军火器械,来攻奉集堡并辽阳城,岂不更是可恨!正是:
援绝孤城叹不支,几多膏血饱胡儿。
却思当日经营者,拮据浑忘寝食时。
(读熊经略交代一疏,一片直言,许多心血,叙一己之经营,券他人之失陷,了如指掌,乃卒使其言验,何耶?而尤可恨者,牵制其身而失河东,究又虚拟其身而失河西耳。
刘庶常曰:“今之人,眼眶甚小,唇舌极多,事至束手无策,事平议论风生,议论生而祸乱生矣,正驱熊用袁之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