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假虎威崔郎纳赂献美人乐工得官
半阶明月冷朱扉,转眼荣华去不违。
犹促舞娥翻翠袖,浪催歌伎奏金徽。
扑满势成难守富,冰山觇见不成威。
抚心每笑守钱客,空想长绳系落晖。
尝笑一人之精力也有限,一生之岁月也无多,只合随缘过去。那贪痴的人,苦要做千年之计,贪位慕禄,渔色弋财,若论起他平日这等竭一己之精力钱财去奉承人,也该挖人的肉来补自己的疮。只是如唐宰相元载,专权纳赂,到后身遭诛戮。不要说别的物件,只胡椒也有八百斛,何等富盛却都抄没入官。美妾薛瑶英,也嫁作了里人之妻,却徒惹得人一场笑话,故此道那魏忠贤得权在阉割,吃亏在阉割,若不阉割,燕赵的丽人,吴越维杨的美女,要也不下六院三宫,要也不少西施、郑袖。只因他没处用,所以轮得到人。若论奉承他的,既舍得自身作儿,怎舍不得妻女作妾,一发好将来进奉他了,那一个身边还不拥得个美人?
话说忠贤自行边之后,中外服他威令,文武出他门下,看得地位越高,厂情隔得越远,全凭李永贞、刘若愚、田尔耕、崔呈秀一干人。但内中刘、李两人,内官人不易近,田尔耕武官人不屑向他,都宗着一个崔呈秀。那崔呈秀倚着是魏忠贤得意的干儿,怕那个缉访,就做出来时节,又会得卸与别人。就像害礼部尚书李思诚的样子,却又自干干净净,他便大开着门,受人的赂:凡一应差满官员,有礼相送。他巡视工程,一应荐举官员有礼相谢,这都是公礼该收的。他却倚着势滥收,凡一应京堂会推,监司迁转,他都在里边拿班作势诈人钱财。况又有因着推迁坏官的人,一发来寻他。至于文武两急选大选,都去讨分上。有那一向冷坐要他青目的,有那遭人弹劾求他解救的。有那选了外官问他讨书吹嘘的,他都不推辞。但是厚礼送他,无有个不领纳的。轮到他迁转生辰节序,那一个不趁此机括来馈送,他也那一个的不收,弄得个司空府也不似司空府,是个广积库总宪堂,也不是个总宪堂,是个杂货摊。直至他势改时,尚有人在扬州重价购求美女、□人、金币不计其数来送他。则当时送美女的事也有的了。
易心何□饮贪泉,自是贪谿未易填。
抒轴何妨罄楚越,墦玙直欲尽于阗。
楼成十二成疑蜃,伎列两行娇欲仙。
尚恐问心心未慊,捐金重买洛阳田。
凡人到富贵已极,所要求的不过是年寿与美色两件。但年寿不可力致,美色还可术求。崔尚书位至宫保。家至十余万,也是富贵结局快了,只是常想起魏忠贤,倒打几个哈哈,道:“魏尚公枉着绫锦千箱,金珠百万,权倾宫府,家满簪缨。好一个院子,奇花幽草,翠竹碧梧,绿沉沉好小池儿,着几个金鱼,翠棱层好小假山儿,沿几点紫藓,却只日独自行,独自看。好一所房儿,芸香泥壁,又糊上白绫,穴地作炕,又铺上紫毯.碧纱窗儿,大理石桌儿,紫檀椅儿,却只独自住,独自坐。又好饮馔器用,排着的肥羊羔、内府酒、灵虹脯、芍药羹,又是琥珀盂、玛瑙盘、羊脂玉筯、金台盏、金壶,却只独自吃,独自用。好一样铺陈,牙床、锦缛、绣被、绒条、金丝簟、珊瑚枕、锦帐玉钩,却只独自起,独自卧。怎如得我崔呈秀,坐着陪的有红粉两行,行处跟的有金钗十二。花前携携手儿,月下凭凭肩儿,或与他着围棋儿,听他弹回琴儿,摸摸牌儿,烧些香儿,吃些茶儿。到有酒时传杯的传杯,唱曲的唱曲,吹箫弹筝,只饶得大夫人不来吃醋捻酸,便是极乐世界,何消说到闺房之间,做着风月事,说着知心话,他已输把我们。只是后房妾媵虽多,有才的无色,有色的无才,才色稍有,却又德性未必醇,须寻得一个才色全,又好德性的,也不枉一生称意。他正如此痴想,谁知恰确一个女子来凑着他。尝有诗说这女子,那行走的妙处。道:
折花冉冉拂花来,稳步金莲不损苔。
绣带软随风不定,阿谁神女落阳台。
又有诗咏他伫立的妙处。道:
独伫闲街似有思,凝然清影落荷池。
朱颜不共水纹乱,应是临风第一枝。
又有诗说他坐的妙处:
刺罢双鸳忆所欢,小腰无力起时难。
自矜色似芙蓉好,时捻芙容绣缛看。
又有诗咏他那睡卧之妙:
鸳枕欹邪玉臂横,梦阑展转怨流莺。
频撩云鬓眸还闭,应是昨霄迷宿酲。
这女子却姓萧,名灵群,三河县人氏。他父亲叫做萧成,原是一个乐户。母亲叫做翠楼,家里还有一个文楼,两个都倚门献笑,捉客擢钱。后来翠楼生下灵群,他生得丰姿妖冶,性格聪明。他母亲自小教他些吹弹歌舞,书画琴棋。只因他资性聪明,便那一件不推班出色,品箫吹笛,笙簧管子,那一般儿不悠扬宛转。真个是:
空街月满睡难成,纤手亲调白玉笙。
笙手不知何处是,隔花唯听度清声。
若说弹动弦子,便是没一样儿不精。这些三弦、五弦的、胡琴、月琴、琵琶,也是北地常音。有一种提琴小瑟,却是苏杭时作的,柔脆之声,他也套套弹得绝妙。正是:
欲将心事寄云和,静里朱丝手自挼。
却笑穹庐秋夜月,强将清韵杂胡歌。
这便是吹弹的技艺。若是按动檀板,轻咽歌喉,那说起昆腔越调,吴歌北曲,真不减绕梁遏云的伎俩。真是:
缓破朱唇度拍迟,轻尘冉冉落如丝。
纵饶座有周郎在,应为频倾金屈卮.
说到那歌袖蹁跹,舞腰婀娜,举步轻扬,舞容曲直,是掌中可立,屏上可行,有杨阿激楚的丰神,惊鸿羽裳的妙处。正是:
一片清音响佩环,腰肢回处似弓弯。
轻盈花在微风里,不数蹁跹白小蛮。
他却有了这等姿色,有这等本事,便眼孔大起来,看人不上。见母亲这样迎新送旧,却是厌的一般。只是后边文楼、翠楼都老了,留不人住。那萧成便要灵群接脚,灵群抵死不肯,只是要嫁人。他又自道是个黄花女儿,不肯为人作妾。穷的不肯嫁他,富的又不来替乌龟作婿,耽延一两年,萧成死了。一个弟兄叫做萧惟中,年小支撑不来。翠楼儿没极奈何,道:“姐姐,世上没有看饭饿死的事情。我两个已老。放着你花枝般一个女儿,不肯接脚,将何衣食?”文楼便接着道:“看着这几年没人来说亲,眼见婚姻挫过了,不若在这里边寻个风流子弟,家事殷实的,你便勾搭他,要他娶了去。这时不惟人也凭你拣,家事凭你拣,连性格也凭你拣,强似如今两边阁,你又不得嫁,家里没得吃,拗了几时,也只得落了风尘。只是三河小县,往来的并没甚富家,没甚俊角子弟,也中不得灵群的意,也够不得萧惟中用。”娘儿们计议,不如向大镇去。果然母子们顾了些头目,移在密云县来,找一所房儿,在范儿胡同住下。一到,这些城中嫖头便道:“有新货子到。”便有几个来入马。先前来了两个军官,高头大马,军牢打了伞,来得颇有气色。不料相处起来,又俗又啬来着,且是装膀(胖)儿,打官话,甚是厌人。后来又到几个秀才,扯文谈,说趣话,自道是个风流中人,不知也到不得灵群手里,也都疏冷了。只见这几个人道:“牡丹虽好,全凭绿叶扶持。他初到时,亏得我帮衬,怎今日把我们丢冷了。我们如今且自吵他一吵儿,以后凡是噇醉了酒,来他家吃茶。他有客,偏要他回。在他家做东道,吃至夜半,大家散了,故意误他生意。”东道钱颇少,这些军牢小厮又吵道没酒呷,也时常打坏两件家伙。灵群甚是不堪,常埋怨这翠楼、文楼。你两人定要强我如此,如今饭虽有得吃,气也尽着淘,你常说嫁人,有气须不似淘这些军胚的气,如今不管做大做小,只是从良去罢。萧惟中道:“姐,你若去了,叫咱怎么过?”灵群道:“譬如没我,你也怎么过?人来娶时,你只替我打听是个好人家,好姐夫,我自来照顾你。”
这边正要嫁,不期崔尚书正讨妾,两边凑着.灵群听得说是崔尚书要娶妾,他便知他是个贵显之家了,可以着得我身子,便已热急急要嫁他。这萧惟中道:“崔呈秀是如今第一有权势的人,后来姐姐若得宠,可以诓骗他些银两,得他些照管。”心里一发肯的。只是文楼、翠楼道:“姐姐,人家倒好,只是闻得崔尚书正室宗氏夫人,甚是利害。若是近一近老崔身的,便千磨百折,常是打死几个人,老崔没奈他何。况他家里侍妾多得紧,捱不上,姐姐还是别嫁好。”灵群道:“妈妈,宗夫人虽狠,咱不专宠,他须不妒咱。我一味趋承,料双拳不打笑面。若说他侍妾多,我便与他着棋、摸牌、打双陆、弹琴,越好消遣。又说捱不上我,这去只是避祸而去,原不是贪图风月。”把这两个老妈说得闭口无言,崔尚书那边拿过一百六十两银子,这边灵群自带些随身细软,房中动用家伙过去了。一到崔尚书家,宗夫人颇是作威,当不得萧灵群做个软牵羊,放出拿客手段,首先拿翻了其余侍妾,那个似他会得迎新送旧,也都个个欢喜。只有老崔中年之人,得了一个绝色,又负绝技,又有绝好的德性,怕不把来手坎上擎欹,心坎上温存,朝欢暮乐,也不顾还是居丧。正是:
修眉凝黛眼横秋,舞落金钗无限羞。
任是铁肠崔御史,也应生计老温柔。
崔尚书侍妾虽多,才色无出灵群之右,宠昵便也无出灵群之右。以此萧惟中便出入府中,因帽子不雅,改带了一顶巾,人人都指搠道:“这是绿头巾。”因灵群专宠,除了宗舅爷之外,也叫一声舅爷,便也说事过钱、撞太岁,家事日渐好了。
平康初脱舞衫儿,又见轻肥拥巨资。
贫富莫疑分顷刻,从来养女作门楣。
后来崔尚书要奉承宗夫人,把一个大舅宗玉题做了守备。那萧惟中见了眼热,便向姐姐说,也要讨一个官做。灵群道:“你年纪小,不通文理,怎出去做得官?”萧惟中道:“姐姐,你看魏家那些亲戚那一个不是牧牛放马捏锄头柄的?如今已做了腰金的腰玉的,那个通文理来?若说我年纪小,魏家孩子三四岁的也便锦衣,你家这两个儿子都荫锦衣,也只得六七岁。姐姐,好歹叫我学宗舅爷,腰一腰金罢,也壮观姐姐体面。”灵群道:“且待我乘便说,看你造化。”一日灵群果然乘着崔尚书在他房里吃酒玩耍,说他兄弟思量要做个官,崔尚书道:“这个不难,待大工事例内,或大工效劳内,我搭他一个名字,与他一个官罢。”灵群笑道:“他妄想甚腰金哩。”崔尚书道:“这更不难,明日先向兵部讨他张守备札付,过日再替他讨个缺,等他去做罢。”灵群道:“若得如此,妾也增光。”歇后被这催命鬼催上几催,早催上一张札付与萧惟中了。谁知朝廷名器,只把他徇男女之私,一个附魏忠贤的,尚且把亲戚来腰金,魏忠贤怎么不要把子侄们封侯封伯?正是:
只因恩爱丘山重,致令衣冠草莽轻。
要知崔呈秀如何干办,萧惟中做得甚官,且听下回分解。
阉净了老魏,风月受用,尚公输与尚书一着;狐媚的老崔,从良刚决,丈夫却输与妓女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