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计驱宰辅翻三案逼拷中书乔画招
深山有虎豹,藜藿为不采。
朝宁满贤良,邪谋顿纷解。
所以权奸徒,暗里肆蜂虿。
潜投曾氏杼,君恩早先懈。
任意恣鸱张,斩刈如草莽。
何惜人才空,但愿一心快。
宁知朝宁间,匡维竟谁赖。
自古贤奸不两立。有时贤进奸退,君子做事,保养元气,还不已甚。一到奸进贤退,把那些邪人布在言路,或管着刑名,攻人阴私,诬人赃罪,口舌与鞭朴并用,定兴大狱,定空善人。到得是非明时,贤人已死亡尽了。
话说魏忠贤自差人拿汪文言,料得杨左这班贤人君子出不得他掌中了,只是当初要削杨左,拿杨左,都吃韩内阁阻住。必竟要去他,他便依着李永贞、崔御史计议,翻用挺击、红丸、移宫三案。乙丑二月间,先翻挺击一案,因岳副使与王侍郎争张差本,内传旨道:“王之寀贪功冒进,上诬皇祖,并负皇考,陷朕不孝,又致毙内外无辜多命,身列显官,拊心何忍?本当下狱鞠问,姑从轻革了职为民,追夺诰命。”先处了王侍郎。
防微杜渐固良谋,何事深文苦见求。
铁尽赵州难铸错,却思四皓善安刘。
到得三月间,官旗已将汪文言拿到了,下了锦衣卫狱。忠贤怕韩内阁等来救,随翻红丸一案,着文书房传出旨来,道:“刘一燝专权为祸,韩爌庇护元凶,孙慎行借题红丸,悦党陷正,张问达、周嘉谟、改株诏旨,朋比为奸,俱着削了职。”此时内阁顾相国秉谦、朱相国延禧、魏相国广微,具揭奏保,魏忠贤抑住不上。只这一道旨意,禁锢了先去的刘相国、孙宗伯、周冢宰,又逐去了现任韩相国、张冢宰。昔年顾命旧臣约莫完了。
屹然如岳障狂澜,砥柱中朝羡一韩。
唐室竟尊高力士,凭谁挥洒一腔丹。
韩内阁既去,忠贤便分付锦衣卫严加勘问。这时管卫事的是田尔耕,不消讲了。新替刘指挥管北镇抚司事的是许显纯,原是钻刺魏忠贤得管的事,又看了刘指挥的样子,敢不尽力。一审问,先把汪文言一个下马威,打了一套,后边又三拷六问,要他拔扯杨、左、赵、魏这干人,说他分赃等情。那汪文言抵死不招,许显纯只得央了田尔耕,同见魏忠贤,讨他示下。伺侯他到外宅,田尔耕相见。行了父子礼,次后许显纯见,行了参礼。忠贤道:“汪文言事怎么了?”显纯道:“因他不招,特来见爷。”忠贤道:“你只是不肯翻刘侨案,怕他不招来?这事也不消得他招,你只照参他的本题了,俺这里便据本捉拿杨涟、左光斗等。及至来时,也不须留汪文言与他对证。先布摆死了汪文言,只当就是杨涟这干人招了。你若不肯为咱问,咱这里自有人。”显纯吓得一面不如一面,忙叩头道:“回去定从重问。”田尔耕在旁便道:“许指挥是极会干事的人。”先打发许指挥出来。只见第二日,就升过一个崔应元,一个孙云鹤,一个杨寰来。那许指挥怕来夺他职事,把一个汪文言乱嚷乱骂乱叫打,打轻就班捧拶了,又夹。夹了又打,又敲,打得汪文言晕死去了,却又把水喷醒。只叫快快画招,连汪文言也不知道招些甚么。他这边就题个打问过本,道是:“文言原以访犯,逃入京师,投托中书黄正宾,荐入王安门下。光庙上宾,潜同科臣惠世杨,至内直房,倡造移宫。杨涟首先建议,左光斗、魏大中从而附和,广结朝官。杨涟、左光斗、魏大中、毛士龙、袁化中、缪昌期等,交通贿赂。邹维琏改迁吏部,得伊银千两、金壶一只。李若星推甘肃巡抚,得伊银五千五百两。邓渼推蓟州巡抚,得伊银二千两,俱代为送与赵南星。又杨镐、熊廷弼失守封疆,杨涟得银一万两,周朝瑞得银二千两,为伊请托。通政司参议黄龙光,得杨镐熊廷弼银四万两,为请停刑。刑部郎中顾大章得杨镐熊廷弼银二万两,为改入矜疑。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亦乘机得银一万两,李三才营谋起用,袁化中毛士龙得分银八千两,皆文言过付。”又有翰林缪昌期,原因说他代杨涟做本,为魏忠贤所恶。副使钱士晋,因在天津不听田尔耕请托,且访拿伊亲陈文灿,与尔耕相忤。遂将这三人与施天德、王之寀、徐良彦、熊明遇俱坐做交结人员,穿插在本内。一上本,魏忠贤便捏造旨意,批道:“杨镐、熊廷弼既失封疆,又公行贿赂,以希幸脱。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从中市利,庇护大奸,俱着的当官校扭解来京。赵南星等俱削籍,抚按提问追赃。正是:
饶君玉洁冰清士,也入罗钳吉网中。
旨下,魏忠贤就分头差官旗捉拿。这些官旗都在田尔耕处用钱谋差出来,好不无状。见有司便坐上座,遇驿递狠折夫马,需索禀给,一路凌辱官府,打骂驿丞,甚是骚扰。蚤有一起来到湖广应山县。此时杨左都自削籍回来,也就杜门不出。一日,家人在外回来,道闻得外边有一个锦衣千户,带几个校尉来到这边,不知为甚事。杨左都想了一想,道:“这一定为我了。”一面向书馆中请出三位公子,一面请出八十岁老母,道:“孩儿为国,曾劾了魏忠贤,与他结成深仇。今闻得有官较来,一定是来拿孩儿。此去必死,也是为国,只是老母养育一番,不能奉养母亲,孩儿死有余恨。”又对三位公子道:“我虽历官许久,家园亦苦清薄,无甚处置,只是你们能孝养母亲,承顺祖母,就是我不死一般。书读他也罢,不读他也罢。”阖家正在凄惶,只见家人报道:“县里大爷来。”杨副都别了母亲妻子,欣然出来相见应山县大爷,同到馆驿去。杨副都就叫小厮,带了青衣小帽,随行到得驿前。这些人,山海一般在那边看开读。进得里边,上面已摆定香案,锦衣卫官站在龙亭的侧边,校尉拿着镣钮在下面,巡按与府县以次行过了礼,随即带过杨副都来,读了驾帖。上边叫声拿下,校尉喊了一声,早把杨副都上了镣钮,拘入后堂。外面百姓也有称冤的,也有主张要打夺的,吵了一会,巡抚与道府官员俱备了些礼,送了官校,与杨副都说分上,要宽松他些。官校道:“这是魏爷对头,魏爷不时有人访咱门,不好与他做得人情。”各官就不敢说了。次后杨公子送他银子,这些官校便道:“咱们这差,魏爷、田爷两处也用几千银子,怎拿这点儿与咱们?现放着诓杨镐熊廷弼的二万两银子也分些与咱们才是。”这杨公子是个本分读书的,听了这些话,半日做声不得,倒亏满城乡宦、举监、生员凑银相送,他终是不满意,千方百计把杨左都难为。将起身进京,这些百姓填街塞巷,口里都嚷道:“这是魏太监假传的圣旨,我们只是不许他拿杨老爷去。”一片一声阻住了路。锦衣官校枉自张威做势,见百姓如此却也没法,一齐手忙脚乱起来,便放刁说:“这都是地方官叫这百姓如此,若有差池,我们到魏爷前直说。”惊得府县官连忙赶来分付,那一个理他。杨副都见了,只得道:“列位不可如此,列位今日都是为杨涟,但今日我不去是违了圣旨,一家的都有罪,是为我反害我了。”急得带了镣钮叩头下去,众人还圈着不放。杨副都见众人不放,道:“罢,列位今日是要保全我性命,既不听我,我便带镣钮撞死在这里,绝了你们念头罢了。”便待撞去,这些校尉抵死抱住。县官又道:“杨爷原无甚罪,到里面必竟有人上本救他,料也不妨。你们不可拦阻,迟了钦限,反重杨爷罪哩。”再三开谕,众人略让了一条路。这些校尉就像抢得一个活宝的一般簇拥出城。出得城来,只见杨副都母亲早在那边,见了儿子这般镣钮缠身,便放声大哭道:“只说你做官荣华,谁知你这般结果。只恨我早不死,见这光景,叫我怎生放得下?”杨副都虽然慷慨就道,听了母亲此语,也不免两行泪落。正是:
萧萧白发短垂颐,分手临岐泪惨凄。
自恨不如粱上燕,喃喃母子镇相依。
那三位公子与夫人,又牵着衣不放。大公子要随进京去,第二、第三公子也要随进京。杨副都道:“你们在家,还怕不免哩,进京去做甚么?在这边我就与你们永诀了。”官较催促得紧,杨副都只得拜辞母亲,别了妻子,各各嚎啕痛哭。止带两个家人,同官校飘然北去。那些德安士民争先来送的不下数万,自措盘费,直送过黄河者,不下数千。哭泣之声,日夜不彻。官校至此,亦为坠泪。及经过一路府州县,并乡村市镇,闻得是杨都御史拿了进京,那一个不跌脚槌胸。至如老妪菜庸,鼓踅乞儿,俱投一钱,替他设醮于关帝庙祈保,斗银子与他立愿生还。那一处不流涕叹息,不知惊动了多少。又有几处豪侠武断之士,要聚众打夺了他,倒是杨都御史见湖广、河南一路百姓拥住了,恐怕有差错处,再三分付官校们,叫他潜踪密迹,凡遇大码头去处,都用起早落夜,方得保全无事。但不知杨左都此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回欺妄处,神鬼可瞒,情真处,木石俱动。能令人笑,能令人悲,能令人怒,能令人悻悻而欲死。神矣,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