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曹彬失律屡战屡逃 杨业败亡尽忠尽节
三年正月,太宗遂命曹彬为幽州道行营都部署、崔彦进为副,米信为西北道都部署、杜彦圭为副,出兵雄州;田重进为定州路都部署,出兵飞狐;潘美为云、应、朔三州都部署、杨业为副,出兵雁门关,征伐辽国,以取幽、蓟。 这时辽主贤已在三年前病故,遗诏立长子梁王隆绪继位。 隆绪小名唤做文殊奴,即位的时候才只十二岁。谥贤做孝成皇帝,庙号景宗;尊母萧氏为太后,专理国事;复国号做大契丹,改元做统和。这萧太后系尚书令萧守兴女,名做燕燕,美才色,通韬略,自景宗立她为皇后起,便干预国政,通国知名。至是因隆绪年幼,遂完全专掌国事。用韩德让为政事令兼枢密使,总宿卫兵;耶律勃古哲总领山西诸州事;耶律休哥为南面行军都统。怎么说是复国号做大契丹呢?这却要追溯辽国的源流一下。辽国的种族系鲜卑别种,起先居住黄河附近,自称是神农的苗裔,聚成个部落,号做契丹。后梁初年,契丹主儿耶律阿保机并吞诸部落,僭称帝号,辽国称他做太祖。耶律阿保机死,传子耶律德光,助晋灭唐,得着幽、蓟十六州的土地做报酬,所以幽、蓟十六州的土地遂归了辽国。后耶律德光又举兵灭晋,才改国号做辽。耶律德光,辽国称他做太宗,死于杀狐岭;传侄耶律兀欲,改名做阮,辽国称做世宗。不久,阮被杀,由耶律德光子耶律兀律继位,改名做琼,辽国称做穆宗。又不久,琼亦被杀,复由阮子贤继位,就是隆绪父景宗了。明白了这一路的源流,就可以明白复国号做大契丹这句话的“复”字,是下得不错了。 现讲正文。当下曹彬等诸将入朝陛辞,太宗面谕道:“潘美可先行引兵趋云、朔,卿等领十万兵,但宣言取幽州,却缓缓地进兵,务宜持重,不可贪利。辽国听得大兵到了,必尽发兵丁救范阳,不暇救援山后,那么取山后直易如反掌了。”曹彬等领谕,遂领兵分道并进。三月,曹彬趋涿州,遣先锋李继隆大破辽兵,取固安、新城,遂乘胜进克涿州。田重进趋飞狐南面,连破辽兵,生擒辽国西南诏讨使大鹏翼。飞狐、灵丘等处皆降顺。潘美从西陉关攻入辽国,屡战屡胜,寰州刺史赵彦章,朔州节度副使赵希赞,先后举城归服。旋即攻克应、云诸州。 朝里连得捷报,太宗大喜,不过有些惊讶进行得太速了。 赵普因上疏奏请乘胜班师。疏略云:伏睹今春出师,将以收复幽、蓟,屡闻克捷,深快舆情。 然晦朔荐更,已及初夏,尚稽克复,属在炎蒸,飞挽甚烦,战斗未息,王师渐老,吾民亦疲,夙夜思之,颇增疑虑。伏念陛下,自翦平太原,怀徕闽浙,混一诸夏,大振英声,十年之间,遂臻广济,远人不服,自古帝王置之度外,何足介意。窃念邪诌之辈蒙蔽圣聪,致兴无名之师,深蹈不测之地。臣载披典籍,领识前言,窃见汉武时主父偃、徐乐、严安所上书,及唐相姚元崇献明皇十事,忠言至论,可举而行,伏望万机之暇,一赐现号,其失未远,虽悔可追。臣窃念大发骁雄,动摇百万之众,所得者少,所丧者大。臣又闻战者危事,难保其万全,兵者凶器,深戒于不戢。前书有“兵久生变”之言,此可以深虑也。 苟更图淹缓,转失机宜,旬朔之间,便涉秋序。臣又虑内地先困,边境渐凉,虏则弓劲马肥,我别人疲师老,恐于此际,或误指踪。伏望速诏班师,无容玩寇。 疏上,太宗不听,仍锐意用兵。 五月,曹彬军居涿州,粮食尽,乃一面急奏朝廷,一面引兵退雄州,等待饷糈。太宗得奏,失惊道:“岂有此理!敌人在面前,怎么可以退兵等待饷糈呢?真是失计算到极等了。” 亟遣中使阻止曹彬勿再前进,速引兵缘白沟河与米信军连接,静俟潘美军尽略山后的地方,然后会田重进军东下,集合兵力以取幽州。曹彬部下诸将,因听得潘美、田重进两军屡战屡捷,却把跟随曹彬带领重兵不能有所攻取,引为羞耻,纷纷议论,迫请曹彬进兵。曹彬不得已,只得与米信军各裹粮食,重行趋涿州。辽国南京留守耶律休哥,起先因兵少不出战,但令锐卒阻截宋军粮道,至是乃率领轻骑来迎战宋军,俟宋军蓐食时,便来攻击,稍战便退,一日数次,搅扰宋军。因此曹彬军不得安宁,只好结着方阵缓缓地进行。偏是这时恰当天气酷暑,军士在炎炎的赤日下行走,大都口渴舌干,沿途又无井泉,见着漉淖,便取来当做解渴的上品。这样直经四日,才到得涿州,但已经弄得人困马乏,而粮食又要尽了。正在困难,辽主隆绪与萧太后又从驼罗口领大军应援耶律休哥,径向涿州杀来。曹彬、米信得信,即行引兵再退。耶律休哥便出兵追击。两军大战于歧山关。曹彬、米信军大败,不复能成行列了。夜渡拒马河,耶律休哥引兵追到,宋军不能抵敌,只是争着渡河,溺死的不可胜计。曹彬、米信乃引残部南趋易州,好容易奔到沙河的地方,大众才得稍稍休息。正在濒河埋锅造饭,准备晚食,耶律休哥追兵又到。宋军只惊吓得没命溃逃,被耶律休哥一阵猛击,杀得宋军尸首填满沙河,阻着水都不能下流了;抛弃的戈甲顿时积成一座小小的山丘。曹彬、米信军经三战三败,差不多丧失殆尽了。耶律休哥便请求萧太后乘胜略地至黄河为界。萧太后不从,引兵幽州,封耶律休哥为宋国王。 太宗接得战败的奏报,下诏召回曹彬、米信及崔彦进等军;令田重进屯定州,潘美还代州,徙云、应、朔、寰四州的吏民及吐谷浑部族分置河东、京西。各路布置还未曾停当,辽国又遣耶律斜轸领兵十万至定安西边,知雄州贺令图出兵与战,大败南奔。耶律斜轸引兵追赶,追到五台,赶上了贺令图的军队。 这仗耶律斜轸又战胜了,杀死贺令图军数万人。明日,耶律斜轸便围攻蔚州。贺令图与潘美乃合兵往救,与耶律斜轸战于飞狐,宋军又大败。于是浑源、应州诸守将,都弃城逃走。耶律斜轸乘胜攻入寰州,杀死守城的吏卒千余人。 潘美既战败于飞狐,副将杨业即领兵保护云、应、朔三州的吏民内徙。那时耶律斜轸已攻陷寰州,兵势异常浩大,杨业遇着,想要领兵出大石路,直入石碣谷,暂为引避耶律斜轸的锐锋。护军王侁等说他是畏怯懦弱,要从雁门关北进行。杨业极言不可,王侁道:“君侯素来被辽国称做‘无敌’将军,而今当着大敌,乃引避不战,莫不是怀着别的意志么?”杨业道:“天日在上,我哪里敢怀异心呢?”王侁道:“那么君侯遇敌不肯直前,乃是爱惜一死了。”杨业不禁愤然道:“我岂是惜死的人吗?因为时有未利,徒然杀伤士卒而建立不着功业,于国家一点无有贡献,所以不肯急急地战斗。大凡领兵的人,总要善知进退缓急,故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若只晓得领着兵遇敌便要战斗,而不知进退缓急,一味乱冲乱撞,这简直不是保国破敌的作为,乃是要多送人命哩!做这等无意义的战斗,就是胜了,也不能说他是有勇,只能说他是幸运。须知战阵要有勇的‘勇’字,并不是浪战的说法,就是要善知进退缓急。可进就决定进取,当退就决定退守,该缓就不可妄行急进,应急就不可犹豫迟缓,然而此时已逼我到不能遵依战律的地步。君既责我不肯死,我就替诸君先死吧!”便召集自己的部下并儿子杨延昭、杨延玉,传令厉兵秣马,准备从石跌路趋朔州。临行,杨业泣谓潘美道:“此行一定是不利的。我是太原的降将,早就该死。皇上不肯杀戮,更宠我以连帅,授我以兵柄。我此番要暂且引避敌兵的锐锋,并不是纵敌不击,乃是要乘便建立尺寸的功劳,以报国家呢!今诸君责我躲避敌兵,我尚敢自己爱惜么?”指着陈家谷口道:“请诸君在那里布置步兵强弩,援助我一下。我转战定当回到这里,以便夹击敌兵。 不然,我这支兵便完全要消灭了。“杨业一声令下,他的部队便随着他拔队启行。潘美与王侁遂布阵于陈家谷口。 耶律斜轸听报杨业领兵快要到了,遣副部署萧挞览伏兵路侧。杨业军既至,耶律斜轸领众兵列阵迎着。杨业便指挥部下向前攻击。耶律斜轸佯败退走,杨业即猛进追击。正追赶间,耶律斜轸忽回兵接战,只听他中军一声炮响,大路两侧伏兵四起,顿时把杨业围困住。杨业兵少将寡,哪里当得住他十万大兵合同起来,只得命儿子杨延昭、杨延玉兄弟二人断后,自己奋勇当先,杀开一条血路,引兵退趋狼牙村。王侁从寅牌至巳牌,不得到杨业战报,心中好生焦急,便使人登托逻台去嘹望,没有看见什么,以为是辽兵败走了,于是要想争夺杨业的功劳,即时领兵离开谷口。潘美不能制止,乃缘交河西南进行,进行约莫有二十里地,听说杨业败了,便麾兵退走。辽兵一拥追来,贺怀浦遂战死。 杨业从狼牙村且战且行,自午牌至申牌,果然到了陈家谷口,望见无有一人,不禁抚膺大恸,流涕谓杨延昭、杨延玉兄弟道:“我被王侁等逼迫,使我一败至此,而今既不能求胜,也不当求生了。且返身再战,拼一个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吧!”杨延玉道:“儿谨遵父帅命令。但可教哥哥间道去寻觅潘帅请援。倘得援兵早到,或者还可望转败为胜哩!纵不然,留得哥哥在,他日面见圣上,还可痛切陈白今日战败的实情,不致死后还被奸人肆加罪名啦!”杨业即命杨延昭道:“儿速去见潘帅请援吧!”杨延昭领命,哭对道:“父帅有命儿敢不行? 但恐人马来迟,既不得与父帅兄弟同生,复不及与父帅兄弟同死啊!“杨业拿马鞭击着杨延昭的坐马道:”速去!速去!莫顾虑这些。“那马被鞭,早飞一般向前奔驰。杨延昭回首呼道:”父帅保重!兄弟善保父帅!“只听得这两声,杨延昭已去得不见人影了。 只见那辽兵已像涌潮般地追到。杨延玉挺枪争先迎上去,道:“父帅且休息片时,待儿先行迎战!”辽将便围住杨延玉厮杀。杨延玉身被数枪,热血流洒得把乘坐的白马染成了红马。 又战了约半个时辰,杨延玉实在不能复战了,泣呼着道:“儿不能助父帅杀敌了!儿去了!”说了这一声,便撞死于马下。 杨业一见,不胜悲恸。辽将便又来包围杨业。杨业苦战了数日,此时虽已战得人困马乏,力弱神疲,但每一奋勇,辽将便纷纷退避,金刀一挥,辽兵便死数十人。不过辽兵数目众多,杀了一个,倒添两个,杀了一双,反添两双,杨业虽然勇武,一时哪能斩尽杀绝呢。战到最后,杨业亦身被数十创,马复伤重不能任乘骑,杨业只得下马步战。这时部下的兵丁被辽兵杀伤得只剩百余人了。杨业没奈何,只得引避林中,暂作休息。耶律奚底望见袍影,发矢射中了他,杨业倒于地上,遂被萧挞览抢到擒住。杨业大声谓部下道:“尔等都有父母妻子倚门望尔等,与我同死,没有益处的!赶紧还走报天子,说杨业不能再替天子效力了!”部下同声大呼道:“将军即是我等父母,将军不能得生还,我等敢生还吗?我等情愿与将军同死,都不愿留这一条命,受奸臣的欺辱了!” 萧挞览听了,甚是爱敬杨业部下诸人的忠义,因遥呼道:“尔等即为奸臣陷害,败得这等狼狈,又不能还朝,何不投降我国,我保尔等共得富贵!”诸人答道:“你真是错爱了!你我既为敌国,你我就应敌对,我等怎能因为自己国内有奸臣陷害,便投降自己国家的仇敌呢!至若讲到富贵,富贵算什么呀! 况且还是不义的富贵呢?我等此时唯有一死是归宿地,别的都是非所愿了!“耶律奚底亦呼道:”生死乃是件大事,怎好这样白白地死了呢?依我相劝,还是归降我国,重新建立一番事功,倒是可以发泄发泄等今日被奸臣逼陷的冤愤啦!“诸人答道:”更无是理了。我等为国御敌而死,为战斗尽力而死,正是得其死所,怎说是白白地死了哪?若为着自己国内有奸臣,便投到敌国去立功业,忘了国家的大仇,发泄自己的小怨,那更是大大的奸臣了!不要再把听不进耳朵的话来相劝,快快命你们的骁勇上前战斗吧!“耶律奚底见诸人定不肯降,便命兵丁围裹数重,尽力砍杀。于是杨业部下的余众一齐苦战而死,无有一人生还的。 辽国擒了杨业,想他生降,极加优待。杨业仰天长叹道:“皇上待我甚厚,本想讨贼捍边,以报答皇恩。今被奸臣逼迫,致兵败遭擒,尚有什么面目求活在世上呢?”乃绝食绝饮七日七夜,便饿死了。那云、应、朔三州及各城将吏听得杨业已死,便一齐弃城逃走,耶律斜轸遂长驱直入,复行占领这些地方。 杨延昭驰至代州见了潘美,潘美不肯发兵;旋听报他父亲兄弟都死了,痛哭一场,乃写哀表奏闻朝廷。这正是:贼予奸臣弄权势,忠臣良将一时休。 要知太宗得奏,怎样昭雪杨业,以后兵势又是怎样了局,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