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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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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州沃土,浩荡中原。雄风漫漫自冰雪绵延的北境一直吹拂到小桥流水的江南,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巍峨矗立着的,便是这大魏帝国。自乱世纷纷之后,夏侯氏以军武为基,在一片废墟之上建立起了这雄阔无比的帝国,打下了如今幅员辽阔的疆域。百年以来,数代君王励精图治,方有今日的盛世昌隆。乱世的痕迹开始从大地上渐渐褪去,就如同惨烈的伤疤正在被时光渐渐弥合,此刻的帝国,每一寸土地上,都闪烁着和平的光辉。尤其是此刻的帝京之中,更是一片歌舞升平,即使到了夜半时分,尚有歌舞欢宴之声,而目之所及,王都之中至高之所,便是王室起居的皇城所在,正落于帝京正北之处,所谓帝王之所,坐北朝南,正是如此。在这一片富丽堂皇之下,几乎已经不再有人记得,这座帝国建立过程中的血泪与尸骸,这一派祥和之下的暗流涌动亦早不为人所知,但我们的故事,却并不从庙堂讲起,而是要从江湖中寻找起点。

    大魏立国百年以来虽边境平顺,国泰安康,朝堂之上也算得上一派安稳,但于草野之中的江湖,却是前所未有的精彩。

    中原雄阔,习武之人亦不在少数,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为此,天下投身武道者并不在少数,是否真有一颗以武卫道之心尚且不知,但至少口号喊得响亮。若论及天下武学宗门,当今天下正道武林执牛耳者,便是名为御玄宗的门派,这一门立派已有百载时光,雄踞重桓山脉,正道大多卫道之士,均出于此门之中,乃是当今天下第一大门派,可谓是玄门正宗,多年来如同镇海擎天柱一般屹立于中原武林。其次便是澄音寺,虽也位于中原,但却没有御玄宗那般昭然显赫,偌大的佛家宝刹千年以来暮鼓晨钟在苍山落叶之中恍若遁世一般清寂,但其开山百年以来,亦有佛门高僧或字吐珠玑或身怀绝艺者层出不穷,虽安稳遁世,却实是正道武林人士心中一面大纛。而这天下第三大宗门,坐落于帝国北境边陲,名曰寒叶谷,所谓一叶落而天下知秋,人丁稀少的第三大宗门的一举一动虽远在北境,却可牵动天下武者之心,由孟家统领的寒叶谷多年来亦是几乎不闻世事,但虽是这般与世无争,仍稳居天下第三大宗门之列,凭的便是孟家历代相传的孟家剑法可称之为举世无双,尤其是当今一代谷主孟元秋,更是剑镇天下。

    这天下三大宗门却又如何能服众?原来天下武道,亦有正邪之别,既然有正道武林,自然也有所谓魔道势力,正魔双方虽理念不合,多年来互相鄙夷,但也未必就非得大动干戈,只是后来魔道之中有一翘楚人物,自号为“天劫老人”,此人可说是大器晚成,年近六旬,觅得魔道至宝《无厌诀》,修习未及数年光景,功力已臻至绝顶之境,而他所统领的“血竭堂”因此等人杰统帅,也成了魔道之中的魁首主力,魔道虽人数众多,但多年来始终人心不齐,分化为多股势力,但自天劫老人横空展露身手,霎时之间如同百川汇海,魔道势力一时之间由一盘散沙,在数月之间被他以霹雳手段迅速整合为一,或吞并,或剿灭,一时之间声势滔天,转而便朝着中原武林进发,当时中原正道武林从未想到过魔道统一之后竟有这般煌煌之众,一时之间措手不及,众多武林门派惨遭灭门,就此拜服的小门派更是数不胜数,不到半年光景,正道武林的精英几乎十去其半。当时御玄宗的掌教真人叶如晦曾亲自上阵与天劫老人对敌,尚难以支撑百招之数,眼见正道武林浩劫将至,却是天不绝人,正道之中竟也出了三名青年才俊,分别是当时御玄宗大弟子辜御清、澄音寺大弟子祖鸿,以及寒叶谷当时的少谷主孟元秋,这三人虽是奇才天纵,却多年来极少涉入江湖,故而当时声明不显,可眼见浩劫偌大,使得这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出山加入战局,然而此刻中原战局早已濒临崩坏,魔道不仅人才济济,战力齐整,更是在血竭堂的率领之下高歌猛进,连挫老一辈江湖高手多阵,其间正道武林更是接连折损高手众多,以此观之,正道的溃败似乎已难以遏制,连重桓山脉的五道主峰都失了四道,只余主峰金阙峰苦苦支撑,澄音寺亦难以更进一步,孟元秋更是南下路途遥远难以片刻到达,一时之间,似乎万事皆灰。

    然而便是此刻,辜御清终于自睿洪渊中破关而出,此人自幼入叶如晦门下,多年来展现天资颖悟,早早便被认为是继承掌教宝座最大希望的人选之一,自他功法将成未成之际,便投身睿洪渊中闭关悟道,这一去便有十年之久,这十年间,同门之中几乎无人再见过辜御清哪怕半面,也不知他功力进境如何,但饶是他当年闭关之前,其所展现的自身武学,便早已胜过同门各位师叔师伯,连当时的掌教叶如晦也难说有把握可胜,十年之间辜御清便如同是门中传说一般神奇,直至魔道进犯,直攻上金阙峰上清宫门前,山上鸣钟示警,在隆隆钟声之下,睿洪渊中终有动静,传说那一夜伴着古钟低鸣,深渊之下一阵劲风疾吹,辜御清自其中竟如无风自起一般,轻功宛若通神般径直上了山巅,彼时上清宫前,御玄宗群侠仗着五峰首座摆出“大静水剑阵”方才抵住魔道攻势,辜御清旋身而上,周身如带剑甲一般厉势难当,魔道众人莫敢相抗纷纷避退,此番再度现身,白衣白袍一尘不染,可谓湛然若神。

    而当时率众进攻金阙峰的,正是天劫老人之下,魔道最高战力的四大法王,魔道之所以可纵横无匹,除却天劫老人自身武功通玄之外,四大法王也是各自人杰,这五人当夜鏖战已是年深日久,但后人只知道那一夜中辜御清一身玄门武功尽皆施展,可谓如数家珍,剑、掌、拳、指、腿,无一不施展,无一不精通,若说是他无计可施遍阅自身本事难以制敌那定是妄言,对他而言更像是以这魔道之中法王之尊来试炼自己十年苦修之功。想那四大法王也是魔道之中武学魁首、当世人杰,何曾料到竟在一夜鏖战之间被这年轻人全数击杀,金阙峰战局一解,御玄宗所面临的压力顿时大减,魔道亦由于四大法王的陨落而声势大损,辜御清旋即率领现有的精锐弟子,火速下山驰援其他门派,一月之间,便击溃十数支魔道势力,斩杀魔道高手三十七人。几乎是在同时,祖鸿大师亦在三石梁以一式“破魔狮子吼”力破魔道十四凶星,祖鸿大师心是慈悲心,手是雷霆手,除魔卫道极是干脆,那魔道凶星亦绝非凡俗之类,各有高绝身手,然而最终却被祖鸿大师轰杀得只剩三人重伤逃窜,天下两大宗门同时打开局面,可说是为正道武林打下底气,正道群侠登时大举反扑,终于正魔双方严阵以待,于疾风原上展开最后的对决,也正是此刻,孟元秋终于赶到中原战场,此刻正道虽连取大胜,但之前颓势委实过深,此刻也不过与魔道堪堪拼到势均力敌,魔道之魁首天劫老人仍神完气足,静待着与正道一战,也正是那一战,孟元秋展现出那惊世绝艳的剑法,树立了寒叶谷跻身第三大宗门摇不可动的地位,一柄快剑寒意森森,如同冰瀑一般锋锐难当,一日之内连挑魔道十数名高手,逼得魔道不得不连连后撤,魔道阵脚一乱,便再难重整旗鼓,天劫老人不得不亲自出阵,于一片乱战之中正正对上当时年少的孟元秋,正可谓是水火难容正邪相抗,二人各施绝学,鏖战日久,那一战正是正魔对决之中的至高一战,这二人各自肩负己方阵营的无限期待,天下绝顶高手的赴死一战可称得上撼天动地,天劫老人一身邪功可谓当世无匹,但他毕竟年近六旬,长久一战,终是力有未逮,且他本身资质平平,全仰仗《无厌诀》中速成法门短时间以人血练就这般功力,如何比得上孟元秋多年苦功的正道剑法?二人鏖战千招之下,孟元秋最终一剑重创天劫心脉,魔道魁首一倒,余部即四散逃去,数十年来再不复往日之威,而当时,统领天下正道力量一举反扑的正道三大魁首,皆不过只有三十岁上下,一时之间誉满天下,辜御清更是成了天下正道人士心中神明一般的存在,御玄宗更是成为正道武林第一大宗门,立派以来声望之隆,莫过于此。同时,魔道之至宝无厌诀同时亦失落与江湖之中,再难寻觅,虽说流言纷纷却难以辨别哪一种才是真的,有人说天劫老人重伤垂死之际将之焚毁殆尽与自己陪葬,只为天下再无人可达这魔功无敌境界,也有人说天劫老人最终将无厌诀三部分别交给侥幸生还的魔道三位凶星保存,更有人说自天劫亡故之后,魔道自生内乱,无厌诀也在纷争之中被扯得粉碎,众说纷纭终成说书先生的谈资而已,也再少有人提及。

    二十年过去,中原武林格局也未曾变过,只是这各种又发生了许多故事让人不禁唏嘘感叹,江湖之上最大的杀手组织月影惨遭覆灭,于正魔之战中展露头角的旬阳云家亦被朝廷一纸悬赏成了大逆主谋,这二次浩劫虽远远不及正魔之战那般震动天下,却也包含着惨烈血光。

    而这些凶险万分的江湖故事,流传至今,亦不过成为众人谈资而已,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讨得生活温饱已十分不易,这江湖中一个个犹如传说一般的名字更是遥如星辰,思之无益,数十年间若说有什么一直未曾变化,便是这江南早春盛景,一直温润和煦让人得令人沉醉其间,在冰雪严寒之后,江南的花草还未全数绽放,但鹅黄色的早春花却已经渐次开放了,乌袖镇便坐落于江南一隅,此地背靠珑山,可称得上山青水美,虽是南北货运重要的中转之所,但其本身特产的乌衣始终是北方皇室的最爱,因此多年来也颇为富庶。

    距离墨家上一次走镖结束,已过了月余时光,墨崧舟回想起那一趟寒冬之际远赴西北白凉郡,艰苦的条件仍是让他一阵犯寒,好在那一趟镖酬劳甚是丰厚,趁着天气让镖局的镖师们好好地休息了一个冬天,一方面是他宅心仁厚,不忍手下镖师再冒着寒风四处走镖,另一方面也是因他自己年近六旬,身体早已大不如前,对于持续走镖的生活难以坚持,此刻天气虽是渐渐转暖,但料峭风寒仍是不容小觑,这些时日墨崧舟有些咳嗽,如今屋中燃着旺盛的炉火,煮着沸茶,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十分舒适,他自少年时创办墨家镖局,多年来在乌袖镇也帮着镇上居民来往贩运货物,邻里和谐,乌袖镇初时发迹,便是始于镖局开办,墨家也由此过上了席丰履厚的生活,墨崧舟心中盘算了一下时间,笑道:“止儿这几日也该回来了。”墨崧舟的妻子梅氏此刻正端着粥饭走了进来,她自幼生长于江南,性格温婉端庄,年轻时嫁与墨崧舟一时之间也是金童玉女一对佳偶,几十年来相濡以沫从未分离,便是今日年岁渐驰,眉目之间亦可见当年白玉般静美的容貌,梅氏将粥与酱菜放到桌上,略带嗔怪地说道:“你这个当父亲的也真是的,其他镖师都可以休息,偏偏你的儿子你放到外面四处漂泊。”墨崧舟站起身子,虽年近六旬,但身躯依旧挺拔干练,有松柏之姿,面貌之间虽略显疲惫,却依旧可见眉宇之间有隐隐豪气,他淡淡笑道:“哪里是我刻意要他去的,咱们这个儿子你还不知道吗?哪里是闲得下的个性,他愿意四处转转也未尝不可,何况有青岩跟着,你就别担心了。”梅氏轻叹道:“我只是听人说,去年京城里不太平,闹了许多怪事,止儿虽懂些武事,但毕竟年轻......”墨崧舟笑着拍了拍妻子的背,说道:“这几日他便回来了,这次回来让他在家好好读书,你就不要担心了,反正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日子还多得很,也不在一两趟镖,大不了这一次止儿回来后,让他好好在家陪你一段时间,只是不知以止儿的性子,愿不愿待在我们身边呐。”说罢,墨崧舟心中又想起自家孩子那般少年意气的模样,不禁心中一豪。

    这夫妇二人一直心心念念的孩子,便是此刻正带领着一直镖队朝着乌袖镇缓缓前行的墨止,今年不过十三岁的年纪,但已生得十分挺拔,眉眼之间更像母亲,但整个人比之于父亲,则豪气更甚,虽面容上尚存稚气,但已看得出,未来必定是翩翩少年郎的模子,此刻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更是显得英姿勃发,与近些年来帝京流行下来的慵懒绵软的风气不同,墨止整个人显得锐意、干练,望之颇感不同,在他一旁跟着的,是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此人微微驼背,但看得出身材十分高大,年纪不过四十岁上下,但头发已是见了斑白,脸庞之上也生出了许多皱纹,颇见沧桑,但依稀可辨年轻时亦是相貌不俗之人,与墨止那般只管昂然前进不同,这中年男人则更加注重观察四周环境,虽几乎不主动说话,但可以看出此人经验绝非墨止这样的少年可比。

    “青岩叔,我爹爹这次给我的这趟镖未免也太过简单了,无非就是从镇子上送些锦缎到灵渠城,一路上尽是官道,唯一的山道还是珑山,真是完全考验不到我的水平。”墨止一边优哉游哉地驾着马,一边口中念叨着,“若是有朝一日可以送一趟惊险无比的镖,一路上与贼人搏杀,那才有意思。”

    一旁的中年男子便是墨止口中的青岩叔,此人名字叫做孙青岩,乃是镖局中多年的老镖师,为人沉稳老练,更兼身手颇佳,自来到墨家镖局也走了不下百趟镖,凶险时刻也曾亲身经历,听着少年这般言语,望着墨止笑了笑,说道:“少东家,你可不知,我们送镖的,此生最大的愿望便应是一生都不要遇到什么贼人为好,你还年轻,江湖搏杀之事乃是至不祥的事情,遇到只能自认倒霉,能侥幸逃生都十分不易,哪里还能觉得是什么好事呢......”他这话说得轻松,但这其中凶险哪里是此刻意气风发的少年墨止能听进去的?墨止说道:“遇到贼人,我也不惧,我自小和青岩叔学了那么多功夫,哪个贼人敢来抢咱们的镖队,我就用长剑,将他刺走!”说罢,便取下腰间一柄短剑对着眼前的山道挥舞了几下,孙青岩的脸庞上隐隐露出一丝不安,沉默了片刻,说道:“江湖之大高手如云,少东家你所学之日尚短,莫说是江湖高手了,便是寻常山贼以你目前的功夫都对付不了,你如今还是需要勤加练习,方可......”

    “得得得,打住打住。”墨止赶忙打断了孙青岩的话头,旋即将短剑收回腰间,“勤加练习,勤加练习,我觉得我学得挺快的,你教给我的,我基本一练就会了,很久都忘不掉。”孙青岩摇头说道:“哪里是这么简单,少东家你的确上手极快,但武艺并非一蹴而就的事情,攻防之间如何配合,如何能在临阵运用出恰当的对敌技巧,包括步法、身法与你的武技如何融合,都是需要经年累月的练习方可做到,你如今所学尽皆是浅尝辄止,每次学得极快,但每次我试招的时候,你往往都难以招架,甚至不少招式已全然变了形,这都是你疏于练习之故。”孙青岩老成持重,一直以来负责墨止的武学教导,二人关系也是亦师亦友,此刻教导起来也是毫不留情,好在墨止自幼秉承家训,更兼自身性子落拓开放,对于教导自己的师傅尊敬有加,从不以少东家的身份自居,反而每次都能虚心听取,此刻他虽受了责备,却也早已司空见惯,只是苦笑着说道:“我回去再认真练嘛,上次青岩叔你教我的那一招,叫什么名字?我感觉应当是威力极大,但的确不大容易理解,还有你教我的打穴掷物之道,我也认真地练习了好久。”孙青岩回想片刻,只是面目沉然,说道:“我的武功并没有名字,都是我少年时偶然习得的,你只管跟着练就是了,至于那掷物之术也不是你短时间就可练成的,还是那句话,经年累月,方能有所小成。”

    墨止满脸扫兴地哦了一声,二人便是如此带着镖队缓缓朝乌袖镇前行,此刻所在的,便是一处名叫珑山的所在,此地距离镇子已不足五六里的路途,乃是镇子近郊一处极好的风景所在,每每到了暖春之际,珑山之上苍翠欲滴,巨大的树木枝叶直如翡翠穹顶一般,罩住整个天幕,山道两侧山花烂漫,绮丽非凡。虽是常见景色,却也是镇上居民最为离不开的踏春之地,尤其到了四五月份,珑山之上便绽开一种紫色花朵,取其花瓣捣汁制成颜料,用以染衣,不仅色泽秀丽且自带一股沁然香气,乌袖镇便是由于这独一无二的制衣功夫得名,如今,乌袖镇所出产的紫锦衣裳,已是成了远近闻名的佳品,甚至帝京之中,也有人专门订购,故而每次春季前后,便早早有商旅前来订货,镇子也因此一直颇为富庶,这其中,自然也有墨家镖局负责远近送镖保障的功劳在,因此,墨家镖局在镇子中声望颇高,墨崧舟一家也十分受镇民爱戴,墨止虽一直以来生活在这般环境之下,但并未染上惫懒傲慢习气,反而为人十分勤快,虽只十三四岁年纪,便早早愿意承担起为镖局送镖的任务,自小便开始随孙青岩学些武事,也因此练得体魄健硕,比起镇子上其他同龄男孩,显得更加茁壮干练,眉宇之间虽仍有稚气未脱,但已见英气灼灼,双眸之中透露着自信锋锐,少年如玉丰姿已初见雏形,再加上他自幼为人古道热肠,乐观豁达,在镇上口碑极佳,远近也有不少人家愿与墨家谈一谈娃娃亲,但墨止只要一听成家之事,便忙不迭地随便领个镖队出了门,故而也始终未曾谈得婚娶之事,此刻他的脑子里早就开始盘算起回家之后该如何周旋下一波婚嫁的话题了,然而就是在他脑海里推演如何逃避婚嫁之事时,空中却是忽地传来一声极其高亢的长鹰鸣叫,其声锐利非凡,竟带有金属般的铿锵之音,将他从自己的世界中一下子惊了出来,不由得说道:“好俊的鹰啸声,青岩叔你听到了吗!”

    孙青岩一如既往地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过是鹰隼的叫声罢了,莫要耽误了行程,我们还是要尽早回到镇里。”说罢,便催促着镖队全速进发,墨止只道是孙青岩着急回到镖局复命,却未曾注意到孙青岩多年以来古井无波的面庞上短暂闪过的一丝不安神色。而此刻的珑山之上,早春时节尚未开得满山苍翠,横生的枝丫仍旧带着寒冬的痕迹,如同一支支枯槁的利爪一般影影绰绰,反倒生出些许狰狞之感,待得镖队缓慢地走远,直至看不到丝毫踪迹,方才有一道矮胖的身影从密林之中转了出来,眼眸之中净是凶狠神色。

    乌袖镇虽地处江南一隅,算不得什么大城大镇,但也人口丰沛,民风质朴,一条溪流自珑山之上缓缓流下,从小镇正当中静悄悄地淌过,待得镖队回到镇子,已是接近黄昏时分,以往此刻,全镇上下应已升起炊烟袅袅,不少人家的媳妇在溪边淘米洗菜,自家的孩子迎着夕阳暖光笑闹追逐,镇上的老人们怡然自得地望着眼前一派温暖场景,这也是墨止每次最喜欢看到的镇中景象,然而此番归来,夕阳依旧,余晖漫天,但家家却均闭门不出,也全然听不到孩童的笑闹声,若非各家还生着炊烟,墨止几乎以为全镇百姓在数日之内全数消失无踪,如此大的变化,即便是墨止资历浅薄,都看出了蹊跷,他转向孙青岩,只见孙青岩双眉皱聚,虽看不出他心中作何想法,但也感受到此刻气氛的诡异,示意墨止不要多说话,带着镖队其余成员加速往镖局而去,镖队转过最后一个弯,便看到了墨家镖局偌大的门楣,多年来的苦心经营,使得这家镖局早已做到远近知名,故而门面威严,四根粗大的立柱支撑起墨家镖局的金字招牌,这块招牌,一直以来都是墨止心中最大的骄傲,亦是带着这份骄傲和对于墨家镖局的责任,让他愿意自幼开始走上习武这条道路,在别的孩子躺在父母怀中时,他已随着镖队出了镇子,以往每次他送镖归来,父母都会在门口驻足等候,而此刻,父母却没有来到镖局门口等待他,墨止心中不由得一沉,敏锐的嗅觉告诉他,这段时间镇子上必定是出了事情。

    墨止从马背上跳下便要冲进镖局,而孙青岩却是抓住他的手臂,低声说道:“你且不要妄动,镇子上必有情况,我与你一同进去。”孙青岩这般说着,实是已切实感到个中诡异,多年来行镖的他,已敏锐地在空气中闻到一丝令人不安的血腥气息,但他此刻心念急转,如今务必要将眼前的少东家保护好,故而也未曾言明自己所察的诡异状况。墨止听他所说,心中对孙青岩也一直信服,当即点了点头,二人轻声地便进了镖局,往日里镖局此刻也到了开伙做饭的时辰,众人一同劳作虽是嘈杂,却也十分融洽热闹,但今日却安安静静全然没有半分声响,墨止心中焦急,正要开口呼喊父母,孙青岩再度将他的嘴捂住,说道:“有血腥气,你不要出声。”闻听到血腥气,墨止心中的惊恐登时有多了几分,虽然自小随着镖队出行,比起寻常人家的孩童多了许多见识,但墨止却从未见过真正的杀伐之事,如今在自己素日里居住的家中传出血腥味道,如何能不让他惊惧,当时莫说是再做呼喊,连大气都不敢再喘半口,几乎是憋着气往镖局中行进,瞪大了眼睛望着孙青岩,一时之间几欲落泪,孙青岩略作思忖,说道:“你跟住我,我们一同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不要出声,也不要过于害怕,或许是秦婶今日杀鸡也未可知。”孙青岩如此说,无非是想稍稍缓解墨止心中恐惧,但他如何能闻不出,空气中这极其细微的血腥气正是人血的味道,而且这味道竟是从镖师们所居住的侧院中缓缓飘出来的,他心中思索再三,毕竟若是真有歹人来袭,最有可能的还是先直奔后堂最为稳妥,毕竟家眷并不懂武学,且家中金银首饰大多也都会存放于后堂之中,何故要先在镖师侧院下手,岂非多此一举?心中虽有疑惑,孙青岩也预感此时只怕不简单,但他却不敢将墨止随意留在哪里,只得带着他继续朝着侧院走去,只是行得越近,血腥气息便愈发浓烈,孙青岩心中也愈发吃惊,直至二人来到侧院门前,只见大门紧闭,院内却隐隐传出众人交谈的声音,虽听不真切,却能感到众人谈话十分焦躁恐惧,但孙青岩却是心中一松,因为他敏锐地从众人的声音中辨别出了墨家镖局掌柜墨崧舟的声音,他转身对墨止说道:“少东家,我且进院探查一番,我料想镖局中其他人应都在此处,你也莫要惊慌,我探查好之后便来找你。”墨止此刻也问到了血气,不敢再进,于是也略略点了点头,孙青岩身形一动,便跃上一旁的矮墙,随即翻进了侧院之中。

    墨止多年生活在这里,对这里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但今日,伴随着空气中愈发浓烈的血腥气,再加上静谧诡异的氛围,使得眼前的一切显得尤其陌生,他很想大声呼喊自己的爹爹娘亲,但巨大的恐惧感似乎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的喉咙紧紧慑住,让他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时间在这样的等待中显得特别漫长,血腥味道在墨止的鼻腔内反复冲撞,这样的味道让他感受到一阵反胃恶心,他不知道大门内究竟是什么样的场景,在这样的环境下,少年只能任由心中的恐惧感在不断滋长,想象力在这一刻显得是如此多余,墨止努力地让自己不去设想大门里面的样子,但各种景象却是在脑海之中纷至沓来,正当此时,大门被缓缓打开, 墨崧舟与妻子梅氏从中走了出来,二人虽满面憔悴,但见到儿子,墨家夫妇仍是努力地对儿子报以笑容,墨止急忙问道:“父亲,镇子上出了什么事情,这股血腥气是怎么回事!”墨崧舟没有立即回答,但看得出他此刻也是强行压下心中纷乱的情绪,话语低沉沙哑,像是被日光灼烤得滚烫的一把砂砾:“我们先回房再说吧。”一旁的梅氏此刻面色苍白,似乎是被吓坏了,闻听丈夫的话语也只是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一家三口便回了后堂,然而墨止却没有看到,大门后的孙青岩,面对着眼前的场景,额头上都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样的场景,饶是他走镖多年,亦不曾见过,在他眼前的是一字排开的十数辆硕大的木板车,而这些木板车上错落地堆放着几十个麻布口袋,此刻鲜血早已干涸,黑黢黢的布袋子上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和恶臭,他努力地让自己忍住腹中那股翻滚不息的呕吐欲望,艰难地开口问道:“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身旁的秦镖师也是镖局的老人,沉痛地摇了摇头,说道:“这支镖队是今日早些时候被驮马拉回镇上的,回来的时候便是如此的景象,老江带的这队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在这堆袋子里了......尸体尽皆被人肢解分割成了一块一块......我们已报了官,但等灵渠城官差到来,也当须有数日。”

    “什么!”

    孙青岩难以置信地望了望眼前的尸袋,他不知道这队镖究竟遭遇了什么,让他们被人分尸成了这般模样,他连忙说道:“江镖头带的这队人,走的是哪一趟线路?可曾经过珑山?”

    墨止随父母回到内堂,此刻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幽暗的夜色在此刻显得外界危机四伏,好似在庭院每一个黑黢黢的角落中,都暗藏着看不见的杀机,这让墨止心中的恐惧感像是有了呼吸一般膨胀,而庭院内血腥气似乎愈发浓重,始终也难以散去,梅氏似乎是在方才受了惊吓,许久都不曾说出半个字,面色颓然地坐在一旁,而墨崧舟此刻虽好一些,却也是不住地咳嗽,这是他多年以来的顽疾了,每到天气寒冷之时,他便极易微咳,今年冬天本靠着药物调理好了一些,此刻却又再度复发,墨崧舟剧烈地咳嗽声在庭院中回荡,墨止连忙取来火炉上的汤药伺候着父亲饮下,墨崧舟这才稍稍好转,但面色依旧是一片铁青,他沉着脸说道:“止儿,你去把鸽箱取来......”墨止略略思索,试探着问道:“父亲,你说的可是......沐川叔留下的那个鸽箱吗?”墨崧舟没有说话,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墨止见父亲如此,心中虽有讶意,却也不能犹豫,返身便走了出去,此刻天色黯淡,也不知是因为早春多云多雨的缘故,还是此刻心情紧张,墨止感觉不仅天色暗沉,连气压也沉重异常,他虽不知侧院中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要探知过深为好,从方才父亲的表现上看,镇子上必定是发生了重大事件,这事件只怕并不简单,连父母和青岩叔都难以处置,否则,父亲怎会轻易取出这只信鸽......

    不多时,墨止已将鸽箱取了回来,这是一只颇为陈旧的竹箱,也不知是何时编织,但竹身油亮犹如青玉一般,且每一根竹身上还有一颗红色斑点,尤为醒目,也不知是何处所产的竹类,但显然质地上佳,而此时,墨崧舟亦早将密信仔细封装好,众人打开鸽箱,其中是一只通体灰亮的信鸽在其间咕咕地叫着,双眸明亮有神,墨崧舟苦笑着说道:“没想到还真的被沈兄弟猜到了,我果真有朝一日需要用到这只信鸽。”说着,便将密信装到信鸽腿上,来到庭院之中,放飞了出去,灰色信鸽围着镖局盘桓三圈,终于朝着西方振翅飞去,墨止此刻忍不住问道:“父亲,究竟出了什么事,需要让你用到这只鸽子,你曾经说过,若不是到了......紧急时刻,你不会用这只信鸽的。”墨崧舟一直盯着信鸽远去,直至再也望不见,才说道:“没错,此刻只怕就是到了我曾说的,生死存亡之际,而且不仅仅是我们墨家一家,而是乌袖镇阖镇性命,只怕皆要面临劫难,好在沐川兄弟离此地并不远,若是顺利,或许明日可达。”墨止还想要发问,母亲梅氏已走到了身边,淡淡地说道:“你父亲所说的,或许并不夸张,你就不要再追问了,你只要知道,我们所有的打算都是为了我们这一家好,便可以了。”显然,梅氏已经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了过来,柔声问道:“家中细软已打点好了,随时可以上路了。”墨止闻听心中起疑,连忙问道:“打点细软?我们要去哪里?”墨崧舟轻描淡写地说道:“灵渠城。”

    暗黄色的烛火摇曳不息,伴随着屋外渐起的狂风呼啸,在逼仄腐臭的小屋子有种别样的紧迫感,孙青岩眼前摆着的,是数块被人惨烈分割的尸块,此刻血迹早已干涸成了黑色,尸身亦开始腐烂,他试图将眼前的众多尸块拼凑成完整的躯体,覆盖在脸上的白布早已抵挡不住这冲天的血腥气与尸臭,浓烈的气息灌满了他的鼻腔,使他时刻都有破口狂呕的欲望,但随着挑拣拼凑的愈发完成,他心中的惊诧便愈发强烈,时间在此刻的流淌说不上究竟是慢还是快,亦或是停滞住了,但对他而言,这项工作实在太过漫长了,似乎每一个瞬间都被拉长到了莫名漫长的维度,而这漫长的黑夜又始终不肯过去,孙青岩望着眼前终于拼凑完成的一具躯体,正是早些日子还曾打过招呼的江万兴江镖头,而此刻的他,生命的痕迹早已远去,只余下这具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说是撕扯,毫不为过,孙青岩仔细地望着尸块之间的连接处,不禁皱起了眉头,心中暗道:“若是被利刃分尸,切口当更加平整,若是被人以内里打断,当不至于能将人身体也一并轰断,这般细碎杂乱的切口,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眼前的尸身不仅仅是切口参差,连同尸体身上的双目、舌头以及内脏,大半都已遗失,孙青岩在心中默默地排除着可能的因素:“这般死法像极了被野兽袭击,但可能性并不大,江镖头走的虽不算官道,但也并非山野荒路,不可能遇到成群的凶兽,但若是单个窜出的野兽,江镖头带领的镖队也有三四十人,也足以应对,即便是寻常武林中人,也难以悄无声息地做下这等事情,但若是高手,谁又会做这种事呢......”各种纷繁复杂的猜想在他的脑海中犹如一锅冒着浓烈气息的汤药,此刻已被熬煮成了看不出色泽的浓稠汤液,每时每刻都还有更新的试剂在不断加入其中,孙青岩被自己的猜想逼得头晕脑胀,再也忍耐不住,推开门走了出去,此刻夜早已深了,镇子上本就安静,自从出了这般血案,更是无人敢夜间外出,整个天地间此刻只有狂风不住地往耳道里猛灌,然而这般冷寂的环境对他来说却着实令人清爽,从停尸间走出来,冷风反倒像是一剂良药一般让自己的头脑有种说不出的舒适,孙青岩摇了摇头,不愿再想,便往自己的住所走去,狂风将原本漫天遮盖的阴云撕扯得半点不剩,露出白惨惨的月亮发出微弱的光,照射着这个疲惫不堪的男人,但也就是在此刻,孙青岩借着月光,见到一道黑影从身后一闪而过,他虽不动声色,但心中也吃了一惊:“好快的身法!”

    只见那道身影在夜幕之下显得极难察觉,不仅身法迅捷,身形亦十分古怪,若是孙青岩自忖所见不错,那人似乎如同一颗肉球一般,既矮且胖,孙青岩不动声色,但却再不朝住所前行,待得走到一处拐角,便闪身进了阴影之中,而那身后黑影也及时跟了上来,孙青岩心中主意稍定,便朝着镇外疾疾走去,此番他亦运上自身所学轻功,步履之快远超常人,而一见孙青岩居然身怀如此轻功,身后黑影似乎也吃了一惊,连忙跟了上去,孙青岩暗自冷笑,脚下步伐更快,转瞬之间已成奔跑之态,顶着狂风飞驰而去,身后黑影见状也毫不示弱,此刻也不再隐没身形,两人心照不宣地各自施展轻功绝学,转瞬间便出了镇口,朝珑山之上行去,孙青岩余光之中只见那矮胖之人身着红衣,迎风之下红衣猎猎飞舞,他心道:“我轻功虽不精通,却也有些自信,此人竟能一路跟随,这等身手只怕绝不逊于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心中虽闪过念头不少,但脚下却决然不敢怠慢,二人竞逐之下一路登上珑山山顶,月华洒下,孙青岩步履一止,快速的身影激起尘土飞扬,孙青岩背月而立,面色冷峻,眼眸直直地注视着眼前这个闪身而上之人,但见那人确是矮胖身形,方才疾驰之下无暇细观,此刻亲眼见到还是着实吃惊,那人一袭灰白短衫,但此人生得矮胖,穿来却有种长袍之感,孙青岩观他不过五尺身量,但身法之快仍是令人咋舌,若非苦功多年,实是难有这等修为。此人面貌凶恶,双眉倒吊,眼眸吐恶,明晃晃直如弯刀,一只鹰钩鼻高高地挂在面庞之上,一脸横肉臃肿地挤了满脸,五官在这堆横肉之下急剧收拢反而更显凶恶丑陋,好似夜枭一般模样,孙青岩一望心中也是一阵吃惊,但表面上却仍是一派泰然,说道:“阁下何人,为何夜闯镖局?镖局血案与阁下是否有相关?”

    那矮胖之人圆滚滚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孙青岩,又眯起眼睛似有思索,一语不发猝然间发难,疾攻而上,以手为爪兜头便朝着孙青岩抓去,借着月色皎洁,孙青岩眼见此人双手却是由衷感叹,但见这一对手爪与他浑身臃肿的体态却是浑然不同,矮胖之人爪上干瘦枯黄,几乎已如皮包骨头,骨节之间油亮突兀,青筋尽皆浮起,好似飞鹰利爪,显然是多年淬炼出来的苦功,这一攻之下气势十足,快似长鹰飞袭,着实令孙青岩心中一紧,当即架肘隔开这猛攻一招,岂料这矮胖子爪上攻势虽猛,却并不莽撞,稍遇阻碍,旋即反手朝着孙青岩肩头扣去,孙青岩见此人招式老道,经验丰富,当即已看出此人身手已达当世一流水准,也不敢托大,左肘一立再度将这爪功格挡开来,二人简单磕碰之下,竟迸发出一声沉重闷响,孙青岩只感左臂之上一阵酸麻,显然这一招力道十足,若真是被他正正扣住,想来再无逃脱之理,只怕骨骼亦会被其捏碎,然而那矮胖子两式落空,也不再急于进攻,反而向后跃去,孙青岩冷冷说道:“你的身手颇佳,你究竟是哪派的高手?来到此地逞凶,究竟意欲何为?”那矮胖子脸上的横肉一阵颤动,缓缓开口,但这声调却古怪尖利,听在耳中似是抓钢挠铁:“嘿嘿嘿,你的身手也不是什么寻常的镖师吧?这家镖局手下镖师的身手我已见过了,无非是无能之辈,而你却能挡我两招且手臂不断,还可伺机反守为攻,想来你必定是我们要找的人。”这一言却是令孙青岩再度皱起眉头,追问道:“你们要找的是什么人?你方才说你已知晓镖局中其他镖师身手,说得可是江镖头?”矮胖子闻听,面容上却露出些许讶意:“你很关心这些废物的生死吗?”孙青岩冷冷说道:“这些人与我共事多年,多有朋友之谊,你行此凶手,还语出这般凶残,实在是人神共愤!”矮胖子听在耳中,犹如听着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这一番长笑却是运上了自身浑厚内劲,是以笑声声震四野:“想不到啊,想不到,当年魔道十四凶星之一的青辰,如今竟活成了这般畏首畏尾!”

    魔道,青辰!

    这四个字在这狂风之夜中显得轻飘飘的,混合着风声似乎骤然间便在空中消散,再也听不到一点声响,但在孙青岩心中,却直如炸雷一般划过心间,魔道凶星青辰的名号,于他而言,实是已沉寂多年不曾有人知晓的另一般往事,如今被这眼前全然陌生之人骤然间揭起过往,即使是孙青岩这般心性,也不免气血上涌,头脑发昏,若是将时间倒退多年,魔道十四凶星的名号,可说是如雷贯耳,众人皆知魔道高手如云,岂止万众,其顶尖一人便是魔道魁首天劫老人,次之需是四大法王,名闻遐迩,紧接着就是十四凶星,这十四人各个皆是魔道翘楚,各有绝学独步武林,而名列其中的青辰便是靠着一手暗器手法冠绝天下,当时若是在正魔两道中选出三名暗器名家,魔道青辰当有一席之列,后来正魔两道交战,十四凶星也参加战局,虽是在三石梁被祖鸿大师几乎全数剿灭,但仍有三位凶星重伤逃脱,这其中便有当时的青辰,这一战虽逃得性命,却被祖鸿大师的“韦陀千叶掌”重伤经络,自此魔道青辰流落江湖生死不知。

    孙青岩目光之中渐渐生出一阵不自觉的动摇,青辰的身份于他而言,是一段早已远去的过往,时隔多年,他有时几乎已然忘记了自己曾经是魔道之中烈烈风华的人物,多年来平淡朴实的生活几乎让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天才武者换了一副皮囊,而今日,这道身份被眼前毫不相识之人冷不防地再度刺痛,心中的惊诧转瞬之间好似爆炸一遍膨胀了起来,但他毕竟多年江湖,心沉似海,此刻仍是冷然说道:“我只是镖局中的寻常镖师,魔道皆是些茹毛饮血之徒,你莫要把这等罪名扣到我的头上。”那矮胖子不屑地笑了笑:“没想到当年也算是一代人杰的青辰,如今竟堕落成了这般缩头乌龟一样的糟老头子,罢了,我也无心见你这般窝囊,只要你将《无厌诀》交出来,我可饶你一命。”孙青岩哪里料到,只是片刻之间,竟让他重新听到了多年以来自己强行忘却不愿记起的名字,无厌诀之名当年可说是闻名四海,魔道魁首天劫老人因此秘籍而在数年之间跻身天下绝顶武者之列,这等速成的绝世武学,可说是令一众武痴垂涎欲滴,孙青岩面容上难以控制地细微抽搐,他慢慢说道:“你......你究竟是谁......”

    矮胖子凶恶的面容在冷寂的月光照耀之下呈现出一种模糊不清的杀意,眸子里的贪婪与渴求却像是一只饥饿了多年的野兽看到了鲜肉那般难以遏制,目光如同两条滑腻的毒蛇,吞吐着毒液,似乎想要将孙青岩整个人骨肉无存地吞掉,他对孙青岩的话语似乎充耳不闻,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是谁,你不必知道,但我却对你的底细了如指掌。我知道,当年天劫老人弥留之际将无厌诀三部内容交给你们三位凶星分别保管,我们多年来调查总算查到你青辰的所在,若你愿交出你保管的无厌诀,再告诉我荒云、荧惑二人所在,我不仅饶过你,我甚至还愿放这整个镇子的人一条活路。”孙青岩闻听,沉默片刻,多年来古井无波的面容此刻似是悲戚,又似是决绝,沉默片刻,在这转瞬而逝的沉默中,他心中迅速回忆了自己这十几年来所经历的过往,青辰也好,孙青岩也好,似有分别却又并无二致,他的余光里望见身后的山崖和山崖下安静睡去的乌袖镇,若没有身后这座小镇,自己的漂泊无定的日子又不知要延伸到何方何时。他缓缓抬起头,此刻的他,虽仍是那个走镖多年、在镖局中沉默寡言的老镖师孙青岩,但双眸之中却已透出别样风采,桀骜又沉稳,他的话语迎着狂风,却字字入耳,说道:“无厌诀早已消失于人间了,这世间早已没有了这等害人的东西。”矮胖子见他如此,着实一怔,眼前这个中年男子虽饱受岁月侵蚀,但此刻却如同转瞬之间脱胎换骨一般气质凌然,然而随着孙青岩话语讲完,矮胖子不由得一阵恼怒,他恶狠狠地说道:“好,好,好!那我今日便先杀了你,再去将这一整个镇子杀灭!”孙青岩怒喝道:“我今日便是拼了我这条性命,也决然不让你伤害镇上人一丝一毫!”

    “说得好!”

    一声喝彩忽然传来,对峙着的二人同时一愣,但与那矮胖子错愕不同,孙青岩闻听这声音却是再熟悉不过,同时心中顿感不妙,这正是墨止的声音,原来墨止只知家中糟了劫难,却不知缘由,于是去寻找孙青岩想要问出些端倪,正巧遇到孙青岩与一道黑影竞逐着冲了出去,墨止年纪不大,却身强体健,虽全然不懂轻功,全凭着一双腿在二人后面死死追着,但孙青岩与这矮胖子二人皆是轻功高手,只靠墨止孩童之躯哪里追得上?虽是差距越来越大,墨止却也毫不停息,最终还是给他摸到了这山顶所在,也正是在此地,恰巧听到二人对话,闻听到孙青岩这般话语只觉正气凛然,胸中陡生豪气,一不留神便喝起了彩,但他哪里知晓,此刻自己竟全然暴露在危险之下。原来他腿脚比不上那二人轻功之速,故而未曾得见那胖子爪功上的犀利之处,而那矮胖子也是狡猾之人,看了一眼孙青岩神色,已知了大概,当即冷笑一声,翻身朝着墨止便疾冲过去,墨止哪里见过这等身手,当即方寸大乱难以躲避,眼见堪堪便要被矮胖子一把抓住,只听风声一紧,破空之声骤响,原来是夜空中一枚铁菱破空射来,既快且准,径直打向矮胖子背门“心俞穴”。矮胖子闻声止步,回身以爪硬接,此人爪功非凡,多年来以钢砂石块苦修,爪上已练出一层坚硬角质,如同软甲一般,寻常兵刃片刻间难以伤到皮肉,但此刻只是稍一接手,矮胖子已感到一阵刺痛,原来这枚铁菱竟直接将他爪上皮肉削破,矮胖子一时吃痛,进攻势头顿止,墨止何等机敏,当即撒腿朝着孙青岩跑了过去,矮胖子这一下极为狼狈,望着掉落在一旁的铁菱,目光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七十二路摘星手’,你果然就是青辰!”

    孙青岩望了望身后的墨止,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你先去一旁躲好,我不叫你,你不可出来,快去!”墨止见他神情坚定,字字铿锵,也生怕自己在此再度做了累赘举动,于是点点头,说道:“青岩叔,你可一定要打败这个肉球,给江镖头他们报仇!”孙青岩望着眼前少年热诚的眼神,心中着实复杂,但仍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尽力。”墨止随即便躲进了一旁密林之中,那矮胖子望着孙青岩说道:“他跑了又能如何,这镇子今日是毁定了,不管你今日是否交出无厌诀,这乌袖镇都和当此难!”孙青岩冷漠说道:“你能否胜我仍是未知之数,还想再伤人命未免是痴人说梦,我实话告诉你,无厌诀根本不在我手上,当年天劫离世,无厌诀便被魔道众人分抢成了齑粉,你的如意算盘,只怕是要落空了!”他这般说着,手中实则已暗扣三枚铁菱,就等着何时时刻突起发难。

    矮胖子听罢,也不再多说,的嘴角忽然夸张地咧出了一个恐怖的弧度,整个人看上去更加可怖,他仰起头一声怪叫,这一声更加尖利刺耳,像是一根直指天际的嶙峋怪石,几乎也是在同时,黑夜似乎像是活了过来一般,矮胖子身后原本望不见头的林木,似乎被煮沸的黑水,由安静,到徐徐晃动,再到躁动不安,随即一颗颗如豆的血红色眼眸星星点点地亮起,凶戾的鸟叫声响彻天际,像墨止这般毫无内功修为的人而言,这般嘈杂巨响足以震慑心魄,当即用力捂住耳朵,尽可能地让这凶戾尖啸能减缓一分是一分。而此刻,矮胖子身后的林木缓缓地如同一朵乌云般渐渐升起,原来那黑黢黢的所谓林木,居然并非树叶穹冠,竟都是一只只黑鸦聚集在一起所产生的假象,此刻黑鸦尽数嘶鸣着腾起身子,好似一股黑红色邪风巨浪一般可怖,墨止看在眼中,一下子浑身汗毛倒立,一股凉意一直灌到了心管里,那矮胖子眼眸中杀意昭然若揭,一步步地向孙青岩走去,每走一步,那些黑鸦的嘶鸣便更凄厉一分,空中的暗色风暴便愈发疯狂:“你有摘星手,我便要看看,这漫天的血鸦大阵,你能摘得几颗星辰来抵挡?”说罢,大张其口,撕扯着嗓子嚎叫起来,算是一声进攻号令。

    天际腾起一阵霍然炸响的凄厉鸣叫,数百只黑鸦腾空而起,每一只的眼眸竟都是血红颜色,也不知是何处培养出的凶戾异种,此刻像是一场毫无预兆的巨大梦魇,骤然在小镇上空集结,孙青岩单人立于山巅,望着眼前这庞大的鸦群,好似是山洪面前的一株浮草一般虚弱,而此刻身处黑鸦中心的矮胖子,却好似神明一般,得意地狂笑着,孙青岩望着眼前的一切,脱口说道:“你......是飞羽盟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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