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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回 明月照禅关 千尺高林腾蛇影 遥空驰雪羽 一声长啸落胎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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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司空晓星带了黑摩勒、江明、童兴、蒲青、蒲红等五人往南高峰后去,走到路上,晓星笑间:“你们可知我带你五人同行的心意么?”黑摩勒道:“以前我听先恩师说,木尊者性情孤僻,独对小孩怜爱,弟子等五人年都不大,也许得他老人家一点指教,师叔可是此意?”晓星道:“你料得倒差不多。木尊者本是个有至性的豪杰,生平连我共只四五个知己之交。他那性情孤僻,落落寡合,原是有激而然,并非本来面目。未出家前,也曾致身富贵,负有盛名。只为一桩大拂逆的事,又值先朝历数将终,人力难挽天心,举目尽是令人愤慨之事,由此看破世情,出家修道。他说:‘天下滔滔,俱是此辈。除了幼童婴儿、人世不深的,十九丧心病狂之辈。’所以自来便爱婴童。现虽成了剑仙神僧一流,早年愤世嫉俗、孤高好胜的积习依然尚在。他那高的法力剑术,暂时未证上乘功果,一半为了一桩;日约未践,一半便由于此。他岩居野处,宛如孤云自飞,向无定所。每到一处清修三数年,必要出来混迹人间,管些闲事,修积一些善功。我与他别已多年,人虽未见,所行的事却多知晓,去年我在鸳湖遇一;日友,说他在大厦岭神龙涧壁中间,发现唐初地仙陶寒沫修道的洞府,内洞遗蜕前面有一部《古大南经》、一个锦囊,中有遗束,上写木尊者原是他的同道至友,兵解以前,曾将平生所炼法宝二十六件交他代为保存,以备转劫取用。不料木尊者再世误入旁门,昧了夙因,未得来取,而他本人又值闭洞虔修仙业,不能下山,直到道成尸解前数日,想起故友之托,静参未来因果,才算出木尊者虽然误入迷途,夙世根基极厚,将来仍有反本还原之日。由此起历劫多生,要到明末方始人道,到了时候仍要寻上门来,只是人已改投佛家,不在三清教下。为此算明年时,留此一柬,将藏宝之处以及取法详为注明,未后并劝木尊者,说他为应故人之托,虽将原壁归赵,但还二十六件法宝,十九是初学道人防身御敌之物,以木尊者此时法力,已用不着,最好分赠后辈修道之士等语。木尊者照柬上所说寻到法宝,再用法力将洞府重行封闭以后,不时访查有根行的后辈,如言分赠,大约现在还存有一半多带在身旁。你们小弟兄五人,多是中人以上的根骨禀赋,年纪又轻,此老见了必定期爱,所以我想带去试试,就便随往黄山见识一回,岂不是好?”

    黑摩勒道:“那自然好。只是葛老师原定携带弟子回去练那内功,现在又拜了秦岭娄老师,葛老师脾气已未必喜欢,适才他和老刺猖离开擂台去往无人之处交手,弟子不曾往看,不知胜负,此时去往北峰还可赶回,如往黄山,不告而去,定要不快。还有老刺猖性情古怪,人却正直侠气,弟子昨晚今朝虽然连用反间之计,并苦劝他休为贼婆效死。他连日又见贼婆尊敬一伙妖人,对他冷淡,有点灰心。到底他和贼婆多年至交,人又好强尚义,是否固执成见还不一定。此老休说师叔想保全他,便弟子也不愿他死。葛师父心狠手辣,两下都是不肯容情,久不见二人回来,必在苦斗。此老不如葛师父灵巧,必为所败。北峰离此不远,弟子很想先去看看,就便和葛师父说去黄山的事,再赶往南峰去寻师叔、拜见木尊者如何?”

    晓星道:“你说晚了。我们不愿杀死查洪,一半固为了他素少罪恶,人有可取之处,最主要的还是看在他侄儿的份上,详情此时无暇细说,此事已早安排。你那葛师本心也不想伤他,故此将他引走,就为的是将他绊住,免得目睹老乞婆遭报应劫,勾动;日情发疯。他二人本领差不多,只老葛诡计多端,占了一分胜算,为保全双方体面,已另有人解围,此时已然赶往。老查气盛,易受激将,就不为你良言所动,也必中计,决不至于当时舍命。尤其回去以后,老乞婆自知孽重难免,定守本门规矩,见他必有一番解劝,除托以后事,并请照顾孽子外,也决不容他舍身报友。你这存心,设想颇好,前往查看一回,就便告知老葛,随我同往黄山原可,只是木尊者虽在等我,他那性情,说走就走。

    此行为想领教,得他一件宝物,黄山诸友又在催行,你去晚了,人如已走,莫要后悔。”

    黑摩勒笑道:“既已拜师,便不能背,物各有主,莫非数定,弟子后悔作什?”晓星不禁暗赞,笑道:“既能如此,你就走吧。见了葛师,如还在打,无须再管老查,话说完了就来。我算计黄山之事不是一二日可了,甫峰如我和木尊者不在,以你脚程,顺山路赶去,明日当可到达,不妨随后赶去便了。”

    黑摩勒闻言应诺,刚要转身,江明、童兴同声说道:“我陪你一路,同去同回,要有好处,全有;要没有,全没有。”晓星也不拦阻。这一来,蒲氏弟兄也要同往。晓星却道:“何必都走?与其这样,还不如连我也去呢。”蒲氏弟兄只得罢了。葛、查二人拼斗之处,原在谷口外西崖幽僻之地,相隔会场颇远,事前早有预计,当地恰是去南峰与西崖的三岔口上。西崖较远,约当南峰的二倍。众人原是边说边走。黑摩勒劝阻江、童二人不听,随向晓星、二蒲分手,飞步往西崖赶去。

    三人脚程本极迅速,一会便可到达。满拟往返数十里山路,只见葛鹰,说几句话便走,不会多耽延时刻。晓星和木尊者久别重逢,必要叙阔谈说。晓星为候三人同行,也必请其稍待,回去决可赶上。哪知到了西崖一看,静悄悄的,查、葛二人全都不在崖壁和山石地上,却留下好几处残破之迹和脚印,山石已被内功劲力踏碎,石如粉沙,深达尺许,另外还有比试武功强弱的遗痕两处。知道葛鹰为了羁绊查洪,迟延时候,上来不动手,先用文比,各试功力,未了再行对敌,双方恶斗必甚剧烈。此时不在,想已经人解劝,各自走开。依了江明,葛鹰不回邢飞鼠船上,必回白雁峰,不会回转花家。两处相隔均远,不如且到南峰见了晓星、木尊者,再作计较。黑摩勒人虽好胜,疾恶手狠,性情极厚,自受查洪垂青,化敌为友,无形中便成了忘年之交,既担心他的生死安危,又想黄山之行,往返须时。葛师曾令事完相随同行,不应不告而去,意欲先回花家看过查洪,问明师父去处,再往寻找。反正赶不上晓星,索性放从容些。寻到查,葛二人以后,如不就便,连南峰均无须去,径往黄山相见也是一样。江明本心是想早回见师,随木尊者、晓星同行要快得多,不为贪得宝物,见黑摩勒执意先寻查、葛二人,未便力阻,只得罢了。

    童兴一惟黑摩勒之言是从,更无话说。于是三人重返花家,刚到中途,便遇见金线阿泉,言说受了祝三立之托,去往一娘故居掘取埋藏的遗像,以备后日西天目祭灵之用。

    及间查洪,并未回转花家。适才却有一位姓于的老前辈来与一娘母女相见。去后,一娘说:“查、葛二人到了西崖无人之处,先用各种内外功夫互相文比。二人功力原本不相上下,只是葛老前辈智计甚多,自然取巧,占了一点上风。未后二人动手,葛老前辈边打边说这里的事,自己如何用计将他们调开,又说花四贼婆如何可恶,此举乃司空老人与诸长老之意,志在保全,不令玉石俱焚。老查始而大怒,有心赶回,无如有约在先,不分胜败脱身不得,双方打得甚是激烈。后来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搔着老查的短处,心已感动,气仍不输,一口咬定花家之事不问管与不管,均非取了葛老前辈的命不可。

    直到于老前辈赶到,和葛老前辈暗用圈套,才使老查消了气,结局并且打成相交。于老前辈便告以这里事完,诸位祖师前人驾到,当众清理门户,贼婆贼党分别遭了恶报。老查毕竟年老有识见,深知本门法令森严,就有多大的本领也救她不了,并且贼婆本人也决不敢受人的助,料无挽救,回来见了,想起旧情徒自难受,经于、葛二位一劝,叹了口气,便随葛老前辈一同走了。行时托带口信,说他日内要往兰溪寻人,有点小事,此时寻他不着,令黑摩勒十日后再往白雁峰寻他,一同起身回去。”

    黑摩勒闻言大喜,笑对童、江二人道:“幸而来此一行,否则江船上寻他不到,还须往白雁峰去。如今少去好些冤枉路,共总耽延不多时候,司空师叔。木尊者多半还在南峰等我们未走,也许还赶得上呢。”说罢,匆匆别了阿泉等,一同加急往南峰赶去。

    及至寻到那座破庙一看,晓星、木尊者和蒲氏弟兄已然不在。庙墙上留有字迹,大意是说:晓星刚到庙前,便接王鹿子的飞剑传书,说是行抵黄山,还未到达地头,便见始信峰上烟光弥漫,文笔峰顶妖云邪雾浓晕更甚。看出敌势猖獗,内中添了能手。因知秦岭三老性情,素不喜向人求助,为此在未晤面以前飞书驰告,谓晓星务必约了木尊者一同前往。一面木尊者早已料到此事,只为等候晓星到来同行,故未起身。令黑、江、童三人看罢将字刮去,往否任便。如欲前往,到了黄山,不可直赴峰后,速去天池涧,那里有一洞穴可通始信峰洞内,江明知道。当令守山灵猿在彼守候,以灵符接引,去至峰顶。

    黑摩勒新得宝剑乃是神物至宝,易启外人觊觎,虽精武功,又拜名师,得了高明人的传授指点,尚未如法精习,仅能按照寻常刀剑使用,遇上会邪法飞剑的妖人便非其敌,尤须格外留意,免致失落。再夺回来便费手脚。

    黑、江、童三人看完大意,知道来晚了一步,黄山正邪双方斗法斗剑必在热闹头上。

    少年喜事,这等火炽场面,既可拜识许多有名人物,又开眼界,增长学识。平日寻都寻不到,难得遇上,自然心急赶往,匆匆略微计议途径,将墙上字迹铲去,立由当地起身。

    因从花家走出之前,曾和卞莫邪约定,第三日在西天目公地相见,并看朱、白两家子女报仇,设位祭灵。后被晓星匆匆引走,未得再谈此事,适才回去又未遇着。二人虽是初交,甚为投契,断定此去黄山,三日之内决赶不回,想另订一日后相见时地。好在绕路无多,意欲顺道绕往江船,托邢飞鼠与卞莫邪代为致意,并告后约。于是三人先往金华江边,和邢飞鼠说了前事,然后改走山路,往黄山进发。

    三人脚程俱快,加以心急前进,不肯在路上歇息,一口气便走了二三百里的路程。

    正在各试轻身功夫加急前行之际,童兴忽然失声道:“我们只顾赶路,也忘了备办食粮。

    这条路我虽没走过,听师父师叔们说,一出浙江省境,再走不远,走入兵书峡山境,前行尽是山僻险阻之区,连个樵径都没有。住是无妨,我们哪里找吃的去呢?现在天又快要黑了,黑哥哥还不快想法子!”

    黑摩勒笑道:“就你一人怕饿。凭我们,一天半日不进饮食,有什相干?山里头可吃的东西不有的是么?你肚皮饿了,随时随地和我一说,包你找到,决饿不了你就是。”

    江明笑道:“兴弟不比我们从小在山中长大,吃惯山粮,真到没有时,连草根树叶都可充饥。你没听说,凌、彭、康三侠俱都海量,讲究饮食么?兴弟从小虽随师父隐居山中小庙,但是地邻闽、浙驿路要道,什么好吃的都买得到,向来没过清苦日子。见前途无处觅食,怎不动念呢?”童兴笑道:“我不过想起师父师叔的话,随便一提,下文还没说哩,两位哥哥说得我这等糟法!”江明答道:“这也不算说你不好。你年纪本来还小,门道修为不同。我们日后还要练习辟谷,永绝烟火呢。怎能一概而论?”黑摩勒也道:

    “此言有理,兴弟还有什话未说?”

    童兴道:“记得师父那日和我说,因和一好友同游黄山,在文殊院遇雨,住了三日,候到天晴,才遂了游愿。原定由汤口正路出山,还想绕往南京、扬州两处访友。本来无什急事,没打算抄这条近路。偶由接引松畔走过,见有两个道士在左近大石上闲谈,无意中说到兵书峡幽谷之中,不知从何处来一怪蟒和一独脚虎面、半禽半兽的怪物,每日守定一株大树,无早无夜恶斗不休。师父过去一盘问,觉那怪兽颇似十年前北天山穿云顶狄师爷爷所养金眼神狒大金和爪下之负伤遁逃的奇兽香都。

    “这东西和山魈情景好些相似,灵巧异常,力大无穷。生就一只独腿和八趾利爪,虎面人头,额有四眼,通体绿毛如黛,其硬如针,颜色甚是鲜明。两片强硬如铁的双翼紧护宽肩,翼下暗藏两掌,指爪又长又坚锐,能握兵器应敌,长却不及二尺,爪舒开来有蒲扇般大小,厉害已极。此怪最喜闻香和抓吃蛇蟒毒虫的脑子,肚脐甚深,可容升许,内藏异香。母的还孕有香珠,比麝香还要馨烈十倍。那香珠更是无价奇珍,修道人如得了去,能有极大妙用。每当月自风清之夜,它便将香珠徐徐放出,只那肚脐眼微开合问,百里以内立成香园。可是山中花草最忌此香味,无论多繁茂的花草,经它放香一两次,便会枯死。性情极暴,但除蛇蟒毒虫外;如不触犯它忌怒,并不一定好杀生物。只那脐眼爱护如命。遇上时,不朝它肚脐眼看,侧脸避开,便可躲过。否则无论是人是兽,不知此忌,休说对此注目,便无心中看上一眼,或是己然看到,觉出不妙,不自镇静,故作未见,把目光转向别处,从容往侧闪走,以求万一得活之路,此怪定然不容。它虽是独脚,一跃二三十丈,远近由心,又准又急,目力更强,到了情急暴怒,与敌拼命时节,先是那轻不使用的双翼微微张开,用两爪抓石向敌猛击,石发如雨。这个已无异于百发百中,再追不上或击而未中,两片阔翼立即全展开来,连纵带飞扑,疾逾飞鸟,不把仇敌抓死不止,对方简直万无活路了。大金那么厉害的通灵神兽,因遇上时,二金和师爷爷师叔们未在,只有一位小师叔在侧。”居然被它逃走。事后师爷爷知道,因未得生擒,甚是可惜。召集门人,把北天山方圆千百里地面全都搜到,也未寻着。这东西的猛恶机智,可想而知。

    “师父因听香都在峡中出现,又与大蟒日夜恶斗,断定树底下或是附近必还藏有珍物,便舍了原议,立与友人赶往,这才走了此路。沿途荒凉险峻自不必说,及至赶到兵书峡中一看,香都不见,只有一条大蟒尸身横屈地上,大树已倒。初意以为那怪已将蟒杀死,掘了树根底下埋藏的灵药或是宝物之类,方始逃去。再细查看蟒身,还有一段缠在断树干上,似为刀剑所斩。断尾上鳞甲被利爪抓落了好些片。树上另有两处爪印,陷入甚深,上面却粘有不少香都的碎毛。看神气,似是先将怪兽香都缠住,两下正在拼死相持,忽又来了两个敌人,一个在前面和它斗,一个乘其上身前蹿扑那敌人之际,绕向树后,用剑将那缠绕树上的小半截蟒身一下斩断。那蟒当时负痛,往前蹿出老远,记恨身后仇人,重又回头来咬。不料身前敌人也乘隙下手,两下夹攻,用刀剑将蟒首齐中劈裂,然后再借香都神力,将树连根扳倒,取走下面灵药异宝。那蟒首坚逾精钢,便是身上皮鳞也十分坚韧,不是寻常刀剑所能砍入。

    “这两人所用纵非飞剑,也是削铁如泥的利器。还有那么猛恶的怪兽,竟会听他驱遣。不特是两个有本领的异人,对于此怪来历和那腹中香珠的妙用必所深悉。不过对方既知除蟒,又将此怪降服带走,这等毒物不加掩埋,任其腐烂谷中,就说当地荒僻,素少人迹,附近生灵也必贻害。还有左侧溪谷甚多,到了春夏之交山洪暴发,将腐蟒毒血污脓顺着流水带往有人烟的所在,为祸岂非更烈?似此粗忽行径,又不像是正人君子。

    因拿不定两人邪正,意欲埋了死蟒,跟踪查访对方来历下落。蟒身长大,为免后患,埋起来也颇费手脚。刚掩埋得差不多,忽然跑来两个小孩,似是一兄一妹,年纪和我差不多。各人背插三柄短叉,穿着一身粗葛布的短衣,手还分拿着一柄大得出奇的铁钉耙和一把大人用的铁铲,脚底飞快,看那意思,好似为那大蟒尸身而来。及至临近,见师父和米师叔二人蟒快埋完,便远远站定旁观,也不上前。

    “师父见他们不似寻常山家小孩,过去问他们来历,怎会知道这里有蟒?只是微笑不答,连间几次,女孩说她住家离此甚近,家有大人,但是脾气不好,不许生人上门,如有话说,却可寻来,请师父等在那里。说完,便往南方山谷中走去。师父先未疑心小孩说假话,又借得有她的钉耙在手,以为必要回转。哪知等了好大一会,不见人来。照她所走的途径寻去,竟是一条长满荆棘杂草的死谷,并无出路。还当那人隐居崖洞里面,再一搜查,在危崖石壁上,发现小孩扯落的藤蔓和苔藓上留下的手脚印迹,才知上当。

    小孩竟是不愿人到她家去,故意往南方走,到了无路之处,再攀援崖壁,由崖顶偷偷绕了回去。照那行径,她家大人必是一个高人奇士,那蟒多半是她除去。就这两小兄妹的一身功夫,也是少有。不知她踪迹何以如此隐秘,不愿见人。依了师父,人家既不喜见生人,何必强与相见?米师叔却说:‘小孩气人,不见无妨,如何骗人?并且我们要还她铁耙,也非面交本人不可。’父劝她不听,只得又在峡左近找了个遍,依然不见一点形迹。有时得到一点线索,等跟踪寻去,却是小孩故布的疑阵。

    “米师叔气得没法,所持铁耙太大累赘,便把它挂向一个隐秘的高树枝上,准备寻到人后再取。走出没多远,师父耳灵,听出来路风声有异,忙即回看,铁耙已被人取走。

    凭高四望,下面极轩敞的山径,竟无小孩人影,树底下石头上却压着一张纸条。拾起一看,上写:‘主人避地此山已有多年,兵书峡古树之下有一本千年何首乌,已然修成形体,日常出游。去年正要设法取它,因应;日友之招,往游峨眉。上月归来,树下忽有一毒蟒盘踞。此蟒也是通灵恶物,为了觊觎灵药而来,尚幸首乌机智,逃遁神速,未被吞食,形势已是危急万分。自己当初原想这等与人无害的千年灵物,修到人形煞非容易,为了长生益寿,将它害死,不特自私大甚,非修道人所宜,并还造孽,于心不忍。本意不为服食,只为这类成形灵药易启妖邪怪物觊觎吞噬,生根深山荒峡之中,初成形体,又喜出游炫弄,年时久了必难保全。想效法峨眉芝仙故事,将其移往自居洞内加以护持,或送往仙山灵域,托有道高人保养,助其成道,以备异日如有救人急需,再与好语商说,求取一点灵液,起死回生,不特首乌可以无伤,并可永为异日救人之用,彼此均受其福。

    哪知这类初成形的灵物胆小多疑,始而见人便即远窜,遁人士内埋头不出。等寻到它的根穴,百计守伺堵截,再四婉言劝诫,终以安土不愿重迁,对于人言也是将信将疑,虽不似以前望影惊逃,有时遇上危难之事,还自上门求助,事完也知叩谢。只稍提移植之事,便即避匿不见。后来双方处得日久,已有情分。首乌看出决无害它之意,心方有点活动。自己也打算再如不听便即强行移植。忽值远行,耽延至今,竟被毒蟒把住。当时便想将蟒杀死,无如此蟒内丹已成,猛恶非常,性更灵慧,身子已能变化,大小由心,除它时稍一不慎,被其遁往别处。避世之人不便远出追踪,难保不致遗害。仗有灵药为饵,此蟒决不舍走;首乌又藏身在自己给它留下的树穴之内,四处设有奇门木土之禁,外邪不能侵入,当初原防自己去后万一有什毒物猛兽害它而设,此时恰好用上。毒蟒只管日夕守伺,百计诱引,首乌终是深藏不出。急切间料还无碍,便作缓图。过不两天,两小儿女偶往峡中探看,见一异兽与蟒恶斗方酣。看出厉害,不比常物,奔回报知。赶往一看,双方势均力敌,打得甚是激烈。尤妙是那蟒内丹虽毒,异兽腹有异香,竟能抵御。先欲坐观成败,待其两毙,连候了多日,蛇、兽均仍健斗未衰。三日前,峨眉旧友江南有事,便道来访,同往观斗,才知异兽乃是香都,因和蟒斗久,腹中灵香已然损耗大半。蟒因年久,功力深厚,却无所伤。除它虽是容易,但那香都性野,猛恶难驯,又是有用之物,如欲生致,非等其疲敝欲死之际向其市恩加以解救不能如意,为此又候了二日。昨早香都情急暴怒,犯着奇险与敌拼命,一时疏忽,吃蟒缠住不放,双方拼死相持。香都力竭势穷,眼看危急,方与友人上前,同时下手,前后夹攻,将毒蟒杀死,救了香都性命,将其收服。因那友人已为此事多耽延了两日,事完便带香都起身。自己又有点事,峡中地僻,素无人踪,所以掩埋稍迟。适命小儿女往埋蟒尸,归说已有二人在彼掩埋将完,并有宠临之意。荒山穷谷,佳客惠临自是欣慰,无如衰朽余生,穷谷幽居,尚有难言之隐,以二公为人,异日自能相见,今尚非时。铁耙无用,已命小女取还。相见一节请俟异日,不已之衍,尚乞鉴谅。’

    “师父说那人口气是个老头,笔迹却秀,像是女人所写。人家既不愿见,话又谦和,只得罢了。事后越想越奇怪,曾和几位交厚的师叔谈过三四回,都没测透那人是什来历。

    上次我和黑哥哥见面,也忘了说,分手以后,便随师父和凌、康二位师叔同往颜尚德师叔家中小住。第二日颜师叔备酒款待,会到一位姓陈的老前辈。颜师叔偶谈此事,陈老前辈初会面时本已答应颜师叔在他家住上十天半月再走,及至听完前事,盘问了几句,席散忽然推说有一要事忘了办,坚辞要走。问他何事,也未详说。众人俱知此老性情,未再强留。走后,康师叔因他听活时十分留意,忽然想起此老以前经历和生平两个骨肉患难之交。众人方始恍然大悟。”

    童兴还待往下说时,黑摩勒忽然想起一事,忙插口道:“兴弟你先等一等说。那陈老先生,可是昔年用双拐斗八英的懒居士陈徽么?”童兴点了点头。黑摩勒看了江明一眼,又朝童兴使了个眼色,接口说道:“照此一说,那兵书峡中隐居的老人,必是他平生好友之一了。”童兴见黑摩勒使眼色,想起日前师父所说之言,也自省悟此话不能明告江明,便答道:“正是。师父师叔们都想前往访看,继一想,那老人不愿相见,也许不到时候,又有别的约会,议定从缓。日前带我往花家赴会时,路上和我说,北山讲理事完,师父师叔们便要入川访友,此行往返日期颇久,如不愿往,自回那破庙,或随同辈小弟兄们在外历练也可。我本不知黑哥哥要随葛老前辈回去,便说愿和黑哥哥一起。

    师父允了,随又说起黑哥哥常随司空师伯来往江南诸省,见时可背人告知前事。如若得便,路过兵书峡,可在附近查访那老少三人的踪迹,看看是否所料的人。如未料错,有司空师伯一路,自有道理,不必说了。如单是我,和黑哥哥会见此老,表面仍作无心,速寻司空师伯,或是赶往黄山与陶师伯报信,越快越好。现在我们要由那里经过,正可就便寻走,而那一带地方山险穷苦,除非寻到老少三人,便山粮也难得到。为此我想,前途如有人家村镇,买上一点吃的带去。”

    黑摩勒道:“你早不说,现已夜间,前路又极荒凉,就能遇上一二山家,想必又是苦人。现成食物只恐难得。”江明道:“这个无妨,记得师兄申林和我说过,兵书峡西面十来里山腰松林以内有一大庙,他曾往借过一次宿,庙中和尚似颇富足,我们也无须再买吃的,索性加点劲,稍微绕路,赶到庙里吃他一顿,吃完就走。好歹明日午前后也到黄山了。但是你和黑哥哥都打着哑谜,我却不晓得。说了一阵,到底峡中老少三人是什姓名来庆,怎不明说呢?”

    童兴闻言,方一沉吟。黑摩勒知道江明机智,恐童兴走口,忙插口道:“此老姓唐,如若彭师叔料得不差,也许是位女异人,那两小兄妹就不知道了。现在还拿不定,反正还要寻上门去。说起此事太长,此时急于赶路,且等寻见人后,黄山回来再说吧。”童兴终是年幼口软,接口道:“黑哥哥说得对,便是师父,也没和我细说此老来历名姓哩。”

    江明听他前后语气不大相符,越发生疑,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上次乃姊江小妹托黑摩勒转向丐仙索取昔年代人借去的一件皮衣,言词吞吐,似有隐情。事后曾向黑摩勒再三盘诘,均未言明。后来自己假装生气,说他不诚不信,没有朋友义气,逼得急了,才答以并非有意瞒哄,只为此事关系重大,尚不到明说时候,说了反而有害。并说彼此情同手足,以后急难相扶,安危与共,你事即我事,任他天大的乱子、鬼怪一般的仇敌,只到时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此时须以老母为念,不可造次,致贻亲忧等语。话极诚挚,情知那件皮衣不问是否宝物,必与自己家世有关。内中还有一个极强力的对头。黑摩勒因受姊氏重托,恐自己年幼无知,得知仇人,俱都坚不吐实。黑摩勒性情坚毅,既然如此坚决,再问也是无用,只有暗中留意访查,想由别处探出因由,再行挤他吐口,便未再追问。日前黑摩勒与丐仙师徒相见,对那皮衣必有话说,偏生自己又不在身侧,两次探询,仅答以不久即可取回,并无下文。自己虽然力说:就知道对方是个杀父之仇,也必听命母姊,与诸位师长好友而行,决不轻易犯险,作那无益之举。黑摩勒仍是固执不允,未了反被数说一顿。闷到如今,始终疑虑,每一想起,心便发酸。今日童兴正说峡中老人来历,黑摩勒忽然插口拦阻,语多支吾,那人恰又与借衣人同姓,看情景,明又于己有关。黑摩勒口紧,童兴年纪最小,比较容易套问,此时如再追诘,反更难吐,莫如欲取姑与,故作未觉,等有空隙,独向童兴探询。到了兵书峡,寻见那老少三人,再留心查听,许能寻出线索也未可知。主意打定,便不再问。

    黑摩勒何等心灵,见他面色阴晴不定,早料出他的心意,暗中又是赞美又是好笑,当时也不给他叫破。童兴原听师长说过江明姊弟身世,这时深知失言,便不再开口。三人各有各的心意,俱无话说,一味朝前闷走,脚程越发加快。适才边说边走,本已跑了不少的路,跟着再一赶,不觉走出老远。

    正走之间,江明忽然遥指前面说道:“谁走过这条路么?申师兄说,离兵书峡不远,西方有一笔立高峰突起乱山之中,形如一柄大伞盖,那庙便在峰南三里大山坡上松林以内,极容易认。我看前面山形均与相符,莫说快到了吧?”

    黑摩勒道:“由浙江去黄山,我去过好几次,但是,每次都是随了师长前辈同行,起身之处不同,所取道路也不一样,有两次还是空中飞行。彼时年纪又小,不曾留意。

    只去年有一次,独自往文殊院代司空叔与人送信,是由这条路经过。先并不知那里是兵书峡,还是归途听人说起兵书峡这条路要近好几百里,只是险阻荒凉,四无人踪,毒虫猛兽甚多,恐我到了环螺口把路走错,误走峡中,无地食宿等语。说话的是个老和尚,人甚絮叨,总嫌我年幼胆大。我口中答应,却未照办,回时想抄点近,自恃身轻,故意取道兵书峡。行近环螺口外横岭,兵书峡已然在望,忽然遇上三虎一豹,吃我连杀两虎一豹。一只大虎负了镖伤逃走,我仍穷追不舍。后来追进一个山洞里去,因那虎吼得奇怪,我恐里面还有同类,在洞外稍微一停,就便歇息。忽然觉出洞中虎啸之声甚远,好似深极。

    “正待入探,忽由洞内跑出两个山童,大的一个年约十七八岁,小的不过十四五岁,见面便问我怎会到此。我把杀虎之事一说,小的一个立时大怒,说:‘那虎并不伤生,为何无故杀害?’话未说完,跟着动手。先以为山中村童有什本领,还想给他一点教训。

    哪知手法精奇,竟是得有高明传授。打了一阵,未分胜败,又换大的一个。虽不两打一,却也够受,何况我先前独斗三虎一豹,又急追了二三十里路,耗去不少气力。敌人是生力军,又是车轮战法,我连缓气的工夫都没有,时候久了自然吃亏。退又不甘心。正在忿怒大骂,忽听洞内有人发话,说:‘徒儿们不许这等取巧,由他去吧。’我听那口音,甚是耳熟,怒火头上也未留意。只和敌人说了几句气话,定准我回浙江覆命回来,必寻对头兄弟二人单打独斗,分作两天,决一胜负存亡。本心以为这两兄弟那等蛮野,必不输口。哪知我说我的,他只嘻皮笑脸,油腔滑调。由一上手,连问几次姓名和师长是谁,也无回答。等我把话说完,忽然一同向我认错赔礼,说我本领实比他们高,只为走了长路,和虎豹斗久力乏,他弟兄又用车轮战法取巧,才得勉强打个平手。如凭真实本领,决非我敌。并说他二人住家离那洞尚远,双方无仇本无怨,所争不过一口闲气,现在便甘拜下风,请我就此宽容,不必二次在驾登门。既免来了寻他不到,徒劳跋涉,又免家中尊长知道,怪他弟兄在外惹事,受责不起。我吃他闹得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想再盘问姓名根脚时,忽又对使了个眼色,说了两句‘多多原谅,恕不远送’的话,把手一拱,一东一北,分头往洞侧危崖和涧壁上,攀着藤萝,援壁跑去,身法又快又熟,好似日常精练。以我所练轻功,如在平日,自信也还勉强能够追上。偏是斗久力乏,路又没有他熟,知道决追不上。”

    “正要起身,想起洞中发话人的口音,极似昨晚文殊院后茅棚中打坐的老和尚,虽然今日起身时他正坐禅入定,又曾听司空叔说,此人虽是有道高僧,但并不会武功,再看昨日相见神情言动,也决不是一个武家。就说内家好手,常人难于识透,我年纪虽轻,从小便得师传,又有司空叔携带,见识了这两年,任他怎么深藏不露也看得出。就算真未看出,他嫌我自负,说话不检点,想法给我一点苦吃。一则这位老和尚的道行甚高,佛家戒打诳语,并戒嗔怒,再说他又是司空叔的好友,我有不是,尽可当面教训,无须弄此狡桧;二则打了一阵,我并未输,对头还落个两打一,未了自甘服输,于我无伤,不能算是挫折。怎么想,也不应是老和尚暗中赶来,偏巧口音又那等相似,令人可疑。

    还有那两兄弟说话时神情,好些不实不尽。我明见虎逃人洞,他二人由洞走出,却说住家离洞尚远。走时又分道急驰,明是防我尾追。那虎和发话人也始终不曾走出。越想越怪走进洞去一看,洞并不大,深也只得十多丈,中间一段钟乳怪石甚多,后半却是整面石壁。休说出口,连个缝隙俱无。可是人和那虎全无踪影。怎么细心查找,也查不出他的通路。我和两山童打时,并未见他走出,真似遇见鬼怪一样。回顾天色将晚,急于赶路,只得退出。因为追虎,把往兵书峡的路走岔,上了正路一看,再绕回去,要多翻好些险路,并近不了多少。”

    “由昔日走过的旧路回赶,见了司空叔,覆命之后,谈起此行经过,才知洞中老人乃老和尚的同姓孪生兄弟,只是一僧一道,性情也大不相同,古怪已极。那两儿童,不是他的徒儿,便是他的徒孙。此老昔年出了名的手辣心狠,人犯了他的一草一木,决不轻饶。那虎必是他师徒所养,照初斗时,我因杀了二虎一豹,处境颇险,居然不打不罚,从容命二山童自退,不是见我年幼生了爱惜,便是看出我武功是先恩师和司空叔的传授所致。此老向例不重情面,一对上敌便不问亲疏,一体待承。何况我只是见虎豹游行,恐防伤害山中行客,自恃本领,意欲斩尽杀绝,为近山居民除害。其实遇时,只小豹子对我略微吼啸发威,虎并无有伤我之意,见人反而转身欲退。是我先杀那豹,飞镖伤了一只小虎,方始激怒,合力反身扑来,其咎完全在我,看来恐还是头一层的意思居多。

    不过,事完不肯现身相见,恐仍有不快之意,事尚难说。论班辈,他是我的师父,论本领,我一百个也非他的对手,只一变脸,便须忍受,这类怪人更得罪他不得。诫我以后再往黄山,切忌前往。上次探那石洞,大是犯恶,尚可说是年幼无知好奇所致。已然见过司空叔,不会不知他的来历,再如前往,便是有心冒犯,无可推倭。去了定找无趣。

    最好过时绕着路走,避得越远越好。虽然此老所居远在甘肃,不会长久在此,这里许是暂居,终要回去,到底小心些好。他与老和尚装束不同,貌相一样,同是黑白二眉,分列左右,双插入鬓,又细又长,极容易认。万一无心相遇,赶即向前礼拜,不可询问他的行动和上次之事,他有话问,才可以答,一句也假不得。我问此老姓名,司空叔却不肯说,和那老和尚一样,只叫我送信,称他老前辈,别的一概不知。可是日前司空叔忽向我谈起前事,令我日后如往前洞左近经过,以前的话务要记住。如遇那两山童,不问交谈与否,却要细认他们的年岁容貌,看看内中一个是否女子。认出不可说破,也不可问他们师长大人是谁。峡中道路虽未走过,却在高处望见两次,山形地势全都记得。不当我走的路,又有密林遮掩,不曾在意。明弟既然知道,好在路绕不多,赶了这远一程,到庙中稍微歇息饮食,省得沿途打采山粮,也是一样。”

    说时,众人己由孤峰侧面转过,走上山坡。那山林木异常繁茂,由山脚起,密压压直到近顶之处,远望一片青苍。自顶数十丈以下,不见一点山石土地,形势也颇灵秀险峻。丘壑甚多,但为林荫所掩。不是身经近看,绝难看出它的妙处。众人因是初到,没寻到路径,只凭本领,估量着由密林中穿入。林中虬枝盘纠,密叶丛聚,便是日里,光景也极幽暗。到时,天又入夜,月光被山峰挡住,越显漆黑,路更难走。众人虽是炼就目力,这等阴晦森林,蛇虺毒虫往往窜伏其中,也不得不加点仔细。童兴首说:“路怎如此难走?莫要叫毒蛇猛窜出来咬上两口,才冤呢!江二哥,他既有庙,难道连条上下道路都没有么?”

    江明道:“彼时未想到会有今日之行,也忘了问。可是听申师兄说,庙前山路甚险,林里好些地方俱难通行,如是常人,直没法上,想必是无路的了。我们又图抄近,那庙就在上面,所以照直上来,穿林而过。谁知这样难走呢!”

    童兴正要答言,黑摩勒忽然侧耳一听,忙打手势止住,低语道:“你听什么声音?

    这庙另有上下道路,主人善恶难知,林中地势险窄,前行更难。速由原路退下,觅到正路再上,看似多了跋涉,反倒快而省力。”说时,人早当先,率众退走。江、童二人边走边听,果有一种似吹竹管的异声,由林尽头处隐隐传来。声甚急迫,但在原处,不曾移动。

    下时自较容易,一晃便到山脚。黑摩勒又侧耳听了听,上面吹竹之声越发猛急,只是相隔愈远,并未追来,忙先寻一僻处,立定说道:“既然有庙,怎会无路可上?我先当明弟听申师兄说过,以为穿林即至,可以近些,故未留意。及见林中难走,分明素无人行。我们虽不怕什蛇兽,到底费事,方想退回觅路,便听怪声。这东西还不是什好相与,况且荒山暗林之内,怎会有此大庙?不论善恶,均非寻常人物。本来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又急于上路,本应避开,不去招惹才是。一则此庙已有多年,休看申师兄投过宿,并不能以此断定他的善恶。如是高人异士,失之交臂已是可惜。如是极恶穷凶之徒,我们难得走过,由他盘踞此间造孽无尽,不知道不说了,已然发觉,如不暗地除去,问心也实难安。二则兴弟又正腹饥思食,路也绕走了好些,临到时忽又避去,未免胆子大小;去是必去,不过,我们务要小心戒备。第一步可先把路寻到,然后由你二人前往叩门,讨点水饮。我自暗中相机行事,以免出了差错。荒山野庙,无计可施。适才怪声,现已不叫,不知是什猛恶之物?进庙见到,它不伤人,不可出手伤它。”。江、童二人听了,正待转身欲行,忽听头上有人喊道:“你们如是到我庙中寻事的,不必上来,你们也找不到路。林中毒蛇恶虫甚多,见血准死,无药可医。可等在山坡底下,自有人来和你们交代。如是山行迷路,想寻吃住地方,我庙中倒可方便。不过来人得自量力,除由树林梢上飞过,不能绕到庙前,只好等在下面,我们也会着人送吃的去。庙门却无法走进了。如若来人自问能行,我们这庙是倒坐,门朝山开,上下道路都在山顶和山那一面,要绕过去,须爬数十里险地,也是艰难。此外只有左边竹林尽头有一危崖,对着庙的外墙,但是中隔五丈多长一条无底深沟。庙墙外面,地又极窄,黑夜之间,稍不留神,立有粉身碎骨之险。你们无力飞越,不必说了,就有此本领,也等月亮上来再过,免得送了性命,还怨主人极恶穷凶,不是好人。”

    黑摩勒闻言,觉出语有机锋,底下已不闻声息,细一推详,对方话声发自山半,中隔大片密林。听去却似近在头上一样。三人适才所说的话,也似被人听去,好生奇怪。

    情知对方本领甚高,如无恶意还好,否则必难应付。年轻人终是气盛。黑摩勒暗忖:主客异势,彼暗我明,相隔那远,低声说话,对方尚能听见,别的必瞒不住,如照前策,定被识破,反吃讥笑,还是放大方些,给他明来。一行三人虽都年幼,武功均有独门传授,自己更有这口新得的神物利器,料不至于挫败。不到此来也就罢了,既已到了门前,如不上前,外人不知是为急于要赶往黄山,还当是被对方几句话吓退回去,太丢人!

    心念一动,见江、童二人也要开口,忙把手一摆,抢口向上答道:“我弟兄三人行路过此,入了歧途,天黑路远,尚要前赶。因听人说这里有一庙字,意欲借地稍息,并扰一点饮食。只为初到宝山,不知上下道路,正在作难,不料主人发话指点迷途。愚弟兄厚扰已感盛情,送来实不敢当,既有途径,想必可以来往。请主人稍待,容愚弟兄登门拜访好了。”说完,也无回答。山风起处,隐闻笑声吃吃,自顶上传来。

    三人俱都有气,互看了一眼,更不多言,径照所说,往坡右绕去。果有大片竹林,竹粗尺许,甚是繁茂。月光被附近峰崖挡住,阴黑异常。黑摩勒因一行三人虽是炼就目力,如在平时,自可从容辨路前进,但值敌友尚未分明之际,双方情势,近于暗斗,稍一疏忽,便闹笑话,何苦受人讥嘲!便把金华北山由祝三立崖洞中所得的那口灵辰剑拔将出来。林密地窄,剑本神物,出手便是一道寒光。剑尖上原有一二尺的芒尾,拔势再稍一猛,剑光芒尾立似灵蛇一般,精芒伸缩,闪烁不停,暴长了二三尺,暗林之中,分外光明,剑光照处,纤微毕见。当时只觉眼前霍地一亮,随着剑光出匣略一挥动之势,耳听擦擦连声,临近前方和右方的碗口粗细的巨竹,吃剑上芒尾扫中了的约有六七根,直似摧枯削腐,全被削断,倒折下来。

    江、童二人方自惊喜,黑摩勒觉出此举迹近炫弄耀武,恐对方多心,深悔拔时大意,又不便再事分说,忙使眼色止住江、童二人,不令开口,一面握紧手中仙剑,觅路前行。

    走没多远,发现林中有一条上行之路,宽约四尺,蜿蜒前行,上面虽仍林荫密覆,两旁竹子排列甚整,路也宽窄如一,地上无什杂草。三人循径盘升,上有数十丈远,正走之间,地势忽然中断,前面绝壑瞑沉,深不见底,形势峻险非常,不能再进。左侧却有一片,似与两岸相连,高林之中隐现红灯两盏。月光已由遥峰透出,正照其上。三人定睛一看,原来绝壑横亘半山之中,那地方乃是一个极广大的石梁,恰将两岸连住,庙便建在梁上,前后三面俱是密林环绕,只对三入去路一面,现出两丈许一段庙墙,墙基紧傍梁边,仅有半尺左右隙地,相隔三人立处有五六丈远近。此处俱是危崖削立,无可攀附,庙墙高峻,约有三丈。两株大树由庙墙内伸将出来,虬枝盘舞,亭亭若盖,态绝雄奇。

    左侧危崖陡险,上半外突,已难上援,崖上下更遍生着极密的毒荆棘藤,直是无法过去。

    黑摩勒暗忖:这样一座大庙,深藏荒山绝域已是不称,又占着这样奇险的地势,形迹太已诡异。主人善恶居心大是难测。照此布置,就许庙墙内外还有别的埋伏都不一定。

    江、童二人本领虽都不弱,经历识见还少,临机应变也似稍差。不如自己飞越过去先往一探,看看主人是否只较这一点斤两,还有无别的用意?想到这里,对二人说道:“主人庙门离此甚远,我们又不识路,虽然主人命我们这等走法,越墙入见到底失礼。你二人可在此稍待,等我过去见了主人间明门径。如若不甚难走,我再出来,领了你们登门拜访吧。”二人会意应诺。

    五六丈的远隔本不在黑摩勒的心上,说完了话,便到岸畔,就着月光,把侧对面落脚之处连同上下形势一齐观察清楚,以防骤入重地,万一对方心存叵测,庙墙内外有什机关埋伏,变生仓猝,好作应付。又以身将入门,照理剑须人匣,不能再用。但处此情势之下,主人真相未明以前,不得不有戒心,防身利器如何可以离手?便把宝剑还匣,右手紧握剑柄,双足轻轻一点,使一个“飞燕投怀”之势,朝对崖斜射过去,身却不往庙外墙脚下落。等到临近,左手往前一扬,化出“金龙探爪”的解数,一把抓紧墙外树枝,猛把真气一提,身子就势倏的起来。正打算落在庙墙上面,觑准庙内地势,再往下纵,猛瞥见庙内另一株大树上,一条尺许粗的白影,口中发出吹竹之声,匹练也似,迎面抛将过来。听那叫声,正与适才在林中所闻怪声一样,知是庙中所养蛇蟒之类的恶物。

    黑摩勒以为主人心怀不善,不禁大怒,顺手拔剑出匣,照准来势,往上便撩。同时脚也落到庙墙之上,待杀死怪物,再寻庙中敌人动手。

    说时迟,那时快!对面白影来势本疾,当拔剑时,两下相去不及两丈,剑又神物,略一挥动,剑尖上便有青莹莹丈许长的芒尾飞出。按理两下非接触不可,就这事机不容一瞬之际,忽听一声断喝,那白影来得快去更神速,立似电一般往树上撤了回去,紧跟着又听那人喝道:“尊客请慢动手!”声到人到,倏地由下面飞上一个小女尼,落到近侧墙上。黑摩勒近来连经大敌,已不似以前轻率,见那小尼年约十五六岁,虽生得又丑又瘦,口音与适在林中所闻语声相似,武功极高,凭自己的目力,竟未看出她发脚之处。

    心想:一个小尼已有如此本领,主人可想而知。便不敢造次妄动,决计先礼后兵,问明底细再作打算,忙将剑还匣。

    那小尼也不向黑摩勒说话,先偏头向那株半伸出墙的大树戟指喝道:“这是师父叫来的客人。因我适才忘了嘱咐,不知这墙不能飞越,快些退去,不得无礼!”黑摩勒闻声侧顾,=个粗如盘盂的大蛇头,二目凶光四射,口中红信如焰,吞吐不休,另喷出二尺方圆一蓬红丝,后面还带着丈许长一段蛇身,正由树”厂当中大空隙里待要暴起袭来,相隔自己只五六尺远近。闻声立即把头一“昂一缩,收了红丝,往树荫深处退下,晃眼无踪,更没一点声息。看神气,小尼如不上前喝止,自己只顾用剑去敌当前大蛇,此树乃适才援枝飞跃的来路,对崖还有江、童二人,决防不到身后还有这种厉害的恶物,必为所伤或被毒气喷中无疑,心方骇异。

    小尼已转面笑道:“这庙自从去年家师移居,已无外人足迹。以前原本住着师父一个相识的朋友,为了静修,不愿与外人交往,盖庙时,特意找这古怪惹厌的地势,将山门往后山顶上倒开。由前面来,有山顶挡住,人看不见,并且前山虽较有路,也不好上。

    再要翻山到此,中间还有两三处阻碍。再由后山绕越过去,更麻烦了。走后山呢,虽然近些,但有森林遮掩。不知底的人,路过决看不见。就是知道,如未来过,要想穿行那片树林,外人没有领导,真是休想。漫说弯曲转折,阻碍横生,内中更盘踞着不少毒虫毒蛇,误入险地,千百成群,一齐来攻,地方又窄,四处尽是好几抱的林木,老干纠结,其坚如铁,多好武功也施展不开,被它咬中便难活命。还有毒荆,刺人麻痒欲死,只有由竹林中穿到对崖再纵过来,比较好些。如今林中虫蛇繁生越多,师父又不大许杀生害命,连我们庙里的人也嫌过时费事,没有这里简便,不由后门走了。但是由这里过来有一点小忌讳,就是庙里树上有两条大蛇,原是以前庙主人防自己入定时节,徒弟偷空出去淘气,更防对头来此侵扰,命两条蛇在此把守。如见有人越墙出入,便将他缠住,听后发落。凡是友人来往,必须由对崖纵到墙下,用手拍墙,将人唤出,主人应诺,方可人内。不料日久成了惯例,只有人不等通报等人应诺,一上墙头,二蛇便前后来攻。其实二蛇听经年久,你如不想伤它,它也不会伤你,至多将人缠住,师父不说,不肯放开罢了。我适才偏少说了两句,心想你们不会来得这快,正赶上手边有事走开,没在此等候,几乎惹出事来。休看这两条无知蠢蛇,它在这庙里年代不少,以前很有些出了名的恶人被它咬死呢!你们杀了它倒是无妨。要是你们三个人被它咬死,不留神被它咬伤一个,知道的说是无心之过,不知道的还当主人少调教,随便让它在外头冒失走动,连个好坏香臭,都分不清,岂不得罪人吗?”

    黑摩勒听她唠叨了一大片,已是不耐,又听出未几句借着说蛇讥刺,隐含轻视之意,虽然未便发作,心中老大不快,冷笑答道:“我原想不到佛门善地会养有这等毒虫,总算小师父出来得快,稍晚一步,我们黑夜之中轻造宝山,主人面还未见,先将把门的东西杀死,怎对得起?愚弟兄虽然年幼,似这类冷血毒虫见得还多,向例遇上便杀,免留世上害人。既是主人家养,自然不便再有别的举动。我想贵庙必有庙主,令师法号怎么称呼,就请告知,并请代为通报。愚弟兄赶路心急,拜见之后奉扰一点饮食,还要连夜上路呢。”

    小尼翻着一只三角怪眼,望着黑摩勒把话说完,慢腾腾笑嘻嘻说道:“庙主虽是我师父,但她老人家现在入定,轻易不管闲事,我也还作得一两分主。这两条蛇原为以前庙主所养,颇通人性,只是性子倔强,不大听话,除师父外,谁也不服。因重前主情面,又不好意思去掉。每日蟠伏树上,腥气烘烘。有时还喜多事,隔着庙墙探身出去,与近邻家养看守门户的东西淘气,常引了人上门理论。家师静养,不爱和人说话,多是我出去赔话,自从移居以来,不知费了多少口舌,心里真恨极了,听你所说,这类毒虫你们见得多,遇上便杀,那妙极了。家师原不一定见客,先前知有客来,已然备下茶水食物,想给你们送去,因你们能纵过来,东西都放在后殿台上。家师世外之人,不愿留名,你们又亟于上路,更不消问了,可将你那两个同伴请将过来,吃完之后一同下手,将两蛇除去,再好没有,或是杀完蛇再吃也可。反正主人决无话说,你们也不必看什情面。好在这是明来,三个人杀两条蛇,不比适才两蛇一明一暗向你前后来攻,总该手到成功吧?”

    黑摩勒一听,对方竟代那蛇叫阵,虽觉出二蛇不是自己新得这口灵剑的对手。据师父娄公明说,此剑乃是古仙人所留神物利器,休说炼成之后威力惊人,便是现在新得,剑术未成,仅照旧日师传,按着常剑武器使用,差一点异派中的飞剑还不如它远甚,只被剑光芒尾撩中,立即斩断碎裂。区区两条毒蛇,那还不是应手立断,何足介意?便假笑道:“按理我不应该,但是贵庙长留这类毒蛇终非所宜。想是佛门弟子不愿杀生,因而假手于我。既然小师父有话,那我除去二蛇再行奉扰也是一样。至于我同来的两个兄弟,先因这等越墙入见有欠恭敬,本想由我问明庙门途径,然后登门拜见。现在小师父说绕越大远,而又麻烦,令师又不喜见外客,只好作罢。过是要过来,除这二蛇,想还用他二人不着呢。”说罢正待回首招呼,江、童二人见黑摩勒与小尼在墙上只管絮叨,已自不耐,双双飞纵过来。

    小尼始终没问及三小弟兄姓名来历,只对江明打量了两眼,笑对黑摩勒道:“你想凭你一人杀两蛇吗?你本领如何我不晓得,但我庙中规矩,不问是人是畜生,照例只许一对一,不能为你乱了章法。这两条蛇又极义气,一个上前,另一条也决不落后。你杀完一条再杀一条,决等不及,并还狡猾异常,口里会喷丹毒。我适才看你那口宝剑,倒不象是破铜烂铁。单是剑上前人不上前自可无虑,要是人剑齐上呢,一对一也许不要紧,一对二就难说了。假如这条还没杀死,另外一条和方才一样突然从后来攻,那怎么办呢?

    万一再不留神被它咬中哪里,就将这两条蛇一齐杀死,斩成肉泥,当主人的也过意不去呀。何况原是瞒住师父的事,这蛇早就该死,只是师父不肯伤生,我们这几个徒弟又没奈它何罢了。能把蛇杀死,去了我们的厌恶,自然是好。客人如因此出了什差错,又没依着这里规矩,师父知道,我们却承当不起,请不要一个人上前吧。”

    黑摩勒素来滑稽刁钻,话不让人,不料遇见这么一个懈怠鬼,话既噜-,含有讥刺,明指自己不行,却想不出什话反驳。那小尼的生相又和说话一样,处处不得人心,无如恼在心里,说不出口。

    这时连江、童二人都觉出这庙中师徒不问来历如何,决不是寻常人物。那蛇对方养有多年,必然看重,怎会随便听人杀死?小尼如此说法,分明那蛇厉害,非人力之所能敌,有意借此使来客丢丑。真要杀死,主人也必不肯甘休。赶路正急之际,何苦自惹麻烦,多此一举?

    黑摩勒久经大敌,自比江、童二人还要明白。无如适才无意中一句闲话便吃套住,连僵带激,势成骑虎,无法收锋。又见对方语言惹厌,面目可憎,心中有气,又恃有新得的灵辰剑,只管看出蛇不好杀,人非易与,负气头上,也就不暇详计利害,更未详查对方语意,接口答道:“小师父不必多絮叨了。我们本领有限,虽不一定能除此二蛇,大概还不致便为所伤。既有一对一-的规矩,那么也好。我们走了半日,有点口渴,就请主人引到殿台上去,饮一杯水,再请将蛇唤出,或是指明它盘踞的所在,以便分出两人为主人效劳。你看如何?”

    黑摩勒原因那两条大蛇,后一条自被小尼喝退,潜入树荫之内便无踪影。先出现那条,本是下半身盘在院当中一株大枯树干上,虽被小尼喝退,未被剑上芒尾扫中,但是并无惧意,缩回以后,依旧前半身突出不下两丈,昂首夭矫,红信如焰,猛恶非常。先和小尼问答时,还看见它在树上,不知怎的,就在适才偶然侧顾江、童二人瞬息之间,竞会失踪。只顾说话,也未在意。说完起身前,忽然想起两树虽大,蛇身粗有尺余,长约数丈,一身白花,又在月光之下,后面来袭的一条,树荫枝杂浓密,还犹可说。这一条所踞大树,枯无枝叶,便飞也无如此快法,不禁引起戒心。本意借着饮水为由,乘机观察好了形势再行下手。小尼见他说时,目光斜注枯树之上,知他心意,也不说破,只微微一笑,便道:“殿台就在右面,请三位随小尼来吧。”说罢,纵身往斜刺里正面殿台阶上飞去。

    三人循踪一看,那地方乃是庙中最后一层大殿,四面俱有石栏,殿在当中,台颇宽大,俱是四五尺方圆大块白石铺成,甚是平整。台前长方院落,大约四五亩,左方不见庙墙,却有一片三五丈高下形似山石堆积的危崖,自殿台对面后墙根起,顺大殿右方空处,往前殿排列过去,云骨撑空,碧崖绵亘,下面更种着好多修竹杂花,映月摇风,景殊幽丽。殿左便是立处庙墙,也是大石堆砌而成,最厚之处竟达六七尺,厚薄不一,因势而建,越显错落有致。当中殿台以下直达后庙墙,有多半是平整石地,寸草不生。所有树木俱在靠墙一带土地上,内有三株大约五六抱的古树,一株老槐孤立在前,最为粗大,已然枯死,只剩三五虬枝盘拿其上,势甚飞舞。头一条大蛇先便蟠在树上。右面一株老松,树虽不高,荫蔽极广,柯干蟠纠,枝杂繁茂,郁郁森森,阴阴沉沉,自右崖脚石隙中,夭矫盘舞,斜伸而出。偶然一阵山风吹过,便觉鳞雷浮动,风雨欲生,风蓊龙伸,若将化去,端的雄浑苍古,从来罕见。再有一株不知名的古树,粗与老槐相等,却没槐高,树根生处,离槐不远,想系日久年深,右半枝干已然断折,只剩左半树干,歪歪斜斜,由当中起往左方斜伸出去,直达来路庙墙以外,枝叶也是茂密已极,乍看好似树在墙侧,实即相去根干甚远。因是当年断倒以后重又茁生,枝干枯死,偏重一边,叶繁枝密,本干受不住重压,未能上起,在院中的一大段,成为略弯的乙字形,最低之处,离地只得数尺,苍皮斑驳,磊阿臃肿,形态十分丑怪奇古。这树下半,只死干上乱箭也似长着两丛细枝,余均浑秃,由离地两丈起,越往上越繁茂,近梢一带更是密密层层,风雨不透,仅仅中间有一二尺许的空处,枝叶稍稀,看去并不甚深,空处底下又是树权,无可附托。那蛇便由此出没,也是一瞥即逝,动作神速已极。

    黑摩勒也知这两条蛇决不易杀,随同纵落,到了后殿台平台之上,见酒食果已备好,放在台前石桌之上,旁有四个石墩,小尼含笑让坐,劝客饮食,更不再提除蛇之事。暗忖:二蛇神情,已有灵性。主人来历姓名尚无所知。照这小尼的本领来看,当非庸手。

    如不能将此蛇除去,丢人自不必说。如将二蛇杀死,主人心意如何尚拿不定。万一因此破脸,不论胜败,均须离去,不能再扰人家酒食。一行长路奔驰,走了这一日,俱不免有些饥渴。就自己不以为意,江,童二弟未必能耐,兴弟更是年幼。沿途俱是荒野无人之地,就到黄山,也未必便能就有现成饮食,何况前路还有老长一段。对方既在劝客,如若执意杀蛇之后再进饮食,反显小气,不如放大方些,索性吃完再动手。好便罢,不好便走。日后探知主人来历再作计较,省得如此迟延,把黄山观阵之事错过机会,饱不到眼福。暗中查看酒食,并无异状,虽是蔬笋之类山肴野簌,也颇丰盛,便不再作客套,笑说道:“我们先扰完了主人,再代主人除害,也是一样。”说罢,更不作客套,拿起就吃。

    江明心细,见在桌上杯筷共是三份,独空主座一面。暗忖:这丑秃丫头也不知闹什鬼把戏,适在山下树林内听她说话,就和近在头上一样,已是可怪了。庙离树林,就照对直上下,不算绕越,也有好长一段,更有山石密林,好些阻隔,按理不应看见。但听她先前语气和待客情景,分明连自己一行人数和动作俱已知悉。素斋如此丰盛,酒更芳香味美,事情太已玄虚,对方用心难测。黑哥哥活己出口,难于收回,这两条大蛇,不问如何,恐须一斗。黑哥哥新得仙剑,胜算或能占着几分,自己身后这口剑虽非常物,要想杀此二蛇便无把握,不过仗着本门心法,尚许不致为它所伤。童兴一则年幼,武功虽得天山狄家门下真传,禀赋气力却较差些。偏生好事好胜,已和自己暗中连打手势,想和黑哥哥一同上前,别的不说,单是手中兵器先不合用,看二蛇来去如风,出没无常,许多异处,决非寻常刀剑所杀死。自己如与争上,必以为意存轻视,其势又不便三人一齐上前。想了想,只有不动最妥,便朝黑摩勒略使一眼色,姑且笑道:“黑哥哥,这里老师父戒行高超,不喜伤生,此蛇又是以前庙主家养,听经多年,必有灵性,非外面毒蛇之比。虽然小师父一样当家,除蛇之话是她所说,到底与老师父戒律不合。我们此来是客,如何违背主人规矩?何况天已不早,还要赶路,老师父又是静修,不愿见外人,何苦惊扰?再者此蛇颇有神通,我们三人也多半制它不住,还是向小师父道谢上路,日后专程登门拜访,再行图报吧。”

    黑摩勒明白江明看出事难,一半是找台阶,一半是留地步,对方如不相迫,能借坡下更好,真要逼得非动手不可,或胜或败均有说词,心正寻思,未及答话。小尼突把一双精芒暗蕴的怪眼一翻,哈哈笑道:“我先看你们三个人只你忠厚,不料你却比他们还更狡猾。我庙里待客规矩,外人到此,照例只有斋饭款待,却没酒吃。为想你们代我除去这两个厌物,把我哑师叔自酿的桂花酒偷了一壶请你们吃,好加点气力,把这两条厌物除掉。你当是吃完嘴上一抹,百事大吉,就完了么?常言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酒虽不是什钱财,你知道它来路么?不吃这酒,怎么说了不算都无妨;吃了之后,想省点气力一走,却没那么便宜的事!第一,你们身上带着酒味,那蛇和哑师叔最好,平日帮她照看,除本人外,谁偷也不答应。它知我向不吃酒,一下台阶,被它闻出酒味,必定不饶。你们不杀死它,也难脱身。与其被它拦住再动手,何如放大方些,代我除这厌物呢?

    真要觉着打不过,怕吃亏,自是无法,也便不能再走原路纵出,省得还未纵到墙上就吃了亏。走前山门,路绕太远,门又上锁,无法走出。二殿偏院墙脚有一二尺来高的狗洞,说不得只好请你们由那里钻出去了。”

    凡人均有情面,黑摩勒自到殿台落坐以后,因小尼款待殷勤,绝口不谈前事,饮食又复丰盛味美,所饮的酒更是醇美芬芳,初次尝到,吃了一阵,不禁把适才厌恶负气之念去了多半,心又惦着赶路,听江明一说前言,未始无动于衷,暗查小尼神色,一边盘算。心想:小尼前据后恭,此时礼意殷勤,比前大不相同,好似年轻小孩心性,淘气口滑,前言随口而出,并非成心,又似因话及话,不服气自己,有激而发,此时觉出蛇非己敌,杀死可惜,又恐乃师嗔怪,人却好胜,欲以礼貌买好,使对方看出她心意,自行改口,不伤此蛇,吃完就此走去之状。一行三人已然扰了人家,对方除二蛇可疑外,听口吻似非恶人。只要稍过得去,何苦招人不快,又误自己行路?本打算小尼一露求免口风,立即乘机罢手,好来好去,不再生枝。不料会说出这样话来,越听越有气。暗骂:

    小秃驴真个可恶!如与争论,反倒坐实怕事。便把怒气忍住,一面示意童兴不要开口,故作不经意神情,静静地把话听完,笑嘻说道:“江二弟你真糊涂,自来客随主意,老师父戒律多严,我们并未见着。现是小师父款待我们,自然应该以她为主。我们有无杀蛇本领,也须放胆一试才对。你怕违背老师父的戒律,也不想想现作主人的是谁。小师父既能作主,管老师父作什?”随又转向小尼笑道:“我这江二弟不通世故,他平时把师父的话当着金科玉律,不论人前人后,永远不敢违背,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先听你说老师父不愿伤生,又忙着赶路,所以如此说法。这两条毒虫能否除掉虽拿不定,我兄弟三人活了这大,没钻过洞,也没见过洞是什样。就是偷懒想走,也还不致落到这一步上。不过这两条毒虫自被你喝过,便没了影子。我们初来此地,不知它巢穴是在何处,赶路心急,就烦唤将出来,或是指明地点,行与不行,我们效完了劳好走。如何?”

    说时,瞥见小女尼将手微往身后一摇,意似不快,听完,冷笑答道:“你莫和我耍贫嘴。不错,我师父戒律精严,我当徒弟的怎敢违背,勾结外人在此杀生?实告诉你,这是你说大话,自找没趣。要不是看定你不能把我花奴、玉奴怎么样,还不说这话呢!

    我只气你这小黑炭不过,其实这蛇也不会把你咬死。不论你们胜得了胜不了,也终须放你们走。狗洞的话,说说而已。真要这样,你日后见不得人,我也免不了受骂,何苦来呢?”

    黑摩勒也冷笑答道:“原来你是想借这毒虫较量我们么?那更好了。你要一对一、我和这江兄弟一人对付一条,唤它出来好了。”小尼笑道:“这个容易,它们早在你旁边等候着呢。”

    黑。江、童三人虽是年幼,俱得高人真传,身手轻灵,耳目敏捷,闻言,猛听身后飕的一声,情知有异。刚刚往侧一纵,才要避开来势喝问,身子还未落地,猛听小尼厉声大喝:“孽畜忙些什么!没的叫人笑话!”话未说完,三人已然回脸,瞥见黑、江二人身后,各有一条尺许粗的白花大蟒,口中红信如焰,电一般暴蹿起来,已然伸起三丈来长、两丈来高,后半身仍在台下。

    三人那等机智灵警,”这么长大的怪蛇由台下暴袭上来,事前竟会毫无警觉,心中暗自失惊。那二蛇吃小尼唤止以后,只不再进,并未缩退回去,各瞪着一双鸭蛋大的怪眼,凶光四射,一齐注视在黑摩勒的身上,意似愤极,只待小尼发令,便欲得而甘心。

    黑摩勒冷笑一声,一手按剑,一手摸着暗器,待要发话。小尼已向二蛇接口喝道:“这小气相,多么丢人!你两个这长一条身子,如何打法?人家决不会走。还不缩短一些,去到台下等着!”

    说罢,一蛇声如吹竹,叫了两声,又朝黑摩勒恶狠狠瞪视了两眼,方始缩退下去。

    这次身子却不再隐,走也不甚迅速,掉头下去,一路蜿蜒,绕向台的正面。乍行时,计算全身,足有十多丈长,往前渐自缩短,到了枯树前面缩得只有两丈许长,各蟠作一堆,昂头丈许,望着台上三人,一动不动。

    童兴先于二蛇凶威本未看清,见此情景,不禁有些气馁,又经黑摩勒示意不令上前,只得罢了。江明知道小尼故意示威,虽然师门心法本由各种飞潜麟爪、动静形态中参悟出来,无论何等凶猛之物均有克制,见二蛇如此灵异凶恶,也未免加了戒心。

    黑摩勒始终仗侍身有仙剑,只管戒慎,仍是气壮,见二蛇下去盘好,便对江明道:

    “江二弟,随我动手吧。”说罢,各把宝剑出匣,按好身边暗器,走下台阶,分作左右两面,各人对付一条。黑摩勒因觉江明宝剑不如自己仙剑远甚,二蛇动作神速,能大能小,必系通灵之物,惟恐失闪,还在替他担心,意欲一上去,用手中剑先斩却一条,再看事行事,稍见不行,便把江明替下。想用隐语点醒,令其格外留意,最好暂时只守不攻,免为所伤。还未开口,哪知二蛇全都视他为敌,没把江明放在眼下。黑。江二人暗中运气蓄势而进,二蛇只把目光注定剑光芒尾,昂首未动,等人走下台阶。黑摩勒刚唤二弟:“你杀左边那条,这东西皮鳞坚厚,能大能小,不必一下杀死,且和它多斗些时,看看还能玩什花样。”

    忽听台上小尼冷笑之声,这时人蛇相隔不足三丈,剑光挥动,芒尾已能撩中,黑摩勒知道仙剑芒尾也是伸缩自如,故意不令光芒伸长,一手紧握剑柄,想要猛然纵起,一举成功。二蛇见人行渐近,二目凶光闪闪若电,口中红信——,吞吐如焰,通身皮鳞也不住鼓动起伏。黑摩勒见状,暗骂:孽虫!我知你年久成精,凶恶神速。我只稳扎稳打,不到时机决不先行动手,使你乘隙暴起。边想边往前走。

    二蛇见人行越近,越发急怒,口中吹竹之声又连叫不已。江明知道这类人蛇相斗,第一地势和退路要先相好始不吃亏。最忌先动。行离左蛇两丈左右便自立定,正想发一暗器激怒那蛇,使其先行发难。只黑摩勒别有算计,仍自缓步前进,离蛇仅隔丈许,蛇仍昂首未动,只得立定,一手取出小钢镖,口方喝得一声:“该死孽虫!”二蛇突似箭一般,将头一低,后半身速如流水,跟着一同平射过来。黑摩勒早有戒备,一见二蛇同上,来势猛恶异常,也颇吃惊,忙把手中宝剑一挥,双脚一点,往后纵退,同时手中小钢镖也自发出,朝左蛇头上打去。剑光刚一伸长,二蛇口中立似火焰一般喷出一圈红光,竟将剑光挡住,紧接着下半身便各自舒开,猛将长尾一齐向人扫来。黑摩勒身刚倒纵出去,忽听小尼大喝:“不许两打一!这姓江的是好人,莫认错了!”语声才住,左蛇立即缩退回去,复了原状。江明见二蛇夹攻一人,忙纵身上前,由横里一剑朝蛇身砍去,这快身手,竟会砍了个空,剑落地上,石火星飞。再看左蛇,已盘成一堆,偏头斜睨自己,落在地上,丁丁乱响,石火星飞,剑光挥动,冷气森森,蛇影纵横,腥风飒飒,这一人一蛇已斗了个难解难分。再偷眼仔细一看,黑摩勒手中仙剑光虽强烈,无如那蛇识货灵警,腹中内丹甚是神异,一任敌人纵跃如飞,只把口中内丹喷出一蓬火焰般大有尺许的红光,将剑光挡住,一双凶睛全神贯注在剑上,随同纵落飞舞,疾如电掣,永不使剑光下落沾身,百忙中不时还把后半身长尾向人扫去,稍有机隙,猛然便是一下,来势神速已极。如非黑摩勒神目敏锐,纵跃轻灵,长于应变闪避,好几次都是危机瞬息,几乎被它扫中,看去情势险到非常。黑摩勒虽也抽空连发暗器,蛇眼是快要打中,便自平空激退回来,坠落地上,打在别处全无用处,在被激撞起老高,休说透皮穿肉,那蛇通不在意,有时身于略微一震动,有时直和没打中一样。

    江明想不到那蛇竟有如此厉害,身上皮鳞坚厚,连黑摩勒那重内家手法,居然打到身上一无伤损,不禁大吃一惊,幸而左边这条不与自己为仇,否则吉凶正自难料。方自愁思,恐有疏失,暗中连叫“惭愧”,忽听西南方天空中远远传来一声鹤呜,空山夜月,碧天云净,听去分外嘹亮。江明生长黄山,又随乃师乾坤八掌地行仙出过两次远门,所去均是人迹不到的仙山灵域,见过不少奇禽怪兽,耳目也炼得格外聪敏,一听鹤鸣声高,有异寻常,暗忖:自己从小在黄山始信、天都等高峰顶上住了这些年,曾见过不少珍奇飞禽,白鹤更见得多。照着平日经历,这鹤来处,少说也在五六十里以外,而鸣声竟有如此嘹亮,从来未遇,定非常鹤无疑。

    心念才动,随听嘘嘘连叫,与适才蛇鸣吹竹之声相似,中间还略杂一两句隐语。循声一看,正是主人小尼,坐在当中一株大树梢上,口效蛇鸣,手朝下面连比,见自己看她,笑嘻嘻把手缩退回去。殿台在自己身后,当中还隔着大片空地,如到对面大树枝上,无论如何飞越绕行,凭黑摩勒和自己的目力,断无不见之理。那树枝离地约有十丈以上,小尼由殿台上飞跃过去,竟会毫未觉察,武功之高可想而知,好生惊奇。料那嘘嘘之声是对蛇发令,测不透对方是何用意,恐被见轻,并且对面还蟠有一条大蛇,似要待机发难,不便再往上注视,忙又低头看那蛇时,就在俯仰瞬息之间,身前蟠伏的那条大蛇己然失踪不见。心越骇异,细一查找,左侧邻着外墙的一株大树上面,枝叶微动,似有一条尺许长的白影,一落则隐,是否那蛇也未看清,端的神速已极!再看右半院落,一人一蛇斗势越发猛烈。蛇身也时长时短,伸缩不停,并且全身离地,直似大际神龙凌空翔舞,随着黑摩勒的剑光,上下腾挪,往来驰逐,变幻百端,倏忽若电,形势比前险恶得多。所喷红焰已有好些散布开来,笼护全身。那蛇通体白如霜雪,只脊腹头处略有极细黑丝花纹,吃红色烟焰一罩,月光之下,直似一道银虹,外面笼罩上薄薄一层红绢,再加上白牙如钩的血口前面,茶碗大小、鲜红晶莹、精芒四射的那一团焰光,与仙剑青虹相抗,二龙抢珠一般绞在一起,盘旋飞舞,顿成奇观。乍入眼时,黑摩勒不料蛇能凌空来斗,身不沾尘,如此迅疾,颇觉手慌脚乱,两个回旋以后,似已深知厉害,猛然一跃十余丈,施展轻易不用的身法,挥动剑光,乘着降落之势,凌空下击。那蛇虽有红烟围绕,仍是避着剑光,骤出不意,见敌人纵起,忙一掉头,身子转成笔直,头上尾下,水箭也似,直射上去。初意原想一口将敌人的手咬住,先占一点上风再作计较,哪知晚了一步。黑摩勒到了上空,一个“大鹏展翅”,缓过势子,立化为“飞鹰捉兔”,外加泼风八刀,把剑法掺上刀法,脚上头下,剑光如虹,精芒闪闪,一路乱劈乱砍,飞扑下来。

    剑光由空下击,突然光芒暴涨,不敢强抗,仗着伸缩自如,流水般退了下去。

    黑摩勒虽然砍空,势子总算缓过,紧跟着纵跃刺击,接连十几剑,反客为主,先略挫了蛇的锐气。然后猛一收势,转攻为守。那蛇连让几个回合,避开锐锋以后,见敌人忽然变计,守多攻少,知道上当,忙再发威猛扑时,黑摩勒已脱去危机,不似先前一着失措,步步吃紧了。

    经此一来,方得扯个平对,可是人终不如蛇的气长,何况蛇又灵物,江明捏着一把汗,又替黑摩勒担心,又佩服他胆大心灵,功力精纯,果自不凡。暗忖:一蛇已是如此,还有一蛇未出,看神气却非其敌,如何是好?遥望台上童兴,手握兵刃暗器,自瞪口呆,注视人蛇恶斗,也是面带惊惶。一面树梢上,小尼嘘嘘之声仍与蛇鸣相携,似在互相问答。那蛇闻声,发威愈甚,来势愈疾,通身皮鳞一齐颤动,闪起了万点银星,好似忿怒已极;必欲得而甘心之状。情知斗时太久,人必难支,黑摩勒又好胜决不服输,正打不起主意。说时迟,那时快!双方势均神速,这十来个照面也只晃眼之间。

    斗着斗着,遥空中又是一声鹤鸣。江明听出相隔不足十里。心道:这鹤哪得如此快法,转眼就到?以为要由当空飞过,觉着一定大得希罕,由不得抬头向上观看,晃眼工夫,耳听头上呼呼风声,又劲又疾,月光之下,只见一片银光,疾逾闪电,自空飞坠。

    一面,黑摩勒与蛇也斗到急处。那蛇好似情急万分,乘着黑摩勒飞身纵起,猛把蛇头一摆,疾如箭射,连身直蹿上去。这次,势子特急,竟蹿过了人头。血口张处,首先喷出一片红焰。黑摩勒见蛇冒过头去,转首向下压到,知道厉害,自己弄巧成拙,忙挥手中剑光去护头面时,不料那蛇因有好几次均吃剑光扫中,虽仗内丹护体,终不免伤折了些元气,心中愤恨,不由激动野性,发了凶威,立意要使敌人受伤,连身飞起,首尾一齐发难,到了空中,身子突然暴涨,口喷毒烟,底下长尾便自折转,向人横扫过黑摩勒骤出不意,身子凌空,虽会内家七禽身法,能在空中提气上升回翔,一则功力尚差,不能随意高远盘旋;二则蛇乃灵物,屈伸变化无不灵活迅疾,人如何能与之相比?事机又绝神速,无法解救。

    小尼原是一时恶作剧,不忿对方口做,意欲借蛇相窘,本无伤人之心,对于此举也出意外。一见那蛇忽发野性,不禁大吃一惊,忙即厉声喝止,于势已自无及,眼看危险一发。黑摩勒见势不佳,正自惊惶,猛觉银光电泻,一阵寒风过处,那蛇一声急叫,随着那片白光凌空上飞,身子立即缩小。那条长尾竟由头旁擦过,未被扫中。跟着又听一声鹤鸣,身已落到地上。这原是瞬息间事,稍差一步便无生理。

    江明因立得远,看得较真,早看出那只仙鹤通体纯白,银光如雪,背上还坐有一白衣道姑,就在那蛇掉尾击人之际,自高空中飞下,一爪便将蛇颈抓住,凌空而起。那蛇似知无幸,怪叫一声,身子立时暴缩。看那情势,仙鹤好似专为救黑摩勒这一场急难,把蛇抓了空中,又复飞将下来,落到地上。同时又昕小尼连唤“师叔”之声,人已由树梢纵落到地。

    黑摩勒虽受了一场虚惊,仍作镇静,一毫未显惊容。一看那鹤背上人,乃是一个白衣妙年道姑,鹤一到地,便自纵下。小尼正拜伏在地,那蛇已缩成尺许大小,吃鹤紧抓在爪子上,一双凶睛注定黑摩勒,并无乞怜畏惧之状。

    童兴见状也赶了下来。江、黑、童三人俱料来人来头不小。正待上前相见,忽听道姑正色向小尼说道:“这两条孽畜虽被宝公掸师禁在此地,听经多年,野性犹在,如何可以任它与一剑术毫无根底、只习武功的童子恶斗?这三人俱都年幼,看你们情景又非敌人,分明是你恶闹无疑。孽畜恶根未净,这条雌蛇尤甚。我由远空飞来看你师父,本未觉意,偶于三百里外,望见一人一蛇往上跃起,高出庙墙之上,那人又是一个未成年的幼童。以你师徒庙中,决不会有外人来此侵扰而你师徒不出面,却令此蛇与人恶斗之理,已疑你师父不在庙中,你们命蛇与人作闹。同时,我座下仙禽灵雪也自看见,高呜禁阻。谁知大胆妖蛇竟敢不听,好似有人主使神气。我忙赶来,果然是你闹鬼。妖蛇想是仗你作主,知我不容,欲乘我未到以前先肆凶威,将人杀死,再由你向我求情,饰辞推托,逞了凶毒之性,仍可免去一死,故此明听灵雪连声禁阻,依然向人猛扑。我如到得稍晚一步,或是稍微疏忽,这童子手有仙剑,虽难膏它毒吻,那一长尾扫向身上,就算轻功多好,不致打成两段,重伤当所难免,好好一个根骨深厚聪明纯正的幼童就此残废。你师父知道,能容你么!妖蛇如此可恶,它犯宝公誓约已第三次,万万容它不得!”

    小尼见道姑星眸炯炯,秀眉轩举,渐有怒意,情知不妙,忙又跪倒叩头,说道:

    “师叔请暂息怒,容弟子告罪。”道姑说到末句,本已回顾仙鹤,待要发令诛蛇,闻言又复止住。小尼接口说道:“此事实是弟子一人之过,与蛇无于。因为这三位远客来时,背后议论,意存轻视。前山绕走大远,他们又急于要往黄山,弟子令其改走后墙,偏巧临时有事,忘了嘱咐他庙中旧例。这黑脸小客人又自恃他有轻功,一言未发,径往庙墙之上飞落。二蛇本来奉命把守后殿墙一带,如有外人到来,现形将其惊走,或是拦阻,不令人内。见有人往庙墙上纵落,自是不容,立时飞身拦阻,实则只是恐吓,也无伤人之心。他不知自量,恃手有一口好剑,也不问蛇的来历,举剑便砍。正值弟子赶来,将蛇喝退,原可无事,偏又是他口发狂言,要将二蛇杀死。

    “弟子觉着打狗也看主人,已然告诉他是守庙家蛇,还说那样无礼的话,实实气他不过,打算使他尝尝滋味,便顺着他说,请代将二蛇除去,才动的手。就这样,弟子深知二蛇义气,要上都上,一有死伤,决要拼命。恐万一发了野性,一齐猛上,师父师姊正在入定,弟子禁阻不住,来人受伤而去,定受师父责罚。又看出他们三人内外武功均有传授,不是寻常,初上来决当得住;二蛇又经弟子叮嘱,只和来人取笑,使其空吹大气,一条也伤不得,反累得力尽精疲,甘拜下风便罢,不至于危害性命。不料事甚奇怪,母的一条竟不肯和江小客人为敌,却看着这黑客人生气发威,仍想两打一,吃弟子阻住,未敢上前。公的斗了一阵,先倒还好,双方看去是个平手,后来想是那口剑厉害,连那护身丹气均敌不住,黑客人身灵手巧,公的连吃了好几次亏。

    “弟子在树上观斗,见蛇身已有了两道剑伤,幸是这条公的有千年内丹所化灵气护身,稍差一点,必被砍成几段无疑。一则觉着面子上下不去;二则见蛇受伤,心越不忿,欲使转败为胜,稍微出气。这才暗中发令,准其施展飞腾变化,用意只想稍给来人一点苦吃,使其知难而退,小胜即止。蛇则飞起,便听鹤鸣之声。母蛇早已闻声先退。公蛇也不是不想退藏,想是它自被收服,在庙中听经多年,直到师父来掌此庙,从未受人欺侮,无端受伤,于心不甘,闻声稍微迟疑了一下。弟子该死,不合好胜心重,答应它担承,方始未退,终想在师叔驾到以前出这一口恶气。许是见来人灵巧,不易得手,师叔又将驾到,一时情急,犯了性子,竟把来人认作真仇大敌,猛使全力进攻。弟子瞥见它猛然犯性,知道不是精通剑术的人决难抵御,忙要上前阻止时,师叔已乘仙鹤灵雪降临了。事是弟子做错,不过师叔不来,蛇不急于取胜,也不致动此伤人之念。总是弟子该死,与蛇无干。望乞师叔开恩饶恕。”说罢又跪拜下去。

    道姑冷笑道:“你倒说得好!你师父退隐多年,这三人均未成年,如何知道?否则三人师长与你师父多少总有点渊源,如知庙中主人是谁,当必登门拜谒,断无如此粗率之理。背后之言,何人能信?何况这里乱山荒凉,却有这么一个孤零零的大庙,他们既已在外走动,焉有不加猜疑之理?你未向人吐实,如何怪人谈论?庙中;日例,他们远方初来,如何得知?你非有意吓人,却是临事粗心,已唤人由后庙墙人内,既不守候,亦不告以禁忌。蛇乃恶毒之物,又生得如此长大,骤起相犯,任是何人也必不容。禅林清净之地,养此毒虫,外人不知底细,自易引人猜疑。并且此蛇猛恶我所深知,就来人拔刀防御,理所当然,怎得怪人无礼?至于被你唤止以后,来人决不会不顾主人情面,仍非杀它不可。必是此子年轻,胸无城府,觉着这类恶毒之物于人有害,不应养在庙里,劝你除去,或者口气稍大。你便不服,想用妖蛇恶作剧,将来人困住,笑落一场快意。

    却不想此蛇天性凶野,雌蛇尤甚。你师伯去时,也曾再三叮嘱。平日因惧你师父法力,又是奉命管它之人,积久成习,庙中除你师徒,又无外人,自无所肆其凶威,你看去仿佛驯顺,能听话,实则并不可靠,一旦野性复发,便能肆毒为害。尤可恶是,来人俱是幼童,已然说出要往黄山。近日黄山,各派剑仙与好些昔年五台、华山漏网的余孽正在斗法,相持不下。适才我在空中遥望此子,所习禽形身法,正是正派剑术入门初步功夫,所用宝剑更是神物,分明不是陶道友的门人,也与他必有渊源。你如纵蛇伤人,异日相见,何以为情?这妖蛇我久己厌恶,只为你师父师伯再三相劝,怜它听经多年,修为不易,勉强相容。今又重蹈前习,如何能留?此事你也不能免责,还好意思与它求情!现在姑容缓死须臾,等我去前面见了你师父,再行发落便了。”

    那蛇虽在鹤爪之下,本拿眼望着小尼,闻言好似害怕已极,连声哀鸣起来。鹤听蛇叫,意似有气,立把擒蛇的长爪一紧,蛇便痛得周身乱抖,神情越发畏惧。

    小尼先和道姑说话本带着笑,闻言也知不妙,面上立带惧容,口皮微动,似要告饶,当着外人又羞于出口之状。

    黑摩勒、江明、童兴三人,早听出道姑是位正派中仙侠一流人物,再听提起江明的师父黄山斗法之事,知道辈份必尊,至少也和各人师长同辈,庙中住持也是一位同类人物,好生惊喜,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等道姑把话说完,待要转身上殿,忙迎过去,躬身礼拜通名,自道各人师长是谁,并向道姑请问法讳,以及庙中长老是哪一位前辈神尼。

    道姑止步,唤起笑道:“我早看出你们来历了。黄山双方正在相持,此事还早。你们剑术尚未人门,敌党俱能上下天空,飞行绝迹,此时去了,不过潜伏在侧,或仗你们师长护持,侍侧观战,略看热闹而已,晚去些时无妨。我名吴岚,庙中住持乃我师兄玄莹大师,你三人中想必有人知道。此时大师师徒想在人定。可随我去至前面静室小坐,等大师入定回来,我二人也要前往黄山一行。你三人或是先行或是同往,那时再定吧。”

    小尼接口道:“好师叔,你跟师父说,让我也去吧。”吴岚道:“你还怪他三人狂妄,你难道看不出几分来历?见面时,怎不把你师父名讳告知?可见成心。你每遇有点本领的人来此,必不安分。这类顽皮,不止一次。再若纵容,将来不知惹出什事呢!”

    小尼慌道:“师叔请看,殿台上所设斋饭已自用残,本心若存敌意,怎会如此!实是为这位黑师兄说话稍狂,因他自道就走,师父隐居在此,又不愿外人得知,故未请教姓名。早知内中有司空道长与陶真人的门下,也没有此事了。弟子实是荒疏,并非故意。

    师叔素疼爱我,再饶弟子一次吧!”

    道姑道:“还说不是故意!你就怕问出对方师长以后,不便和人恶闹,故不问明,以为万一事犯倭过之地,怎能瞒我?”

    小尼听出道姑意犹未解,不禁面带愁容。

    黑、江二人俱听师长说过这两位前辈女剑仙的大名,无心相遇,又听同去黄山助阵,惊喜交集。闻言一想,自身是客,小尼本领煞是了得,先不知她来历,故存敌意,既是一家人,如听其为己受过,对方师长法令再一严厉,责罚大重,自己既难乎为情,无形中还与小尼结下嫌怨。何如就此消解,岂不是好?想定同声说道:“吴师伯莫怪这位师兄。也是弟子一时无知,见荒山野地有此形势奇险而又隐秘的大庙,心中先生疑念,再见庙中有此大蛇,越发误解,语言失检所致。这位师兄如若受罚,弟子实是罪魁,心中如何能安?望乞师伯,连弟子等一并恕过初次吧!”

    二人中,黑摩勒话更说得巧妙婉转得体。道姑笑对小尼道:“我本不能饶你,现他二人锐身任过,意欲为你求免。我念在他远人初来,又是初次见面的后起之秀,不得不看点情面。我和你师父戒条法令你所深知,日后再犯,我连你师父也无须告知,便叫你难逃公道了。”

    小尼喜道:“弟子一时无知,下次怎还敢于妄为?不过那蛇现吃灵雪抓住,昔年此蛇便是灵雪抓来,想它内丹已非一日,只为师伯慈悲,看出它虽毒虫,尚未伤过生人,格外开恩度化,许其听经自修,兼充守庙之役,才得保全至今。在庙中多年一向驯善,只前年忽然犯了一次野性,杀的实是恶人。师父怪它不该如此凶野,除加以重责外,从此不令走出庙墙一步,每日只听经时得往前殿一次,平时均盘在树上。今日也是这位黑师兄来势特猛,事前弟子用传音管,听出来人妄言这里不是善地,心中有气。虽念事出无知,终想给来人一个没趣,试看他有多大本领,敢于如此自大。不特未对二蛇告诫,反对它说:‘来人说话可恶,轻视我们。我已令他由后庙墙进来,因他不似恶人,不便出面。来时可给他一点颜色,只吓他一跳,不可伤人。他如识趣,知道厉害,你将他吓倒以后,我再故作不知,出来作好人。否则来人必还有点本领,你们务须将他困住,使其害怕讨饶才罢。切不要丢我的脸。’”

    “二蛇因上次伤的还是恶人,师父尚且加责,意似不敢。嗣经弟子强迫,一力担承,方始点头。初意开个心便罢,上来人蛇只在地上盘旋争斗,并未飞起。哪知黑师兄虽不会御剑飞行,这口仙剑却是厉害已极。嗣见那蛇已连吃亏。幸是黑师兄不知发挥此剑威力,否则内丹真气必为所破无疑。那蛇一面勉力应付,一面朝弟子急叫。弟子一则见不是路,又忿蛇吃了亏,转闹成了没脸,这才许它飞腾变化,以求得胜。原意稍占上风,奚落来人几句再行和解。乍飞起时,仍未施展全力。后因黑师兄轻功极好,并且身手灵巧,几次大险均吃避过。蛇身上又中了两剑,最厉害是未一剑中在尾上,竟将内丹所化真气砍破,几乎连皮骨一齐斩断。情急负痛之下,刚犯野性,便听师伯座下仙禽灵雪长鸣之声。这时,原定和江师兄斗的那条雌蛇,因昔年黄山陶师伯曾来此地,见过。两面,先听弟子用隐语说:‘来人要往黄山,看行径,许是陶师伯的门人后辈,只可惊吓窘迫,斗时务要留心,不可真的伤害。’雌的比雄蛇狡猾,性也较纯,知道对方师父和主人同道至交,惟恐事后受责,又见江师兄手无伤它之物,上来便无斗志,盘在地上一味延宕,不肯发动。恰值江师兄也似不愿动手。人蛇互相观望,一听鹤鸣,立即退藏树穴以内,走时,并唤雄蛇速退。”

    “弟子知道师叔一到,必不许蛇和人斗,如先退去,明是为了师叔驾到,来人必当是怕他才行逃走,平白使蛇受伤,气出不成,还落一个怕人,心不甘服。听出鹤声还远,以为尚未看见这里,忙催蛇以全力进攻,仍自妄想师叔未到以前略占一点上风。蛇本因伤记仇,仗有弟子为它一力担待,胆自大些,再听鹤鸣之声渐近,知道飞行神速,晃眼飞到,仇便难报,越发情急,所以才有最后一击。等弟子看出它猛发凶威,竟下杀着,这一下黑师兄如躲不过去,不死必伤,心中大惊,忙欲阻止,已自无及。如非师叔飞来得快,错必铸成,非但师叔不容,师父知道此事,弟子也不能免死了。如今总算天幸,彼此无事,还望念在此蛇受伤不轻,有激而发,又是弟子一人之过,恕过它这一次吧!”

    吴岚闻言,微笑道:“今日你师父入定,神游未归,我来得恰是时候,大大的便宜了你。孽虫无知,姑且寄死,以观后来。”说罢,回示顾唤:“灵雪,暂宽孽虫一死,你自去吧。”随来仙鹤将爪一扬,蛇被掷出丈许,跌伏地上,略缓了缓气,往殿台上缓缓游来,到了吴岚面前,将头连点,似谢不杀之恩,见了吴岚,周身仍自抖颤,对于黑、江、童三人,竟未敢正眼一看。通身长才尺许,适才巨口开张,毒牙如钩,目射凶焰,口中红信吞吐,飞腾变化,夭矫如龙,必欲得人而噬的猛恶之状,全去了个干净,竟似害怕已极。

    吴岚手指黑摩勒,叱道:“大胆妖蛇竟敢屡次行凶!今番有人求情,姑再饶你一死。

    这是我师侄黑摩勒,秦岭三老和陶隐君、司空老人俱是他的师长。我现将雄精丸赐他一粒,加上他这口宝剑,此后你只敢在遇上时再生恶念,不必他师长行诛,只这一丸一剑,便制你的死命而有余了。还不与我退回穴去!”

    那蛇闻言,益发垂头丧气,身子抖得更凶,蛇眼中含着泪珠,懒洋洋缩退回去,退到殿台之下,身形一闪便即不见。

    吴岚随由身上取出一粒龙眼大的黄丸,递与黑摩勒道:“这蛇乃是异种,天性极为猛恶,又最记仇,无怨不报。上次所杀二贼,便为日里二蛇去至前山晒鳞,被二贼看见,打了它两镖。因听二贼口气,要来庙中寻人,误认是这里的朋友,怀忿遁回。可笑二贼明看出二蛇通灵变化,不同凡蛇,又亲见它退人庙内,依然半夜偷入,欲盗前庙主遗存的宝物。外贼入庙,本已不容,况又加上两镖之仇,蛇却凶狡,知道庙规不许它无故杀人,当时故意不现形拦阻,等二贼直人中殿藏宝之所,连师侄们全都惊动,发了恶口,方始突然上前,将两贼生生在殿柱上绞死。为示因公杀贼,不是有意噬人,杀人之后,连人血也未吃一口,便衔将出去扔掉,表明它不是为私杀人。事后受罚不重,胆子越大。

    只人稍对它存点恶意,便非报复不可,何况你今日又剑伤了它,决不就此甘休。当着我师徒自是不敢妄动,一旦狭路相逢,定必行凶无疑。因它机智,自知秉性奇毒,早晚难逃天人之诛,以前伏匿此山,便深居简出,专一吐纳修炼,不开杀口伤人。仗着藏处隐僻,也无人去惹它。后来我大师兄移居来此,望见后山毒气,和我同去搜索,将它寻到。

    此时二蛇全被仙鹤灵雪擒住,命系鹤爪之下,一言立毙。也是见它蛇牙特弯,未开过伤人的杀口;方始宽容,许以向道迁善生路。仍恐日后恶性难移,令其长年听经,再加告诫。现在神通日大,休看它一条蠢虫,寻常道术之士也制它不了。适是先有小师侄叮嘱,不令真个伤人。上来未施全力,你才未为所伤,否则也是凶多吉少。你此时剑术未成,如何能敌?现赐你这粒黄九,乃千年雄黄之精,名为雄精九,乃各种恶虫毒蛇的第一克制之物,一旦相遇,只将此宝照它掷去,落在地上发出一片黄烟,那蛇闻到,重则立毙,轻亦周身绵软,醉晕死去,任凭宰割,不会动转。非将此宝移去,隔上多时,决不回醒。

    就不出手,只带此宝在身上,百步以内,蛇虫也都辟迹,不敢走道,偶有无知误犯,或风向相反,事前未闻出气味,只隔稍近,也自醉倒,实为深山独行防御虫蛇之至宝。况又经我重加制炼,效力愈大,一丸能用多次。你此后有它在身,便无足为虑了。”

    黑摩勒无意之中得此奇宝,又得见这两位大名鼎鼎、隐迹多年难得相遇的前辈女剑仙,自然喜出望外,忙即拜谢收下。吴岚随令小尼陪了三人稍候,自往前殿走去。

    黑摩勒问小尼道:“适才彼此有误,还未得请教师兄法号呢。”小尼笑道:“你们三人,只你这个小黑炭最坏!我叫清缘,还有一个未落发的师姊名叫玄玉。你今天把我看家蛇砍了好几剑,有师叔作主,我不敢强,心实恨你不过。我师父素来对外人有情面,尤其是后辈年轻的入,只能见到,有求必应。少时见了师父,你也帮我求一求,请师父准我也到黄山去走一趟,视回热闹,我便与你解去这扣如何?”

    黑摩勒久闻这两位老前辈的威望,自己尚是初见,又是后辈,不敢骤然答应,略一沉吟。小尼清缘把怪眼一翻道:“你不肯么?”黑摩勒笑道:“听吴师伯说,黄山敌党甚多,像师兄这高本领的人能往相助,岂不是好?我并非不肯,只为初见二位师伯,随便开口,怕不答应吧?”

    清缘道:“那个不会。你是不知道我师父的脾气,最重交情。你的师长都是他的;日友,你又是个小孩,就说错了话,她也不生气。你不是会装呆吗?你见了我师父,可说敌党带有好几个小狗男女,这次双方斗法俱是一对一。各位师伯叔自不屑与小狗们交手,因此才令你三人赶去。并说这次事完,陶师伯便要封禁始信峰,在峰顶设炉熔化神钢金精,鼓铸仙剑。师父再如不允,我就有话说了。不间行不行,你只把话说到,我就承情,和我便算同道好友。以后无论你们有什难事,我必帮你三人如何?”

    黑摩勒估量清缘有此名师传授,必是能手。适才为了自己,也实受点委曲。以前嫌她语言面目可憎,此时双方叙出渊源,转觉她滑稽爽快得有趣。心想把这丑鬼带往黄山,看看她到底有什本领也好,便笑答道:“既然有词可惜,少时我一定说便了。”

    清缘闻言喜道:“你这人实是有趣。我先恨你狂,如今想起,还是怪我明知你们来历还要取笑所致。我如早把话说明,哪有这些事呢?”童兴笑道:“自来不打不成相识,我黑哥哥的脾气,向不肯吃人的亏。幸而人和蛇打个不分胜败。蛇虽挨了几剑,也看不出来。要是黑哥哥被蛇伤了,除非早晚他把蛇杀死,决完不了,也决不会理你。今天吴师叔到的正是时候,这样完结最好。黄山那些敌人,差不多都精剑术,有好些还会使妖法,你非去不可,一定也会飞剑的了?”

    清缘笑道:“我师父飞剑别有心法,与外人不同。我因一时得不到像黑师兄那样好的仙剑,只炼了百十根飞针。这次去黄山,是为我不比玄玉师姊可以随意出门,长年关在庙里,师父一入定就好些天。有时师姊再一出门,只剩我一人和一个烧饭的聋子老婆,实在闷人。想去散散心,看回热闹,另外还求陶师伯一点事,那也是他以前自己和我说过的。去是要去,并不一定就动手。”

    江明接口道:“你以前常见家师么?答应你什事,我从小便随家师在黄山长大,怎未听说起?我有一个申师兄,那年回山看望家师,走过这里,曾来此庙,也只说庙中方丈待客颇丰,似颇富足,看不出别的形迹。前庙主如是你的师伯,当然也和家师是朋友。

    我竟一点不知道,这是什么原故?”

    清缘笑嘻嘻道:“那是你师父不肯和你说的原故。休看你不认得我,你的来历我却尽知。有一次陶师伯路过来访,正值师父升座讲经,偶然谈起此事,不但是我,连那两条蛇也都听去。你没见今日和你对敌的那条蛇,对你通没一毫敌意么?那晚来客颇多,离此东南十多里兵书峡小仙源隐居的老少四人也都在座,听陶师伯谈到你时,个个称赞。

    今晚乍见你三人,也只你最为安详厚重。如非黑师兄背后话不好听,见时又稍自大,不服这口气,见面时,我早说实话了。至于我求陶师伯的事情,也是在那一次,谈起好剑难得,知我没有合炼之剑,说他不久取来一个至友遗留的大块金精神铁,异日封山鼓铸,可以炼成好些利器。内有二十来口短剑最好,本是炼来分赠与那亡友有渊源的一些后辈。

    说我资质不差,能得师传,师父又与那亡友相识,答应将来给我一口。其实我是借这题目,那剑铸成,还不到时候呢。”

    黑、江二人同声问道:“兵书峡隐居的老少四人是谁?小的可是一男一女,看去和我差不多岁数的小孩?”

    清缘含笑反问道:“那两小兄妹,果然和你是差不多的岁数。这老少四人隐居兵书峡已将近十来年。他那地方,我师姊去过,有田有地,好山好水,无异世外桃源。只是四面高山危崖,由一山洞里面的夹壁缝出入,隐秘非常。家养的猛虎有好几只,外人决走不进去,也看不到他们的人。你要认得,当然知道来历,怎倒问我哩?”黑摩勒便把前由黄山归途因为追虎,与两小兄妹交手之事说了。

    清缘道:“原来如此。照这样,我还是不能说。其实这老少四个并非外人,我和你们,现在说起又是一家,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过他们曾经再三嘱咐,只师父师叔和有限三四人知道他的底细。师父也曾告诫:一任是谁,不许走口。我已答应了他们。你如本来知道,说还无妨,名姓都不晓得,我如何说呢?看他上次和你相遇情景,那洞中老人分明知道你的来历,仍未吐露姓名,也未叫你进去。那两小兄妹又是绕路回家,可知还有避忌,不到明言时候。否则,以你师长交情,他定要引你人洞款待,告以实话。便你回去,司空老人也早对你说实话了。请想,你司空师叔尚且知而不言,只令你下次路过再遇时留心,那意思无非要由老人自说。我如妄泄机密,不特他们知道怪我,便师父师叔亦不答应哩。迟早你自能明白,此时无什相干。这里头有好些原因,暂时不打听倒好。

    如真嫌闷在心里难受,少时如不随吴师叔同行,此去黄山,路绕数里路,便要经过他那里,不妨作为你自己的意思,前往一探。不论何时,你只在上次和两小兄妹交手时山洞外面略微徘徊,必有动静。如有人出,必是他兄妹二人,或是他家用的一个女蛮子。你见本人,相机问答不必说了。来的要是蛮女和那两虎,与你为难,却不可真动手伤他,只说我是来寻你主人的。他们如愿相见,必出答话,也许让你们进去一谈;如仍不愿,虎和蛮女必装不懂,一味朝你们猛扑。可不必与他一般见识,略微表白来意,各自上路便了。他们只想吓退来人,除非真正仇敌上门,决无伤害之意,况又打不过你们。如追上来,不去理他,也就罢了;如若穷追不舍,你再装发怒,回身一追,他也就势下台,与你斗上两三照面,落荒逃走。这样能见到人固合你意,见不到也无妨害。如由我口中说出,那就有好些不合适了。”

    黑摩勒知道清缘人颇豪爽,所说也颇有理。一行三人本定今晚明早赶到黄山,因斗蛇一耽延,已空费了些时刻。吴岚人内去见玄莹大师,又去了好一会未出。这两位老前辈俱是飞仙剑侠,如若同行,得她们携带,自不消多少时候,再多迟延,只不挨到明午起身,也比预定的快。但她话未说准,去否未定,玄莹大师神游未归,尚在人定,不知何时回醒。主人来历又已得知,不能不修后辈之礼。万一这两位老前辈不去,仍是步行前往,赶路还来不及,哪还有什闲空再往兵书峡去逗留?此话岂非白说?随答道:“你不是也要去黄山么?适才吴师伯也说要去的话,我三人自然随她一路。并非步行,怎得绕往兵书峡去呢?”

    清缘道:“我是说你定要知道他们姓名来历,只此一法。还有吴师叔,一向无论是往何处,总是孤身一人骑鹤独行居多,外人更是从未带过。据我猜想,她许和师父做一路,连我也是单走,或是令我随你们做一起。她适才虽说也许命你三人先走也许同路的话,并不一定是带了你们同到黄山,多半是等你们见过我师父以后,计议停当,同时上路。她自与师父同行,却另施法力送你三人起身。不论谁先到,她和师父不到时候是不会出面的。要是给你们飞行神符另外单走,反正没有多少时刻便可赶到,也不在这中途片刻耽延,你不是可以绕往兵书峡一行了么?”

    江明为人,内聪明而外浑厚,自与母姊劫后重逢,得知自家身世实有难言隐痛以后,便留了心,随时观查访听真情,已非一日。因见连黑摩勒这等至交尚且讳莫如深,可知关系重大,求知之念更切。来时路上,又见黑摩勒和童兴暗使眼色,抢口答话,不禁生疑。心料那洞中老少四人多半于己有关。闻得清缘知道四人来历,方自心喜,偏又是个知而不言,好生失望烦闷。闻言,还待设法探询。未及开口,忽听身后有女子口音叱道:

    “清缘师妹,你还胡说些什么?又想引人去生事么?”

    黑、江、童三人闻声回顾,身后殿门中走来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女,生得秀眉星目,肤如玉雪,又自又细,穿着一身玄色道装,与玉肤相映,更觉黑白分明,自然娴雅,容姿英秀,清丽绝尘,知是清缘未落发的师姊玄玉。江明方想,主人乃是有道神尼,吴岚与她平辈,身着道装。尚可说是以前同在道教门下。此女既是玄莹大师门下,带发修行也还罢了,如何也着道家装束?名字又犯师讳,同着一字:一个玄莹,一个玄玉。外人听去,直似同门姊妹,哪像师徒?闻说大师规律素严,怎不将此女名字改掉?

    正寻思间,清缘已迎上前去,笑答道:“这三位小客人不是外人。那老少四人,黑师兄还曾见过。因他们再三向我盘问,想要知道底细,觉着情不可却。我想黑师兄又到仙源洞去过,双方并非没有渊源。行时去往洞外略绕,见否自在主人。我又没说什别的话,有什相干?”

    说时,玄玉已自走近,一面向三人含笑点头为礼,一面向着清缘微带嗔容,答道:

    “你还没说什么呢!三位师弟真要听你的话寻去,双方见面,不到时机便惹出事来,如何是好呢?”

    清缘低头不语。玄玉又回向三人道:“我妄自托大,到底痴长几岁,敬请听我一言。

    我知三位师弟年少好奇,觉着荒山中有此异人隐居,又与各人师长似有渊源,再加对方两小兄妹均有一身好本领,惺惺相惜,必欲一见,打听他们的底细。如是平常无事,不特我们理应尽情相告,并应领上门去,彼此结为良友才是。无如事关重要,内中实有难言之隐。这老少四位正在避仇隐迹、韬光养晦之际,论起来也非怯敌畏人,只为仇敌根深蒂固,人多势众,如被发觉踪迹,必来生事。虽说不怕,干将来之事却有阻碍。我愿三位师弟,由今日起只不去寻他,最好从此不提兵书峡三字。等到时机,各人师长自会告知,便三位师弟,也必参与此事。那时,复仇去恶,恩怨分明,岂不大快人心?比起此时一知半解,就见了面,闷葫芦仍难打破,徒自扰人清修,不能随意交往,不是强得多么?”

    黑摩勒闻言立即省悟,忙答道:“师姊言得极是。小弟也为那两小兄妹武功甚好,觉出是一家人。司空叔父有‘过时留意’之言,并未禁止相见。恰值清缘师姊无心中说起,随便一问,并非定要往寻。再者,此时急于随二位师伯去往黄山,也无此闲暇。既是师姊力嘱慎秘,愚弟兄三人遵命便了。”

    江明见二人如此应答,自然不便再问,只得闷在心里。童兴本来不甚关心,更是一说便自放过。

    清缘随问玄玉:“师姊穿了出门衣服,莫非师父已然做完定功、师叔把话说完,许你到黄山去了么?”玄玉道:“师父业已回定,和师叔正谈黄山的事呢。师叔本想令你我和三位师弟一同上路。师父说:‘适才入定,便为黄山之事神游前往。照眼前形势,去还不到时候。’知道三位师弟忙着起身。现在师父和师叔还有别的事,又等着一人,无暇与三位师弟相见,特赐飞行甲马三道,令先起身。师父先并没打算令我和清缘师妹往黄山去,因为师叔力说:‘自从三次峨眉斗剑和青城派教主朱真人扫平竹山教群邪以后,各异派中人消亡殆尽,漏网无多,只有眼前这些漏网余孽。起初各正教因见几次杀戮甚众,觉着这些漏网余孽既已匿迹销声,隐遁荒山野域,何必再为已甚?便听其自然,不再穷搜。这些残余妖邪,几次死里逃生,已成惊弓之鸟,又见彼教中一干负盛名的老辈十九遭劫,全都胆寒。起初是但免一死,于愿已足,这多年来,虽然秉性难移,有时仍不免故态复萌,为害人民到底极少,并还是所收孽徒所为,本身为恶者实不多见,因此才得保全,无人寻他晦气。后来各正教中有名人物相继仙去,这伙余孽也静极思动,始而只是豪奢放纵,求谋宫室衣食之奉,继觉一些有大力的对头克星或已转劫重修,或已成道仙去,留下的一班后辈,大都与他法力不相上下,认为莫如我何,渐渐夜郎自大。

    有的广收门徒,意欲重创昔年教宗;有的想起昔年丧败之辱,勾动前仇,妄思报复。本来邪正水火不能并立,况又加上许多因果,互相勾结已非一日。只为昔年创巨痛深,怵于前车之鉴,只在暗中图谋,未敢遽然发难。直到去年,他们人数越众,又有两个自来便是尝胆卧薪、蓄谋报仇的能手,突起号召,声势益发增强。正准备明张旗鼓,与仇敌一决胜负存亡,恰赶上金华北山丐党打擂评理之事,有人前往邀约,立时乘机发难。初意事出仓猝,仇敌必无警觉,他们约时约地,还可故示光明,却不知各正教中道友,高明之士颇多。不过自本门两辈师长仙去以后,奉命静修,不许显露行藏,炫世骇张,纵积善功,也极隐秘,无人得知,实则法力剑术虽然不如前人,哪一个也都不弱。鉴于近年群邪猖狂,早有除害之意。北山之会,暗中原有一番准备。这伙余孽尚不自知,内中又有两妖人曾与陶师伯有夙仇,故意把斗法地点约往黄山。这一对面,双方都想一网打尽。正派诸道友虽然法力高强,妖人中也有不少能者,此时正是旗鼓相当。道家四九重劫已过,似这次黄山的局面,以后决难遇到。’再三劝师父,令我二人前往见识见识。

    师父方始应允。我拜别时,师父吩咐,她和师叔不久也要前往,令清缘师妹无须拜别,等到天明三位师弟起身以后再行上路。所以我换了衣服出来,正赶上师妹又在生事,只顾劝阻,还未及说呢。”

    清缘道:“师姊真是慢性,话到这时才说,直和没事人一样。师父既允我们去黄山,又不令你和三位师兄入见。说走便走吧,如何要等天亮呢?”

    玄玉道:“你只性急,哪里知道!听师父说,黄山众妖人先时只顾逞能,装大方,以为对头只有北山赴会的几位老前辈到黄山去,不过添上陶师伯一个劲敌,自恃炼就邪法,也没放在眼里。等到了黄山一看,不特始信峰上,先有好几位硬对头在彼相待,并且连北山会场上的对头都未看清,好些高人俱出于他意料之外,跟着司空老人又把木尊者约去,陆续赶到的强敌也有不少。看出对方早有准备,表面仍自猖狂,暗中实己发慌。

    觉出隐恨多年,费了无数心力,好容易今日才有报复之机,再如挫败,不特奇耻大辱,而对头也必趁此时机将他们一网打尽。于是也横了心,以为年来在海外勾结了几个有本领的旁门炼士,可以求援。一面各施邪法,欲以全力拼命;一面分别向海内外同党友好求援。师父神游归来之前,已有三个妖党赶来,内中一个,乃昔年一音大师扫荡小南极四十六岛妖人时漏网的妖僧鱼头和尚,所喷妖烟邪雾厉害非常,下起手来更是又毒又快。

    幸有木尊者在场,识得他的来历,施展法力将他挡住,这面法力稍差的几位才未受伤,可是他那毒雾乃海中妖蜃之气炼成,消灭也非容易。如用大乙神雷将它击破,飞散人间,引起瘟疫流行,为祸更烈。师父当时正拟出手,万没想到,现在依还岭幻波池坐关的峨眉派第三代女剑仙上官仙姑,同一道友,往黄山文笔峰后看望崖壁内走火坐僵的一位女友。那女友乃餐霞大师的徒孙,因师祖餐霞大师和她师父女神童朱文相继成道仙去,奉了遗命,在黄山故居文笔峰洞内修炼,偶然疏忽,走火入魔。一班和她相厚的女同门,怜她资质不够而求进之心太甚,以致犯了本门规条,不许在凝碧仙府居住。幸得师长代为求情,始允罚往黄山故居独自修炼,以致受此苦难。除用法力将崖壁封合,闭了洞门,加以禁制,以防仇敌侵害外,并互约定,每隔三年轮流看望,准备等她修到难满孽终,助其成道,重返峨眉仙府。以前上官仙姑也正奉命坐关,不曾践约,此来尚是初次,恰好遇上,一到便用法宝将满空妖雾收去。鱼头和尚知道不妙,当时逃走。上官仙姑也未再出手,只和陶、李、蒲、娄诸老匆匆谈了两句,便往文笔峰飞去。不多一会,闻得峰后雷震,跟着便见三道光华破空飞去,想是将那走火坐僵同道救脱了难,一起飞走。众妖党见状才放了点心,又复猖獗起来。师父说到这里为止。她老人家一向不说空话,既命我们五人天明后走,必有原因。事情还有好几天,不愁赶不上。你这样心忙作什?”

    清缘笑道:“不是我心忙,实在是自从去年随你去游泰山,在泰安城里,无意之中做了那件错事。回来你又不肯代为隐瞒,照实举发。从此师父便不许我下山一步。你一人自由自在,随意走动惯了,自不觉得。我长年关在庙里,师父日常人定,你近来又回庙时少,剩我孤鬼一个,除了引逗那两条蛇,连话都没处说,多么难受!好容易师父开恩许我离庙,自然巴不得早点起身了。”

    玄玉笑道:“你今年也不算大小了,怎还如此童心?你平日守在庙里,不是正好用功么?就说有时闲来无聊,赶上师父人定,我不在庙,眼前放着一位高人,不去讨教,却和那无知蠢蛇去玩。一听说出门,心便飞向九霄云外,恨不能一步赶到黄山。亏你还好意思说呢!”

    清缘道:“你说在偏殿烧火老太婆么?我见她装聋装哑的样子,就有气,谁耐烦向她讨教呢!既是用功好,外面又没人伴着你,如何你在庙里坐不住,常往外跑呢?你那脾气,难道就不闯祸?不过师父疼爱你,装不知道,又无人给你举发便了。”

    玄玉闻言,把脸一红,微嗔道:“你真糊涂!你只要向道心诚,奋力前修,将来便有承受衣钵之望。我虽蒙师父深恩教诲,拜师入门也有十多年了,法力虽然比你强些,至今不曾披剃,因为名字犯讳,向师父说了好几次,请求另赐一名。师父只说无妨,也未允许。如说我非禅门弟子,不堪造就,师父偏又尽心传授,好生不解。以前我想到这些便多疑虑,近年觉着师父也许是有心激励,才一意奋勉自修,去了愁烦。究竟能否以道力修为战胜定数,仍不可知。你是师父衣钵传人,自然管教得严厉一些,所学也多是根本功夫。我如何能与你比?固然我背地从不敢违背师命和本门戒条,你要把师父不管束我当是好事,那就看左了。休说师父,便是雷姑婆,背后也直夸你。她的道门虽和我们不同,到底多少年的修为和经历,和她讨教,终是有益。她在此韬光养晦,别人大概想见一面都难。近水楼台,你自贪玩,意存轻视,不与亲近,岂非可惜?”

    清缘道:“我是急性,她偏不爱说话,十问九不答,无论如何虔心请教,也换不出她三句话来。就拿前天说吧,她自和我们一起,每日烧火扫地,焚香撞钟,做些打杂的事,还不要人帮忙,永没离庙一步。前日天刚亮,她忽把近三日的事做完,特意寻我,说她好久没出门,想到外面看看,三两天就回,叫我代她烧香扫地,并说日内恐有人来,另做了三份好斋饭,放在香积厨内。我料准她下山有事,来的这三人也必非寻常,再三盘问,一言不发。后来我问得急了,她只说她有酬谢,不要我白代她做事,底下便封了口。我赌气走开,刚一转身的工夫,再找人已没了影子。她自不肯理我,使人没法亲近。

    我何尝在轻看她呢?”

    玄玉道:“雷姑婆近十年来虽听师父之言,在我们庙中隐修,当年好胜天性仍未全去。向这类高人讨教,没有耐性如何能行?实对你说,我为肯虚心求教,已得了好些益处。我看她对你甚为器重,你只要没有轻视之念,仅是一点稚气,早晚仍能得她指教。

    心不耐烦,仍是无用。”

    清缘道:“你哪知道!我每次对她都恭敬着呢。她不理我,有什法子?这些闲话不必说了。现在离天亮还有些时,师父脾气我知道,既没禁止早走,必不妨事。就有原因,也无关大局。并且有你一路,也不会出什大事。况难得今夜这好月光,还是我们五人一起走,又热闹,又有趣。”

    玄玉道:“你才得出门,又不听师父的话么?”清缘闻言不语,意颇快快。黑摩勒暗忖:玄玉姊妹奉命后走,必有原故。主人不肯相见,留此无事。方欲辞别先行,忽觉微风飒然,随有一丝玄雾自空飞坠,便听清缘笑道:“雷姑婆回来了。”

    黑、江、童三人定睛一看,身侧忽添了一个庞眉皓发、扁脸笑额、凹鼻阔口、貌相丑怪、手执红漆杖的胖老太婆,笑嘻嘻对清缘道:“你师父准你和玉姑到黄山去趁热闹么?”清缘故意哭丧着脸答道:“许是许了,却命天明后走。三师叔现在里面,也不令我进见。我想先走,怕违师命又受罚呢。”说时,老太婆直如未闻,转身指着黑、江、童三人间玄玉道:“我早料到有人要来,本定明午才回。适在外面忽然心动,怕你们要出门,赶早回来,竟自相遇,也算有缘呢。”玄玉行礼之后,含笑未答,清缘话也说完。

    黑、江、童三人料定这老太婆必非常人,决不是什么烧饭香婆,一齐上前见礼。老太婆只把手微伸,口说:“好好,你们起来。近年天罚我,不是聋,就是哑,总占一样。

    且喜今日还能说话,你们说的我也听不出,由我一个人说吧。现在黄山正打得热闹,此去途中许还有点事。你们五人此时前去,许能得点益处。来来来,我送你们一点东西。

    这五个梅子,走在路上,遇到口干舌燥得难受,泉水不中用时,可以拿它解渴。东西虽小,用处却大,切莫丢了。另外这五支小铁叉,是我这次出门和人要的,专能对付口里喷毒气长着好些头的毒虫,最好五支一同应用。你们恰巧五人,刚刚合适。可惜这东西还有主人,你们只能算是借用,虽然用上一回就拉倒,到底省心得多。如没有它,万一走到黄山铁船头山峡以内,那毒虫闻到生人气味追了出来,你们用刀剑杀它,不论杀死与否,都要惹事害人了。有这小叉在手,只消一人对付一头,照那血窟窿里打去,把它钉在地上,各自走开,便没有事。到时主人自会寻来,将叉收去。如出来得快,将你们追上,问起这叉来历,无论如何说法,神气多恶,也不可以还手和顶嘴。你们不动,他是不会伤人的。你们也无须对他怎样恭敬,只说你四师叔看见有人拿这叉生事欺人,代收了来,知道你们要路过铁船头山谷,托你们送还,就便把害除去;知道叉主人不忘十五年前玉女峰月夜之言,底下的事自会料理,故此丢下走去。再问别的活,一概不知,交叉人的踪迹更不可说。如真拦路强问,可答以前日紫盖峰下相遇,是个丑胖老太婆,身侧还同有一个麻脸的白衣女子。他便没话可说,自然放你们上路走了。这也算是我的一件未了的事。我此时不愿与叉主人相见,托你们办正好。可惜我大穷,身无长物,那五个梅子算作酬劳吧。这东西不是附近出产,来路颇远,人家送我,还没舍得吃它,再者,平白无故吃了也可惜。吃完,梅核不要丢掉,玄玉、清缘两核自带回庙,你们三个可留着,种在各人所住的地方,将来也许还有用处呢。”说罢,随将梅子和叉分给五人。

    五人接过一看,那叉长约七寸,中锋特长,两辅锋尖微微内向,通体铁质。叉柄刻有篆铭,形制虽极古朴,铁锈斑驳,看去并不锋利,也无亮光。那梅子却是希奇,从未见过,只有龙眼大,色如红玉,入手便闻到一股香味,清芬人鼻,心神为之一爽。黑。

    江、童三人瞥见玄玉面有喜色,清缘口皮微动,含笑欲语,吃玄玉使眼色止住;知非常物,忙同拜谢。雷姑婆又道:“我话已说完,耳朵不灵,你们说的话我也听不清楚。想早走时,你们各自走吧。你师父师叔日后如问,说是我老太婆胆大妄为,教你们走的。

    有什责罚,由我代领好了。”说罢,也不俟答言,便往殿内走去。

    清缘自是高兴,笑嘻嘻朝她身后扮了一个鬼脸,吃玄玉怒目瞪了一眼。众人方欲起身,忽听雷姑婆在前殿门外自言自语道:“小鬼头莫大得意,路上不是太顺当呢。”清缘闻言,低语道:“不好,这老太婆又说鬼话呢。我非找她去!”口说着话,脚底忙要往前追去,又吃玄玉一把抓住,低声喝道:“师父就在中殿,不要你此时人见。你赶了去,留神不教你走呢!”清缘方始快快而止。

    玄玉见她意似还要说话,便先对众人说道:“雷姑婆是师父老友,既有她老人家作主,师父一定准她情面,休说早走一步,就是不留神有了无心的小过失,也必从轻发落。

    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做一路走了。”黑摩勒想起玄玉适才所说之言,恐内有别的文章,不便同行,方欲开口,提说分路,作前后两拨起身。玄玉连使眼色,说道:“时已不早,我们此时自是一同走好。有什话,到了路上边走边说吧,省得多挨时候。”

    黑摩勒见她前后之言不符,好生不解,闻言只得罢了。玄玉随向黑摩勒等三人道:

    “我在前面领路吧。”说完,便往右侧假山洞中钻进。黑摩勒等随在后面,见洞径曲窄不平,光景甚是幽黑,如非各人都是好目力,直难辨路。又太险峻,有的地方,窄仅容人。上下四外都是突出来的磊阿怪石,阻碍横生。走了四五个转折,仍未走出洞去。

    童兴年幼,忍不住道:“这洞里黑暗难行,还不如自我们来路越墙出去爽快呢。”

    清缘笑道:“你们来路,中间一段要绕好长一段才到山脚,哪有这里省事又近得多?黑暗难行的路,只开头这五六转。因你三人初来路生,不能快走,所以气闷。再转一两转,穿出伏龙洞,就可随意加快了。总共还不到一里半路,心急作什?”说时,地势忽转高大。

    黑、江、童三人瞥见前面靠洞壁暗影之中,好似蟠着一大堆,有三点茶杯大小蓝紫色的星光停在上面,前头不远,隔着一排竹棚。心疑那是先遇二蛇潜伏之所,蓝紫光华便是蛇的眼睛。继一想,蛇只两眼,如系二蛇同栖,目光应是两对,怎会只有三点光华?

    再一注视,不特光色与先见二蛇目光不同,光并发呆,不似二蛇凶芒四射,大小也差得多。俱觉奇怪,方欲询问此是何物。玄玉、清缘似早料到三人要问,各自摇手示意,并令放轻脚步。行近竹棚前面,忽改向右,又由一极窄的夹壁小径穿出。面前忽然开朗,洞顶也越发高大,只是上面钟乳四垂,两壁奇石罗列,时有未凝冻的石钟乳自洞顶滴滴下垂,落在地上,越积越厚,日久年深,逐渐凝固,变成许多奇形怪状、孔窍玲珑、势欲飞舞的乳笋。更有大片绵亘上面的历历下垂,在地的向上堆积拥起。有的接连不断,有的似断还续,不绝如缕。有的当中空出一段,都是通体晶明若冰,莹滑如玉。

    童兴因见洞中黑暗,只有上下钟乳晶光回映,仗着好目力,仅能辨认,方笑说:

    “这好景致,可惜太黑。如若有亮一照,想必更好看呢。黑哥哥,你把宝剑取出来,晃它两晃试试。”黑摩勒闻言,方欲拔剑,玄玉连忙阻住,低喝道:“朝这里走,本是一时方便。拔你那剑,万使不得!留神惊动那怪物,我们走又费手脚了。你们想要亮光照看钟乳么?前面还有好的哩。且随我到那里,再照给你们看好了。”说罢,留神侧耳,向来路略微静听,无什响动,方又前行,转到左侧洞壁之下,路便阻住。清缘忙抢向前,伸手朝壁问划了几下,左手伸入一个小石孔中往外一拉,一片白光微微一闪,壁上一块三尺方圆的怪石随手立起,和小门一样,虽然开放,左边沿仍紧附在壁上。清缘等众人钻将过去,回手将石带好,二次划了几划。又是一片白光闪过,石块重又填好,回了原状,封合无痕。随笑道:“这里就不妨事了,你们随便说笑照看吧。”

    黑、江、童三人见那地方较前更大,乃是一座十亩方圆的广洞,钟乳更多,千奇百怪,不知有多少形色,但都位列井井,自然疏密,高下相间,不似来路一面丛杂,到处牵衣绊足,阻碍横生。未及开口,玄玉已把双手连搓了几下,倏的往外一扬,立有一团明光升起。前面恰有大片钟乳自顶下垂,横亘当中。光华一照,合洞通明,宛如天花宝盖,缨络锦屏,浮光泛彩,五色缤纷,眩人双目,奇丽无侍。不禁拍手,连声称妙,赞不绝口。清缘笑道:“你们看着好么?多看两眼,再走不远,就出去了。”

    三人心仍惦着黄山之行,闻言,无暇贪玩奇景,匆匆观赏,便同前行。走完这片钟乳四垂的广洞,又穿入一个小洞里面,通体皆石,无什可观。那团明光早吃玄玉招回,用手指定,悬向头上照路。小洞长不十丈,转瞬走完。到了尽头之处,又走入一个高宽只得七尺的石甬路内。江明心细,见那甬路大小宽窄如一,既直且长,通体浑成,极似人工凿就,忍不住问道:“二位师姊,如适见伏龙洞内有一怪物蟠卧,这条石甬路又如此整齐划一,可是师伯法力开通的么?”

    清缘笑道:“谁说不是?如不为那怪物,我们在原地方住得好好,还不会移居到这等荒凉僻陋的野庙里来呢。也是师父心太慈了,不论有多可恶的东西,只要没伤过生人,或是受迫反噬,无心之过,总说众生修为较人艰难十倍不止,到此气候,大不容易。轻易不肯伤害,有时还要费上许多心力,为它去掉恶根,再用佛光解化,务使改邪归正,去恶从善,超劫成道。自己却惹下许多麻烦,也不在意,常是如此。要是我的话,这条怪蛟我早杀死它了。”

    玄玉道:“你知道什么!师父因这七星蛟那么凶恶之物,只为一念感恩,宁甘自身失却飞腾四海之机,在大雷雨夜用它长身护住浙江堤岸,未了还被恩人误认怪物,恐伤他的田舍,合家老少九个好武功的人拿了刀剑,以全力想制之于死地,它仍顺受,不肯力抗,终于错过时机,负伤遁人荒谷绝涧之中,受那泥涂污湿之苦,心行可嘉;一面又想起三十年后,黄河将有怪鱼攻陷堤岸,发动水灾,用它护堤,以毒攻毒,再妙没有。

    为此将它收伏,许以异日助它成就证果。只这东西,天生暴性未驯,必须以佛法化解,身又过于长大,一时没有安顿。恰值师伯远行,本庙留下两条驯养的毒蛇,庙正建在山上,为此施展法力,由后山腹强穿一洞。起意原为此山石质坚顽,禁闭此怪可以省力,也未推算。等到打通数十丈,在尽头处开一小洞,给它栖止。过了数月,它忽自内里攻穿出来,到了后殿院中,与二蛇争斗起来。师父人定,神游未回,经雷姑婆将它制住,赶了回去,才知山腹里面竟是空的,还有钟乳奇景。同时师父在定中也知此事,回来重又行法,将通后殿的一头也加上禁制。因这东西前月忽然犯性,意欲随时去至山后游行,师父恐其生事,没有答应,意颇快快。故此适才走过时,防它惊醒,又和上次你惹那事一样。师父度化此蛟,原有深意呢。”说时,甬道已自走完。

    三人见那尽头处,乃是一片浑成石壁,只壁上画有一个大圈,方以为和适才石门相似,可以行法开放。忽听清缘笑道:“开这石门,我却无此法力,还是师姊你来吧。”

    玄玉笑道:“你要能开,不知又多出什么花样了。”说罢,令众后退,走到壁下,盘膝面壁坐定,把手朝上一指,先前照路的那团光华往下一沉,正罩在玄玉头上。

    清缘笑道:“师姊莫忙,让我来引发它。”玄玉微笑未答,清缘站向前去,把手一扬,立有一道白光飞出,射向对面石壁之上。剑光到处,面前倏地奇亮。随听轰轰之声,洞壁忽隐,现出大片五色云光,霞辉闪闪,耀目难睁。清缘跟着招回白光,护住全身,往光霞冲去。两下才一接触,那五色云光立化为万千大小漩涡,电一般疾转起来。清缘连冲两次,均被阻住,没有穿过。

    玄玉笑说:“算了吧,莫耽延了。”清缘已一声清啸,第三次又奋力急冲过去。这次居然未被阻住,冲人云光之中,但是事情更糟,一到里面,便连人带白光齐被光霞卷去。宛如一叶小舟落人恶浪漩涡以内,随同急转,无力振拔,眼看越陷越深。黑、江、童三人看出形势不妙,方代忧急,忽见清缘白光,在对壁光漩中强自挣扎了两下,紧跟着一声霹雳,一片火星爆过,清缘在白光环绕之下脱身飞去。壁间禁法也被触动,无数长箭形的彩光精芒,怒潮也似,由清缘身后直射过来。

    玄玉早有准备,见状更不怠慢,双手同掐灵诀,迎头一扬,便有一蓬祥光飞出,向前压去。那无数精芒箭雨好似遇见克星,立被挡回原处。满壁彩霞连闪了几闪,倏地隐去,现出原来洞壁,只中间却多了丈许方圆一圈佛光,祥辉澄静,看去似虚似实,甚是清明。清缘便对三人道:“洞门已开,这光就是出口,先随我走出去吧。”三人见玄玉仍坐未动,知尚行法未毕,清缘已当先往佛光中飞将过去,便相继纵起,跟着随入,里面果是空的。所经之处,也无什感觉。共只七八丈深,便自走完。出去一看,斜月西坠,正挂林梢,空山寂寥,清风萧萧,人已到了洞外。回顾来路,只是危崖削壁之间有一深洞。正要探头往里细看,忽听洞内起了一片风雷之声,随见玄玉在青白光华围拥之下急飞出来,身后灵光乱闪,风雷大作。刚飞出洞,手掐灵诀,回身往后一扬,洞口霞光一闪,风雷立止。再看出口壁洞已然合拢,更无形迹。

    三人见玄玉、清缘俱有如此法力,好生惊赞不置。童兴便问:“此是何处?照我揣测,我们先时走过,怎么我们来时未见有这好景致?”玄玉道:“这便是后山左侧崖谷,其实就在你们来路旁边,相隔不过三四丈远,因师父不愿外人时来扰她的功课,又以庙有一蛟二蛇,俱是凶恶之性,恐外人无知,生事激怒,法力封禁之外,为防万一,又将这后山峡谷行法隐去。你们只见丛莽密布、荆棘过人的一片陡坡,自然就错过去了。”

    那峡谷本在黑、江、童三人来路近山麓处,地势已颇险峻。好在三人俱有一身轻功,玄玉、清缘更不必说。众人且说且行,一晃便自越过,驰下坡去,走上去黄山的道路。黑摩勒又对玄玉道:“二位师姊俱精飞剑。此去黄山,剑遁飞行晃眼即至,和我三人一路跋涉,这路不冤枉走的么?师姊如无什事,只当闲游,同行尚可:如为迁就我们,多此一番跋涉,就不必了。”

    清缘笑道:“你这小黑鬼怎如此贫嘴?我们有事自然先走,谁还与你客气不成?”

    黑摩勒见她说话仍是初见时滑稽神情,也笑道:“我不过因问师姊,随便把你带上。你既不识抬举,谁管你呢!”清缘笑嘻嘻又想开口,玄玉拦道:“师妹,你知黑师弟的心意,是为了适才在庙中初见时听我传命,说师父吩咐,要等三位师弟天明起身然后上路,以为我二人有心客套,违命迁就,心老不安,一再提说分路的话。实则我是故意那等说法,内中还有别的文章,等我少时一说,就明白了。如此若无有原故,请想,师父师叔之命,如未禀明,敢于违背么?”

    清缘插口道:“我明白了,可是为了那位老太婆,这里头还有她的事,想要激她出头么?”玄玉道:“你知道什么!随口乱说,无怪师叔说你毛包,在有一点小巧,有时仍不免于坏事,实在不错。一句话也藏不住。就有话,何必忙在这一时说呢?”

    黑摩勒听出内中实有文章,同行并非专为迁就自己,便不再开口。清缘还要说时,忽听远远天边一声鹤鸣。清缘笑道:“三师叔座下仙禽灵雪回来了。刚才飞走时我没有问,不知为了何事?它和我还好,等我唤它下来问一问。”

    玄玉道:“这事我尚略知一二,灵雪不能人语,手比太繁,只把它带回来的信一看就明白了。它见了我,定必飞降,成了常例,我在外面相遇好些次了。它那目力最强,多远都能看见。这呜声多半为我而发。”

    话还未说完,又听一声鹤鸣,相隔已近。众人抬头一看,晴空万里,更无纤云。遥见西北天边有一点银星,在残月疏星之下背着碧霄移动,宛如流星过渡,其行绝速,越飞近越大,晃眼工夫,现出灵鹤全身,到了众人前面。玄玉刚唤得一声“阿灵”,一阵疾风,飒然飞坠,鹤已落下,连头到脚足有八尺以上,单脚立在地上,另一爪却抓有一封书信。

    玄玉笑道:“阿灵师弟,你把地方都跑到了么,这是哪位道长的回信?给我看看。”

    那鹤应了一声,随将右爪扬起。玄玉接过一看,信并不曾封口,取出一看,面上微现惊疑之色。鹤复扬爪指着西方,叫了几声,玄玉问道:“你说丹枫岭那怪物出来了么?”

    鹤便将头连点。清缘凑近前去,想要书信观看,玄玉已将信递还。鹤仍用爪接过抓紧,长啸一声,冲霄飞起,直上高空,展开雪羽,略一盘旋,似弩箭脱弦般往来路一面飞去,转瞬之间剩了一个小白点,出没遥空青蔼之中。清缘急唤“阿灵”,并未回应,白点连闪两闪便自无踪。

    清缘恨道:“想不到人情势利,自我受师叔责罚之后,连这扁毛东西也势利起来。”

    玄玉笑道:“你少咒骂。阿灵耳朵尖,留神被它听去,过天遇上事,给苦头你吃呢。”

    清缘道:“便听去我也不怕。这东西太可恶了!先前因我指使庙中二蛇与黑师兄开玩笑,并非真事,它由远方飞来,一到便逞能干,狐假虎威,将大花儿像曲鳝一般抓起。那意思,只师叔略一开口,便把蛇身抓成粉碎的神气。我在旁边向师叔那么苦求,它只望着师叔的脸,爪子抓得更紧,全不讲一点情面。直到后来,师叔开恩宽恕,它奉命飞走,始终连正眼也未看我。此时相遇,只把信与你看,又未理我。早晚遇上机会,我还要给它一点苦吃呢。谁还怕它不成?”

    玄玉道:“怕自然是不怕,不过它日常随着师叔,偶然传书远出,也在外面无多耽延,轻易不和师叔离开。你那一套促狭,全不易使上。等你有事需它相助时,它却故意延挨,或是给你使坏,就难说了。”

    清缘越气道:“它一个扁毛东西,就我在外遇上难事,也决不会需它相助。至于师叔有命,它如违背放刁,我不会举发么?”玄玉道:“阿灵已近千年气候,不比泛常。

    你此次黄山归来,不久便要下山修积,如何能保以后用不着它:信否由你,但盼它没听见最好。”

    清缘道:“你少长它的志!闲话少说,那信是谁的?说些什么?与黄山的事有关么?”玄玉道:“我刚劝你性子不要这急,又忘了么?如若无什相干,我早说了,何消你问!阿灵不肯把信与你看,便为你口太快之故,这还看不出来?等到前途,我一齐对你们说明详情,不是一样?”

    清缘忿忿答道:“好,爱说不说,随你的便!你早晚也有用我的时候。先前不说还许有点因由,这信又不是什隐秘的事,师叔命阿灵走时,我本在侧,只为花儿犯了野性,师叔正在气头上,我没有敢问罢了。这也值当隐瞒?真要机密的话,阿灵从不敢违命询私。无论平日和你多好,也不会与你看了。”

    玄玉答道:“你真说得对。实告诉你,信上的事不特不应隐瞒,发信的那位老前辈,并还算出我们现在途中,特命阿灵迎来,先与我们看呢。”清缘怒道:“既然有我的份,你是师姊,将信交你原可,为何独你看完,不肯明言呢?”玄玉道:“事虽有你在内,但是由我主持,到时自会转告。你忙作什?”

    清缘还欲反唇相讥,忽把眉毛一扬,嘻着一张丑脸笑道:“你向来为人不是这样藏头露尾,我先吃你蒙住,现在我已明白,师父的话本来就不是那么说的,为想巧使老太婆,连我也瞒在一起,对与不对?要不的话,休说师父的意思,便是三师叔的话,你也不会违背,如何会出尔反尔,与黑师弟他们一起行呢?”

    玄玉闻言面色一沉,正要发话,又回头看了看来路,对众说道:“我这清缘师妹本是累世修积,根骨深厚,不知怎的,老改不了顽皮天性,也不问是什地方,多关紧要的事,一味任性而行,胆量又大口又快,只一想到就说出来。既喜疾恶,又爱与人作闹。

    我以前曾受她累,所以稍有关碍的话便不能先使闻知。即以现在之事而论,幸是离庙已远。否则,我们前途便有一件难事,非得一位老前辈暗助不可。先前她如得知,现出辞色,被人看破,不特应用之宝借不到手,万一前途有了急难,那人也不会出头来管,岂不冤枉?”

    清缘笑道:“我料得如何,你当我真呆么?我是恨你一向喜欢小题大作,做张做智,故意逗你玩的。你初来后殿见我们时,既说要等黑师兄他们走后才能起身,就该让他们早走,为何要留他们到天明?后来老太婆一回来,你又借人口风,执意同他三人一路,全没把师父的话放在心上。我早就看出你的用意,明是你在前面,听出此行有需人相助之处,老太婆脾气古怪,比你还会装腔,明言必被拒绝。知她还不怎讨厌我,平日又不轻托人,日前出外,命我代她焚香扫殿,回来对我必有一点好处,归期也必在今夜,只拿不定是什么时候。如此假托师命,要在天明以后分两路起身,一则是等老太婆回来,相机求助;二则知道她行踪飘倏,来去如电,神机莫测,本体仿佛又聋又哑,元灵所注,百里以内事物,纤微皆悉。也许我们说话时她已在侧,或是人不知鬼不觉,骤然飞回。

    既恐被她听去,又恐我不小心露出口风,我忙着起身,故意以师命留难,实则做与她看。

    到了路上,犹恐发觉,不肯吐露,欲待事完或是走远再说。你平日在自聪明,也不想想,这位老太婆是好哄的么?就算当时被你瞒过,只怕庙门还没走出,她早觉察出来了。据我想,这位老人家为了减消前孽,一面韬光养晦,装聋作哑,来我庙中焚香扫院,任那香火婆子的贱役;一面暗中随时神游,在外修积。这次忽然形神同出,连多年不曾离庙的原身也走出去,回时神情又那么高兴,必有原因。此行如非合她心意,你怎么连诳带激,任凭用什法子也无用处。休看我们平日无论求她什事。多半置如罔闻,仔细想想,后来哪一条没有如我们的心愿?不过表面不是由她便了。先前我也糊涂,近来方始省悟。

    你还说她对你好,得过益处,怎这一层没有明白?真要有事,转不如实言相告。她就表面不允,暗中也必玉成。用权诈套她,或是激将,反而不妥。我平日和她嘻嘻哈哈,虽没有你礼数恭敬,但是真实无欺。我敢断言,她对我比你还要好些。你适才那等行诈,以为得计,那就左了。幸而她已有主见,事在必行,不然的话,还许你要吃亏呢!不信,将来自有应验,就知道我的话对了。”

    玄玉道:“你说的话不为无见,我也知道不易隐瞒。但是此事内中颇有渊源曲折,非如此做作不可。不然,我们与她老人家终年同在一起,就算瞒过一时,日后还见她面不见?天下事不论真假,总要做得像个样子,不可使她面子上下不来,连装都没法装,不是糟么?”清缘道:“我不似你,专喜弄些花腔。只是实话实说,该如何便如何,也没见什过不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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