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怎惜卿卿性命
“我有大灰，有胖胖，小白，哑姑，有妻子兄弟姐妹，还有女儿……”
脸上带着炫耀的表情，十三郎低下头、凑到谷溪耳边说悄悄话，声音足够所有人听到。
帮谷溪擦了擦脸，十三郎伏下头说道：“小不点的身子不大好。咱们老家有个说法，像她这样，最好能请苦命老人帮忙取个贱点的名字，镇住邪气才能活得结实。本来这个事情归鬼佬，可他化神成功了，我想着他既然得了富贵、或许不再合适，所以就留了下来，专等着你来做。”
杀雷尊如蝼蚁……从何说起？
“没取过正经名字，一直叫小不点。”
满身皆伤，神魂破碎，谷溪救无可救。十三郎所能做的，仅仅是将其元神草草封印，让剩余不多的鲜血不再流，最后用丹药吊住一口气。
暂时的。
现在变了，老人身旁多出一名青年，正手忙脚乱试图挽救……
夜莲默默守在门口，莲台尽展保持警惕，目光复杂。
“我在岭南惹是生非，那时候你还没有被关起来，应该知道消息。”
“爷……爷爷……”
不计十三郎，静室内总共四个人，四人都听到了十三郎的话，都能听出那句话中包含的狰狞血意。
“雷尊之流，我可以像捏蚂蚁一样捏死。”
“劳碌命，老不闲，逞强，看不开，不自量……这些坏毛病，真的就那么难改？”
按理救得活，实际救不活，不需要询问任何人，十三郎粗看一眼便知道结果，顿时熄了念想。
“我有掌天弓，有天绝剑，有困仙索，有封魂链；我有化神分身，有胭脂鸟，有金乌神魂，有它的爪子，还有比灵宝更强大的血鼎。”
“玉简？”
漂亮的碎花裙弄湿弄脏，清纯干净的小脸染上不少血污，还有泥垢，小小女孩微微狼狈。
直到静室之门被打开，情形就是这样。
漂流百年，世纪闯荡，平均一年积攒一句，加起来也有百言，怎会就这么失声？
大概是因为血流得太多，老人的身体很轻，轻到仿佛要飘出去；十三郎感觉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冷，心里不由慌乱起来，语速变得更快。
少年离家，心中难免会有一份耀祖念想，历数这些年走过的地方，真正让十三郎觉得安逸、可放心不考虑安危敌友的所在，只有道院，唯数紫云。
眼前皆红，完全不一样的红。
十三郎冲得太快，黑面神落后三丈，僵硬地站着，神情茫然。
提到小不点，十三郎赶紧将她放出来，吩咐着。
……
“我说的是真的，虽然我不会那么做。”
“忍了一百年，等了一百年，为什么不能再多忍几日，多等一天？”
说完这句话，十三郎稍稍沉默，随后有些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再也找不到话可以说。
……
百色之中，红是一种向上的颜色，大多时候，它给人的感觉是蓬勃与昂扬，视之便觉得斗志高昂，活力十足。鲜红欢快，大红奔放，嫩红娇羞，粉红妖娆，各有其意，各具神韵，难以书写，唯用心作画才能绘出魂。
禁楼教习半疯半傻，用双手在地面刨出无数的坑，有坑必有泥，战斗中尘土飞扬，铺了厚厚一层。战斗之后老人的血四下流淌，很快被灰尘吸尽、变成泥巴、沾在身上，与碎肉一起涂满脸，酱紫中点缀片片惨白。
“我现在很强，比你更强；我有很多朋友，身边很多帮手，有许多力量可以借用，还有别人做梦都得不到的强大宝物。”
“给爷爷磕头。”
大概，这就是家的感觉。
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话，谷溪嘴角牵动几次，垂在身侧的那只手上举，似在指引什么。
没去管周围发生什么事，十三郎伸出手、将沾在谷溪脸上与血肉交织一起的几缕乱发拨至脑后，再捏一团纯净水球，将谷溪脸上、身上血污洗净。
“化神算什么，这次我带回来几件宝贝，里面带有神域气息，燕山他们人人有份，这会儿正在用功感悟，努力再做突破。”
一边洗，一边擦，一面想，一面说；十三郎俨然忘记一切，絮絮叨叨，尽情沉醉在自己圈出来的那方世界。
像对待初生婴儿样，十三郎坐下来，小心翼翼将谷溪抱到腿上，低头对着那张污秽不堪的脸，默默说些埋怨的话。
但不是对谁都这样，通常讲，越是强大的人，可倾诉的人就越少，成反比。
游子归家，请安之后最想做的不是清洗疲惫，也不是回忆儿时趣味，而是卖弄自己辛苦博来的成就，宣泄心中的孤苦、委屈、得意还有长短，收获后辈的仰慕渴望，同辈的惊叹嫉妒，与长辈的几声夸奖，偶伴喝责。
一人大小，里外三百五十九处重创，该从哪里着手。
莫师本想说点什么，又或做点什么事，突然听到这句话，身形顿时变得僵硬，抬起的手又收了回来。
“我的力量攒够了，事情也已经弄明白，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还有我不知道的，已经没必要知道。”
古往今来，自私的人必然惜命，谷溪也不例外。与三面崖时夜莲不同，这个不顾大义的老头子一点不缺少“活下去”的欲望，相反，如有办法延长寿元，他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谷溪同样听到了那句话，表情很奇怪，似茫然似惊奇，伴有几分难以置信，透着些许悔意。
遍地灰尘中央一片斑驳，斑驳中一名垂死老人，老人瞪着空洞的双眼，蠕动着，挣扎着，竭尽全力竖起耳朵。旁边一名青衣书生，纤尘不染，微须整齐，垂下来的双手素白干净，仅面色稍有些发白。
世间总有无奈事，再玄妙的神通，再神奇的丹药，效果总归有个限度；谷溪严格来说已经是个死人，如非那股不甘之气撑着，早该魂飞异界，成为一缕无意识的亡魂。
这些都是红，都有红，红得热烈，红得悱恻，红到令人期待。
老院长点明莫师的缺点是自私，其实老一辈的人心里都明白，这种话对谷溪同样是警告。只不过自私与自私也有不同，谷溪心胸狭隘而且偏执，最最纠结难缠。传功崖上一番争辩，起因是剑尊，引子是十三郎，然而道院不止剑尊与十三郎两人，谷溪那般胡搅蛮缠，何尝不是自私。
一句话概括紫云岛：假如在这里都无法生存，外面的世界就像油锅一样难熬，天地之别。
“做事得有先后次序，越是大事越不能乱来，需要谨慎、周密，得一步步地做。一把年纪，这点道理都不懂？”
“你啊你，明明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明明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连个干净模样都保持不了，何苦在这件事里瞎搅合？”
十三郎看到了谷溪的举动，也听到了他的话，轻轻摇了摇头，懒得理会。
小不点不知所措，发觉爹爹没有解释的意思，她便跪下来，双手扶地，朝那个不成人形的老头连磕三个头。
当今世上，放眼天下再无人比十三郎拥有的人脉更多，但凡有办法、药物能够挽回谷溪的命，他都有办法弄来。
“玉……简……玉简……”
不涉江湖，教化天下，不过是一群怀揣理想的人的一个梦；对此，十三郎比那些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看得更清楚，曾经多有不屑。但他不能不承认，就是这样一群人建立守护的这个地方，江湖、恩仇、长生、争斗等等，皆被最大限度弱化，几可忽略不计。
“我懂生死，明阴阳；我有比武尊更强横的身体，会定字决；我见过真灵，我朝真灵出过手，我的朋友遍及天下，随便拧出一个，都比你强不知多少倍。”
“我知道了，这是我的错。”
满目皆红，染红了眼，刺痛了心，透出浓浓凄厉意味。
“你一定想不到，给三山的那颗生灭丹只是准八级，我还有一颗八阶上品，专门为你准备。”
四方驰骋，八面纵横，遇到那么多人，解决那么多事，能被十三郎视为亲长的人没有几个。塔山夫妇早亡，鬼道亲近但相处的时间太少，剑尊、老院长身处高远，与彼时的十三郎心有距离；算来算去，真正相处得久、看得最多、无丝毫隔膜感受的长辈，还数这个脾气有点古怪的老头。
……
等了一会儿，忍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他终于找到原因，慢慢把头埋进老人胸口，哀哀失声。
……
形容美好事物的时候，人们用到最多的便是红，比如少女含羞颊鬓红霞，小儿稚嫩点点丹唇，枝头粉瓣蝶飞蜂舞，高山雪岸一点绛朱。再如兵戈之上煞气渲染，猛士眼中血丝豪莽，情人离别心红带泪，忠勤殿前撞柱警声。
匆忙做完最紧要的事，十三郎回过头给谷溪检查身体，只简单扫了几眼，便将处理创伤的打算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