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人生两张脸，画隐三重楼
夜莲说道：“凭你便能让它出手，真灵未见得有多可怕。”
十三郎微愣说道：“我是不是应该得意？”
暗暗提醒自己，十三郎仔细将冷玉的字条重新收好，之后看着另外那张执，神情再度迷惘。
都像，又都不太像。
多年以来，十三郎头一次发现，自己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究竟拿叮当看成自己的什么人？
十三郎神情平静，看上去一点都不觉得日子难过，说道：“我不与你立誓，不是因为老师。”
没有意义的哀哭只会增加悲伤，没有意义的回忆带不来欢乐，十三郎从未绝望，因而既不愿悲伤也不觉得欢乐，所以不哭也不笑。
虽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夜莲仍不禁稍转目光，瞥向那副徐徐展开的画。
金丹是法力源头，后来变成元婴，同样有冷玉的一份功劳。换言之，这种“对方就是自己”的感觉，除感情部分外，很可能是因为修行所导致。
“你……”
夜莲默念几次，问道：“她就是你的妻子？”
“让我看看。”
夜莲坦然说道：“有一点。”
“……”夜莲压制不住心中愤怒，作势将起。
十三郎苦笑说道：“当初我也这样想。”
署名：我已不是叮当。
听了这句话，夜莲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的奇遇还真多。”
搞笑了，根本不值得想。
十三郎有些尴尬，心里想这样的资质如果不行，得有多少人悲愤自绝。
“情不是情，缘不是缘，相遇只换别离苦，何苦，何苦。”
这样的比喻从十三郎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冷酷。夜莲默然片刻，沉吟说道：“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在没有把握抢回叮当之前，你都不会再用心算计我？”
修道至今，万世之花何曾受过这种羞辱，神辉骤展，双手印决顷刻间成型。
十三郎冷冷说道：“猪越肥壮，距离屠刀就越近。”
仿佛前世注定的一样，从结识，当时本为死敌的灵修与魔女之间没用多少功夫就变得极为亲密、且彼此信任。自此，叮当一直管十三郎叫哥哥，十三郎从未想过有何不妥。然而此时此刻，被同为三生族的夜莲这样一问，十三郎心头微动，不知不觉便放开神识，拿出保管极好的两张字条。
“禽兽不如！”
十三郎早已准备妥当，动也未动，随手翻出一张画轴。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无动于衷，包括十三郎。
十三郎坦然承认，说道：“我亲眼见过真灵出手。”
第一张，写着四个杀气凛然、力透纸背的大字。
老早返回仙灵殿修行，夜莲了解的东西比其他人更少。话说回来，纵使一直留在外域，万世之花也不会把精力放在探听八卦上，包括叮当的名字，都刚刚才从十三郎嘴里获知。
“鬼知道。”
朋友？
浑身千万毛孔炸开，诸如后怕、危险、心悸等情绪瞬间填满心胸，短短五息，十三郎汗透重衣。
夜莲平静说道：“有理。”
“我知道。”
十三郎说道：“误会了。出手的是真灵级修士，嗯，只是他的一道神识投影。”
兄妹吗？
听了夜莲的话，十三郎随口应着，讲到一半突然失神，目光微惘。
十三郎回应道：“我又不是三生族，没有机会觉醒记忆，当然怕死。”
“那是为什么？”
夜莲问道：“它虏走了叮当？”
恼羞成怒之后通常会有气急败坏，十三郎说道：“妖法之所以叫妖法，原因在于无迹可寻。”
看到这四个字，十三郎情不自禁笑起来，但只持续了一瞬间便又收回，代之以平静与淡漠。
“放肆！”
这话过于轻佻了。数遍世间，不畏夜莲的人或许有不少，但能当面这样讲的人，绝对屈指可数。
“剑尊之事，你怀疑与我有关？”
冷玉逝去多年，十三郎始终觉得她仍然活着，随自己的成长一道变强，越来越强……直到可以真正重逢的那一天。
夜莲淡淡说道：“你很清楚，我没用过任何手段。”
嗯？十三郎神情疑惑，一时不明白其所指。
十三郎点头说道：“和你一样，被选者。”
与万世之花相识相处以来，十三郎首次全面处于下风，刚刚过去的那个瞬间，夜莲有无数机会致其于死地，无半点翻盘可能。
十三郎寻妻远赴蛮荒，当初这件事情仅限于几人知晓，包括夜莲、霞公主在内，都只知大概。随着时间持续，魔族有意宣扬，尤其后来、四方联盟于天狼圣女取得联系后，这段往事成为一段佳话，十三郎与魔族之间的真正纽带随之明朗。
结果出乎意料，夜莲神情有些愕然、或还有几分羞耻。强压心头怒火，万世之花默默思索，目光慢慢变冷。
沉默中，夜莲说道：“你救了我一次，在没有还上这份人情之前，我不会想杀你。”
说恩人。叮当救过十三郎两次命，称之为恩人理所当然。然换个角度讲，十三郎何尝不是救了叮当的命，且不是一回两回。非要算账的话，再多点恩情也早已还透，多出不止一倍。
“你说对了，很难。”
“帮忙看看，这上面的人是谁？”
十三郎说道：“留点力气操心你自己吧，我相信四足会认真栽培叮当，将来……算了算了，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讲。”
夜莲说道：“叮当强大，你不高兴？”
十三郎认真想了想，最终坚决摇头，说道：“我不答应。”
这样的真心话，哪里像兄妹之间的话？
言罢夜莲将字条还回去，说道：“字不如你。”
“废话！”
就是这一眼，万世之花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住一样，再也挪不开。
包括身体里流转的法力都来源与此，又怎能不看成一个人？
“交换吗？”
“女人呵女人，为何总要假装坚强。”
夜莲早已想得通透，平静说道：“我愿意。”
叮当呢？
夫妻？兄妹？恩人？朋友？
事情偏偏就是这么怪，对比冷玉与叮当，十三郎都很想念，程度没有高下，但很清楚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非要描述的话，十三郎觉得冷玉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如今被硬生生分离出去，说不出的痛，难以道明的煎熬。
知道十三郎表演的成分居多，夜莲不再理会，低头只管细细看那两行小字。
“正事要紧，没空和你闹。”
夜莲没什么表示，说道：“主要是不想因防范你分神。如果你同意，我以三世记忆为誓，在没有把握抢回叮当之前，不再与你为敌，如何？”
夜莲嘲讽说道：“现在呢，怕了？”
夜莲神态宁静，安安静静地望着十三郎的眼睛，断定他会继续讲。
以往没有仔细对比，不表示十三郎从来没有过思索。他觉得之所以如此，多半因为自己与冷玉有过合体之缘、属同一种族、因为那个莫名其妙夜晚结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丹。
如此便意味着，在达到某个遥远目标之前，夜莲与自己不再是敌人，且会拥有共同目标。
“……”
十三郎连连点头，仔细将字条重新收起来，至此才真正放松下来。此刻的他忽然发现，这两张字条居然是冷玉和叮当留意的唯一“遗物”，所用还是普通的纸。
“因为你是女人。”
至于叮当……更像是一种珍爱，一种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害、稍稍碰一下都不行的维护。
“三重楼兰？是她！”
“叮当不是……”
夜莲说道：“真灵也是从你这样成长起来。”
夜莲轻轻转回目光，望着远方淡淡说道：“那它该死。”
保持清醒才能走得踏实，才能保有希望。
“写的怎么样？”无人喝彩，十三郎有些无聊，不好意思翻脸讨要，索性问出来。
夜莲平静说道：“仙池不是泡澡，也不是谁都能泡；换成你，必死无疑。”
这样的日子，谁能忍受得了？
“不错。”
现在，已有不少人知道冷玉与叮当，至于两者与十三郎之间有无区别……仍不是太清晰。
夜莲冷眼旁观，忽然说道：“以前不知道，你会怕死到这种程度。”
话不好听，所讲确乎实情。以十三郎的经历，不说整个世界，起码沧浪无人可与之相比。经历这么多风波险恶，十三郎才能达到如今程度；与此相比，万世之花进入仙池，数十年从元婴达到化神，造化堪称逆天。
十三郎好奇说道：“怎么，怕了？”
“有点意思。”
撕开温和外衣，十三郎指着夜莲的鼻子，目光骄横，匪气十足。
十三郎豁出去，擦着头上的汗说道：“差点被你的妖法得手，能不紧张。”
十三郎微怔，随口说道：“那可不一定，也许我是想养大吃肥，也许……也许我看你生得漂亮，舍不得辣手摧花。”
“……”
夜莲说道：“我没有半点前世记忆，死掉一样干干净净。”
“真相没查清前，我怀疑所有人。”
“有件事要说清楚。”
沉默、坚持一会儿，十三郎无奈说道：“金山之战出现的那只眼睛叫四足，与须弥山那只老鸟同一层次。”
感受不到杀意的原因或在于此，十三郎逮住反击机会，嘲讽、且自嘲说道：“也就是说，我应该努力不给你机会，直到可以动手杀你的那天。”
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明明没有感受到丝毫杀意，十三郎仍禁不住握紧双拳，用了很大力气才能重新控制心神。
对于可怕，各人自有衡量标准；寻常人因对手神通威力强大而畏惧，但对有些人来讲，能让对方动手，意味着彼此间的距离并非遥不可及，自也不再可怕。夜莲便是这样的人，她知道十三郎绝不会比自己弱，因而觉得疑惑。
十三郎说道：“你资质不行，发挥不了三生族天赋。”
的确不公平。十三郎如想帮助叮当融合，提前杀死夜莲多有不便，反之夜莲没有这重顾忌，只要有机会，便可痛下杀手。
万世之花的举动，十三郎视如不见，先是朗诵般感慨一句，神情陡变。
“女人，给我记住下面的话。”
夜莲转过头，望着十三郎问道：“是不是很难？”
“梦不是梦，幻不是幻，愿君莫为我相思，勿忧，勿忧。”
三世记忆，三生族最毒、最不可违背的恶誓，就像当初大灰中的葬思咒一样，本质是一种无形诅咒；当今世上，仅极少数人知道这条誓言，其中自然包括十三郎。
得到从来与付出等价，十三郎当然知道仙池不是谁都能泡，之前不过那样讲，纯心表达嫉妒罢了。至于换成他会不会死，反正轮不到，十三郎懒得回应。
夜莲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像请求也不是命令，显得那般理所当然。十三郎茫然将字条递过去，脑子里竟连一丝抗拒的念头都生不出来，直到字条离手，夜莲低头默默诵念时，他才猛地从失神中惊醒。
怀疑一切，听起来何等豪迈，但若真的是这样，便意味着不能相信任何人。
“你！”
“叮当……”
十三郎坦然回应道：“我怀疑你，怀疑丹楼，怀疑雷尊，怀疑双盟、燕尾等等，我甚至怀疑老师自己想寻死，我怀疑院长知道老师怎么死，但因为某种原因不能说出来。”
这样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拿出来？
十三郎说道：“和你没法比，随便泡个澡，轻轻松松保持领先。”
说夫妻，当初叮当全身瘫痪，十三郎足足服伺了她好几年，连洗浴换衣入厕甚至包括女红都亲力亲为；这样的经历，真夫妻都不容易做到，哪有第二种可能？
与夜莲一问一答，十三郎体会到其中不同，神情微惘。
“你很紧张。”头未抬，身未动，夜莲能看到周围一切。
夜莲说道：“我不知道具体，但能肯定叮当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假如你有把握解决那个问题，绝不会放过那么好的机会。”
十三郎说道：“对你而言，这不太公平。”
“上辈子，本少没占过女人便宜，这辈子也不会。”
“你什么你？你不是女人？”
很显然，当时叮当不认为两人还有重聚的机会，因此才留下这些字，作为最后一点纪念。既然是最后的话……应该是真心话。
听了这番话，万世之花目瞪口呆，望着十三郎的目光有震惊，有不解，渐渐复杂莫名，直至变成怜悯，或者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