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九章 非徒
“够了!”
十三郎完全没有征求林家家长的意思,拉起小少爷便朝外走,丢下一句让林如海失魂落魄、夫人也为之胆战心惊的话。
夫人的态度远比林如海客气,十三郎却不怎么领情,平静但坚决地说道:“夫人所想,我大略能猜到一二,但是我……既无时间也没有精力,没办法长伴少爷左右。”
作为官员,尤其是一名身具皇家血脉的官员,林如海有着与其它官员不同的特质,也就是十三郎所不能理解的固执;明明是个好结果,他偏偏觉得不能接受,觉得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重压重负加上羞辱,林如海渐临崩溃,彻底失态。
听了这番话,十三郎望着夫人的目光有所不同,略有赞赏。
“仙人门下……”夫人不明白他说的两恩在何处,但没有追问,说道:“老爷所能舍了那件心肝宝贝儿,事情的确有希望,可……”
正对着林如海的眼睛,十三郎说道:“提醒大人一声,当时当下,真不是谈这些事的时候。”
嘲讽吗?当然是,但它也是点醒,只看当事者怎么想。
揣着这样的心思,十三郎实不愿意与林家交涉过深,本质上抱着借助与偿还的态度与之相处;又因前日小少爷对自己有点醒之恩,未尝不是为了了却因果。
“……”林如海瞠目结舌,灰败的脸上血一样的红。
夫人大喜过望,忙敛手施礼说道:“先生的想法与妾身不谋而合,这样的话,妾身的请求便没有必要再提。涛儿,还不出来拜见恩师……”
林家四口,十三郎与小少爷林涛接触最多,余者皆为口传;虽可得些印象,但因十三郎自身就不是那种轻易给人下结论的人,自然也谈不上信任。按其本意,官场之徒个个刁猾,男如此,女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可认定品行的便是那对未经世事的姐弟,还要防范他们被人利用。
“不怕。”小少爷挥舞着拳头,叫嚣。
毫无疑问,无论夫人还是林如海都误会了十三郎的意思,只当他不想被林家所累,才故意讲出这等绝情的话。话说回来,这本就无可厚非,他们不知道十三郎因小少爷的话感悟了什么,林家给予他的恩惠不过举手之劳,对方却是救命之恩,完全不能比较。
他居然这样,居然完全没有反应!就好像自己把视若性命的珍宝双手奉上,对方却连正眼都懒得看一眼,话都懒得说一样。
“那把刀带好,可能用得上。”
和刚才一样,心神大乱的林如海再次想岔了方向,愤怒咆哮。
血鼎,那是血鼎啊!他到底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知不知道自己下了多大决心、经过多少次筹谋、经历了多大煎熬才能说出这句话!
夫人行事果断,听闻后当即应承下来。帐内却响起两声叹息,一道轻微柔弱,另一道明显带着怨气,还不停嘀咕着什么。
旁边,林如海面如死灰,接不了话也不想接话,身形一个劲儿地摇。
血鼎?
真论年纪,他比夫人还要长一些,至于阅历,更加不是一个守护闺阁的妇道人家所能比,能看出其神态气质中的真伪。事情明摆着,夫人与久居官场的林大人性格迥异,骨子里有股飒爽气,喜欢直接把事情摊开,成不成不管,利索。
很奇怪的感觉,十三郎就这样以吩咐的口吻说出那句话,仿佛这里是他家、少爷是他的孩子一样;更怪的是,小少爷听了这句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将对严父的畏怯抛到一边,连窜带蹦跑出来,极为干脆地跪拜叩头,小脸上满是期盼。
既然是老师,哪怕是个临时工,十三郎也要做做样子,板起面孔训斥。
林如海为官一生,看人的眼光自然不会差。他能感受到对方的真诚,偏偏就是这种真诚,非但没让林如海觉得轻松,反倒更加愤怒。
凄凉,但仍坚持。
十三郎神态坚决,夫人却不肯放他这样离开,唤道:“先生请留步,妾身尚有不情之请。”
“临大事需有静气,慌里慌张,像什么样子。”
“老师,收下学生吧。”
看都没有再看林如海一眼,十三郎抬腿便要走;此时的林大人也清醒过来,神情既羞且愧,想说点什么,如何开得出口。
林如海愕然,怎么都想不到会迎这样的回答,正想开口,十三郎指着他那双死死撑住桌案却不停颤抖的手,说道:“再坚固十倍的官案,难当我辈一拳。”
“男儿当行男儿事,马上与雪盗决战,怕不怕?”
十三郎稍感疑惑,问道:“夫人的意思……”
“够了!”
林如海就是这样。此时此刻,十三郎的言辞表现让他觉得,那个血鼎不再是宝物,而是一件废品,一堆狗屎……偏偏自己一直将它当成宝贝,捂在怀里捧在手心,吃饭睡觉都不肯离手。
帐内有帐,夫人挑帘自内帐走出,二话不说屈身为礼,说道:“家夫连日劳累,寒疾频发,心神失守说出不该说的话,万请先生不要怪罪。”
“夫人请等一下。”
“先生可是认为,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
理不辩不明,误会却往往越辩越乱,唯有经过时间沉淀才能消解。十三郎由衷体会到这句话的奥妙处,无奈中诚恳回答:“我知道,无论怎么解释对林家宝物没兴趣,大人恐都不能相信。但我仍要说:您那件宝贝对我来讲,一文钱都不值。”
讲出这番话,十三郎实出于无奈;他不是害怕被林家连累,而是担心林家被自己牵扯,卷入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连边都不能沾一点的漩涡之中。与十三郎身上的麻烦相比,那个被林如海视如性命的破鼎算得了什么,不值一提。
“一文不值,呵呵,哈哈!”
夫人没有马上回答十三郎的话,目光坦然反问道:“妾身想问问先生的打算,是否还会进入乱舞城寻医;此外先生若不介意的话,不妨告知您对犬子的看法,说是点拨亦可。”
别家事终究是别家事,十三郎说道:“既然如此,待我在乱舞城安定后,小少爷尽可来学字;如对技击之道有兴趣,也不是不可商酌。”
外面,十三郎听着小少爷喋喋不休想说话又怯弱不敢的声音,不知怎地心头一软,说道:“出来吧。”
若碰上那种骨子被染成黑墨的官,利用子女算得了什么,杀子食肉也常有。
必须要说,十三郎的态度坦诚而且谦逊,谦逊到让林如海不能相信、不愿相信、甚至不敢相信的地步。他完全无法理解、或者说不想去理解对方的心思,也完全接受不了十三郎这种看似婉转、实则轻蔑到极致的态度。
十三郎挥手阻止,认真说道:“我不介意教他一些技法和道理,但不是收录弟子;除了这一层,林家与我再无关联,夫人务必要明白。”
十三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假如有可能,他宁可再也不要听到。轻轻摇了摇头,十三郎站起身说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身后,林家小姐不知为何也跟了出来,身姿柔弱,眼中尚有湿意未消,轻咬贝齿走到母亲身边,胸膛却挺得笔直。
“不怕就跟我出去,临阵而观。”
十三郎留意到这一幕,只能摇头,心里想用一件宝物换取修行的机会,结果未必见得好。反之不换的话,等若凭空增加一名敌人,尤其是眼下这个关键时刻,一名修士的分量有多重,任谁都看得明白。以十三郎的观感,估计林如海是想透了这一层才无法抉择,夫人到底是夫人,反倒看得浅了。
两声断喝同时响起,喝声内交杂一声底泣,几声嘀咕。
“本馆知道你厉害,那你要什么!林家还有什么能入你的法眼?难不成先生是要告诉本官,与犬子月余相处交情深厚到不得不帮忙,还是说你……你对家女有非分……”
林如海明显楞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对方居然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内心瞬间被羞愤充满。
十三郎并不觉得意外,知道她们娘儿几个一直在“偷听”,回礼后说道:“夫人言重了,若无其它吩咐,这便告辞。”
这人怎么一根筋?十三郎不知道该怎样和他解释,坦然说道:“大人的话……并不算错。”
略想了想,十三郎回答道:“林家对我有两恩,此战报其一;至于少爷……听闻他即将拜入仙人门下,夫人何必担心?”
事情就是这么怪。有些时候,人在拥有一件珍品、或者人的时候,总觉得周围每个人都想抢掠自己,每个人都很危险,需要严格防范;突然有人对此完全没有兴趣,反倒变得极难适应。这种情形每个人都遇到过,程度轻重不同罢了。对方表现得越真诚、越坦白,往往事情就越糟糕。
夫人微微一笑,说道:“先生误会了,妾身并未期望将先生留下,更不敢奢望约束。”
双手撑着官案站起身,林如海沉声说道:“先生莫不是想说,假如血鼎对您有用,假如您看中了它,便可予取予求,随时都能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