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萨摩的大久保一藏设计了“辞官纳地”的提案,要使庆喜成为平民,将他的四百万石领地还给朝廷,也不再拥有大名的头衔,成为身无一文的浪人。
“就算是这么做,这个人说不定也会爽快的接受。”大久保对同谋岩仓具视说著。这两个人在大久保借住的市中石药师寺町东八町家的茶室策源所共商大计,来访的岩仓做武士打扮,戴著山冈头巾,别人一点也看不出他是朝中大臣。
岩仓点头同意西鄕的看法,这两位多才智的谋略家,本来觉得庆喜已翻不出他们的手掌心,然而在种种变化之后,也不得不佩服庆喜的智谋,因为庆喜对整个时势非常了解,所以他放弃抵抗时势,如此反而得到世人的同情,而自己与德川家也能保存得毫发无伤。现在这个计策便是顺水推舟,距离上个月的大政奉还还不久,再进一步提出要求,看他又如何对应?
西鄕是一条老狐狸,不肯就此罢手。
岩仓想想又摇摇头,此次庆喜亲自奉还大政,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大功,他仗恃著这个功劳,怎么肯轻易再答应这个朝廷的要求,而且失去官位和领土,他不就如同一个浪人吗?
大久保对岩仓说:“不,你不了解庆喜的弱点!”他分析庆喜在这世上最害怕的就是朝廷的敕命,他最不想成为朝敌。这是因为庆喜是位历史主义者,他的眼光都注意在整个巨视的历史观,庆喜绝不想在历史上留下一个逆贼的臭名。
这种凡事讲理的性格弱点,是他的神祖家康所没有的,也因此家康才能毫无禁忌的自由行动,庆喜与家康不同,他生于太平之世,接受身为一个读书人的各种敎养,文字所记录下来的历史,建构了庆喜的世界观,他也会很在意自己所留下的历史评价。
水户人的性格多半如此,例如他们将南北朝时振兴武家政权的足利尊氏视为贼寇。庆喜自小便接受这种不同于幕府说法的史观,他也绝不使自己成为第二个足利尊氏。
与庆喜同是读书人出身的大久保一藏,对这点看得倒是很凊楚,虽然辞官纳地是没有道理的要求,但庆喜终究会屈服在朝命下,很快地便可让他败落成一无所有的平民。
大久保的阴谋更深沈,这么一来,庆喜个人虽然愿意,但是幕府下面八万名旗本恐怕不肯就范,幕府的收入,不管是四百万石也好,是八百万石也好,如果都交给朝廷,这些失去俸禄的幕臣便会衣食无著,他们怎么能善罢干休,这样自然会对朝廷产生不满进而作乱,到时萨摩再纠合诸侯,以他们为朝敌前往平乱,这招庆喜更是防不胜防。
然而这条朝命,公卿们却都不赞成,除了岩仓的好友中御门经之,再也找不到第三个支持者,幸好,幼帝的外祖父前大讷言中山忠能现在对岩仓言听计从,他们还是自顾自地发布了这一条敕命。
此后数日,岩仓便埋头推动此事,为了要求庆喜“辞官纳地”,先得布署好朝中人事,朝廷政事的总裁便交给众人皆曰无能的有栖川帅宫担任,下面的议定职便交给对岩仓言听计从的仁和寺宫担任,除此之外,便是前大讷言中山忠能或岩仓的好友中御门经之、正亲町三条实爱等,另外也安排土佐的山内容堂、越前的松平春岳、萨摩的岛津茂久入阁。
岩仓一一安排好这些人事,便去找大久保商量,他说:“在名单中,春岳的脾气向来温和,可能只有山内容堂会有一些意见,其他的人是怎样都可以的。”
在此新人事案发布的同时,也宣布王政复古的号令,这是在十二月九日。
人事案公布的前一天,先知晓内容的板仓阁老便赶紧向庆喜报吿,说其中并无庆喜的名字。而在庆喜决定大政奉还的时候,曾对在京都的幕臣表示,奉还后,他们还是要担任朝廷的行政工作,与诸大名一同辅佐天子,也就是说跟往日幕府的体制一样,然而此刻庆喜却被摒弃在新人事案外。
庆喜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背后都是由萨摩藩人在操纵搞鬼的,他们将一步一步地进逼。但庆喜却不显示出被欺骗的悲愤,只觉得好像下棋时,对方的马紧追不舍,板仓原以为庆喜会又急又气,没想到庆喜只说了一句:“土州的策士败给萨州的策士!”便结束了。
土佐这边,坂本龙马与中冈愼太郎知道这件事,都相当痛心,从此断绝跟萨长二州来往。不过庆喜所说的策士,并不是指这两个人,坂本与中冈并非土佐藩藩论的代表者,庆喜所说的策士是指家老后藤象二郎。后藤代表容堂从事拯救德川幕府的工作,在这几个礼拜相当的活跃,然而他并无法像萨摩一样掌握宫廷中势力的关键点,终于轮给大久保。庆喜觉得现在朝廷大槪全在萨摩掌握中了。
山内容堂也在新政体即将公布的前一天入京,住在大佛的旅馆。后藤向他报吿京都的情势及辞官纳地的传言,他还没讲完,容堂便很生气地开始大骂:“呸!岛津算什么东西!这个岛津存了虎狼的野心,藉著王政复古之名,斗胆想靠著兵力号令四方,明天的会议中,只是想用多数来压倒我,即使依此制定朝命,我也不会服从!”
他命左右拿酒来,彻夜喝酒大醉,第二天又继续喝,喝得醉醺醺上朝,本来他像其他臣子骑马,中途又换了轿子,才来到宫中。
会议依惯例是在夜里开始,地点是在小御所,彻夜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这中间只听到容堂不停地为庆喜辩护,辩不赢,最后他甚至说出:“就是这二、三个阴谋不轨的公卿,挟持年幼天子,野心想要盗取天下的权势!”其中有位公卿,事后记录下这一句:“容堂气盛色骄,旁若无人!”
这一整夜的激辩,容堂终于屈服在岩仓的压力之下,最后容堂觉得他也只能以此报三百年的恩义,再也别无他法,便沉默了,辞官纳地这项对庆喜的要求便因他的沉默而通过了,春岳也是同样的情形,而且议决的结果,要派春岳前去二条城向庆喜宣布这件事,春岳也接受了。在庆喜命运有所转变时,总是有春岳在场。
庆喜在二条城中。
誓死拥护幕府的会津、桑名二藩兵力团团围住二条城,春岳什么人也没带的如常进入城中,但沿途却承受极大压力,他听到士兵怒声指责他,串通萨州、土州陷害德川家,饱受威胁地,他终于见到庆喜了。
庆喜听完来意,只问他:“这是敕命吗?”便托言自己要更换衣冠,请他稍候,便走回内室。他进房沈思了大槪两小时,也曾与板仓商量,但是脑筋不淸楚的板仓根本不能给人什么好意见。
庆喜再度出来,他对春岳说:“辞去将军之职,谨遵所求,至于辞官纳地这件事……”
前天晚上的小御所会议上,经过春岳等人力争,官位并非全部削减,只要辞去一等的官衔,而纳地中的四百万石俸禄,也只要缴纳一半两百万石即可。
庆喜接著说:“辞官纳地之事,我基本上没意见,但是世人一向认为幕府有四百万石俸禄,其实是没有的,实际收入只不过有二百万石而已,如果献上两百万石,等于是全部领土收入。这个敕命当然是该领受,但是现在正値人心沸腾不平之际,恐怕无法立刻答应;且待日后,等人心平静了,再执行此一朝命。”
是的,这阵子真的是民情鼎沸,在江户的谱代大名商量,要舍弃从朝廷来的任何官位,决议从此与朝廷决裂,要成为德川家的家臣,与德川家共兴亡。而在江户的幕府西式军队指挥官们,对此事更是大大愤慨,不等幕府的命令,便自行召集士兵,陆陆续续地离开江户,坐著军舰往京都而来,总数有人说是五千,也有说是一万。
在京都驻扎的德川军队,直属军有五千人,会津兵有三千,桑名兵有一千五百人,合起来将近万人;另一方面,萨摩兵大槪只有二千人,就算加上文久三年以来公然前来驻扎在京都近郊的千名长州军,总数也不过三千馀人,以人数论,德川军队绝对可以胜过萨长两军的,士兵们日夜在二条城中起哄,叫嚣著要早日开战。
庆喜为了怕他们蠢动,这天便把住在京都市中宿舍的统统叫入城中,关起城门,召集这些军队的队长训诫一番。庆喜的声音都快沙哑了,最后他说:“如果我切腹自杀,就随便你们做什么!然而只要我还活著,便得听我的话,绝对不许轻举妄动!”
他说完,城内坐著的军士中,突然就有人切腹自杀了,尸体很快地便被搬走,但血迹斑斑还留在现场,混乱中也不知自杀的人是谁,庆喜从走廊走过,看到这个不知姓名者的血渍,心中知道暴乱还是无法阻止的。
庆喜这几天,常常跟自己的近侍前京都守护职,会津藩主松平容保见面,他向容保表示现在连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早知现在一定会有暴动,那当初也不必答应大政奉还,干脆将京都的萨摩藩兵杀得片甲不留,再从江户调动大批幕军西上,以军事占领京都。这样庆喜自己一定落得叛贼之名,而且不可避免的一定会兴起内战,内乱发生后,德川家恐怕没有赢的希望,所以庆喜极力要避免中了萨摩的诡计,主动开战。
他问容保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容保点点头,同意此时顺了萨摩挑衅也太笨了。庆喜此时突然说:“那就到大阪去吧!”大军驻扎在京都,迟早会出事,不离开不行了。
容保一听,脸色大变:“要离开京都吗?”他随即恢复神色,表示现在军队不一定会服从这个命令。其实,容保早从幕臣中得知有人要杀庆喜,他们觉得出卖德川家的元凶,便是这个水户家出身的现任将军,只有杀了他,才能报答历任将军。因为有此传言,松平容保便片刻不离地暗中保护庆喜,对容保来说,如果有幕臣想趁机作乱,会津兵也会毫不留情地击退。
当然,庆喜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他只觉得会津兵一定是反对到大阪去,事实上,在城内的幕臣们都很讨厌萨摩,宁可战死在京都也不愿如此,庆喜认为会津藩也是因为这个理由不愿离开。
庆喜想好对策了,他现在心中只相信自己的看法,除此之外,不论是幕臣或会津藩,他都不敢相信。庆喜便命容保叫会津藩的家老来见,那是在京都担任总指挥的田中土佐,庆喜对田中钜细靡遗地分析为何要撤到大阪去,田中终于同意了。
田中回到营区,又对会津藩实战部队的两位队长佐川官兵卫与林权助说明此事,但这两人杀气腾腾,并不愿干休,庆喜接到这个消息,便马上召见佐川与林二人。
他先对这两人的英武雄姿赞赏一番,然后声音压低地说:“我这次到大阪是别有深意的,现在还不能明说,因为计谋如果泄露出去,恐怕就不能成功了,请二位不用多操心,只要照我的话去做!”这两位队长听到“别有深意”四个字,都推测庆喜是要以西海第一大城大阪做为和京都决战的根据地,他们很快地回到队上,跟藩土们商量后,会津藩开始迅速而平静地撤出京都。
庆喜听到他们平静撤退的消息,觉得很满意,不过他又将手边的茶杯放下,陷入另一种思緖。像自己这种谋才,竟用在使自己的军队退缩,而不是用在求胜利上面,庆喜觉得自己真是生错时代、场合。他很快地又拿起茶杯,一干而尽,忘掉这种愚笨的感叹,庆喜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他决定今夜就从京都撤退,便命属下开始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