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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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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一年四季,虽然井伊直弼在樱田门外毙命,然而一桥庆喜的命运还是一点也未改变。

    他依然以待罪之身隐居在一桥府中,其他在安政大狱中获罪的公卿,大名及志士也是一样。不过,大家都预期不久就会有新的行政措施出现的。

    这个年轻人的左右便劝他:“再忍耐一段日子就好了。”庆喜回问:“忍什么呢”

    “等待大赦啊到时公子您就雨过天靑,恢复自由之身了!”

    “别乱说了!”奇怪的是,庆喜脸色竟然显得很不高兴,他说:“我可不想要什么大赦!”

    他竟然不想使自己获赦被直弼害得成为安政大狱的阶下囚,至今还被软禁著,受牢狱之灾,难道庆喜乐意如此吗?

    左右最后很讶异于他的反应,然后慢慢地也了解这个年轻人在想什么,他做什么都要全凭道理。像现在,如果只因为将直弼杀掉,原来的罪人便全获释,那还有国法存在吗?这样,不但是幕府,连整个的政府都失去威信,严重的话更可能让国家灭亡。其实也不仅是讲理与否,这个年轻人最怪的一点,就在于如果不按照条理行事,他就不能心安。

    “这样子的话,就要委曲您自己排遣寂寞了。”旁人都这样安慰庆喜,不过他们的安慰一点也没有作用,因为庆喜根本就不会感到无聊。

    这个多才多艺的男子,每天都快忙不过来了。除了读书作画,他还研究马的生理,又参照有关妇女医学的书,仔细观察身旁妇人的身体。偶而,又找出铇锯等工具修理房舍。平常他最喜欢的运动是打马球,不过因为需要的玩伴人数众多,而他正在受刑期间便未举行,大槪就只差这点不能满足吧!

    “真是多才多艺啊!”连这些活动都很自然地流传出去了。他的支持者纷纷表示:这方面跟神祖德川家康实在非常类似,虽然德川家康在书画诗歌方面一窍不通,然而以业馀身份来看,他却颇通医术,传说中,家康在剑技、马术与猎鹰方面也都是顶尖好手,连这么多才艺的家康,都只能模仿木工做些东西,然而他的十代孙庆喜,在削木板时铇屑的动作优美温柔,削出的平面也如同镜子般光滑。

    直弼死后满两年的文久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庆喜终于获释,也恢复了可与他人会面或写信的自由。然而庆喜却仍继续韫光养晦,闭门不出。

    庆喜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也越来越巨大了,在京都的公卿或萨长两州武士谈话时常常聊到庆喜,认为他是救国的唯一希望。一向偏爱庆喜的三贤侯(松平春岳、山内容堂、伊达宗城)更是盛赞他的才能,山内容堂还说庆喜如果不出来治世,德川社稷将会不保。其实容堂不过只是从春岳那里听说庆喜的为人行事,评价庆喜的资料来源既非与庆喜实地接触,也没有任何政治上的实际成就,庆喜在他们口中又再度言过其实的不断膨胀。

    特别是在野的攘夷志士对庆喜几乎到达盲目信仰的地步。“一桥卿如果能出理政事,便能指挥幕吏,赶走野蛮的外国人,重光神州净土。”他们四处游说宣传,只是主要的幕府官员与将军夫人仍然不喜欢庆喜,视他为有威胁性的敌手,敬而远之,这些忧国志士纷纷焦虑的认为:这不但是庆喜的不幸,更是日本全国的大不幸。

    即使是在京都的朝廷,也开始强烈认为:要一桥出来为国效命,朝廷不亲自出面对幕府施加压力是不行的了。终于在文久二年六月一日,以攘夷派的老公卿大原重德为敕使,前往江户,同时还有萨摩藩岛津久光带领的炮兵与大炮队,暗含著支援大原敕使的意味,敕使带来的要求是:

    “为求幕府改革,只有攘夷一途;为此特命一桥庆喜担任将军后见职(摄政之职),松平春岳担任大老。”

    幕阁对这件事的反应已不仅是不愉快的了,朝廷干涉幕府的人事安排,已经是糟糕透了,更何况还借助萨摩藩这种外藩的武力来威胁,一旦屈从,不但只是幕权旁落,今后的幕府更是威信扫地。

    不能答应的理由,还不只限于上述,关键点更系于一桥庆喜身上,庆喜是幕吏和将军内府都非常讨厌的水户齐昭之子,齐昭在直弼死后没多久也病逝了,庆喜是他儿子,一定也继承他对德川家的野心企图,而且庆喜还更年轻呢!

    “如果一桥卿变成将军后见职,那德川幕府就要灭亡了。”江户城中,上至老中、官员、下至僧侣、夫人女侍都为这种说法而騒动不安,认为一桥卿的雄辩口才及胆识将会压制住年幼的将军及老中,而且庆喜还跟萨长土等外样大名勾结,将引起谱代大名的不满,为拥护将军家,誓必会和外样大名打起来,爆发内战,乘著天下大乱之际,一桥正好统治天下,类似这样的谣言满天飞,常然,包括这位敕使与岛津久光到江户,也是一桥庆喜谋反计划的一部分。

    最后,幕府还是屈服在敕旨之下。

    而当庆喜听到这件事,便对左右说:“幕府真的要灭亡了。”像这样以外藩武力为背景的朝旨,今后幕府不听也都不行了,“已经留下事例,政治之道根本沦丧了么!”庆喜忍不住发出慨叹。

    “德川刑部卿殿

    叡虑所命,出任后见之职”

    庆喜终于接到这样的任命,叡虑是指天皇的意思,在幕府的任命中,从未出现“叡虑所命”这句话,特别写出是老中们要表明这绝非将军的原意,像给松平春狱的政事总裁职的聘书上也有“叡虑所命”的字样。

    姑且不论庆喜的将军后见职是什么,春岳的政事总裁职便是个亲设的职位,居老中之总揽幕政,也就是所谓首相,像以往的大老一样。

    庆喜接受了任命。不过,春岳辞退了,因春岳的部属都认为那是一种侮辱,而极力反对。

    德川家的行政工作,从始祖家康以来,就由谱代大名担任,那就像是个生意的经理人。然而越前福井三十二万石的松平家是德川家族的总领头,跟井伊、本多、酒井那些德川家的番头大名身份不同,春岳如果就任政事总裁,不就自贬为番头级的店家掌柜了吗春岳几次推辞,终于无法推拒而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当幕府的新人事命令:“将军后见职 一桥刑部卿庆喜。政事总裁职 前少将松平春岳。”昭吿天下时,日本百姓欣喜若狂,大家都觉得国家政局终于有了主轴,遭受外夷压迫的日本,也不致面临灭亡的悲惨命运了。

    当在京都的萨摩藩大久保一藏(利通)听到这个消息时,连这么出名冷静的人都几次的问别人说:“这个喜讯不是在梦中吧”一藏的欣喜若狂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全天下的有志之士莫不因而有万千感慨。

    庆喜登城去拜见现在的将军家茂,在问安的时候,庆喜并未流露任何表情,在上面的家茂也显得不怎么亲切。这年家茂已经十七岁了,容貌秀丽,性格也很谦和,就是太过老实,很可怜的让每个人都敎他要尊崇京都朝廷,其实,从始祖家康自立为日本霸主,就以将军为国家元首,立法压迫京都朝廷,从天子以下,朝中的人只要专心学习歌道即可。后来,新井白石便建立德川将军家为日本元首的理论,京都的天子只在京都内拥有神圣的超然权力。

    不过,从贝利要求开国以来,日本流行尊王攘夷的理论,尤其是水户学更解释:“将军的政权只是由天子处得到委任而已。”这点受到西日本的外样藩强烈的支持,而东日本的诸藩对这项理论仍然反应迟钝,不过因为家茂年纪尚轻,很自然地接受新时代的思想,他的天性实在是非常率真。

    像家茂这样纯朴的个性,也不会对人先存好恶之心,老中或内府的女侍都赞扬他那纯真无瑕的人格,不过,如果要说家茂曾对哪个人事先存有偏见,那个唯一的对象就是庆喜,家茂心中是很讨厌庆喜的。

    每一个在他身边的人都说:“一桥卿是绝对不可以信任的。”慢慢的,家茂便觉得庆喜像个戴了人类面具的大魔王,大槪跟以前疯狂的将军不一样,庆喜会在做法术时,不知不觉的杀掉我吧家茂看到庆喜时只想到要提防这个来路不明的人,他实在是个还很幼稚的将军!

    其实,庆喜就任后见职,对松平春岳的感受冲击最深刻了,春岳是安政时代将军继嗣运动主要的推动者,也因而在井伊直弼所罗织的罪刑中难逃重罚。

    这年的九月一日,幕府不得不定下现行的外交方针,前代的井伊直弼在列强的武力威迫下订立安政假条约,而京都朝廷却下达一定要攘夷的命令,现在已到了非二者择一不可的地步了。

    就幕府而言,选择前者(开国论)表示对国际社会忠实但却对朝廷不忠,一定会受到国内攘夷舆论的全力攻击,但如果选择后者(攘夷论),便是对外人毁约,终将受到列强的军事攻击,而也终于会使日本沦落成让列强分割的殖民地。

    担任政事总裁职的松平春岳决定要尊重国内的舆论,采行避免内部分裂的攘夷论,而破坏对外的条约。

    类似将军秘书的御侧御用取次的大久保越中守忠宽(后来的一翁),听完春岳的意见后,又一一向老中们询问,老中们各种意见都有,大久保都详细记下,最后再送交庆喜,询问这位后见职的意见。

    大久保忠宽心想:当然,这个人不会不赞成!庆喜出身于尊王攘夷的大本营水户家,又是齐昭最疼爱的孩子,受天下攘夷志士的推崇,一向又是春岳的好同志,庆喜绝不会不赞成春岳所提的攘夷案。然而,伏地待命的大久保忠宽却听到从颈上传来庆喜的第一句话是:

    “春岳也是个愚物么!”大久保听完,大吃一惊。

    “真是不敢恭维的言论。”

    “现在还能攘夷吗?”

    大久保几乎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庆喜又开始他最擅长的雄辩,不过这次是关于积极的开国论。

    “现代正是世界万国要互通天地之道时,我国是不可能走回锁国的老套了。这也是为何扫部头原是个攘夷家,却在美国虚喝一声后,等不及敕许擅自签下条约。不对虽然是不对,然而谓‘不对’只是我国自己国家体制的问题,与对手国是毫无关系的,所以如果违约便是不守信义,是会让世界各国耻笑日本的,一旦违约,就要有作战的准备,即使会胜利,以这么不符实际的书生之论开启战端,是会被后代人讥笑的;而假使失败,更是自取其辱,如果真是这样,春岳还能负责吗?”

    大久保吓得赶快解释,这不是春岳的本意,春岳是个开国论者,但是考虑到京都朝廷西方雄藩及天下舆论等因素,才决定采行攘夷论的,现在以统一国家舆论方向为要,大久保说明:“以后再逐渐见机的改变策略。”

    庆喜一听,马上回说:“小花招而已!”他认为应该到朝廷去说服改变命令,并对日本志士启蒙,这才是两项根本之道。

    从大久保久宽那里听到庆喜的说法,松平春岳没说什么的陷入沈思。

    (没想到,他竟然不是攘夷派的人。)

    一方面被这个事实震惊了,另一方面,也对他批评自己是愚物不满,春岳这个人从来就被视为是个人材,到处被赞美,不但被世人誉为贤侯,也被家臣奉为明君,再怎么也想不到,竟有被批评为愚物的时候。

    (这个人只会用嘴说说,并无成为将军的器量呀!)

    从此,春岳就开始修正庆喜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

    其实,庆喜并未察知春岳的苦心,春岳与其他贤侯一样,已不同于安政时期单纯的攘夷论,但他们也深知现在还不到公开谈开国论的时候,现在不打出攘夷的口号,是无法安抚朝廷,也无法使天下人服气,也就是秘密抱著开国主义的技术攘夷论者。

    春岳便登城,面禀庆喜剖析其中利弊。

    然而,庆喜还是认为这种小花招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春岳最后屈服了,便转而改谈开国论,因为春岳的口才实在比不上庆喜犀利,然而对实际主持幕政的春岳来说却有施行的困难,就拿应付最近要到江户来催促攘夷事宜的敕使之事为例,中纳言三条实美与少将姊小路公知两位敕使,是众所皆知的激烈攘夷派,如果现在不奉行这攘夷的敕命,便表示无论是幕府或春岳都不再尊王。

    庆喜认为这点无须担心,激烈攘夷派的公卿再怎么吵闹,问题还是要看天皇(孝明帝)怎么决定,只要能说得动天皇就好。庆喜充满自信的说:“只要我进京,恳求进谒,慢慢的一定可以说得动皇上。”

    不过,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在敕使怀著攘夷使命东下江户时,庆喜高举著开国论进京劝说,首先这件冲突便会使得全国大乱,这种让幕阁害怕的混乱,最后可能导致无法收拾的后果。

    更何况,敕使到江户来,是顺著天下民心,如果能奉行敕使三条实美带来的攘夷敕命,也能藉以统一幕议,最坏的打算,是即使伪装出顺服状都好。

    (春岳也是如此软弱的人呀!)

    庆喜心中盘算著,口中却不再说什么,他突然若有所悟的想起什么似的交待:“啊!等一下,有一件事……”

    “请吩咐!”

    “刚才我所说的开国论,请春岳先生顾虑到,不要再跟其他人泄露。”

    春岳心想:庆喜果然不只是一个贵族公子,然而此时他却更感到心中凄然,全天下攘夷的希望都寄托在水户出身一桥庆喜身上,期望担任后见职的庆喜能重振幕府声望,没想到庆喜不是攘夷派,还是个比任何人更尖锐的开国论者,这样一来泄露出去恐怕就会天下大乱了。

    春岳答说:“知道了。”

    实际上,同为贤侯的土州侯山内容堂也警吿春岳事态严重,忠吿春岳绝不能透露出一桥庆喜的思想。

    同时容堂也对庆喜说:“敕使到江户的时候,千万不要提及任何有关的开国论,否则这两位年轻的公卿,一定会震惊的立刻离席,转回京都。”

    容堂分析说:这两位敕使背后有长州藩撑腰,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只要他们回去京都向朝廷报吿,长州人正好伺机拥立天子公卿,以讨幕府对敕命的造反。庆喜点头同意他的话,也感谢容堂的忠吿。

    结果,幕府接受敕使的攘夷敕命,因而天下舆论也纷纷赞扬:目前的幕府已与直弼时代大不相同了,能采取如此明快的态度,都是因为现在烈公(齐昭)钟爱的一桥卿担任将军后见职的缘故。

    那些天下志士对水户家与故烈公的感情,几乎到信仰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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