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此间终了(上)
“我一介女流……”
这次,周拓真打断徐仙儿道:“祖父说,若封为卫国长公主,才是瞧轻了郡君。”
……
“诏书……你告诉我,不怕我去毁了?你不是说我有本事?”
“此诏字句,由镇国公亲笔所书,且有一复刻石板为大行陪葬。如若黄匾之上有遗失,圣上可依礼从先帝陵寝中请出。”
好吧,要毁掉所有还得……盗墓,那就没有必要了。
“所以,你们就是不放过我,哪怕我躲进山野之中?”
“卫国侯册封诏书由我周家看奉。祖父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出宣。”
……
“那你又告诉我?”
周拓真笑笑,“如今中原已定,老臣旧徒纷纷离场。朝廷中各派即将从对外,转为真正的内攻。再者,新流之辈想要出头,就会对着旧臣厮杀。以后的危机不比如今少,甚至会更直接、更凶残。
想要明哲世外,终得看这些人放不放过。
故先太子,夜发蛊毒,太医施救,发现体中毒不只一种;
大行宠爱安嫔,但并不昏庸,本无有立四皇子为嗣之意,大行只想给弱母幼子多留些依靠,没想到招引了一张催命符,不仅龙身尽损,安氏杖毙,妾子为庶,为保子命,更不得不把幼子送继,身神俱伤;
夺命的药不是宁妃下的,但调查时,她的宫殿中人出声检举,更是交出了她毒杀先太子和其他皇嗣的证据;
三皇子同样身带慢毒,太医断言,久不过及冠,所以位子只能是今上的。
可帝母怎么能是罪人呢?于是宁妃赐以鸩,却因宁家得势冠以后,封穴在先帝的侧室。
幼帝虽幼,但并不代表不懂事、好掌握,如今虽有太后照顾,但宁相为其亲外祖,还有潜伏在宫室内外的各种暗流,往事纠葛会不会挑起新的争端,不清楚,但也不能不防备……”
“后宫纷乱何尝不映射前朝。周家在明位多年,看着是庆朝无尽风光家族,但把我们当作明靶,想离间蒋周君臣关系的人比比皆是。
郡君当年毅然出走,破局祖父构想的鼎足之力。
而与宁氏和解,让其入局补上这一脚,是我们不得不接受的新态势。
先前家父家母奉命赠予郡君薄资,是祖父唯恐家族再遇飘渺之时,能得郡君顾看一二。此时,虽过了寝食之忧,但,很快,新一轮生死局即将揭幕。于此,晚辈借先人之光,给郡君先示个好。若周氏技不如人,有倾覆之危,还望郡君行当年盛京救人之力,保我幼子血脉。”
“如此严重?”皇权争斗带有血腥是徐仙儿听过的故事,但没想到这才建国二十余年的庆国,也重复着历朝历代的故事。
“郡君不该有怀疑,前朝数多伎俩,于普天之下,并无新事。”
……
徐仙儿真觉得庆朝是和气的,哪怕有些小争小斗,大不了夺夺权、敛敛财,还不至于刀光血影,结果听来……好像挺恶劣的。
徐仙儿想起多年以前在盛京问过周太傅,“为何他与康国公只争权,而不想夺位。以那时的态势,康国公要逼盛帝禅位简直易如反掌,而周太傅退回西南,借各司之力,立一小国称王也不是不能。”
“天下大事,有统帅三军,使将士们都愿意舍生奋战,使敌对的国家不敢进犯;有管辖官吏,亲和百姓,使国库得到充实;或有辅王献计,使他国都存在猜忌,而本朝君臣齐心齐德,百姓信任,如此,是君主有德,亦是人臣抱负。
……
君龙者,应授于天。‘天子无妻,告人无匹。’康老儿和我都懂,离贤德圣人尚有距,怎敢称天子?你说你是齐氏之后,那必清楚赵氏的江山是如何来的,又如何灭的。得国不正,必然短命而亡。
我有那么多事儿想去做,何必非要用性命做代价呢?”
徐仙儿收回回忆,她一直都知道周氏是利己主义者,但又不得不承认,他之利,也不耽误他有对天下与百姓的抱负。
而他之不争,也是早早料定皇位不好坐。
这让徐仙儿有些内疚,比起周太傅,她更自私,永远最在意自己。
还有当年,是她自以为的提出建议把蒋周后嗣推为一国之主。虽然这个想法不只她一人会有所想,但因这样,蒋思达被“拔苗助长”,早早被寄望成为一位卓越的君主,失去了成为“真正”的他之可能?
周拓真揭露的暗影腌臜,让徐仙儿反思和自责。
她被搅进局里,却能抽身而出。
可被她搅进去又抽不出身的人,只能挣扎,到死。
徐仙儿突然想起午前才见过的蒋登璨,他的脸在她的脑海里,比亲眼见时更清晰,呆默的神情下还是有三分像蒋天齐,让徐仙儿多了些怜惜。
这样小的少年,她要看着他走上与他父亲一样的路吗?
离开周府之后,徐仙儿就闭门在郡君府,实际神隐在神架山中。
待在山里,无谓朝代更迭,中年的她虽不如青年时敏捷,但跑累了躺在树桠上休憩时,享受着阳光从郁郁葱葱中铺洒到脸庞上的温热,正午的阳光还是会让她觉得自己还年轻。
而山里的猴子群还是那么讨厌,但凡徐仙儿做点吃食,都会来争抢一番。成群的猴子还会声东击西,一只明抢吸引徐仙儿的目光,另几只则穿到附近,不断动作打散徐仙儿集中的精神力,最后,还有一只从徐仙儿的后背绕过,釜底抽薪搬走一锅或直接手抓锅中食物…
如此几次,斗智斗勇,各有胜负后,徐仙儿笑了。
这群猴子终归是成精了,而森林之中有猴精,森林外的世界就有人精。
这一世的世界没怎么变,变了的是她的见识和心境。
再仔细想想,她此生的见识没多大变化,不同时期不同作为的她,真是应了不一样的心中所愿而行了。
徐仙儿反思了她的缺点,胸无大志,亦没有除生存之外的恒定目标,故而活得散漫,不屑于争斗。
前几日,被周家父子搞的抱歉心态又回归了。
是的,她很容易被亲近的人事影响,但只要冷静,她还是那个只顾自己的徐仙儿。
人都是各自命运的第一负责人,她只是因时因事提了建议,给了帮助,她没对不起任何人。
她自私,对,她只对自己负责。她没有周太傅的天下情怀。
收拾好行李,到武州城郊的徐庄打了一头,徐仙儿就向怀庆府出发了。
……
一个家族要兴盛,要培养得力儿孙同心协力,也要容得下七大姑八大姨的小肚鸡肠、逐利争产。
国比家大,要容下百姓之百样,百欲之百态。
周令仪贵女人生中,道理、规矩学了不少,不管面临什么状况,任何时候,她都该是端方正礼。
小伤小痛不算,这辈子能让她埋进心里的痛就两件—一是她出生时的残疾;二是长子、长孙都走在她之前。
周令仪很会掩盖她的情绪,自小的缺陷换来家人极力照顾,因而生来残疾的痛,她无从所怨。再者,她命达人间极贵,成日都可坐着受人朝拜,出行有轿辇马车,她的左腿骨是不是弯的,右脚掌有没有半翻,都藏在罗裙之下,外人不得知。
可丧子之痛,她极力隐藏,却又藏不住。
蒋思达是她第一个孩子,生时最痛,逝时亦最痛。
身为一个王朝的“太后”,也称得上国母,可她觉得她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如果说,她和蒋天齐是凑巧符合了家族期望。
而她的孩子则完完全全只有一种活法。
……
周令仪搬到观澜山庄的时间又急又忙,整个山庄中除了把她和几个小孙子的住处收拾出来。她让人在她居住的仁寿院中搭了一个小佛堂。
四十几年来,第一次,她诚心与神佛祈祷,为一国之开国皇帝,她早逝的长子遥遥送行。
白鬓哀荣,活到这个时候,她已经知道遗憾没有用,但她还是后悔。
后悔让蒋思达连话都说不清楚,就听从祖辈意愿登上皇位;后悔十岁时,他说他当不好国君,她还劝诫长子,“为君之道,始于立志。”他徘徊在想做不做君主时,她却只让他想如何做个好君主。
他们所谓的出身高贵,其实都披着枷锁。
百烛燃烧的佛堂,菩萨高高在上望着蒲垫上的人。它的目光温润又深远,是看尽也是看破。它从不回答,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对错留给人间自评,对错留给时间证明。
“夫人,锦安郡君探访!”近身侍女探进佛堂,俯到周令仪的耳边小声通报。
周令仪迷茫的神色,突然一亮,把手递到侍女的手上,“快,快扶我起来!”
尽管有侍女支撑,但是久跪的双腿还是麻得咯噔了好几下。
“夫人,玖尚宫把郡君安顿在沧浪居,离咱们仁寿院还有一段连云廊的路程,等郡君收拾妥当过来还得一盏茶了,您无须着急。”
“不行,你把轿辇招过来,给沧浪居传个话儿,我们过去。”
“夫人……”在侍女的心里,仁寿院是观澜山庄的中心,只有其它住处来觐见的,何德使仁寿夫人亲自去接见。
“快去!”周令仪少见的吼人。
玖尚宫是周令仪当年的陪嫁侍女之一,对仁寿夫人和镇国公与锦安郡君之间的情谊十分清楚。故而没有把徐仙儿安排在离仁寿院较远的主院,而是离仁寿院最近的水榭小居中。
沧浪居靠近翠湖,这几日雨水多,有些返潮。玖尚宫安排着急着用药草熏烤一楼的地面,而徐仙儿的卧房是在二楼,透着微湿的、带着草气的清风,正面面对翠湖景色,消弭着赶路的疲惫。
更衣梳头之后,瞧着天色又暗了,便招呼侍女赶紧去仁寿院。
“夫人心急,已往沧浪居赶来了。郡君在此处等候即可。”玖尚宫得了仁寿院的令,先来给徐仙儿通报,又赶紧在沧浪居的一楼近窗的干净处,布上了茶台和祛湿茶。
该是跟了周令仪半辈子的人,在有限的环境里,尽量让宾主都便宜。
周令仪软轿刚好过来,看着老姐妹,眼泪婆娑。
不过三年未见,这期间徐仙儿还大病了一场,可两人对立一处,周令仪的苍老甚为明显。
“锦儿,可要宽心啊。”徐仙儿左手握着周令仪的手,右手扶上脉。
积郁脉阻,长此以往,肺腑五伤,药石无医。
感受到老姐妹的关心,周令仪倒是无所谓了,“我这把老骨头,伤不伤无所谓了,早走些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难过之情又涌上心口。
“胡说!”徐仙儿甩开原本交握的手,轻轻的反拍了周令仪的手背。
“永乐侯还健在,若听到你这番颓废之言,不得心伤?还有我哥那傻货,你忍心让他丧子后又丧妻?还有摄政王和庆阳长公主,他们不是你亲生的?你都舍得?”
是啊,莫说父母、郎君,单就是几个儿孙,她还得活着,庇佑他们长大。这是她的责任。
只是,当见着徐仙儿彼游方外,活得舒心惬意,又觉得她这一辈子就是责任太重,才压得人福寿不齐。
如今天下已平,周令仪觉得她的职责也尽尽了。
避谈蒋思达的崩逝,徐仙儿让周令仪带着她走走逛逛观澜山庄,今日赏析花草,明日试试垂钓。
徐仙儿还让她多画了几幅山庄锦绣图,送给她参考怎么把棠溪山庄修建得更美更有情致。
周令仪的伤感之情也在山水之间消散了许多。
蒋天齐来了,镇国公把兵权交给摄政王后,彻底的放下了国事。
“我会带锦儿回津南祭祖,再陪她回永乐府养老。”朝臣之势没有永远,蒋天齐也完成了他的使命。
“这些皇孙不管了?”徐仙儿在观澜山庄住了三个月,那些新晋的太妃、太嫔还有小王爷、小公主们都搬来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若是他们的兄长容不下他,等我跟锦儿走了,也是没救的。何况,思远和蒋氏宗族会护着他们,只要他们安分,性命无可忧……”蒋天齐的话,有些撂挑子的意思,但又怎样了,人总是会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