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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逸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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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rong>1</strong>

    钢琴家海因里希·多恩平静地用修长白皙的手指调整他的柳条旋转椅时,两千多只耳朵转向他……他的礼服后摆垂落,遮住座椅;同时,他的手指跳上钢琴的黑色琴板,开始沿着笔直的、象牙琴键铺设的路慢跑。他抛光的指甲闪烁着,它们首先从高八度c开始,高音部的琴键发出玻璃般清脆的丁零声。有个黑色方块在等待——那就是琴键的边缘。手指们还想跑得更远;在最后两个琴键上,它们跳得尤为清晰而细腻——大厅里各处的眼睛都眯成了缝:“多棒的颤音啊!”——随即,那些手指在细长娇嫩的指尖上旋转、穿插跳跃,接着又开始向回飞奔。中途,手指放缓了步伐,若有所思地一会选择黑色的琴键,一会选择白色的,奏出轻柔却深颤琴弦的某种脚步声。

    两千多只耳郭向舞台倾斜。

    一阵熟悉的、神经质的战栗慑住手指;它们在弹压弦锤时泰然自若,突然,它们猛烈地扫荡过十二个琴键,停在和弦c—e—g—b上。

    停顿。

    从和弦上松开,手指再一次快速向键盘末端翻飞。钢琴家的右手撤回,移向中音区,但是飞驰的手指拒绝了——它们以极危险的速度飞行:1/4八度的玻璃般的脆响掠过,高音辅音键吱吱作响,黑色琴板边缘敲击着它们的指甲。随着一次绝命拖曳,手指们突然挣脱了,手以及所有的手指从钢琴家的袖口跳开——小手指上的钻戒闪烁着——跳到了地板上。打蜡的镶木地板敲了一下它们的关节,好疼,但是手指们没有错失节奏,它们立起来,踩着自己粉红色的指甲护盾碎步前进,以急速弹奏式的跳跃腾空而起,冲向大厅出口。

    某个人靴子的球形大鼻子差点挡住了它们的路。还有个人的脏鞋底一时将小拇指踩在地毯上。众手指抱起那根苍白清瘦的小指,在垂落至地板的帷幕下面狂奔。但一秒钟后,帷幕掀起,露出两根顶部变宽的黑柱子:手指们知道,这是多恩的某个崇拜者礼服的下摆。它们绕着无名指打转,跳到了一边。

    刻不容缓。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这事件。低语变成嘀咕,嘀咕变成喧哗,喧哗变成疾呼,疾呼变成咆哮和两千只脚的骚乱。

    “抓住它们!快抓住它们!”

    “什么?”

    “在哪儿?”

    观众中有些人冲向钢琴家:他昏倒在椅子上,左手耷拉在膝盖上,右手的空袖口仍躺在琴键上。

    但是逃跑的手指没时间顾及多恩;它们晃动着长长的指骨,弯曲、伸直着关节,以最快速的急板冲刺,疾越过一位土耳其赛跑者,冲向楼梯口。

    伴着哭泣和尖叫,人们相互肘击着奔向出口。大厅里传来更多的呼喊:“抓住它们!”“哪里?”“什么?”但楼梯已被它们甩在了后面。

    一个大师级的跳跃,手指们轻快地跨过了门槛,来到街上。骚乱和吵闹声突然停止了。夜色笼罩的空旷的广场,披着一条黄色街灯项链,沉默地敞开。

    <strong>2</strong>

    著名钢琴家海因里希·多恩被精心呵护的手指习惯于在音乐会钢琴的象牙琴键上漫步,从来没有巡游过潮湿、肮脏的人行道。

    手指们发现自己置身于广场冰冷黏稠的沥青中,不得不在痰液和烂泥水洼中寻路时,才意识到这次冒险的荒唐和过分。

    但是太晚了。越过被甩在身后的大楼的门槛,跳过那些鞋子、靴子和被敲得咔嗒响的手杖,再回去无疑会被踩烂了。将疼痛的小手指压在无名指上,多恩的右手靠在一块粗糙的马刺石上,观察现场。

    音乐厅放走所有人之后关了门——逃亡的手指被留在空荡荡的广场。

    开始下起了毛毛雨。手指必须找到夜晚的住处。它们被水坑和排水沟污湿了美丽白皙的皮肤,在街上蹒跚着,一会儿被绊倒,一会儿滑倒。突然,一个轮子从雾中轰隆隆地蹿出,飞溅起泥浆。

    有洁癖的手指们几乎难以闪避。它们甩掉秽物,它们颤抖着、摇晃着爬上人行道,紧贴巨型建筑的墙,这时它们已经精疲力竭。

    天已经很晚了。一个黄色的街钟敲了两下。商店的门关闭了,窗户的波纹金属眼皮低垂着。一个夜行人的脚步声逼近又渐渐消失。何处藏身?

    半边键盘从人行道的砖块上升起,摇曳的灯箱在风中发出红光。灯光下,悬挂着一个用螺丝拧入墙壁的长方形募捐箱,上面写着“教堂募捐”。

    手指们别无选择;它们跌跌撞撞沿着教堂凹凸不平的墙攀跳到一个窗台上,然后又跳到募捐箱歪斜的盖子上。盖子上的插槽很窄,但是钢琴家灵巧精致的手指并非徒有其名;它们挤过窄缝……起跳。募捐箱里漆黑一片,除了灯箱投下的一缕深红色微光。红光旁边,躺着一张皱巴巴的施恩钞票。寒冷刺骨,手指们蜷缩在金属盒的一角,用钞票盖住自己,一动不动地躺着。它们僵硬的关节很痛,裂开的破碎指甲瘙痒。小手指肿了,戒指细细的圈深深勒入了皮肤。

    但是它们都已疲惫不堪。那缕红光左右晃动着,活泼的雨滴在募捐箱顶敲打出一曲熟悉的《无穷动》(moto perpetuo)。睡神眯起祖母绿的眼睛,透过投币口的窄缝,窥视着。

    <strong>3</strong>

    手指们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按摩着麻木的关节,试图在它们的硬床上伸展开来。一道深红色的曙光与渐渐褪色的灯光缠绕。

    雨声停止了。手指们跳起来,被顶盖撞了一两次之后,它们小心翼翼地从投币口爬出来,坐在募捐箱潮湿的斜顶上。

    一阵清晨的风拨弄着白杨光秃的树枝。低处,水洼闪闪发光;上空,云层闪闪发光。

    尽管如今的状况已不同以往,但是手指们仍被每天早上练习一个半小时的习惯驱使着,爬上窗沿,如在琴键上一般,从头至尾、从右向左、从左到右有条不紊地演练,直到它们的关节温暖柔软。

    结束练习后,手指们跳回募捐箱,坐在投币口旁边,梦回记忆犹新的、被当下撕裂的往昔……

    它们躺在一床温暖的绸缎被子下,早上在温暖的肥皂水中沐浴,然后沿着温顺的琴键愉快地漫步,然后……左手的服侍的手指为它们戴上柔软的皮手套,扣上按扣,多恩带它们出门,将它们放入温暖的外套口袋。突然……手套被拉下来,某个人精致的、带香味的指甲轻颤着触摸它们。手指殷切地按压着粉红色的指甲,接着……

    突然,一只长着肮脏黄指甲的粗糙的手把心不在焉的手指们从募捐箱上敲了下来。这只手属于一位刚从菜市场回家的、弱视的老太婆。她放下塞满小包裹的菜篮子,走近募捐箱,用一只颤抖的手摸索投币口,很显然她想做点微薄的奉献。但就在那时,一些柔软的、活的东西抓住了她的手指,她赶忙缩手,头晕目眩。她听到纸包间的沙沙声——突然,五根无主的手指正抖落面粉,从篮子里跳出来,落到人行道上。

    抖落硬币,这位谨小慎微的老太太接连对自己画着十字,没有牙齿的颤抖的嘴嘟哝着什么。

    跳过一块又一块鹅卵石,穿过水洼和排水沟,手指一路飞奔。

    两个小男孩正蹲在一条排水沟旁,刚刚将他们的玩具纸船放入水中,他们这时注意到手指们蜷缩在附近,准备跳过嘈杂的水道。男孩们张大嘴巴。他们的纸帆船在一块鹅卵石上触礁沉没了。

    “哦——喔——喔!”男孩们哇哇大叫着追了上去。

    只有无与伦比的钢琴家的娴熟流畅才能挽救奔逃的手指:四处泼溅着的、锋利的石头划破细嫩的外皮,手指们以弹奏贝多芬《热情奏鸣曲》的速度奔跑,仿佛它们底下不是粗糙的鹅卵石而是象牙键盘。此时,所有弹奏乐章与滑奏的最伟大的音乐家都被超越并因此蒙羞。

    突然,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咆哮,一只巨大的尖爪将逃亡者们打翻在地,手指们向后摔倒,钻戒撞击人行道,它们带血的指甲抛向空中。

    一只看门狗的巨大尖牙斜掠过它们。疲惫不堪的手指在剧痛中扭动着,猛拽狗鼻子,赢得了一秒钟时间匆忙逃离,但仍被那条狂吠的狗追着。

    <strong>4</strong>

    那天晚上,手指们只能在排水管的落水管中栖身。之后,天又开始下雨,疲惫的流浪者们被从金属管中冲刷出来——它们被迫在阴暗的人行道上游荡,想寻找一个干燥的避难所。

    一个又脏又破的地下室窗户上有火焰闪烁。可怜的手指们沿着潮湿的窗框走着,胆怯地敲着窗格。没有人来。

    窗玻璃上的一个洞被糊上了纸,食指戳破那张纸,其余的手指跟着爬进去。来到窗沿上。房间里悄无声息。靠窗的边上,有一张厨房桌子,上面连个面包屑也没有。短脚铸铁炉内灰红色的煤块在燃烧。一张坚硬的床上,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挤成一团地睡着。他们的脸瘦削,眼睛藏在发皱的蓝灰色眼皮下,身上盖着一片霉烂的破布。

    但是,在那干净的白色枕套上,在油灯投下的黄光里坐着、诡秘地笑着的,是睡神。他用带蹼的半透明的爪子揉着翡翠色眼睛,给这几个可怜的灵魂讲他的童话故事。他的话让墙上的污渍绽放出粉红的花,同时,挂在头顶上的衣服开始沿线绳飘动,如一串雪白的云。

    彬彬有礼的手指们坐在桌边聆听;在睡神柔和的声音的催眠下,它们回忆起舒曼《幻想曲》的绵延的涌流,《克莱斯勒偶记》的神秘跳跃与渴求。

    手指们也希望给这些可怜的灵魂一个礼物。多恩的钻戒仍在肿胀的小指上闪光;强忍着剧痛,手指们将破碎的指甲插入钻戒下面,戒指叮当响着落在桌边。

    该走了。

    已近清晨。睡神开始忙碌。他从枕头上滑下来,收拾起他的梦,然后离开了。手指紧随其后;窗户上被撕破的纸沙沙轻响,它们又一次来到人行道上。

    一阵白色星星般的春雪正落入泥泞的水坑。

    疲惫到极点的手指们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它们在冰冷的铺路石上蜷缩着挤在一起,在轻柔飞舞的白色星星下睡着了。就在那时,它们听到坚硬的地面开始晃动如无数钢琴的琴键;一些冷酷、巨大的手指轰然砸在那些黑白琴键上,把一轮太阳从其指骨上扔下来,逼赶着疲惫的流浪者。

    <strong>5</strong>

    一位音乐评论家紧抓着一份报纸跑到多恩的书房。

    “看这个!”

    在第八页,用红铅笔圈出的是以下通告:

    <em>    找到

    一只右手的

    五根手指

    请咨询:德辛大街7号54号房间

    电话:345

    </em>

    多恩冲进前厅,从衣帽架上抓起外套,将尴尬的空袖口塞进右边袖子。

    “大师,现在太早啦,”评论家大声道,“查询时间是‘十一点到一点’,现在还差一刻钟到十点。此外……”

    但多恩已飞奔下楼了。

    半小时后,当钢琴家海因里希·多恩一看到他那些逃跑的手指躺在一个衬着棉絮的纸板盒里,就开始哭泣;那些手指仍紧攥着,一动不动地躺着,肿得可怕。它们破损溃烂的皮肤被泥土凝结。曾经精致的指尖如今扁平了,还带有黄色老茧、赘疣,令人恶心;指甲也破损断裂了;已干的血在关节的弯曲处变成了黑色。

    “它们死了。”嘴唇发白的多恩喘不过气来,他笨拙地将右手的空袖口伸向毫无生气的手指们。就在这时,小指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多恩牙齿疯狂地打着战,把他的无指的手臂伸入盒子;手指们在棉絮的旋涡里辗转翻腾,在颤抖摇晃的指骨上半立起,突然,都战栗着跳进了袖口。

    多恩同时又哭又笑,将伸出洁净挺括的袖口的两只手并排放在自己膝盖上:一只手的手指白皙纤细、修剪整齐,散发着昂贵的古龙香水味;另一只呈现褐灰色,粗硬,长出了老茧,还有擦伤。

    两个星期之后,海因里希·多恩返回剧场,参加一个著名系列音乐会的第一场演出。

    这位钢琴家的弹奏不知何故不比先前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段落、闪电般的滑奏和注重优雅的音符一去不复返了。钢琴家的手指似乎不愿意信步走下那条短短的、以象牙键盘铺就、有七个八度音节的琴键。也有一些时候,再次地,似乎有什么人的巨大手指——被从另一个键盘、另一个世界撕扯来的——从其指骨之间扔下一轮太阳,沿着轻薄、吱吱响、摇摇晃晃的钢琴键上蹦跳而过。此时,成千上万的耳朵向前倾斜,脖子伸向舞台。

    但那只是片刻。

    鉴赏家们,一个接着一个,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大厅。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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