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
照葛茵所说,邨县是去泾州的近道,出了东城门,再骑一天的马就能到。马是晏泠音在县里买的,葛茵不会骑马,由她托着腰送上马背时还在哆嗦。
“要是它把我甩下去怎么办?”葛茵死死拽着缰绳,忐忑道,“闻姑娘,你会救我罢?”
出门在外,晏泠音又用回了闻暄这个名字。她把葛茵扶稳,爬上马鞍坐在她身后:“你放松些,不要乱动,掉不下去的。”
马喷了个响鼻,抖了抖身子,葛茵把马缰拽得更紧了,整个人往晏泠音怀里缩:“真的吗?你别抢缰绳,我没东西握着……啊呀!”
城外大多是荒地,一片又一片的黄杨林在身侧飞速掠过。路上几乎没有旁人,晏泠音索性让马放开了跑。在小道上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若在天黑前跑上官道,多少能安全些。
从葛茵的话里她已了解到,蔚州一带的治安极差。城里还好点,城郊那些野店是碰也碰不得的。她做好了今夜不歇的打算,只盼能在明日午时前赶到泾州。
又跑了一阵,葛茵才堪堪镇定下来。她低头间看到晏泠音露在外面的手腕,惊道:“怎么有血痕?是在衙门口摔的吗?”
她们买马时路过衙门,恰好遇上开衙施粥。粥桶刚摆下,围在门口的流民便一拥而上,把一旁的晏泠音挤得跌倒在地。若不是葛茵眼疾手快地替她挡了一把,只怕腰间的玉佩就被人摘去了。
正是在那样不堪的混乱里,晏泠音才有些理解了泾州“严拒流民”的用意。
她抖了下袖子把手腕盖住:“不碍事的。”想了想,她又轻声道,“多谢你。”
暮色四合时,她们跑到了一处稀疏的黄杨林外。再走两里就是官道,晏泠音拍掉马鬃上的砂砾,牵着它去林中的溪流边饮水。说是溪流,其实只是一条狭小的水沟,好在水质还算干净。她掬了一把洗脸,就着蹲在溪边的姿势,开始摆弄腰侧的烟筒。
临出京前,她特意调整了烟筒的配方,让它即便沾水也不会受潮失效。一只烟筒装满后可以用三次,她在邨县等了两日,用掉了两发,却并未得到魏收的回应。要么是他不便前来,要么是他已不在蔚州境内。
而无论是哪种情形,她都不适合在蔚州再待下去。知州态度暧昧,州中又遍地是流民和盗匪,这一切都透着怪异。她无权无势,身边值钱的东西也多已变卖,若这一次仍然联络不上魏收,只能先去泾州,求谢家帮忙。
烟筒炸响时发出“砰”的一声,声音虽然不大,却也惊起了几只灰雀。葛茵抱着干粮在她身旁蹲下,掰了半只饼递给她:“早就想问了,你这小爆竹是用来干嘛的?”
乳白的烟气在空中久久不散,此时无风,能清楚地看出它的形状,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鸟。晏泠音接过饼,应道:“用来联络朋友。”
“好精巧的玩意儿。”葛茵探手摸了一下,满脸写着羡慕,“你自己做的吗?能不能教教我?”
“是我请工匠做的。”晏泠音摇了摇头,“若有机会,等我回了……家,就再做一只送你。”
葛茵一下子笑了起来,显得相当开心:“你真好,又请我吃饭,又要送我礼物。姊姊,闻姊姊,如果你真是我姊姊就好了。”
晏泠音也看着她笑。面前这个烂漫天真、野性未脱的女孩,和前夜举着木棍的似乎是两个人。她想不明白,是怎样的环境才会把好好一个姑娘逼成那样。
她吃完饼,在水里洗尽手上的饼屑,起身道:“上马罢。今夜会有点辛苦,你若是累了,就靠在我身上睡。”
正在此时,她忽见前方的天际也升起了白烟,虽然隔得远,但仍能隐约辨认出飞鸟的形状。晏泠音先是一怔,随即喃喃道:“太好了。”
能发讯号,起码说明魏收性命无恙。她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转头去看葛茵,却发现她神色凝重,正皱眉望着她们来时的方向。
“我听见,”她语气紧张,“好像有马蹄声。”
晏泠音屏住呼吸,和她一起辨认着。
“乐山匪的马蹄铁材质特殊……“葛茵的眉头越皱越紧,“不好,我们得立刻走。”
头顶的白烟还未散尽,周围尽是平坦空阔的荒地。这片黄杨林又太疏,根本藏不下她们两人一马。晏泠音迅速反应过来,把她推上马背,自己也跟着坐了上去,提醒道:“坐稳。”
喝饱了水的马在暮色里撒开蹄子狂奔。葛茵被颠得几乎要哭出来,却没再惊叫抱怨。晏泠音无暇回头,倒是她时不时地往后看,喊道:“不行,又近了……好马儿,再跑快点!”
可两人共马终究跑不过单人单骑。不用葛茵开口,晏泠音也能听到粗俗的呼喝声在逐渐逼近。周围已彻底暗了下来,日暮穷途,她们是待宰的猎物,被囚在逐渐缩小的包围网中。
只能赌一把了。
她附在葛茵耳边道:“我数三下,然后一起弃马。”
葛茵没有出声,只拿汗湿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三、二、一!”晏泠音从后环抱住她,在马镫上狠狠一踩,借力翻滚下马。道旁是半干不湿的沟道,她们滚了一身臭泥,被熏得头昏脑涨,好的是泥沟软烂,滚下去也悄无声息。这一场景似曾相识,让晏泠音极短地恍惚了一瞬。
她似乎总在试图逃离。
马仍在往前跑,追着它的三个人还未察觉,嬉笑着跟了上去。晏泠音松开了葛茵,和她并排躺在沟道中喘气。今夜没有月亮,倒是有漫天辰星。不远处是荒掉的麦田,能听到不知名的小虫在唧唧欢叫。她们一时都没有开口。
良久,晏泠音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该用烟筒的。”
葛茵的声音闷闷的:“不怪你,是我忘了,他们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巡视,遇到年轻的,不论男女都抓回去。”她轻哼了一声,“这些喽啰在山上什么都不是,只敢下山来耀武扬威。”
晏泠音转过脸看她:“抓人做什么,逼他们入伙?”
“男子抓进山寨当杂役,女子要么抓回去当夫人,要么就卖给百花窟。”说到最后三个字时,葛茵的语调变了。她举起手臂,像是要摘那散着寒芒的星星,却很快又垂了手,“百花窟么,在蔚州还有个名字,叫百花冢。我之前没跟你说,乐山王就是做百花窟发家的。他倒卖妇女,在蔚州,甚至在幽国都有他的生意。”
晏泠音收了目光,沉默地握住了葛茵的手。她在发抖。
“我娘,”她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就是死在百花窟里的。她死得惨,我埋她的时候……不敢多看。”
她鼻音很重。说完这句,她就从晏泠音手中抽回了手,挡在自己脸上。四野辽阔寂静,女子的抽噎声虽已极力压制,混在风声虫鸣里,却仍然格外清晰。
凭什么?
凭什么受苦的是她们,真正该千刀万剐的人却能寻欢作乐,赚得盆满钵满?
她不理解。
或许这世上本就没有公道可言。
“闻姑娘,”葛茵吸了几下鼻子,忽然开口问她,“你是从南边来的,那儿是不是比这里好?我娘还活着的时候,总想着去南边看看,说那儿有烟柳拂堤,桃花映水,好看得紧。”
白水河南岸没有战乱和流离,晏泠音本该答一句“是”,但此刻,她却觉得这个字重逾千钧。
小小一座宛京能否代表整个“南边”?她所看到的宛京又能否囊括旁人眼中的一切?
她其实什么都不知晓。
“是好看,”晏泠音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但也会因此而柳絮漫天,连门也难出。那一阵太……医馆里忙得很,全是咳喘的病人。”
“我可不怕。”葛茵放下了挡在眼前的手,语气忽然坚定起来,“总有一天我要替娘去看看,以后见了娘,再开开心心地说给她听。”
晏泠音支起身,勾了一下她的小指,对上了葛茵略显惊讶的目光。她描述不出心中那无端的悸动,只是冲葛茵笑了笑。
“等到了季节,我陪你。”
两人互相帮扶着爬上坡道。没了马,再加上一路仍不时遇上山匪,须得伏在道旁躲避,她们走走停停,前行的速度难免慢了下来,精神也紧绷了一整夜。天际曙光熹微时,泾州还遥遥未至,但两人都已困得睁不开眼,便找了一处避风的巨石,肩并肩地躺下。
很快,葛茵轻微的鼾声就在耳畔响起,晏泠音也闭上了眼,想要养一养神。
她短暂地做了个梦。
血。漫天席地的血。暗红的、鲜红的,交织在一处,汇成赤色的湖泊。应当有厮杀声,因为她看见了举刀相向的士兵,也看到了被砍翻在地的战马。可是没有。她独自站在静寂的中心,身边是尸山堆叠,血海横流。
抬手时,她托住了一片轻薄的灰色羽毛。那不是羽毛,是纸钱燃烧后的残片。它们飘浮在她身周,像宛京城四月的柳絮,无处不有,阴魂不散。
她不能呼吸。
抱着婴孩的妇女在她身前跌倒,她俯身去扶,却只触到了虚无的雾气。妇女的嘴角溢出鲜血,她看着晏泠音,双唇翕动,似在苦苦哀求着什么。
晏泠音望向她怀中的婴孩。他是那样乖巧,在纷飞的战火里安安静静,不哭不闹。和她对视片刻后,他忽而扬起了唇角。腥臭的风吹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了一粒如血的朱砂痣。
晏泠音的心重重一跳。
她醒来时浑身冷汗,还未完全从那个怪诞的梦中回过神来。她怔了片刻才想起自己的处境,下意识地转头往身侧望去。
葛茵已不知去向。
周围血腥气很重。晏泠音很快便发现,不远处有几具陌生的尸体,看穿着正是乐山土匪。他们横七竖八地躺着,姿势各不相同,死因却相当一致:被长箭穿胸而过,钉死在地。
她如有所感地抬头,望向了更远处。
十丈外的杨树之下,身姿颀长的男子倚树而立。他手里拿着弧弓,身旁跟了匹通体全黑的骏马。箭袋就垂在鞍侧,他漫不经心地取出一支,微眯了眼拈弓搭箭……
对准了晏泠音的方向。
与此同时,远在宛京的苏觅被粗暴唤醒。押解进方狱前,他停了步,不顾身后不耐烦的咒骂,最后看了眼京城的天。
碧空如洗,和他送走公主那日一样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