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渡
七月的白水河正值汛期,雪样的浪层层堆叠,翻涌着拍碎在河岸上,腾起阵阵水雾。晏泠音立在岸边看了许久,回过神时,裙裾已被潮气沾湿了。
“殿下,水边风大,莫要着凉,”陈桉关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是回车上等罢。”
她转了身正要道谢,却见陈桉怔怔地望着她,双目微红,竟已噙了泪花。她心下一惊,陈桉也自悔失态,揉了把眼睛,偏头遮掩过去:“风大,迷眼呢。”
他们出京已有八日,这是第八日的傍晚。待到渡过白水河,再走几公里便是蔚州,是他们今夜的歇脚地。只是此处偏僻,一时寻不到船只,晏泠音戴了幕篱下车透气,陈桉见她久久不归,便也寻了过来。
她隐隐猜到了陈桉落泪的原因,却不知如何安慰,倒是魏收在一旁爽朗笑道:“陈老是见乡情怯了罢。听说大梁的好酒只在两处,一是南阳,一是蔚州下属的邨县,待渡过河去,我陪陈老喝个三天三夜,不醉不休!”
他察言观色的本事了得,也会说话,陈桉被他逗得破涕一笑,顺着话头感慨道:“是啊,许久没喝,倒真有些想了。待战乱平息,我便上书陛下,乞骨还乡。”他沉默片刻,又自嘲地说,“老啦,在路上跑了这些天,一把老骨头都快散架喽。”
魏收哎了一声,和他玩笑道:“陛下给您老升了职阶,正是要重用您呢,怕是舍不得放您走。”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冲淡了岸边略显凝重的气氛。陈桉在谈笑间,仔细地打量了魏收几眼,随后朝晏泠音微微点头:“年轻一辈里有如许人才,好啊。”
这一路走得不容易,越往北盗匪越猖獗,好几次都是因为魏收才化险为夷。陈桉看得明白,魏收那身做派不像是大内侍卫,更像是江湖侠士,他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都被魏收不着痕迹地避过了,竟是什么也探不出来。
顿了顿,陈桉又不无欣慰道:“有这样的人跟着殿下,承平九泉之下,也能少操些心了。”
承平是杜慎的字。陈桉作为他的同年,在东云台出事时,是少数几个没有落井下石的大臣之一。
幕篱垂落的白纱被吹动,遮住了晏泠音的脸。她语声平静:“宣抚待先师之恩,泠音没齿难忘。”
“折煞老臣了。”陈桉长叹一声,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摇头苦笑道,“老啦,承平和我……都老啦!”
他话中的疲惫感是那样深重。晏泠音听得出来,那句告老还乡不是一时兴起的玩笑,陈桉是认真的。
或许从十年前,他贵为太子妃的女儿因忧思过重,郁郁而死时,他就想过抽身而退了。
他在白水河畔临风流泪,也并不全是因为思乡,更是忆起了溺亡于白水河的太子,及他那无辜受累的独生女。
“船来了。”魏收眼尖,已经瞥见了上游的几点黑影,“我去提行李。”
晏泠音回首,望向白水河翻涌的波涛。耳边惟有水声和风声,天地空旷,竟让她生出了片刻的茫然。
她见惯了父子相残、父女反目,是在陈桉身上才第一次看到,有人会在女儿病逝后悲痛惊号,一夜白头。
那是她从未经历,也无法想象的爱。
撑船的是几个面黄肌瘦的渔民,陈桉和晏泠音过去时,马夫正在和他们讲价,争得面红耳赤:“走一趟要三十两白银?你可知坐这船的是谁?这么漫天要价,你们官长知道吗?”
渔民们七嘴八舌地辩解着,说近两年行船不易,附近的大小渔船都被征用了,他们好容易才保下来三只。家里已穷得揭不开锅,还欠了一屁股债,就指望着这些船活命呢。
陈桉听他们吵得头疼,又见天边暗云堆积,似要落雨,实在不想多生事端:“给他罢,只要快些送我们过河,别误了行程。”
马夫掏银子时还在嘟哝,晏泠音跟着陈桉钻进船舱,隔着幕篱看了那些渔民一眼。他们穿着破烂,望着从马车上卸下的箱笼细软时,眼里是止不住的贪婪。
她心中一动,魏收在身后低声道:“我们人多,又有刀,他们不敢乱来。”
晏泠音虽然担心,但眼看天色将晚,这一带乱得很,若是露宿在外,只怕危险更大。事已至此,也唯有过了河再做打算。
“魏大哥,烦你多留意。若有什么万一,一定保护好陈老。”晏泠音看向领头的高个儿渔民,他的臂上还有烈日晒伤的痕迹,“希望是我多想了。”
蔚州那边应该早已收到了消息,却并未派人来迎,是路途遥远,讯息传递不力,还是有别的原因?此处的匪乱远比她以为的更加可怖,渔民被逼迫至此就是明证,可宛京却没有收到只言片语,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船在急流中颠簸得厉害。陈桉上了年纪,受不得这种煎熬,掩着唇几欲干呕。晏泠音也觉头晕目眩,仰靠着舱壁,尽力压下胃中的翻江倒海。
行至中流时,舱外的水声忽然变了。晏泠音强忍不适往外看了一眼,却见水天蒙蒙,昏暗一片。
下雨了。
“船行的方向不对,”她扶着舱壁站起,趔趄了一下,“魏大哥!”
帘子被风掀开,冷雨跟着灌了进来,陈桉呛了风,在一旁剧烈咳嗽。魏收身形一晃,已然奔出舱去,匕首抵上了舵公的脖颈,喝道:“靠岸!”
舵公手一滑,竟然松了船舵瘫倒在地:“大、大人!水太急了,动、动不了啊!”
轰隆一声,船身撞上了礁石,剧烈一震,整个儿往右侧倾倒。另一个渔民见事不好,已先一步爬下了船,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
魏收一脚把舵公踢开,恨道:“不能开船,就别揽这趟活!”
“不对,”晏泠音站在细雨里,神色凝重,“是故意的。”
另一只跟在他们身后的船也已斜翻,显然进了水,只剩装了箱笼的那只还在稳稳驶向对岸。渔民不只要劫财,更要杀人灭口。
“我去夺船!”魏收两步退至船沿,在呼啸的风声里喊着,“晏主先拆些木板……”
带着杀意的寒刃毫无防备地从身后袭来,魏收没来得及说完后半句话,反手便是一剑,和来人斗了起来。几乎是顷刻间,船沿已爬上了几个黑衣人。他们浑身湿透,露在面巾外的眼中满是凶光。
不知道在船下潜伏了多久。
晏泠音扶着舱门,心中发冷。若只是杀人越货,犯不着出动这么多高手。可见渔民只是个幌子,这是一次早有预谋的围捕,目标不是她,就是陈桉。
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敢袭击皇室公主和朝廷命官?
魏收被围堵在船沿,一个黑衣人从缠斗中退出,转身奔向晏泠音。嗤啦一声,幕篱的薄纱被划开,与此同时,她手中的短刀也刺伤了黑衣人的左臂,撕下了一块衣料。
那刀是她离开宛京前,苏觅赠给她的。
嗖的一声,一柄长剑准确地没入黑衣人后心。是魏收。黑衣人摇晃着退了两步,脚下水花四溅。河水已漫上了甲板,这艘船撑不了多久了。
“陈宣抚!”晏泠音俯身往船舱中看,“您会水吗?”
陈桉捂着唇,已经挪到了门边,面色苍白地颤声道:“一、一点点。”
另一侧的魏收又踹翻了两人。余下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收剑,纵身跃入了白水河。魏收阻止不及,只听又是轰隆一声,涌上甲板的水急遽增多,船身大半都浸在了水中。
“魏大哥,你带宣抚走。”晏泠音扔掉幕篱,解了外面的罩衫,“我们在蔚州见。”
“晏主!”魏收上前一步,一面扶起陈桉,一面咬牙道,“或许……”
夺船已来不及,浮板也太过惹眼,他和晏泠音想的一样,除了潜游至对岸,没有更好的办法。
虽在七月,白水河的水依旧冰寒刺骨,泡上半刻便能让人手足僵麻。急流泅渡本就要消耗巨大的力气,何况水下处处暗礁,只要撞上了,就是粉身碎骨。
他熟习水性,且有内力傍身,倒是不惧寒流,可晏泠音呢?
没等他“或许”出什么,晏泠音已跳下了船。那点白影淹没在雪色的浪中,转眼就不见了。魏收别无可想,揽紧了陈桉的肩。
“陈老,”他心跳得厉害,语声却相当镇定,“我们走。”
蔚州见。
这是晏泠音留给魏收的命令,也是她给自己的命令。太冷了。寒意沿着骨头缝钻进身体,痛得啮心。力气被四面八方的水流吸走,手脚越变越沉,几次要往下坠去。
耳边嗡鸣不绝,双眼也被浸得发痛。晏泠音竭力控制着呼吸,在扑面的浪花里艰难换气,却还是连呛了两口水。窒息感汹涌而来时,她的意识有一瞬空白。天地间忽然又空旷起来,她仰脸望去,只看见了灰蒙蒙的雨雾。
她以为自己忘了,却在此刻无比清晰地记起,十一年前,她差点溺死在黎照湖中时,也是在一个雨天。
可是不一样。当年温敏发现了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她受了惊,发了高烧,但还是活了下来。
而现在,没有人会托住她沉重的身体,没有人会为她渡气。她只能靠自己。
晏泠音挣出水面,猛吸了一口气,随后又放松着沉下去,边留存体力边调整姿势。她的力气已消耗殆尽,肺部因缺氧而疼痛不已,身子也被水流推挤着往下游偏去。此时还在往前游,只是出于求生的本能而已。
再游一段。她在心中默念。
死在这里,怎么都不会甘心的。
半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双手终于摸上粗粝的砂石,晏泠音用最后的力气攀上了岸。雨已停了,夜风清凉,她吐了两口水,在极度的晕眩里瘫坐在地。
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她没有转头的力气,只能微微仰脸。
头顶是半轮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