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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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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觅醒来时,屋内一片沉寂。窗外透进微亮的光,不知是拂晓还是黄昏。

    他其实有一瞬怅然,因为梦中的声音还回荡在耳侧,那人低低地唤他,徽文。

    不是他的名,觅,也不是他的字,休寻,不是他所熟悉的众多身份里的任何一个。它太陌生,又太亲昵,让他不敢相认,却又贪婪地想反复地听。

    阿承打了帘子进来时,恍惚看见窗前立着一道人影。他先是一惊,随即揉了把眼,喜道:“公子!”

    苏觅没有看他。他垂眸望着桌案上的两只瓷瓶,其中一只的瓶身绘有半开的栀子。那双细长的眼中没什么情绪,只有浓重的恹色。

    “我睡了多久?”

    阿承搁了手中的药盏,掰着指头数道:“一,二……公子,这是第四天了。”

    苏觅嗯了一声,嗓音还透着哑。他撑靠在桌案的边沿,满头乌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神情:“拿木落丸给我。”

    他对吃药一事向来不上心,平日里都是阿承替他记着,为他保管常用的丸药。这句话说完,苏觅没听见阿承的回应,抬眼去看时,少年正一脸苦相,悄无声息地往门口挪。

    “公、公子,”对上他冰凉的目光,阿承心虚地解释,“季大夫说了,你不能吃那个,我先去叫他过来……”

    “你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苏觅闷咳了两下,轻声道,“要是惊动了先生,我明日就送你回观诸崖,面壁十年再出来。”

    阿承欲哭无泪。他眼睁睁看着苏觅接过丸药,就着那碗药汤将它咽下。木落丸的效果立竿见影,苏觅的气息平稳了些,不必扶着桌案也能站直身体。但他的脸色却更加苍白,连嘴唇也微微发了青。

    阿承见他伸手去拢衣领,知道他冷,赶忙取了罩衫替他披上:“就算我不告诉先生,难道他就看不出来?上回他说得可吓人了,连折……呃寿的话都说了出来,虽然是唬公子的,但总归这药伤身……”

    “我病的这几日,”苏觅没听他絮叨,只又掩唇咳了两声,“你可有查到什么?”

    阿承替他系带的动作一顿,懊恼摇头:“还没有。那天跟着公子的,除了我,都没活着出殷宅。线索太少了。”

    苏觅一时没有出声。他半阖了眼,沉思片刻才道:“那天我带去的人里,有多少是侍奉过夫人的?”

    阿承本已系好了罩衫,正要去端他喝空的药盏,闻言手上一颤,险些给它砸了。他转头去看苏觅,愕然道:“公子的意思是……”

    “我念着老阁主的恩情,这些年来,对夫人一直礼敬有加。”苏觅说得平静,唇边甚至漾起了浅淡的笑,“但逐风阁没有第二个主子,三年前我就说过这句话,只怕被人当了耳旁风。”

    “阿承,”他语声轻柔,却听得阿承脸上烧了起来,“你是要执掌逐风阁的人,阁中的风向变动,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少阁主的位置没那么好坐,这一回我不怪你,但不会再有下次,你可明白?”

    半晌静默后,阿承缓缓垂下了头。

    “待查完此事,”他低声道,“还请公子责罚。”

    六月的末梢上,宛京城传开了三件事。

    第一件关于大理寺主簿吕绍。他谋害发妻的案子一审再审,最后还是定了死罪。判决是由大理寺左少卿崔含章下的,原本主理此案的右少卿江渊然,因为办事不力,被罚停职半月,居家自省。

    第二件关于幽梁两国的战事。平静了数年的北域烽烟再起,局势一度紧张。那个住在宛京的幽国质子生了病,已许久没露过面。仪王晏眆素来与他交好,但也明大义、晓大节,自军报传来后,就再没踏进过苏宅。

    第三件关于泾州副将谢朗。他生擒敌军主将的事在京中已无人不晓,连当今圣上也赞他年少英姿,是难得一遇的好儿郎。虽因战事未平,不便召其回京接受封赏,却已赐了爵号,定了他同惠和公主的婚事。

    晏泠音坐在车中,一路听到的街谈巷议,都绕不开这三件事。她只是听着,没有出声,和她同乘一车的殷若瑾也始终沉默着。

    直到马车停在了方狱的门前,她先跳下了车,又转身去扶殷若瑾。女子落地时趔趄了一下,站稳后,轻声说了句多谢。

    “殷娘子,”晏泠音一边示意魏收把车停远,一边挽住她有些僵硬的手臂,领着她往里走,“我陪你进去。”

    方狱的总管已被换过。崔含章办事干脆,晏懿要他整改方狱,短短几日便见了成效。他对殷若瑾倒也相当客气,没拒绝她探视的请求,也没追问和她同来者的身份。

    但晏泠音此前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苏觅。

    狱中光线昏暗,她迈步进去时,苏觅恰好回头,朝门口投来遥遥一瞥。周围是潮湿的血气,杂着锈蚀和腐坏的味道,以至于她有一瞬恍然,好像回到了吕家那个小院,她还站在浓阴之下,看着陌生男子缓步向她走来。

    他说,他来见一见故人。

    但他的故人早已身陷囹圄,在他环环相扣的计划里自缚于罗网。他既然知道这点,那一日又是为何而来?

    为何要引她走过秘道,为何让人送来新鲜的栀子,为何同她一起跪在罪臣的墓前?

    她要把这些事问清楚,才能安心地离开宛京。

    殷若瑾没有看见苏觅。或者说,她没有看见吕绍之外的任何人。她立定在危字号的门前时,原本倚着栅栏的吕绍坐直了身。

    他们一坐一立,四目相对。殷若瑾面色冷淡,而吕绍的唇微微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闻姑娘,”苏觅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那场突发的病症似乎已经愈合,并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但晏泠音记得他咳血的样子,也记得他笑着说“想死也没那么容易”时的口吻。

    他们并肩走出方狱的大门时,头顶的艳阳如暴雨倾泻,浇了他们满头满身。其时已至七月,暑热还未褪去,白日的阳光也依旧灼人。晏泠音抬了手,想挡住那刺目的光线,却忽觉身前一暗。苏觅举着把竹扇,相当自然地替她遮住了日光。

    他被晒得眯起了眼,唇角却挂着笑:“这种天气,该请姑娘去茗香楼喝杯凉茶才是。但姑娘如今正忙着,我的身份又不便多出门走动,只能先欠着了。”

    晏泠音站在竹扇的阴影下,不知道是推开它好,还是装作不知,就这么走下去好。迟疑片刻,她还是往后退了一步,抬眼去看扇面的题字:“公子以为,我在忙什么?”

    这把扇子材质普通,不比晏眆的那把用料名贵,只扇骨削得干净齐整,显然花过心思。她这一避,苏觅也不觉窘迫,笑吟吟地收了折扇,应道:“忙着准备远行的行李,忙着替殷娘子安排后半生的居所,忙着打探朝局和战事,以备日后顺利回京。”

    他不说远嫁,而说远行,又这样笃定她还会回来。逆着光,晏泠音并没看清扇上写了什么。她静了片刻,这才开口道:“还有一样。苏公子,我在查你。”

    “查我?”苏觅偏过头看她,笑意更深,“是我累姑娘费心。不知可有查到什么?”

    他问得坦荡,晏泠音也不想遮掩:“公子刚入京时,身边跟的除了阿承,应当还有另一个男孩。他单名为复,也是在逐风阁长大的。那个孩子,他现在在哪里?”

    那一瞬,苏觅眸中有墨色翻涌。她迎上他的目光,而他没有移开视线。

    “京中暗箭无数,防不胜防,”苏觅声音很轻,“我葬了他。”

    “葬在何处?”晏泠音心中隐有不忍,但还是迫着自己往下追问,“就在吕宅的那株槐树下?”

    苏觅笑了笑。

    “原来姑娘已经猜到了。”

    她不解苏觅为何还笑得出来。他总能在一瞬间将势如狂澜的情绪收起,上一秒还是山雨欲来,下一秒便又日暖风轻。

    “公子对吕绍如此无情,也是为了替那个孩子报仇吗?”

    “闻姑娘,我不为自己开脱,”苏觅注视着她的脸,正色道,“我确实把那些事告诉了二郎,但也正如我曾对姑娘所说的,是二郎自己选择了这么做。他心中愧疚,想要赎罪,我不会拦他。”

    “可吕主簿又做错了什么?”晏泠音胸口发闷,“父辈的罪过,必须要他来承担吗?”

    苏觅足下微顿。

    “阿复他,也没有做错什么。”

    晏泠音默然。

    “我知道姑娘觉得不公,但世间事本就没有公平可言。我成全了二郎的痴心,他求仁得仁,已经算是幸运了。”

    “……真的如此吗,”晏泠音深吸了一口气,“就公子方才所见,吕主簿看着殷娘子的那种眼神……公子依然敢说,他是幸运的吗?”

    她被晒出了汗,胸口的窒闷感也越来越重。一阵清苦的药香飘至面前,那是苏觅的巾帕,给她拭汗的。

    “我所说的,是命,姑娘问我的,是缘。二郎和殷娘子是段孽缘,我不否认,那是不幸。”

    他看着她擦净了额上的汗,眸光温柔。

    “姑娘查到的,只是一半的事实,还有一半,就听我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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